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殊
蒋 殊
当70 根生日蜡烛燃情而起,主人公会不会蓦然回到童年?
自然,国家不比人,尽管历经风雨沧桑,中国依然在一个个奇迹中不断崛起,如今更是大踏步行进在富强的复兴路上。史诗般的辉煌进程中,沉淀着曾经蹒跚起步的艰辛。一群耄耋老人聚拢而来,畅谈当年的酸涩镜像。时光流转中回望,少年记忆开启,烽火铺就出的1949 是什么模样?
日军投降,解放军入北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对于当年的北平人来说,四年中亲历这三件大事,必将一生难忘。这幸运的人群中,包括一位少年,名叫刘兰琦。
1945 年10 月10 日上午10 时,华北战区受降仪式在北平故宫太和殿门前举行。那是16 个战区受降仪式参加人数最多的一次。据统计,当时北平200 万人就有超过20 万前来观礼。场面可以说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之前大人是不让他去的。可日本人投降这等高兴的大事,怎能不去?他悄悄约了几个小伙伴跑去故宫,没想到走近才发现简直就是人墙啊,小小的他们根本看不到现场,于是不顾大人们的训斥,几个孩子鱼儿一样硬是从人群缝隙里挤进最前面。
就在汉白玉栏杆前,他记得清楚,激动得不行,跟着全体观礼群众高呼“中国万岁!”“胜利万岁!”
他亲眼目睹了日军代表签字,只是他不知道,那个向中国人深深鞠躬的日本人叫根本博,是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当他率众向华北军政长官孙连仲上将交出沾满中国人鲜血的军刀时,全场沸腾了。
回家的路上,他们的心情依然无法平静,又蹦又跳又唱,高兴得“像疯了一样”。
学校又顺利开课了,刘兰琦加入了童子军。童子军是由严家麟先生1912 年于武昌文华书院创建的,其后流播渐远。刘兰琦说当时班里有一多半人加入童子军,都是综合表现好的学生。遇活动时,他们着统一服装,像海军服一样,白衫蓝短裤,头戴“美军帽”。
然而很快,这座城又不太平了,枪声又响起,抓人、杀人事件又开始发生。孩子们像大人一样,时时祈盼着这座城可以安稳太平。
终于,有了结果。得民心者赢得胜利。
1949 年1 月22 日,是一个特别的日子。这一天早晨有重雾,市容模糊,街上照例可听到傅作义队伍的跑步声,以及“努力奋斗”的呐喊声。但上午10 时,傅作义就在《关于北平和平解决问题的协议书》 上签了字,宣布停战。
这刻开始,城内国民党守军开始移往城外,听候改编。
从 22 日到 30 日,这支 25 万人的庞大队伍缓缓走过熟悉的北平街头,从腊月走进正月,以这样的方式度过1949 年的春节。
北平和平解放。
人民解放军迎着响亮的爆竹,入城接管防务。
不仅如此,中国人民解放军还要举行盛大的入城式,那该是怎样的气势啊!北平百姓奔走相告,刘兰琦这些少年更是雀跃期待。
2 月 3 日上午 10 时,随着 4 颗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由指挥车先导,乐队车、装甲车队、炮车队、骑兵方队、步兵方队,陆续从永定门经前门,再经外国使馆区走过。
彼时,刘兰琦在西四的路边,与他的同学们挤在队伍最前面,举着旗子早早守候。随着解放军队伍经过西四牌楼,他们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呼喊:“欢迎——!欢迎——!”
入城的队伍浩大,欢迎的人群壮观,其间还有投诚的国民党官兵。这热烈而浩荡的盛事,一直持续到下午4 点。
解放军都特别严肃,刘兰琦回忆说,并非大家想象的脸上绽放着笑容,不时与周围群众打着招呼。
北平换了天地,但最初并不太平,哪里忽然就传出爆炸声。人们知道,是潜伏在城内的国民党残余作乱。然而这样的石子毕竟激不起多大的浪花。水面很快平静了。
刘兰琦顺利升入六年级,就读的是西城区藤牌营小学,也由童子军变成一名少先队员。
少先队员刘兰琦赶上了一生当中最难忘的时刻。中华人民共和国要成立了!万众瞩目的开国大典,要在他生活的城市举办了!藤牌营小学高年级的同学,被选中到现场见证了!
少年刘兰琦说不上新中国成立的意义在哪里,只知道这是一件天大的事,只知道他们这些少年有了光辉的未来。早在好多天前,老师就告诉他们这一喜讯,让他们带着足够的食物,一早赶去天安门广场。
父亲几天前就在街上给他买烧饼,可一家一家的烧饼都早早被要去天安门广场的人买走了。父亲有一天起了个大早,终于在一家烧饼摊买到几个。
“天哪,带芝麻的。宝贝得哪里能舍得吃?”刘兰琦看着母亲小心给他装入包中。前一天,母亲又给他蒸了杂粮窝头,摊了玉米面饼,打包好咸菜,外加两块酱豆腐。这些食物已经比平时好了许多倍,远远胜过生日或六一儿童节。然而刘兰琦又抱着母亲恳求:能不能杀一只鸡?
家里只有两三只鸡,不舍得杀,然而儿子要去参加那么盛大的庆典,是一件全家荣耀的大事。母亲狠狠心,抓出一只鸡。
香喷喷的鸡肉又装进饭盒里。
“满满两书包好吃的。”刘兰琦难忘1949年10 月1 日那个凌晨,三点钟便被母亲唤起床,崭新的白衬衫,蓝裤子,整整齐齐穿好,两只装满食物的书包交叉背在身上,外加一只水壶。
1949 年 10 月 1 日,星期六,农历八月初十。北平微风,多云转晴。
北平的中秋,一件白衬衫已经无法抵御秋风。母亲给他在衬衫外加了一件厚外套,告诉他典礼开始时,再脱下来。
就像远行一样,刘兰琦被父亲送到学校。许多同学早已迫不及待等在黑暗里,兴奋地叽叽喳喳。
学校在北闹市口西面,学生们整齐列队,手举旗子,跟着老师出发。那一刻,这群少年心里装满神圣,在清冷的早晨步行一个多小时丝毫不觉疲倦。天亮时,他们到达天安门广场。
参加庆典的队伍一队一队等候入场。时间好漫长,终于,等到让他们进场的通知。内心好神圣啊。少年们跟着老师到了指定位置。刘兰琦清楚记得在紧挨城墙的最后一排。
大家都席地而坐。天安门城楼就在眼前,少年们兴奋地仰望,谈论。
离庆典还早,大家感到饿了,身上的书包被迫不及待打开。香味立时弥散在队伍中。
“你带着什么?”
“我看看你的!”
