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
《华人》杂志披露了一个不幸的事实:在美国的华人很多,且不乏出类拔萃的人物,但不能形成强大的势力,到国家权力的高处就很少能听到华人的声音。原因就在于不抱团儿,相互拆台,比不过日本人和犹太人。甚至也比不过人数不多的南朝鲜移民,连他们也懂得在纽约的蔬菜市场上相互扶持。而华人,竟可以勾结黑人抢自己同胞的银行或商店……呜呼!难怪美国人认为:对付一个中国人比对付一个日本人要因难得多,不论搞科学还是经商,中国人的才智和毅力都是第一流的。但是,对付一群中国人却要比对付一群日本人容易得多了。因为中国人自己就会打得焦头烂额,你只要在旁边坐收渔利就行!
——引自报告文学《钢铁公司》
一
机场播音员再次催促乘客登机,马弟元还在跟送行的朋友侃侃而谈。他的夫人布天隽,早就想打断他的话,告诉他该跟朋友告别了。她几次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因为这是在美国,不是在国内,更不是在她的七二七研究所。在研究所里马弟元是她的下级,在家里丈夫是她的助手,在二十多年的夫妻生活中,她习惯于主宰的地位。她这次应波尔公司之邀,来美二十天,与波尔公司的同行合作完成了一个研究课题。同时还充分利用波尔公司的先进实验设备,为自己在国内的研究项目取证了大量数据。她是有准备的,是带着大量需要验证的题目和设想来的,这也是她答应同美国人合作的一个先决条件。就像一头饿牛闯进了一块肥美的草地,来一次不容易,不吃个大饱怎肯干休!二十天来她只记得自己获得了哪些成果,不记得睡过几天觉。波尔实验大楼的钥匙装在她口袋里,大楼里昼夜灯光通明。美国同行似乎没有看见她出过实验室,但她的脸上没有倦容,身体也没有熬垮。这个工作起来像龙巻风一样的女人,身上是不是藏有什么秘密武器?合作的课题完成了,自已带来的任务也完成了,而且有不少意外的收获,布天隽怀着轻松愉快的心情来到旧金山,同丈夫一起回国。马弟元作为中国科技交流总局特聘高级顾问,在美国已经呆了三年啦。正巧赶上他的任期已满,便陪着夫人在旧金山游玩了两天,今天一同搭乘泛美航空公司的班机途经日本回国,回七二七所继续当他的高级工程师并兼第三研究室主任。他甚至比布天隽更高兴,更得意,一副功德圆满、问心无愧、胜利凯旋的神态。几十年来,凡有她在的场合,他都自动做配角,何曾有过这样的神态?这般自信,这般矜持自重,男人的威严和风度十足。布天隽真的成了他的家属,有时连话也插不上。那些美国朋友恭维他,跟他开亲热的玩笑。马弟元的英语讲得十分地道,他们不时地爆出开心的笑声。而且他还像一个好丈夫那样,经常照应和关心一下自己的夫人,不让她感到冷落。他的变化让布天隽觉得惊奇、新鲜。这个白面长身、丰仪成重的男人,真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敦厚、善良、温顺的丈夫吗?她年轻的时候曾幻想找一个奇伟的丈夫,后来碰上这样一个温柔的男人也很满意。不知道现在的他有什么可值得骄傲呢?不错,他为国家科技交流总局节省了大量的外汇,却买回了不少当前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和第一流的设备,他也获得了许多技术信息。这有什么奇怪呢,他不是外行,也不是“二把刀”,是地地道道的高级工程师,不然国家为什么把他从研究所借调出来,派到美国当“科技大使”!不,马弟元不是这种浅薄的人,不会有一点成绩就沾沾自喜。再说三年来他放弃了自己的研究,就他个人来说也许是失大于得……那么是什么原因使他的性情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变化呢?
