何雁
我,名叫贝石涛,是法国心脏病科专家。我有一半中国血统,对中国这片土地,满怀亲近与好奇。
父亲贝熙业也是医生,在中国度过41年后,返回法国。父亲离世那年,我才三岁。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只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儿。直至2013年母亲昊似丹去世,我才突然明白,自己错过了一些事情。
父亲留下的遗物,像一个无法破解的谜团。我渴望了解:文献上的汉字记录了什么,照片上跟父亲站在一起的人都是谁,父亲是怎么遇见母亲、怎样深人中国社会的。这是一段令人着迷的历史,至今鲜为人知。
东方的召唤
“历史,源于意志与机缘的相会。”2014年3月,我第一次来到父亲的花园,中国人稱作贝家花园。之前,我仅仅在照片上见到过。
这座花园位于北京西山,由父亲设计修建。我沿山径拾级而上,绿树掩映之中,花岗岩垒砌的三层碉楼,显得独树一帜。碉楼坐西朝东,呈四方形,正门上额嵌有“济世之医”石匾,为民国四老之一李石曾手书。
从碉楼出来,向山上行进,遇到了岔道,分别通向花园其余两组建筑。我顺石路来到北大房,主体建筑就在这里。只见一座两层中式楼阁,面阔四间,前出明廊,楼顶为歇山顶,红柱灰瓦,苏式彩绘。楼前是开阔平地,藤架、喷泉、水池,点缀其间。登楼远眺,美景一览无余。
父亲在这里居住30多年。如今,我站在北大房楼阁之前,亲见父亲栽种的一株七叶栗树,己高过楼顶,枝叶遮天,不禁眼角泛泪。60年前,父母告别此地,再也没有回来。
父亲热爱中国,本打算在中国终老,甚至为自己选好了墓地。1954年,突如其来的变故使父亲必须在一个月内离开中国,但母亲必须独自留下。
父亲贝熙业于1872年7月9日,出生于法国中部村庄利莫赞夏尔。20岁,他考人波尔多海军医学院,获得医学博士学位,被派往塞内加尔、印度、越南与伊朗,抗击鼠疫与霍乱。
1913年4月,父亲抵达天津,担任法国驻天津总领事馆医官,并受聘在北洋海军医学堂教学。几个月后,他又进京任法国公使馆医官,兼任圣米歇尔医院(即法国医院)院长,同时被聘为北洋政府总统医疗顾问。从那时起,他一直住在中国,整整41年。
父亲是一位成功的医生,擅长普通医科与外科。他的私人相册珍藏着一些照片,有袁世凯、汪精卫、梅兰芳、九世班禅,还有今天无法知道名姓的椒女名媛。父亲的精湛医术被北京上层社会所认可,成为争相延请的西医大夫。袁世凯甚至向他颁发三等文虎勋章奖状。
之后,父亲又担任中法大学医学院教授、北京大学校医。1932年,上海震旦大学医学院成立,父亲被邀请出任首任院长。6年间,他在北京、上海两地奔波。
在中国,父亲是生活优裕、受人尊重的社会名流。法国已淡化为一个遥远记忆,眼下要离开北京,独自回国从头开始,对父亲来说,是一种从身体到心理的挑战。那年,他已82岁。
母亲昊似丹是中国人,刚刚30岁,与父亲已经结婚两年。她生于北京富贵之家,其父吴明远投身金融业,担任中法实业银行总经理,为蒋介石总统府秘书长吴鼎昌三弟。
母亲酷爱书画、古琴与戏曲,毕业于辅仁大学美术系,师从溥伒与溥佺。经大师精心调教,绘画技艺进步神速,举办过几次画展,经常去西山写生。慢慢地,她开始替父亲管起家务。多年来,母亲与父亲互相帮扶。如果父亲离开,她的生活又何以为继?