你一言,我一语,孩子们陶醉在美食里。你递过来一块烧饼,我还过去一粒糖块,同学们津津有味地分享着。
“两块酱豆腐,瞬间就分吃完了。”刘兰琦笑着回忆,当然还有他喷香的鸡肉。
同学们笑成一朵一朵花。
下午三点,场上终于响起响亮的国歌。同学们停止了打闹,全体起立,看到五星红旗随风飘扬在天安门上空。
有同学哭了,有好多同学哭了。
“不知道为什么哭,就是激动,就是感动,就是觉得与平时任何时候都不同。”刘兰琦这样形容当时的心情。
毛主席铿锵有力的声音,通过大喇叭传到每一个人耳朵里。
经久不息的掌声,雷鸣般的欢呼,掩盖了整个天空,扩散在整个北平。
一双双清澈眼神的注视下,北平从此变成北京。
太原的形势,比北京更严峻。
阎锡山军队依然在城内死守。城外,也如1948 年底的北平一样,中国人民解放军共集结了3 个兵团、10 个军、36 个步兵师和2 个炮兵师,1300 余门火炮,连同中央军委补充的15000 名新兵和傅作义部改编的4个师,25 万人对这座城形成合围之势。
阎锡山带着部队死死守在被层层包围的城内。遭殃的当然是无法逃出的百姓,无衣无食,艰难度日。
9 岁的王秀春与弟弟处境也一样,父亲有一天雇回一头小毛驴,将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放进去,准备送往北郊区向阳店亲戚家。年幼的王秀春记得清,他们是从大北门出去的,那是一个呈回字型的城门。出城时,父亲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包东西,塞进守兵手里。
父亲是对的,那包东西让他们顺利出了城,通过战壕翻出城外,向着向阳店的横渠村走。
空气立即变得清爽起来,他们不约而同大口呼吸。王秀春与弟弟虽小,也能感受到与城内不一样的气氛。
今天开车大约半个小时的一段路,当年一头小毛驴走得并不轻松。当时年仅9 岁的王秀春,记忆里只是城外的开阔与乡土气息,以及后来常常与弟弟在庄稼地里翘首期盼父亲的场景。
父亲送他们到向阳店三舅家后,又返回到太原城内,为一家人的生活打拼。父亲在城里开一家杂货店,叫义垣号,像现在的超市,印象中无所不卖。每天放学回去,王秀春总是第一时间跑进去,拣些好吃的放进嘴里。
可惜,义垣号被关在城里,这或许是王秀春出城最遗憾也最不舍的事。他只好与弟弟一起,按照约定的时间眼巴巴地在田边盼一个身影。与其说是等父亲,不如说是等食物。对于幼小的哥俩来说,完全意识不到他们离开的那座城市当时有多危险,而不得不身处其间的父亲有多艰难。
父亲一次次践行着诺言,大概十天半月出城一次。
王秀春后来想,是不是每次出城,父亲都要给守卫的哨兵一包东西?
远远的,一个身影从不平坦的小路飞速而来。那辆自行车很破,却强过小毛驴百倍。父亲飞身而来的影子由模糊到清晰,潇洒、亲切、温暖。
最初,父亲还带些义垣号里的稀罕吃食来,但很快就没有了,大多时是拿一只桶,里面装着豆瓣酱。王秀春说是用喂牲口的豆饼发酵做成的,不过在他与弟弟眼里就是最好的美味。
父亲的义垣号开不下去了,城内粮食奇缺,国民党的兵甚至把他们家柜台上的猫都抱去吃了。
解放军控制太原所有机场后,国民党兵断了空投物资的渠道。偶有从天而降的麻袋包砸进民房,一些抢粮的市民随后就被扫粮队打得头破血流。战役后期,市内酒厂醋厂库存的糟糠和油房的豆饼成了抢手货,一块豆饼最贵时卖到二三十块银元,一些市民一天只吃一顿豆饼,连野菜都没有,许多人患上夜盲症。当年21 岁的曲润龙与同伴历经千难万险,一路将身上银元被国民党兵层层盘剥完之后,回到家乡五台县。因为天黑,走进家门时还是因夜盲症而倒在院中。
市面上传说,有人抱着金子饿死,首义门有人当街卖人肉包子。
为节省仅有的粮食,阎锡山以避免炮弹伤亡为名,将城内的老弱病残送出城,但这些难民大多难以通过封锁线,经常是早晨离去晚上又回来,甚至有一些滞留于双方阵地之间。
许多人没有王秀春与弟弟那么幸运。他们困在恐怖的城内,忍受着战争的恐惧。
1949 年 1 月 1 日,18 岁的战地画家李夜冰到了榆次,走进徐向前部队的宣传科,他是参加完解放牛驼寨战役转战这里的。
牛驼寨一战费了大周折,前后历时20天,经过先后九次爆破,五次攻击,耗用了两千余斤炸药之后,终于炸开顽固的庙碉,夺取了牛驼寨。承担牛驼寨作战任务的是第7纵队,也就是解放军统一番号之后的第一野战军第7 军。这场战争让他们付出巨大牺牲,有的营最后只剩下50 余名战士。
1 月1 日的榆次,没有一丝元旦气息。当时这里吹拉弹唱的战士都有,独没有画画的,李夜冰就这样被借过来。之后的春节,他和这些文艺战士一起度过,共同吃完一大锅热乎乎的小米焖饭,过了一个独特的年。
无须鞭炮。战争并没有因为年的到来而停下,李夜冰回忆说,有时会觉得,轰隆隆的炮声就是噼里啪啦的鞭炮。
枪声炮声猛烈响过一阵后,疲软下来,最终停下来。周围立刻死寂一片。双方的战士在歇息,在叹息,也在摩拳擦掌。宣传科的战士们便适时拿出各自的武器,二胡、唢呐、锣、鼓,铿铿锵锵吹起来,奏起来,响起来。
这是家的声音啊,是家门口大戏台上的声音啊,更是正月天闹红火的声音啊。伴着悠扬欢快的鼓声琴声,一定有战士落下泪来,一定有战士联想到,有姑娘在队伍中轻盈地舞动大红绸。
没错。这些悦耳绵柔的鼓乐不仅吹给自己,弹给战友,更要越过战壕,飞过围墙,送到对手耳朵里。
听啊,我们的战士自会会心一笑,他们听到奋进的号角,家的距离越来越近了,他们的拳头握得更有劲了。而这声音传递到敌阵,却似利剑,似刀锋,直指一颗颗本就支撑不住的心。
当然,每场战争中除了战士的力量,还离不开百姓的支援。整个太原战役期间,直接参加支前工作的第一线和第二线民工多达25 万人,民兵5 万人,参加运输的牲畜2万余头。民兵主要负责看管粮食仓库和军用物资,并担任必要的看管俘虏及运送弹药工作。民工除了运送物资,还要负责开山辟路等力气活。而无论民兵还是民工,关键时刻还要参加战斗。甚至远在寿阳、阳曲等地区的群众都被动员,男女老少齐上阵。