布天隽对丈夫的变化说不清是喜,还是忧?也许有喜也有不安。他们分别三年,在异国他乡欢会的这几个日日夜夜,他激情如火,比年轻的时候更加勇壮。恩爱强烈,似乎要把三年的损失全捞回来,使布天隽感到一种新的刺激和满足,枕席之上哪有女人会喜欢胆小鬼和假男人?她很高兴地把这种现象理解成是“久别胜新婚”。即使在社交场合,一个气派不俗的伟男人,总比一个萎萎缩缩的小丈夫更能满足女人心理上的虚荣心。这也许就是心理学家所称谓的“女性臣服思想”。遗憾的是任何理论都有其局限性,世间万物总有意外,尽管布天隽也是女性,甚至可以说是位优秀的女性,从外表看更具有不容忽视的女性魅力——清灵秀逸的面容,好像是与生俱来,血统里就有的高贵气质,娴雅大方的举止。可是她对男性却没有那种“臣服思想”,从不认为自己是丈夫的附庸,相反的倒习惯于站在主导的位置上。不知是由于她的染色体和遗传基因不同一般呢?还是因为她事业上的成功造就了这种特殊的个性?她从小到大,似乎从未当过老百姓,上学当班主席,刚参加工作时当课题组长,以后当研究室主任、总工程师。她之所以对丈夫身上的变化感到不自在,并不单单是因为自己有着这样一番经历,身份和地位都高于男人,还有纯粹是夫妻感情上很微妙又难以说出口的原因……
看吧,马弟元终于意识到该上飞机了,他开始与美国人告别。同男人们只是握握手,顶多是握得用力一些,告別的套话说得更诚恳更生动一些。跟那两个漂亮的白女人倒是又拥抱,又贴面……在这一瞬间,布天隽明白自己心里不痛快的原因了。丈夫在跟美国人交谈时的眼神和语气过分热烈和随便,使她不舒服,送行的人中如果没有女人,她也许不会有这种感觉。但丈夫在跟外国女人拥抱时,是那样自然,洒脱,可见他是经常跟女人行这种亲热的大礼。布天隽感到心里有虫子在爬,这难道就是忌妒吗? 她怎能信不过自己老实巴交的丈夫,生出这种俗念?一个五十岁的老太婆,一位经常出国、在同行中享有很高声誉的学者,怎会如此守旧、心胸狭窄?这跟她的性格不相符,她同丈夫之间,从未产生过这样的感情误会,她感到脸红心跳。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她主动上前跟美国朋友握手告别。美国这块水土真是奇怪,在这儿生活一段时间,人就变了,不知是变得不像自己了,还是变得更像自己了?
旧金山机场的主楼活像个巨大的螃蟹,中央大厅是蟹売,五花三层,色彩纷呈,分别是商场、餐厅、书店、报刊亭、咖啡馆等等。而一只蟹爪就是一个候机室,伸向停机坪,通过引桥与机舱相连,马弟元夫妇可算是最后两个登机的了,他们站在机舱门口不觉又回头望了一眼候机大楼,那几位美国朋友还站在玻璃窗前朝他们挥手。马弟元也挥动着他的长臂,频频致意:再见了,朋友!再见了,美国!
他们怀着愉快的,然而也是复杂的心情,走进机舱,去寻找自己的座位。
二
所有现代科学技术都是无情的。因为任何发明创造,总是智慧的产物,而不是人类感情的伸延。看似庞然大物的波音七四七客机,脱离跑道以后如同一颗弹丸,在空间画了个大问号,眨眼间就钻进了太平洋的云空,简直来不及再看一眼美国的土地,来不及跟旧金山告別。坐飞机就是这样,不管经过怎样热烈的缠绵的、长时间的、淋漓尽致的告别,坐进机舱,系上安全带,被弹射到高空以后,仍旧觉得像没有告别。虽然理智上认为不可能出事,但心里总有一种不安全感,要是万里有个一呢!听天由命的、莫名其妙的紧张感驱散了其他的情绪,没着没落的心里想不起哭,也想不起笑,木呆呆地就腾云驾雾了。
布天隽的脸还是对着舷窗,其实窗外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团团一块块的白云,像棉花糖一样,在机翼下粘粘糊糊地纠缠不休。最能猜度妻子心思的马弟元,今天却像俗话说的——掉进了万里云雾之中,摸不着头绪!其实他们两个心里都有点紧张,但谁也不想说破。分开来说,不论丈夫或妻子都是经常坐飞机的,并不特别害怕会出现什么意外的事情。因为夫妻中有一个人是在地面上,脚踏实地的绝对安全。如今夫妻双双升空,那情况就不ー样了,万ー发生什么事故就是人毁家破,只丢下一个孩子。按理说一对爱人双双遇难,不是比死一个留一个更符合恋人的心愿吗?使伉俪之情更具浪漫色彩吗?我们中国人爱得深沉,也比较实际。不出事故是再好不过,如果真的是大劫难逃,最好也不要那么干净利索,还是留下一个为好。虽然难受,却可以维持家庭,照顾孩子,延续生命和事业……这些念头也像机翼下的云团,从播音员讲解应急措施和系安全带开始,就在马弟元和布天隽的脑子里纠缠,忽而飘走,忽而闪回。有这种想法是很不吉祥的,因此谁也不愿说出来,只好闷在肚里。若是一对农民碰到这种情况,就可以用土办法化凶为吉,把不吉祥的念头说破,不吉祥就不存在了,心头的阴影自然会消散。可他们是一对学者,高级工程师,是从来不迷信的。一旦被迷信的念头缠上就更苦,越闷着疑心越重,想象就越活跃。