与此同时,父亲的挚友铎尔孟也在收拾行李,准备离开中国。铎尔孟是法国杰出汉学家,谈吐优雅,每日身着长袍马褂,俨然一副中国儒士形象。从清朝到民国,铎尔孟做过京师大学堂教习、总统府顾问,后任北京大学、中法大学教授,推动留法勤工俭学运动。日本占领北京后,他创办中法汉学研究所,培养了一批法国汉学家。
铎尔孟终生未婚,几乎所有的朋友、财富与事业都在中国。他醉心于中国古籍,已收藏一万五千册。历经政治风云动荡,这些图书均未散失。他在海关打了34个箱子运书。1954年6月初,与中法汉学研究所成员一起,他登上回法国的客轮。
迟来的爱情
父亲希望母亲能一起陪同前往法国,他提笔给周恩来总理写了封信:
“我把中国当成第二祖国,把中国人当成我的人民。我认为,自己配得上作为这个国家的客人。这里有我全部的财富,全部最宝贵的情感·一我这样一个又老又有病的人,是否可以在不工作、也不需要任何负担的情况下几,住在北京?假若法律不允许,是否可以考虑把我的行期推迟到9月底?此外,我还请求妻子保留中国国籍,并允许她跟我一起走。”
那时,周恩来在日内瓦参加国际会议,父亲无法知道周恩来如何批复,只能焦灼地等待。
2012年之后两年,父亲留下的资料与照片,占据了我全部业余时间。慢慢地,我仿佛看见父亲从文献中复活,开始讲述他的生活。1923年,父亲第一任妻子病故。从那以后,父亲过着独身生活,直到遇见母亲。
我发现,父母最早交往是在1940年,父亲治好了母亲的肺病。不久,母亲参加辅仁大学昆曲社。在昆曲大王韩世昌悉心指导下,昆曲社举行公演。母亲在《牡丹亭·惊梦》中,扮演女主角杜丽娘侍女春香,顾盼生辉,演技传神。父亲望着台上的母亲,不觉心中一动:昨日那个未谙世事的小女孩,不知何时已经出落成个妙龄少女。
若不是在母亲的笔记本上,发现父亲的题词,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父亲那件医生的白大褂里,藏着一颗诗人的心。父亲用法文给母亲写了一首诗:妙笔胜轻燕,幻化峰林泉。鸽饮幽竹畔,隐此实我愿。
我在父母遗物中,还发现了一架照相机。有一阵子,父母迷上了拍照,甚至还玩自拍,导演应该是母亲。一天傍晚,父亲摔倒在地,面色青紫。母亲恰好在身边,扶起父亲悉心照顾。或许就在那段日子,他们发现彼此相爱。
1952年,父母去民政部门登记结婚,并邀请20多位朋友聚会庆祝。母亲家人开始不能接受,外祖父对母亲不告而婚十分生气,倒是外祖母心疼母亲,偷偷做了一床被子送过去。
对许多人来说,那是一种令人迷惑不解的爱情。因为,父母相差52岁。铎尔孟极力劝阻,多次激烈地让父亲试图想象一下,这种不谨慎决定的严重性与后果。
对母亲的人品,铎尔孟十分肯定,出面给父亲的两个女儿写信:“至于似丹,我必须声明,是真诚而无图谋的。对于一个中国女子来说,在当前形势下,愿意把自己的命运,与一个被斥责为帝国主义国家的外国人连在一起,这是一种很勇敢的行为。”
母亲即将为她的勇敢付出代价。外交部回复到了,同意父亲延期到9月底离开中国,但母亲不能同行。离开北京前,铎尔孟来到贝家花园告别。在北京40年里,父亲与他情同兄弟,几乎每周见面,现在却不得不分离。
每逢周三晚上,贝家成為法国人的社交中心。除铎尔孟外,还有诗人、考古学家谢阁兰,汉学家伯希和、葛兰言,人类学家、哲学家、古生物学家德日进,探险家阿列桑德拉·大卫一内尔,法官、东方学者居斯塔夫一夏尔·图森,古生物学家、考古学家桑志华等,他们大都风华正茂、激情飞扬。
法国公使馆秘书阿列克西·莱热,也经常出入沙龙。莱热不会汉语,但热爱中国文化,对铎尔孟十分钦佩,取中文名字“雷希爱”。
莱热是个外交官,却以诗人闻名。1960年,他以笔名圣一琼·佩斯创作的史诗《远征》,摘得诺贝尔文学奖。这首诗的灵感来自1920年5月,他与父亲等人的一次蒙古之旅。之后,在北京西山桃峪观写就。1917年9月22日,莱热从桃峪观给父亲写过一封信:“这里夜间的闲暇无边无际,万籁俱寂衬托出极度虚无与空乏,通往梦想世界中去,直到天亮。”
贝家花园建成之前,父亲居住在王府井附近的大甜水井16号,分东西两个跨院。西跨院是花园,栽植松柏海棠、修竹长藤,中间有五间厅堂,原是举办沙龙的场所。1923年贝家花园建成后,沙龙转移到这里。客人像浮云一样来了又去,父亲则像长在这里的一棵大树,见证四季变幻的色彩。