战地画家李夜冰就在这悠扬的鼓乐声中,一幅一幅地将感人的一幕幕画下来。
一边是烽火弥漫,一边是色彩绚烂。
李夜冰记得,他当时到前方时身边有三名战士保护。那时根本没有路也不敢走路,都是从避战壕爬过去的。尽管如此,还是有人不断倒下,他一个当老师的同学,就是在支援东山时中弹牺牲的。
“连棺材都没有。”他至今想来还极遗憾。
多年后,当时的国民党30 军第27 师师长仵德厚也回忆: 当时的太原人不值钱,棺材值钱。
新华社随军记者萧逸,也是在向双塔寺守军喊话时头部中弹牺牲的。萧逸的岳父,也就是著名文学家茅盾在一封信中写道:“萧逸在前线牺牲,我的悲痛是双重的,为国家想,失一有为青年;为他私人想,一番壮志,许多写作计划都没有实现。我已经多年以来,学会了把眼泪化为愤怒,但萧逸之死,却使我几次落泪。”
太原战役期间,北郊区上兰村还驻着已整编为解放军的傅作义的兵,他们在老百姓院里做小米饭,炒土豆丝。
土豆丝的香啊,能飘满整个村庄。时年9岁的王秀春对那味道记忆犹新,以至于今天一见到土豆丝,胃里就涌上无法抵制的食欲。
吃不到土豆丝,他就与弟弟一起跑到地里,看生长的草哪些可以吃,不认得品种,看到顺眼的娇嫩的就挨个拔起来尝。果然,他常常有新发现,比如有些草酸溜溜的,味道极好,他就一把把拔来当饭吃。
太原战争打得昏天黑地的。在郊区的王秀春能清楚听到枪炮声。之后回城听说,当时的场面太惨,爬上城墙的战士,一批批从空中跌落。城墙根放着一排排棺材,根本不够用。多年以后,王秀春专程跑到牛驼寨烈士陵园,了解当年他远远望不到的硝烟背后的故事。
1949 年 4 月 24 日,长久笼罩的乌云欢快地散去了。太阳终于冲破炮声、鼓声,迫不及待出现在太原的上空。
走过斑驳的街巷,仰首残败的城墙,一幅幅或温暖或激昂的图画,静静固守在原地,以灰色年代的明艳,咀嚼着曾经的疼痛与暖情。
李夜冰从废墟中走过,偶尔,可看到几根断裂的琴弦,一片残破的鼓皮。或者,一支蘸满锅底黑的残笔。
这座古城,除了百废待兴,还布满陷阱。比如后来一段时间,人们在街上走着走着,突然地雷就炸了,谁就伤了。
进门时,刘东才正在桌前认真写毛笔字,一言不发。待到与我聊天时才起身,先送我一串爽朗的笑。
这样的笑声从一个89 岁的老人嘴里发出来,让我深为感慨。那个年代的人,经历不可能风清朗月的。
“17 岁当兵前,我没上过学。”老人这样笑着开了口。无论什么事,在他嘴里都显得云淡风轻。于一名军人而言,提到1949 年,不会绕过战争。当年正是他们这些军人,解放了一座又一座城市,迎来新中国的黎明。
1948 年,华北地区在陆续解放中,好消息接连不断。3 月7 日,临汾战役正式打响。解放军面对的,是一座固若金汤的 “卧牛城”,以至于这场战争长达72 天,可谓旷日持久。今天像讲别人故事一样的叙述者,就是当年卧牛城下的一名战士。
那是刘东才第一次上战场。他是冲锋小队的一名队员,当时按位置排在第二位。“就是第二个要冲上去的。”这样解释完,他又用指头在茶几上描绘着当时的场景:主阵地在城楼前,后退是一条战壕,再后退这一边就是冲锋小队所处的位置。上级的要求是,从所处位置越过战壕,冲过去守住阵地。他们这样做,也是给同时在秘密挖地道的爆破队争取时间。
万一冲锋队失败就走地道。
目的就是:炸城墙。
“可是,对面的敌人有三道火线啊!”刘东才回忆,“我们在外壕,人家是内壕。”
他说的三道火线,第一道在他们阵地不远处对面的战壕中,第二道是城墙根,第三道就是城墙上面。三道火力密集地压着刘东才与战友们。
冲锋命令来了!刘东才一跃起身,可似乎没冲几步,就倒下了。他也不知道是子弹还是炸弹,反正把他打晕在战壕里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醒了,是疼醒的,睁眼看到右手腕血淋淋的。再看,一大片皮肉没有了,只剩骨头。
第一次受伤,他却没有害怕。这样的伤他几乎天天见,因此脑子清醒着。退回去吗?战士的誓言跳出来,“轻伤不下火线”“死也要拼上去”“怕死是狗熊” ……于是他忍着痛,继续向前挪动,竟慢慢爬到阵地上。
火力好猛啊!
“子弹打在地上就像炒豆子一样,嗒嗒嗒嗒的,眼前只有尘土乱飞,帘子一样挡在眼前,啥也看不清。”
刘东才再一次晕过去了,他用的是“死”这个字。不知道是前面的伤又发作,还是又一次受伤所致。今天,他除了右手手腕上一个大疤痕,左胳膊根处也有一处伤痕,是当时被弹片钻了一个眼,至今大拇指与小指还不太能动。
似乎离开这个世界很久之后,刘东才第二次醒来。
“我又活了!”说到这里他又哈哈哈笑起来,“一睁眼突然觉得眼前好亮,又是灯光又是烟火的,像过节闹红火。”慢慢镇定后,脑子再次清醒,知道战斗还在进行中,自己还躺在战场上。身边,依旧尘土飞扬。他觉得怕是活不了了,可想想不能这样等死啊。
往前,是没有这个能力了,便试着一点点往后退。
那个时候,疼痛只是其次了,或者说已经疼到没了痛感。
求生的欲望支撑着他一点点向后挪动。
“想不到,我又退回战壕,退到我们进攻时挖开的口子边上了。”说到奇迹,刘东才依旧“哈哈哈”地表达着心情。他探头出去,看到自己的部队在下面,于是兴奋地头朝下让自己“跌”了下去。
伤员刘东才终于被战友看到了,他得救了。
担架队抬着他送往赵城野战医院。
路上的经历,刘东才是不知道的。他只记得被放在担架上,只记得目的地是赵城,只记得走了一截路。
“路上又死过去了。”这一次,刘东才笑得更开心。他的心态与经历,让我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刘东才第三次醒来时,周围一片死寂,没了枪声炮声,没了尘土飞扬,没了火光硝烟。真安静啊,真好啊。
没完没了的硝烟世界,原来是一个梦?