“对女人只能去爱、照顾和崇拜,千万不要打算去理解她们,那是办不到的。”这是谁的话?马弟元想不起来了,暗自苦笑,他把妻子的闷闷不乐想到别处去了。刚到旧金山的时候她高兴得像个孩子,两个人简直像在海外度蜜月,今天却无缘无故又犯怪牌气了。她难道会妒忌自己丈夫在美国取得的成就?一点面子不给他留,要求他像在国内一样,老是以她的助手的面目出现在人前?这是他办不到的,至少在美国是这样。三年来他的工作成就嬴得了美国人的尊敬,证明他离开夫人仍然是个优秀的工程师,照样能够打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天下。他的作为男人的自尊心得到了巨大的满足。在美国朋友面前,他也为有布天隽这样的妻子感到骄傲。她为什么就不以他而自豪,老是以自我为中心呢?这真是没气找气生,放着快乐不享,自找不痛快。马弟元很欣赏美国人的性格,自尊自信,尊重每个人的“隐私权”。人与人的关系是松散的,省去了许多麻烦。即使是夫妻间,也有相对的独立性,鼓励竞争。何必老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又有什么好处?他应该有自己的名字,不能总是满足于“布天隽的丈夫”这个称号!
黑人侍者推着饮料车过来了,马弟元扭过脸去,悄声问夫人:“你喝点什么?”
谢天谢地,夫人把脸转过来了:“啤酒。”
她平时都不喝酒,怎么在飞机上倒想起喝酒来了?马弟元不敢招惹她,掏出一美元为她买了一听啤酒,自己要了一杯桔子水。泛美航空公司的饮食不如中国民航,酒类要另外花钱。布天隽甚至都没有让让丈夫,自己一口一口,不紧不慢地把一听啤酒喝光了。然后将头靠在椅背上,轻轻合住眼。马弟元赶紧揿动开关,帮她把座位的靠背放低,又从机舱上部的盒子里拿出毛毯搭在夫人的身上。他做这一切是那样轻巧熟练,温柔体贴,让后面的外国女人看得直眼馋,难怪有些美国姑娘,拼命想嫁一个中国丈夫。马弟元知道夫人喜爱音乐,而音乐又能滋补和抚慰精神,调理肝心脾胃,就花钱租来两副立体声耳机,先递给布天隽一副。
“听着音乐休息一会儿,等吃过饭再睡。”
“我有点累,头也发沉。”布天隽戴上耳机。
“谁叫你喝酒的,而且像赌气一样大口往下灌!”这只是马弟元心里的声音,并未说出口。他帮着夫人把耳机上的插头捅进扶手底下的插座里。立刻有一股轻柔的风,从布天隽的两耳吹进,一直刮到她的心田。舒缓典雅的节奏,优美纤细的旋律,这般清新,这般辉煌,好风如水柔抚着她的大脑、她的全身。她周围好像有一层层轻纱般的白雾,把她托了起来,她的身子在薄雾中飘游……
这是谁的曲子?这样熟悉却又叫不出它的名字。甜美中带着淡淡的哀伤,清妙秀远的境界里藏着一颗深寓慨叹的灵魂——是死怨?是离愁?是对生命的眷恋?是感慨永远也猜不透的生命之谜?羊羔引颈呼唤黎明,阳光赶走了暴风雨,印地安人跳着神秘的舞蹈,东方人高诵“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旧金山疯狂的灯火,爱因斯坦蓬乱的胡子,苦和甜来自外界,坚强则来自内心……白雾越来越浓,在天地间漫溢开来,包裹了飞机,充塞着机舱。而乐声则越来越轻,像一叶小舟,载着她的意识融入浓雾之中。
三
这是什么地方?没有绿色,没有水。远处是烟尘滚滚的沙漠,近处是一座座光禿禿的大山,巉岩巨石,峥嵘险恶,山头山腰、石尖石棱上都挤满了人。大家都抢着通过一条羊肠小道,但没有人争吵,人们都挺和气,脸上笑嘻嘻的。谁要不小心滑下去,就不是粉身碎骨的问题了,而是坠入无限的空间,逐渐化为尘埃,变成气体。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感到骇怕,大家都有说有笑,似乎在欢庆什么节日。
布天隽突然发现了自己的父亲,这位在四十八年前就已经去世的扬子江炼铁厂总工程师,比她还要年轻。她不感到惊奇,也不觉得特别兴奋,父女间好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淡漠。她走过去打招呼:“爸爸,你不是死了吗?我怎么还会在这儿看到你?”