奥维涅的西山
1954年夏天,花园留给父亲的时间不多了。父母心烦意乱地收拾行装,一张老照片把父亲带回战争烽火。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日本军队占领北平,抗日根据地药品奇缺。中共地下党负责人找到父亲请求帮助。
父亲开始用轿车,秘密为八路军运送药品。汽油成为战略物资后,父亲改为骑自行车运送,每次载重几十斤,往返行程数十公里。
一路上,父亲要经过数道日军关卡。车到贝家花园,地下交通员立即套上驴车,翻山越岭,把药品运抵根据地。父亲还亲自为八路军战士动手术,母亲打下手,帮助做了7台手术。
当年,为了方便汽车通行,父亲捐资修建一座小桥,李石曾题写
“贝大夫桥”。父亲同情农民,看病从不收取费用。他说,我是个农民,土地已经进人我的血液。我与土地上的人,有着天然的联系。
出发的时刻很快来临。1954年10月1日,父亲身上仅带30美元,去天津坐船回国。告别是艰难的,手一松开就是永别。母亲送到码头,目送父亲走过海关。这时一名警察跑过来,递上周总理签署的通行令,母亲终于得以和父亲一同离开。父亲打开随身提的鸟笼,把百灵鸟放飞。母亲身穿旗袍,跟在他身后,满脸都是泪水。
父母定居法国中部,一个名叫奥维涅新浴堡的村庄,只有400多居民。房子是父亲翻修的,正对河流。有时,母亲望着对面山崖,郁郁葱葱,温泉的热气袅袅而上。她出神地想:多像北京的西山啊!
河流尽头是每天必经之路。父亲到林中开荒,母亲忙着种树。母亲从没干过农活,却不得不砍柴种地,做真正的农妇。父亲写信给铎尔孟:“似丹跟我一起,给花园翻土。因为,我已经干不动重活了,病痛又让我动弹不得。”母亲心疼父亲,总要多做一些。
铎尔孟已搬进华幽梦,这是一座建于17世纪的修道院。当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准备出版一套《东方文学丛书》,《红楼梦》名列其中。铎尔孟负责法文版《红楼梦》审校,这意味着他再也不用靠变卖中国古籍,换取生活费用。
夜色笼罩华幽梦,惟有一盏灯还执着地亮着。《红楼梦》审订工作长达10年,铎尔孟给父亲写信说:
“亲爱的老哥,我做着苦役,这一切使我疲惫,身体与精神的疲惫。就在我说这个话的时候,我看到栗树后的天空开始染上玫瑰色,太阳要升起来了。”
返回法国第二年,我来到人间。83岁的父亲高龄得子,喜不自胜,马上写信告诉铎尔孟。铎尔孟立即回信,给我起了个中文名字“小瑞JL"。
1957年6月,父亲决定去看望铎尔孟。一家三口先坐火车抵达巴黎,从巴黎到华幽梦没有直达车,还有几公里路需要步行。父亲腿脚不便,拄着拐杖才能前行,每走一百来步,就要停下来休息。
北京一别,已经三年未见。此次相见,将是人生最后一面。铎尔孟放下手头工作,兴奋地带我们一家参观修道院。尖顶教堂下,我们留下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合影。
不久,父亲病倒了。1958年2月5日,父亲在新浴堡家中离世,享年86岁。母亲写信给铎尔孟:“我的脑子空了,心是碎了。……在去世前三点钟,他是那样安静,像蜡烛一样地熄灭。我告诉他,我们的心永远在一起。我决定随他的意志几,在这里抚养小瑞儿成人。我有勇气,叫他放心。他明白我的话,可是不能回答我,只是握着我的手。我的十字架,比他的更苦、更长久。”
从此,母亲与我相依为命。母亲时常到山上劳动,农闲时画画,参加画展。我长大后,考进父亲就读的军医大学,成为一名心脏病科医生。2013年6月,母亲89岁那年,也追随父亲而去。
贝家花园尘封半个多世纪。我以为,往事已被时间湮没。2013年,北京海淀区政府把花园修缮一新。次年,我应邀访华,第一次看见父亲的花园,遇到父亲医治过的病人。原来,他们一直没有忘记父亲。2015年,贝家花园被授予“中法人文交流基地”称号。
2018年10月下旬,我携妻子来到北京,参加父亲逝世60周年纪念活动。25日上午,在和平苑举行的演讲会上,我介绍父亲生平,用图片一一展示。回到听众席,本文作者恰好坐在我身旁,我这样总结:“父亲不仅热爱中国文化,更是一位人道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