他开心地一扭头,发现还有人睡着;换个方向,也有人睡着。他腾地坐起来,由于用力,伤口猛烈疼痛起来。
眼前的情景,让他立即失了痛感,几乎吓晕。面前这些战士,哪里是在睡觉,分明是一具具尸体。
刘东才一定是“死”得太久了,所以别人才以为他没有呼吸了。
有战士远远看到尸体堆里呆坐着一个人,观察了一阵确定是活人,便过来把他拉出来,放在一个山坡上。
头顶上的阳光照下来。他清醒地知道,这下是真安静了。很快有护理员过来,都是农村找来帮忙的小姑娘。“她们不会做饭,再加上没油,把好好的鸡蛋胡乱炖成团给伤员吃。”刘东才再一次忍不住笑起来,这次不是大笑,是不好出口的偷笑:“一坨一坨的,黄黄的,像巴巴。”
吃完病号饭,刘东才就看到有战士在下面挖下大大的一个坑,把之前与他并肩躺着的战友尸体一个个埋了进去。
刘东才冷汗出了好几身。如果不是自己醒得早,就跟他们一样,成了土下人。
很快,让刘东才三次昏迷的临汾城解放了。1948 年年底,死里逃生的刘东才跟着部队到了北京通州,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机要局一名通信兵。
1949 年 1 月 31 日,解放军进驻北平,这座城市和平解放。2 月3 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平津前线部队包括装甲部队、 摩托步兵、炮兵、坦克部队、骑兵、步兵在内的三万余人举行了盛大的入城典礼,平津总前委首长在正阳门检阅了入城部队。
这一年,刘东才的部队依然驻扎在通州。他记得,那里曾是冯玉祥“老四营”驻扎地。
10 月 1 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近在北京,但他们遵守纪律,并没有去天安门广场,只是在自己的营地欢欣鼓舞。
偶尔,头顶有飞机飞过,他们会抬头久久凝望。
爽朗的刘东才因为表现好,之后被送往石家庄,接受了军校的正规教育,成长为一名有文化的大学生军人。
“爹,明天最后一天了,今晚我们就不出去躲反了。”
“哥,你早点把牲口喂了睡,明天鸡叫咱就走。”
对话的是李彩萍的父亲与二叔。两人说的是第二天下地播种的事。那是1946 年春天,阴历四月二十。
那时候,国民党正在各村疯狂搜寻共产党员和进步村干部。许多人还与日本人侵略中国时一样,晚上要跑到外面去“躲反”。
正是耕种时节,第二天家里的地就能种完了,借来的牲口与家什也可以归还了。哥俩觉得,几个小时该不会有事,想着明天种完晚上再出去躲。李彩萍的父亲听完弟弟的话,出门给牲口添料。没想到刚出得院中,几声“站住!”便喝过来,紧跟着哗哗哗的火把撒满院。
从未有过的亮,当年11 岁的李彩萍清楚地记得,她出门后,父亲已经站住并蹲在地上。住在东屋的二叔已经被人拉出来。很快,两根绳子把弟兄二人捆在磨盘上,有几个在屋里乱搜。李彩萍的母亲与奶奶急急上前哀求:就是两个种地的,放了他们吧……
“滚——”回应两个柔弱女子的,是齐刷刷过来的枪杆子。
全家注目下,父亲与二叔被带走了,他们把全家的被褥及一头毛驴也抢走了。
正有孕的母亲一边哭,一边在昏暗的灯下将丈夫一件破上衣与一条小褥子缝在一起,勉强做成一条被子。
这条特别的 “被子”,姐弟仨一直盖到1949 年李彩萍出嫁。因为,他们31 岁的母亲在同年9 月因伤寒病去世,没来得及给三个孩子再做一条被子。当然,带走的还有肚子里的孩子。
李彩萍说,二叔当天就被杀害了,因为他是共产党员。一同牺牲的还有本村一位16岁的少年。少年并非党员,是国民党前来抓他当村干部的父亲和共产党员哥哥,抓不着恼怒之际用放羊的他做了代替。无辜的少年被挖了心,砍下头,惨不忍睹。
那一天,离沁县解放还有50 天。即将解放的最后日子,他们因村里一位地主告密而壮烈牺牲。
李彩萍二叔的死,自然也凄惨无比。李彩萍的爷爷去收尸时,也是零零乱乱将儿子的尸骨捡在一起,从25 华里之外的县城背着儿子回家,沉重的并非儿子干瘦的身躯。离家还有七八里路,悲愤交集的父亲终于挪不动步子,被村里来的人接了回去。
李彩萍的父亲并非党员,还是被打得几次昏死过去。后来把家里的粮食都交上去,又经几番周旋,血淋淋的父亲终于在半个月后被放回来了。
那一天,李彩萍抱着从父亲身上脱下来的衣服去洗。坐在河边,等父亲硬梆梆的衣服慢慢泡软,看一河水变得红艳艳。
父亲的血,深深刻在李彩萍心里。
1947 年阴历二月,沁县大征兵,热血男儿纷纷投入解放战争。35 岁的父亲正好在18 至35 这个年龄范围内。尽管有三个未成年的孩子,父亲还是穿起军装扛起了枪。
三个孩子有两种选择,一是分到三家抚养,二是跟着失去丈夫且无儿女的二婶婶。经过沟通,二婶婶说不再嫁人。爷爷奶奶叮嘱既然留下,就好好待三个孩儿。但三个孩儿毕竟不是二婶婶亲生的,同龄的伙伴背起书包,李彩萍却成为这个家的主要劳力。地里活儿要干,回来还要纺花织布做针线。下面有小她三岁的妹妹,小妹妹三岁的弟弟,李彩萍一年四季东拼西凑付出全部力气,才能确保姐弟仨不露屁股不露脚趾头,尽力像有娘的孩子一样体面。
尽管这样,她还是没有能力给姐仨拼凑一条被子。
“天天哭。”李彩萍记得,她每天哭着想再也回不来的母亲,想不知死活的父亲。
1949 年春天,她盼来父亲的第一封信,欣喜若狂地打开,找来村里识字的人给他们读。父亲在信中问父母健康,问三个孩子平安,又告诉家人他跟着部队在河南。
那天,正好村中一位在县银行工作的人请回一个照相师傅拍全家福。顾不上等地里的爷爷归来,奶奶带着姐弟仨跑去人家家里,要拍一张照片。看妹妹身上的衣服实在不像样,旁边一位婶婶脱下自己的夹袄。
妹妹穿着一件快过膝的成人夹袄,与奶奶及哥哥姐姐欢喜地拍下第一张照片。
心里的话,家里的事,好多话想说给远方的父亲。李彩萍只能一字一句,尽力讲给念信的人,看对方密码一样写在纸上。李彩萍能做的,就是把一张珍贵的照片放进去,盼它翻山越岭飞到父亲身边。
此后父亲与家里通了信息,李彩萍便在家与读信人中间跑来跑去。父亲回来还是遥遥无期。李彩萍思念与委屈的泪水,依然没有停止。
秋日的一天,爷爷把她叫到身边:“孩子,这样的日子苦了你。给你寻了个人家,走吧。”
走吧。14 岁的李彩萍明白了爷爷的话,什么也不问。
订婚那天,男方带来一套崭新的被褥,一夹一棉两身衣服,都是家织粗布。
阴历十月份,到了李彩萍出嫁的日子。男方给的一身棉衣做了李彩萍的嫁衣,那是一条大红棉裤,一件黑色棉袄。棉袄的黑色是用一种“爬爬草”加白矾煮出的色,因此并非纯正的黑。母亲走后父亲一剪刀将她两条小辫剪掉后的短发,有人给梳得整整齐齐。
嫁妆除了男方家一身夹衣,一套被褥,还有母亲出嫁时姥爷陪过来的一只大板箱。“黑色的,上面绘有牡丹花。”另外,还有母亲没舍得穿几次的两身陪嫁衣。
这是奶奶搜遍母亲箱底所能找出的可以拿出手的全部物件。
从男方家来的新被褥放在黑色板箱上,两位送亲者抬着;几身陪嫁旧衣及一些零碎物由另一位送亲者抱着,走出李彩萍生活了14 年的沁县南里乡上庄村。她说当时她们村接亲已经时兴骑马或坐马车,可相隔七八里之外的婆家派来的依然是一顶花轿。
而且那顶花轿那一天要迎娶两位新娘。因此当把排在后面的李彩萍接到婆家时,天已完全黑了。
亲戚乡邻大都散了,家里给送亲的人留着一桌喜饭。昏暗的油灯照着桌上的一盘豆腐,另一盘看不太清。有人边夹边说肯定是肉,没想到吃到嘴里却是金瓜。早饿了的送亲者抓起黄蒸(黄软米包红豆馅蒸熟),津津有味吃了起来。
新娘的待遇要好一些,是一只白面馒头。李彩萍记得馒头还做了花样,新娘的是只“兔子”,新郎的是匹“马”。
乐队在漆黑的夜中吹奏,一声声提醒着14 岁的少女成了人妇。
苦孩子李彩萍并未觉得人生就此了结。她心中除了惦记弟妹,还紧攥着一个识字梦。所幸,四年后她跟着复员的丈夫到了太原。第一件事,就是进入扫盲班。在那里,即将20 岁的她像小学生一样,从一二三开始,从b-p-m-f 入手。几年后,她顺利进入工厂参加了工作,后来还当了车间主任,走上省级劳动模范领奖台。
饭后一声吆喝,一个十岁的男孩便放下碗筷,熟练地牵牛,套车;或者爬上驴车,坐在一堆西瓜前,牵着缰绳指引拉车的小毛驴走向一个个目的地。
这是1949 年,陕西扶风县太白乡长命寺村十岁男孩王宗仁的日常。小小年龄的他,俨然已是帮工的好把式。走在前面的大人,有时是父亲,有时是叔叔。
他最拿手也最喜欢的,是学着大人,“得儿——驾驾——”地赶马车,跟着大人走村串户,售卖刚刚摘下来的西瓜。有几次在崎岖的山路上,叔叔安然坐在车后,任年幼的侄儿熟练地驾车前行。到达目的地后,村民闻讯赶来,东敲敲,西摸摸。叔叔一个一个过秤,此刻他便站立车头,开心地看着满满一车西瓜被村民一个个抱走。
彼时的王宗仁不知道,平静村庄的背后有暗流涌动。那时候,解放大西北战役——扶眉战役正全面拉开。村前那条只能走木轮马车的土路上,几乎每天都有队伍经过。村里人分不清哪一支是国民党,哪一支是解放军,统统把穿军装背枪的人叫队伍。队伍多是晚上出来,偶尔白天也过。亮着天的时候,乡亲们会发现有一些兵还骑着马,便窃窃私语:那就是军官吧?