“傻丫头,生是短促的,有限的,只有死才是无限的,永恒的。我们就应该在这儿相会,有什么可奇怪的?”
“我还记得你死的那天的情景。妈妈领我到医院跟你见最后一面,你躺在病床上已经不能动了。其实肺结核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大病,在当时却是不能治的绝症。我的个头正好跟病房的小桌一般高,看见妈妈坐在你身边掉泪,不知为什么我的牙就痒了。拾起脚跟用牙狠劲咬桌子边,在面上留下一串小牙印,我也许想把那台小桌子撕烂了。你冲我摇头,其实头没有动,但我心里明白了。你的嘴唇也在动,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可我也知道你要说什么话了,你是说那桌子太脏,叫我不要啃它。”
“你们兄弟姐妹十一个,就数你鬼聪明。要不妈妈怎么会一直跟着你!”
“你死后可把妈妈苦坏了,拉着我到处求人,给工厂的老板送礼。不是向人家陪笑脸,而是哭哭啼啼哀告,请求不要解雇妈妈。以后多亏你的几位老同学捐赠了点钱,供哥哥上学。我十一岁小学毕业; 妈妈没钱供我上中学。却叫我到一所女子职业学校里去烧茶炉……”
父女两个边说边挤上羊肠道。布天隽又接二连三地看见许多她熟识的人,大家见面只是点点头,并不打问对方是为了什么事情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好像人人心里都藏着秘密,彼此心照不宣。又像人类本身无任何秘密可藏,大家都是来去匆匆的过客,彼此跟随,彼此模仿,相互间没有兴趣,也引不起好奇心。
这不是沈瑶吗? 她的顶头上司——七二七研究所的所长兼党委书记,那张白晢的娃娃脸,堆着谦虚诚恳的笑纹。不知为什么,布天隽就是不喜欢这个人,尤其讨厌他的笑,太残,太阴。布天隽扭过脸去,装做没有看见他。倒霉,这下和另一个她不愿见到的人的目光相遇了,想躲也躲不开,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
“李校长,您好!”
李校长是个凶狠霸道的黄脸婆:“布天隽,茶炉怎么冰凉? 你又躲起来去做算术题了?”
布天隽挨打已经成习惯了,乖乖地把双手伸出来,她心里却一点也不紧张:“打吧,累死你个黄脸婆也打不疼我!”她在手掌上涂了糖胶,然后粘上一层砂子,再用煤灰把手掌弄脏。烧炉的小工,手还会干净得了吗?校长看不出她的计谋,板子再打到手上就不疼了。
李校长的脸忽然变成了长沙教会女子中学的李老师的脸,她是布天隽最崇敬、终身感激的老师:“布天隽,不要害怕。我看你用滑石猴在地上做的算术很有意思,你喜欢算术吗?”
“我喜欢,我还会做麦芽糖、多彩镜等好多试验。”
“你跟我去上学吧,我教给你更深奥、更有趣的数学。”
“妈妈没有钱供我上中学。”
“没关系,你只要能在班里考上前三名,就享受助学金,免交学费。”
“我上小学的时候总是考第一的。”
“数学最容易训练人的头脑。我每上一堂数学课总是留出十分钟,让学生们做一百道算术题。能全部做完的就是天才,即使做不完也是一种通向天才的训练。”李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和一张八开纸的大卷子,“这上面就有一百道题,是最容易的。我掐着表,你用十分钟能做完一半,就录取你。”
布天隽接过卷子,拿眼大概扫了一遍,蹲在地上,就着茶房的小板凳演算起来。直到李老师宣布时间到,她还没有停笔,又过了三分钟,她终于把一百道题都做完了。
当初要是没有李老师,哪有现在的布天隽!她迎着老师紧跑几步,要痛痛快快地说一番思念的话和感激的话。不料她身子发飘,双腿却像被石头绊住一祥。她一着急,身体失重,险些被掉下羊肠小道。多亏左边有妈妈拉住了她的胳膊,右边有女儿珊珊挡住了她的身子。咦,她们是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边的?老马呢?怎么都看见了,唯独不见他?他老是慢腾腾地跟不上趟。她问女儿:“你爸爸呢?”
“他在下边没上来。”珊珊用手一指前面,两山之间架着一座桥,从桥上垂下一个滑梯。滑梯看不到尽头,几百米以下被云雾遮住了。只有人站在桥上张望,却没有人敢坐滑梯,这比万丈深渊更让人恐怖!
他是我丈夫,我应该下去找找他。下面是个不可知的世界,即使是地狱,也应该见识一下。大家都挤在这山上,虽然没有忧愁,没有矛盾,但也没有真正的快乐。死人和活人在一块,好人和坏人都堆着一模一样的笑脸,大家都没有事干,你挤我,我挤你……布天隽心里想着,身子就不由自主地登上了大桥,顺着滑梯往下看,强烈的晕眩使她倒抽一口凉气。她心里骇怕,却也没有再犹豫,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后面猛地一推,她头朝下跌进了滑梯。她不是滑,而是像球一样翻腾滚动。剧烈地撞击,流星般坠落,她感到自己脑浆迸裂,但后悔已来不及,呼喊也来不及,连感受痛苦都来不及了。
……
四
“天隽,醒醒,吃饭了。”
布天隽猛然睁开眼,却不知身在何处,是生是死?她浑身透湿,明明自己都能听得见心跳声,脉搏却好像已经停止,憋得喘不上气来。大脑还被恶梦纠缠着。
机舱里已经黑下来了,银幕上放映着英语电影。
马弟元替她把耳机摘下来,又帮她把座位的靠背扶正。眼前的小桌上放着一盘花色不少、也称得上是颇为精美的晚餐,布天隽先喝了口咖啡,镇定一下精神。虽然没有食欲,也强迫自己往下吞,肚里有食就可以稳住情绪,抵挡恐惧的袭击。平时当她遇到特别高兴或特别烦恼的事情,乐极而惑,心情郁闷,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就极想和父母以及像李惠澜老师这些自己钦敬的人谈谈心,而他们都很难来入梦。如今在万米以上的高空,人类的各种欲念和界限都打乱了,淡化了,甚至暂时放弃了。大家挤在一个高速飞行的金属売子里,“同机共济”,远离嘈杂的尘世,超脱了时间和空间,怎么倒做起可怕的怪梦来了?
“啊,上帝!”——女人的尖叫声刺激布天隽抬起头来,沟壑里躺着一具男人的尸体。
她在飞机上从没看过真正有味道的好电影,多是热热闹闹的科幻片、武打片,要不就是故弄玄虚的侦探、凶杀。她对此兴趣不大,任务压力大或心情平静时,宁肯借着看书、做笔记、听音乐和思考自己感兴趣的科研题目,来打发漫长的飞行时间。今天情绪反常,正好借电影转移自己的思想。马弟元正看得入神,她问:“什么片子?”
“《The Draughtsman’s Contract》,很有意思,不同于一般的侦探片。开玩笑,谈情说爱,耍阴谋诡计,提供视觉刺激,又是智力享受。尤其是人物对白,十分精彩,充满机智幽默,奇想幻觉和双关语。”他竭力想引起夫人的兴趣,让她开开心。一般的旅游,在回家的时候都是最愉快的,何况他们是夫妻同行,一个久居国外三年,一个满载而归,为什么不高高兴兴享受归途上的欢乐呢?
布天隽放下刀叉,丈夫赶紧把盘子送走,并为她捎回一杯热咖啡,提提神,化食消气。马弟元见夫人果真对电影有了点兴趣,就主动为她介绍前面的剧情——
“刚才死的那个男人叫赫伯特,他是英国的一个财主,家境富殷,土地很多。这大概是英国王政复辟时期的故事。快看,这个纳维尔就是男主人公,他是画家,头脑冷静,技艺精湛,却又是浪荡鬼。这个半老徐娘是赫伯特的夫人,她跟画家订了个荒唐的合同:在赫伯特外出期间,画十二幅反映他们庄园美丽风景的画,作为报酬,赫伯特夫人不仅免费供给纳维尔膳宿,而且还可以跟他同床共枕……”
“他们真编得出来!这个年轻女人是谁?”