无论哪支队伍,村民都有一种畏惧,孩子们更是。然而,进门出门,偏偏就要一次次遇到。
一次,双方队伍竟在家门口交上火,有村民便不幸成了陪葬品。于是一时间,大人逃,孩子跑。王宗仁和几个伙伴,也结伴跑向村外,想把那呛人的弹药味甩在身后。跑着跑着,听到后面有脚步声。一扭头,是两名解放军战士。解放军也是带枪的兵,于是几个孩子跑得更猛。
跑了一截后,两名战士不追了。孩子们继续跑,一路跑到一处乱葬坟。本以为逃到安全地带可以深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了,却突然发现一处墓穴中躲着两位伤兵。两人没穿军装,却带着枪,起身朝王宗仁他们走来。几个比王宗仁大点的孩子一看这阵势,唰地转身跑了,只剩下他一人站在那里。看着伤势并不重的两个兵提着刺刀走来,王宗仁吓得哭起来。然而痛哭的孩子并未让那两人心生怜悯,其中一个反而将刺刀尖抵住王宗仁的下巴。
一阵麻麻的痛感。他下意识用手摸,看到血……
王宗仁说当时并没有觉得多疼,就是觉得有热乎乎的东西涌出来。血把王宗仁吓坏了,他想到村里在刺刀下死去的人,觉得自己的小命就要丢在坟地了。
好在刺刀并没有继续捅。王宗仁连惊带吓地跑开了。
之后不久的一天,最好的伙伴王治治神秘地在院中喊他:宗礼(王宗仁的小名),快出来!王宗仁出门,很快被王治治拉到一边:告诉你一件事儿,园子中的井里有一个人!
什么?那口枯井有一个人?王宗仁知道,王治治说的园子是村里废弃的一个院子。那口枯井就在那个园子里。王治治拉起王宗仁,跑到那个园子外。王治治又趴在王宗仁耳边悄悄说:六叔每天来两次,带着饭。
他们口里的“六叔”是村里的外姓人吴华。当年从外地乞讨而来,被村里人收留。日本人走后分了地主家一个院子住下来,就在荒弃的园子旁边。果然,此后王宗仁跟着王治治,几次发现吴华带着饭进入园子。这事很快被村里人知道了,井里藏着一个国民党兵的消息不胫而走。
害人不浅的国民党?这个消息让村人意外又震惊,于是一群青年吵着要把此人砸死在井里。关键时刻,吴华站出来告诉村人,那人确实是国民党兵,河南人,但当初是被国民党强行抓进队伍里的。他本人并不想跟着国民党打仗,前几日负了伤,路过长命寺时,就想法躲了起来。后来遇到吴华,悄悄把这些情况告诉他,恳求得到他的帮助。
在吴华的坚持和保证下,国民党兵得到保护。王治治此后曾想拉王宗仁近前看看,他却死活不肯。不知道为什么,一提国民党伤兵,他就想到乱葬坟遇到的两个带刀伤兵。
那次之后,王宗仁的下巴缺了一块肉。
王宗仁不记得此后枯井里的河南人是怎么离开的,记住的只有国民党伤兵,以及外乡人六叔的善良。
一支支队伍,就这样来来往往,打扰着长命寺村的宁静。此后,更有一支路经的队伍在村里住了下来。
这让村里的百姓极其不安。尽管那些兵笑脸面对百姓,做着绝不骚扰的保证,人们还是不信。每一户只留下不便出行的老人,壮年人带着老婆孩子统统跑进山里躲起来。王宗仁自然也跟着父母跑出来,跑进一片麦田。那时候,小麦已经长到半人多高,也成了百姓的天然保护伞。没想到的是,晚上突然下起雨来。
无法在雨中度过一个晚上,大人们都不敢回村,考虑了半天,父亲决定打发小宗仁回去取草帽。他知道,不管是哪一路兵,总归不会轻易对一个孩子下狠手。于是王宗仁深一脚浅一脚摸回了家。感谢老天,草帽还好好地挂在墙上。他悄悄地,踮起脚尖够到草帽。然而没想到的是,随着草帽离开墙壁,一堆东西哗啦啦掉在地上。
本就很恐惧的小宗仁吓坏了。低头一看,是一滩破鸡蛋。他怕极了,心想母亲什么时候在草帽里藏了这些鸡蛋啊?
外面有了脚步声,一个大个子兵走进来。见到兵,王宗仁吓得哭起来。看看脚下的碎鸡蛋,那个兵却安慰他:“小朋友不要哭,你不是故意的。”
说完这话,他低头把草帽捡起来,递到泪流满面且浑身发抖的小宗仁手上。然而王宗仁依然不敢抬头细看一眼那张面孔,转身冲出门跑了。
跑着跑着,躲着躲着,队伍终于不再来了。1949 年 7 月 14 日,扶眉战役结束,武功、眉县、扶风、歧山等九座县城解放,“西北王”胡宗南在西北12 年的统治宣告结束。
学校复课了,王宗仁上了长命寺小学。几年后,他在作文课上首先写下最后这一件事。从来没有人告诉他这是哪支队伍,他却在作文里很肯定地写下:他们就是解放军。
红有几种颜色?79 岁的刘守垠会毫不犹豫回答:两种。
1939 年出生的刘守垠有些特别,因少时家境富裕,五岁就得以上到私塾。
“就像电影电视里那样,跟着先生摇头晃脑诵读《三字经》《千字文》。”然而这样的读书岁月,两三个月就终止了。
他还懵懂着,不知道日本人被打跑了,国民党换了教学换了课本。他被送进新学校。新课本第一页,先生告诉他们是国父孙中山的遗像;第二页,是蒋委员长头像。第三页开始就是课文,他竟记得清:
天亮了,起来上学校。
来来来,来上学;去去去,去游戏。
接下来要吟诵山东当地民谣: 小清河,长又长,山东是个好地方,人口三千八百万,出产豆麦和高粱,牛羊骡马样样有,还有金矿与煤矿。
眼前似乎一片光明。最后高唱《青天白日满地红》。这是中华民国国旗歌,刘守垠记得一句:同心同德,同一标帜,青天白日满地红!
他似乎还没有搞清满地红是哪一种红,学校又停了。1948 年9 月底,刘守垠的家乡解放,他第三次推开校门,是八路军办的民主学校。书本上换成毛泽东与朱德的头像。课文内容改为:八路军是人民子弟兵,毛泽东是人民大救星。
课文还宣传北海币。北海币是抗日战争期间由北海银行在山东抗日根据地发行的钱币,当时建立起独立自主的货币市场,战胜了国民党在货币金融上的侵蚀和掠夺,极大支援了战时财政和解放区经济的恢复发展。北海币在抗战时期是山东革命根据地的主币,解放战争时期成为山东解放区乃至华北、 华中解放区的本位币,1949 年2 月初停止发行。北海银行于同年11 月1 日改称中国人民银行山东分行。
学生们唱的歌曲,变成《东方红》。
然而由于解放了山东的许世友部队执行重要任务撤走,国民党还乡团趁虚杀了回来,开始反攻倒算。
不断抓人,杀人。
学校再一次被迫锁门。
尽管没有抗战时期严峻,但空气依然凝重到恐怖。白天国民党兵横行,抢东西,抓壮丁。装备差的游击队晚上才从南山下来。他们的衣服是“青裤,白褂;青鞋,白袜。”
那时候的村长特别不好当,常常要两面周旋,即便倾向八路军,也不敢得罪国民党的兵。有部队到来时,村长便要敲出不同的锣声,如果听到从容的 “当——当——当——”,便知道是八路军来了;如果是急促的“当当当——”,一定是国民党的兵到了,便要赶忙藏起手头的物品。
那些年,国民党兵与八路军就这样此起彼伏,出现在刘守垠的村里。他说,因为都有近距离接触,所以留下深刻印象。国民党一支是73 军,当时经过他们村住了一个晚上,是一个营的编制。没想到一晚上就出事了,一个士兵强奸了村里一位姑娘。
营长怒了,问受害姑娘可有证据?姑娘像之后电影里演的情节一样,说在他的屁股上抓了一把。于是营长下令,全部脱光,查!
果真,查出来了,还是一名副连长。
不到两个小时,这名犯了事的副连长被枪决了。刘守垠说好怕呀,说杀就杀了。很快他们听说这位营长是黄埔军校毕业的,纪律严明。不过当时,他们并不知道黄埔军校是什么概念。
另一支在村里住过的国民军是96 军。这些兵进村时举着锯子,腰也不弯,见到树就咔嚓锯断,然后拖到公路上做路障,后来知道是防万一追来的八路军的。他们又不由分说,把百姓的门板卸下来修筑工事。刘守垠说,那些兵到百姓家里见啥抢啥,金银财宝首饰瓦罐甚至牲畜,几乎是一扫而光。刘守垠姐姐的一双绣花鞋都被拿走了。
当地人暗地里编了一句顺口溜:96 军红脖子,就是不要碾坨子。意思是这支队伍除了沉重的碾子实在背不动带不走,其他一概要拿走。至于为什么称他们是红脖子,是因为他们的脖子上统一围一条红布。
这些士兵中还有一些人,悄悄抓村里的青壮年。但他们抓到人并非是带到部队,而是找个僻静处,与对方互换衣服,再把枪强行挂在对方脖子上,自己偷偷溜回家去。村里被抓走的七八个青年,有的侥幸跑了回来,有些就真当了炮灰。
与国民党兵相比,八路军自然亲善多了。刘守垠记不清是哪支部队,总之是正规军,在村里住了大概半个月,大多是安徽那边来的。这些战士的作风与国民党兵完全不同,他们常上门拿出两元面额的北海币买老百姓的东西。
刘守垠回忆,当时一元北海币可换二斤白面呢,难怪老百姓也情愿呢。
八路军在村里住,要借被褥锅碗。但都能做到来时怎么借,走时怎么还。偶有弄坏的,就放下一块两块北海币作为补偿。
八路军普遍装备差,缺军火,有些十几个人的战斗队,一个月才30 发子弹。但国民党兵不同,装备好,子弹富余。之前国民党兵从村里离开后,刘守垠竟从他们身下铺的稻草里捡到20 多发子弹。有的八路军战士就跟他们这些孩子套近乎: 有没有捡到子弹?刘守垠说当时他们还怕,就躲着走。后来看这些兵没有恶意,就大胆回答:有。
能不能送给我?
不给。
你不就是想玩弹壳?交换行吗?两个换一个!
不行。
那,三个!
就这样,刘守垠用自己捡到的子弹,换得100 多个弹壳。后来父亲当铜卖了钱,换了粮食。
多次近距离接触后,改变了心里的恐惧,知道八路军是为老百姓作主的。于是村里开始盛大庆祝,墙上都是醒目的标语:“拥护新中国”“打倒蒋介石”……
人们还编了歌:蒋匪帮,一团遭,地痞流氓真不少……
之后又高唱:你是灯塔,照耀着前进的方向,伟大的中国共产党……
刘守垠的姐姐还亲自上阵演起话剧《兄妹开荒》。那种热闹鼓舞的场景,那种极其愉悦的心情,至今难忘。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这首歌,又响亮地在学生中唱起来,继而在全村唱起来。
刘守垠知道,这种红色,不会再变了。
1949 年的陕坝与北平有关,因为傅作义。
陕坝是今天巴彦淖尔市杭锦后旗旗委、旗政府驻地,1949 年是绥远省一个市。从1931 到1946 年,主政绥远的是傅作义,长达15 年。
抗日战争爆发后,日本人大举进攻绥远。1931 年傅作义被国民政府任命为35 军军长、绥远省主席,率部进驻。1939 年2 月,他率第八战区副司令长官部和绥远省党政军团机关工作人员来到河套,将陕坝作为绥远省临时省会,开始抗日救国。陕坝因此成为西北抗日的桥头堡。发生了绥西战役、包头战役、 百灵庙战役和著名的五原战役,特别是五原大捷,让陕坝名扬天下。
烽火连天的抗战岁月,人才奇缺。在艰苦的条件下,当地于1942 年将设在宁夏黄渠桥的奋斗小学迁至陕坝,并创建了私立奋斗中学,这是河套最早的中学, 被誉为“马背上的摇篮”,办学方针是“德智体兼修,教学做合一”。
就在这一年,10 岁的杨行正跟着父亲从重庆回到陕坝。杨家本是山西怀仁人,父亲大学毕业后到了陕坝工作,之后又到了重庆。然而抗战期间,重庆轰炸非常频繁,百姓的生活受到非常严重的影响。杨行正记得,炸弹几次在她身边不远处爆炸,小小的心灵天天被恐惧折磨。那时候,她跟着家人一次次进入防空洞。回家的路上,要从一具具被炸死的百姓尸体中穿过。
这还并不是最惨的,她的母亲因为患了肺结核无药治疗而惨死重庆。为了给三个年幼的孩子一个较为安稳的环境,父亲带着他们回到陕坝。
陕坝,从藏语“善巴”“松布”音译而来,是一个寓意“善良与财富”的地方。早在清末民初,就成为北疆茶马古道贡马互市,商贸流通的集散地。
踏上这片远离内地的土地,杨行正第一次感受到时光的宁静。这里的孩子在读书,在游戏,在欢笑;这里没有伤痕,没有废墟,更重要的是几乎听不到枪炮声。
杨行正顺利考入陕坝奋斗中学。初中到高中的几年,她多次见到校长傅作义,他总是一身灰色的棉质军服,简朴平和。创校之初,他就亲自制定了“校长八训”:要有科学的头脑;要有愉快的心情;要有活泼的体态;要有健康的身体;要过朴素的生活;要有明白而坚定的语言;造成互相合作的团体;养成说实话做实事的风气!