“她叫莎利,是赫伯特夫妇的独生女儿,也是唯一的财产继承人,但是至今还没有生下一男半女。身后的男人是她丈夫,名叫塔尔曼,早就想把岳父的庄园搞到手,正为自己没孩子而苦恼。倘若画家再使岳母生下一个孩子,那就麻烦了。因此他仇恨画家……看,又出来一个阴险的家伙,此人名叫诺伊斯,是赫伯特庄园的总管家,以前还是赫伯特夫人的未婚夫,是赫伯特的密友,现在则盼着赫伯特快死!这一秘密又被纳维尔发现了,因此在这位骄横自信的画家周围布满了阴谋。莎利曾提醒过他,在他画的每一幅画上,都有一件已经外出的赫伯特身上的衣物,她提出可以保护画家,但要和他达成一项类似她母亲的交易。因为她丈夫不能使她怀孕……看出头绪来了吧?”
布天隽已经被吸引住了。她喜欢高智力的活动,而这部影片整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难题谜语,对话中特有的潜台词充满隐语暗示,微妙的细节,错综复杂的阴谋设想,简直是一场智力测验,金灿灿的阳光透出威胁的力量,一幢幢阴影活像是阴险的神秘黑火,再加上一幅幅优美的风景画,这样的影片会引起各种观众的兴趣,不论是搞科学的、爱好艺术的、研究历史的和喜欢神秘与探险的。
影片进入高潮,诺伊斯害怕自己被指控是杀害赫伯特的凶手,便用那份能证实通奸罪的合同威胁赫伯特夫人,想拿合同换取她的保护和出售十二幅画所得到的金钱。十二幅画终于卖给了塔尔曼,于是总管又去挑唆塔尔曼,说这些画能说明他妻子同画家的不正当关系。莎利也不示弱,指出这些画同样证明她丈夫对赫伯特家庄园有企图,并告诉塔尔曼,纳维尔对赫伯特的死因是知道的。秋天,纳维尔又回到庄园,想画第十三幅画——发现赫伯特死尸的地方。赫伯特夫人和她的女儿都向他承认,她们并不爱他,只是想利用他获得一个能继承财产的后裔。当晚,塔尔曼等人把画家的眼晴刺瞎,最后还是把他杀死了!
骇世惊俗,这无疑是把恶梦变成了真实的画面。布天隽不仅没有摆脱旧的梦魔,心里又罩上新的暗影: 产生这场悲剧的原因并不单是为了金钱,那画家图的是什么呢?他是那样高傲自大,跳来蹦去,以自我为中心,却又是文质彬彬,异常天真,最后卷进别人的阴谋之中,送掉了性命。他的功劳就在于赤裸裸地撕开了生活华丽的外表,发现了隐藏在后面的残酷事实:贪婪、毒辣、欺骗和杀气腾腾。人世间彬彬有礼的外表之所以必不可少,正由于它能掩盖人们的自私和丑恶……
机舱里安静下来,大部分乘客已经入睡。飞机十分平稳,只能听到一点极轻微的沙沙声,像利剪在裁铰云彩,像夜神亲吻机头,像清风在推动这钢铁的摇篮,为会享受的文明人唱着催眠曲儿。这多像神话中的世界,多像科幻电影中航行在宇宙太空的一艘飞船。
布天隽不敢再合眼,合上眼恐怕也睡不着。无论丈夫怎样想跟她说话,想逗她开心,她却一点谈兴也没有。起身打开头顶上的电灯,翻开随身带着的一本英文书,她只有靠现代科学知识,才能恢复自己的理智和自信。
马弟元悄悄地劝她:“早点睡吧,明天回到家事情就多了。”
“你先睡,我再看一会儿书。”
“什么书?”
“ CELLULAR RADIO,我已经答应了天津市电话局,帮他们搞可视电话。”
“工作!工作!谁要找了一个事业心太强的女人做老婆,谁这一辈子的生活就算被葬送了。”马弟元一时肝火上升,却还不敢说出声。只有自己先闭上眼睛,不多久就发出轻轻的鼾声,似乎是用鼾声来向夫人发泄自己的不满和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