这也成为日后奋斗中学教育学生的准则!
1949 年的陕坝依旧宁静且气度不凡,有砖木结构气势恢宏的公共集会与文艺演出场所“中山堂”,还有专门接待贵宾的“塞上新舍”,均为陕坝的地标性建筑。
17 岁那年,杨行正上了高中。因之前绥远各中学普遍教学水平低,考入国立大学的学生极少。为改变这种现状,学校出台了多项政策,比如实行奖学金制度,优秀学生所得奖学金加上补助津贴,可以不用家里掏一分钱就完成中等教育;对考入国立大学或出国留学的学生,由省教育厅发放旅外津贴完成大学或留学教育;设立傅宜生(傅作义,字宜生)奖学金30 名,数额甚巨,对贫穷孩子鼓励很大。
多年后杨行正还记得, 她当年一些成绩好但家庭贫困的同学, 就是通过奖学金及助学金,顺利完成了学业。对于教师的标准,杨行正说只要优秀便给高薪。当时省立学校教师每月收入30 元,可购 1400 斤白面;高水平的教师收入更可达到每月150 元!
杨行正说她中学时一学期的学费才一袋白面。
不仅重金聘请外省著名教师授课,还邀请胡适、张伯苓、刘半农等知名学者到学校做报告或讲学。
当然,学校对学生的要求也极其严格,包括校长及其他高层人员子女都一视同仁。奋斗小学学生可以走校,但初中以上就必须住校,统一着校服。只有周日早晨可以回家,但下午六点前必须返校上晚自习。而且要求所有学生都必须步行到校,尤其是家里条件好的学生,不得搞特殊。杨行正清楚记得,一次董其武的女儿周日返校因出门晚了,怕迟到,便申请坐了父亲的车。没想到被学校发现,在操场上点过名后,主管的老师当众用教鞭责罚了她。
教师一个学期下来不合格解聘, 学生年级考试不及格留级。这样的环境下,学生们学习特别努力,杨行正的记忆里,她所在的高中班大概有30 多个学生,其中女生12名,与男生分区域坐。音乐、体育、美术课程都有,大概有八九门。幽静的校园环境,浓厚的学习氛围。与当时生活在其他省市的同龄人对比,他们可谓是那个年代的一批幸运儿。
奋斗中学的学生宿舍是用木板搭建的大通铺,初中部一间宿舍住20 多个人,高中部住八九个。被褥整理按部队的要求,叠得整整齐齐,上面统一盖一条白单子。毛巾脸盆等洗漱用品一律整齐摆放在固定位置。杨行正记得,夏天的校服是黄色中式装,衬衫裤子一色,黄艳艳地映照在蓝天下。
明艳艳的天空下,学生们围坐成一圈,吃着可口的稀饭馒头或糜子米饭。与几年前的重庆相比,简直是两重天。多年后她听说许多城市历经一场一场惨烈的战斗,有一批一批悲壮的牺牲,才得以解放,便越发为当初生活在陕坝而庆幸。
1949 年,陕坝奋斗中学的学生们依然像往常一样坐在教室上课时,他们的傅校长已经带着部队走出北平,让那座古城和平解放,使古老的文化古都完好保存,更使200万市民免遭兵燹。9 月份,傅作义再回绥远,动员帮助老搭档老部下及亲密战友董其武及孙兰峰,率此地的国民党军政人员4 万余人实现了绥远“九·一九”起义,绥远和平解放。
1949 年年末,归绥奋斗中学、陕坝奋斗中学与奋斗小学重组。1952 年,私立奋斗中学改为公办,之后几度改名,1989 年再次恢复“奋斗中学”校名,是内蒙古自治区重点中学和全国百强中学。
不管陕坝的奋斗中学发展如何壮大,留在杨行正同龄人记忆里的,始终是动乱岁月中一方静谧纯净的空间,一个有着浓郁文化氛围的校园。
“我家是金村啊。金村,你不知道吗?”郭文栋自豪而带着诧异开了口。
一个了不起的村庄慢慢呈现。金村在河南洛阳县,位于洛阳平乐东,邙山陵墓群中东部,是汉魏故城宫城的核心地段。早在公元25 年,东汉光武帝刘秀就在这里定都,其后三国魏、西晋、北魏均以此为都,是真正住在“金銮殿”上的村庄。据说,金村的村名与金墉城有关。金墉城遗址在金村西北方向汉魏故城的西北角。公元220 年,曹丕在东汉洛阳城基础上重新修建金墉城,此后历经曹魏、西晋、北魏、隋、唐等朝代。曹魏、西晋时一直是帝后游乐的别宫。北魏孝文帝当初在洛阳城未建成时,就住在城中。隋末,瓦岗军李密兵控河洛,将金墉城作为行营驻地。从魏晋到唐初300 多年间,一直是洛阳县治所在地。直到贞观六年即公元632 年,洛阳移至东都毓德坟后,金墉城繁华落尽,从此归于寂静。
到了明代初期,山西洪洞移民大量涌入,在废弃700 多年后的金墉城东南不远处挖窑洞聚居。弘治年间又建起龙王庙,很快形成了远近闻名的集镇,取村名为金村镇,新中国成立后改称金村。
1949 年上小学四年级、12 岁的郭文栋并不知道村里早年的辉煌,只知村子是个大村,有好几条街道,各种店铺林立。孩子们下学后捏着口袋里的毛币,东逛逛西逛逛才肯回家。村里当时建有一所完全小学,每天杂沓而来的,有许多是周边村庄的孩子。
1949 年 1 月 16 日,洛阳市与洛阳县合并,之后金村便属于河南孟津县平乐镇。今天的金村,依然是一个拥有32 个村民小组,1280 户,总人口5197 人的大村。
金村离洛阳白马寺很近。有多近?郭文栋说他们村种的地就延伸到白马寺。抗战时,日本有部队就住在白马寺附近,经常进村来要粮食抢东西。日本人走后,国民党部队进驻金村,并不糟害本村村民,常常到周边的村子抢了粮食与鸡、猪等,回来享用。
金村似乎从来都处于热闹中。他记得,第四野战军离开东北一路南下作战时,路经金村,并在村里停留了一段时间。他还记得当时解放洛阳时,金村就是解放军的后方,整天响着激烈的枪炮声。
那时候郭文栋这些孩子还会常常与得到消息的伙伴们跑到哪个地头,看人们从地下挖出奇奇怪怪的东西。
“可有好的呢,比如玉。”当时什么都不懂的郭文栋,现在回味却连连慨叹,“最不好的就是像桌子那么大的陶器,上面都有很漂亮的图案。”这些“不值钱”的东西,当时常常被村里的百姓顺手拣回来,放在院子里装杂物。
他当时不知道,在他出生的十年前,村里发现了东周王陵8 座古墓。但不是考古学家而是盗墓者发现的,而且是外国盗墓者,领头的是加拿大传教士怀履光与美国人华尔纳。据说,当年这些人荷枪守卫,搭棚立灶,用6 年时间掘开邙山陵墓群中的8 座大墓,挖出精美的青铜器、玉器等文物数千件。这些宝贝大部分被运往国外,流散在十多个国家。仅在日本人梅原末治根据资料编成的《洛阳金村古墓聚英》一书中,就记录了当时挖出的精品文物238 件。
毕竟是6 个朝代、41 个帝王在此建都、历时541 年的地方,金村不仅地面遗迹多,地下文物似乎也取之不尽。动乱的岁月,自然流逝无数。
这样不凡俗的村庄里,即便战争年代,也不只是沉寂无声。他不记得村里有龙王庙,只记得村中东西两头两座庙分别是关帝庙和火神庙。火神庙全称敕建火德真君庙,主要供奉南方火德真君。郭文栋今天也说不清当时村里为什么有火神庙。总之抗战结束临近解放时,两座庙在沉寂几年后又恢复了从前的风光与热闹。每年春节后,两家便展开对垒。各自的信徒们从各村汇集而来,鼓乐队,舞狮队,多种演出队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两座戏台早已搭建而起,两个戏班子也站在戏台上遥相较力,你一出,我一折,精彩竞相呈现在百姓眼中。
就在那个时候,他知道了戏台上有一个角儿,叫常香玉。
当然,孩子们的兴趣不在戏上。板凳早早占据在戏场中央,也是受大人委托为占个好位子。他们总是看上个开头,屁股就坐不住了,再被大人按下来,熬到武生出来热闹地翻一串跟头后,鼓掌拍到巴掌疼。待戏中人稳坐椅中开始漫长唱腔后就再也坐不住,左右几个眼神递来递去,一伙孩子便起身,东一趟西一圈转悠起来。他们兜里的毛币比平时多出几张,瞬间便换成满满的零食,边吃边兴奋地穿行在村中,往返于两座戏台之间。
有一天,逛着的孩子们听到一个消息:新中国成立了。
于他们而言,这是一个陌生也并不懂的新词。头顶依旧是昨日的天。然而此后一个早晨,他们像往日一样背着书包走进学校大门时,却被面前的景象惊了一下,起初以为走错了地方。原来,墙上绘有巨幅毛主席像。
“这就是毛主席!”老师响亮地告诉他们。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
……
孩子们明白了,眼前这个人,就是歌曲里唱到的大救星,就是他们听说过多少次的毛主席。
“毛主席万岁!”有孩子忍不住学着大人喊出声,随之好多孩子跟着喊出声。这个早晨,学校一切发生了大变化。一支乐队出现在校园,奏响一支激昂而澎湃的乐曲;眼前新出现了高高的旗杆,队伍里走出让他们新鲜的升旗手。孩子们第一次看到立正、正步走。之后一只手高高扬起,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随之飘扬在校园上空,也飘扬在金村上空。
升国旗,成了那天之后,金村小学学生们每天一早必做的大事。
“国旗是新的,天空也是新的。”郭文栋忘不了,每天升旗之后,总要长久盯一阵飘着国旗的天空。
1949 年 10 月,16 岁的太原人贾璠从西安辗转到重庆,想躲避炮火,却再次陷入乌云密布的天空之下。
“我哥哥那时候做生意,是阎锡山下属的商业部门。”说到与阎锡山的关联,贾璠的声音还是稍有特别。
因为这层关系,他与家人要在那个特殊时期去往西安;也因为这层关系,那样的特殊时期他能得以顺利离开太原。
贾璠说的是解放前,他在家乡太原是“山西王”阎锡山的地盘,是国民党统治区。贾璠算是幸运儿,他的父亲及两位哥哥都做生意。1948 年10 月解放军围攻太原时,贾璠在市工业学校附中读书。当时,阎锡山大力号召适龄男生都要去当兵,要“誓死保卫太原市”。同时还在学生中地毯式搜寻共产党,目标是“十除一,一变九”,就是在十人中要除掉一个共产党员或革命群众,把原有一个拥护他的人变为九人。因此,学生中凡有异常举动哪怕是唱几句进步歌曲者,都要被处死。据记载,仅1947 年十一、十二两个月,乱棍打死者就有3000 多人。
贾璠记得,当时仅太原进山中学就杀了不少进步学生。他们寒暑假结束回校,都要被细细盘问是否接触过共产党。诸多信息让学生们恐慌,于是一部分人跑到北京,在那里成立的“山西临中”继续上学;还有一部分去了西安。
贾璠自然要去西安,因为哥哥的生意已经提前转到西安。他是跟着嫂嫂乘飞机一起走的,不过并不顺利,因为太原南郊的飞机场已被解放军控制,只剩北郊一个小机场。他说机票是叔叔买的,身上带着姑姑给的十块大洋。
因为那层特殊的关系,贾璠可以从无数困在太原城内的百姓中逃离。第一次有机会坐飞机,却没有兴奋。一家人心里慌慌的,能顺利离开吗?果然,起飞前听说西安下起大雨,不能飞。
等的那个急呀。终于,西安的天气没有让他们太绝望。雨终于停了,飞机第二次起飞了。
贾璠的记忆没错。解放军一九四八年七月二十一日收复榆次,控制了南机场后,徐向前给军委和华北局、 华北军区发去报告:“晋中保卫麦收战役已经结束,进攻太原战役的准备阶段已经开始。”
太原成了一座一触即发、被死死围住的孤城。能逃的都逃了;能躲的都躲了。
逃离太原,到了期待中的西安。然而西安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经济萧条,物质匮乏,通货膨胀,物价失控。他在哥哥的资助下勉强读完中学二年级,眼看西安的空气一天天凝重起来。
这座城市也不可久留。贾璠再一次收拾行李,跟着哥哥辗转重庆。
贾璠一家不知道,他们离开西安后的1949 年 5 月 20 日凌晨,解放军第六军第十六、 十七师经过40 分钟激烈战斗,渡过渭河,进军西安。那时候,兵临城下的解放军不仅肩负解放西安的重任,还奉命保护这座古城。或许觉得大势已去,驻扎在钟楼和鼓楼上的国民党士兵自动放下了武器,让这个十三朝古都避免了战火浩劫。
正当全城洋溢起欢乐的庆祝气息,钟楼附近的大市场上各类商家开始喜洋洋营业时,5 月29 日却听说胡宗南残留在秦岭的部队全面下山,欲与马鸿逵、马步芳的军队汇合后再回西安。因当时驻守在西安城内的解放军并不多,空气再度凝重起来。
好在,这一次没让人们恐慌多久。没过几天,解放军第十八、十九兵团从解放后的太原火速开来,使胡宗南的反扑计划全面落空。
太原,西安,就这样跟着贾璠离开的步伐,相继解放。
他们离开西安是1949 年初,天气很冷。他清楚地记得,从西安到重庆,坐了整整20天汽车,是那种解放牌大汽车,同行的有20多人。一行人从西安出发,路经咸阳,汉中,广元,绵阳,成都,内江,最后到达重庆。
山路弯弯,长路漫漫,一辆沉重的汽车,驶向他们以为的安全之所。
没想到,在秦岭山中,汽车忽然坏了。
一车人,整晚上被困山中的车上,冻得浑身打冷颤。
让他们庆幸的是,一路上并没有听到枪炮声。因此车上人比较欣慰,甚至路经一些历史文化景点时,还要进去看看。贾璠记得,到成都就看了刘备墓。
自古以来,一场一场战乱不断。这一场战争结束后,又会留下哪些名垂青史的人?车上的人,会偶尔议论这些,但大多数时候是沉默。
那20 多天时间的晚上,条件好些的人会住旅店,差些的就始终在车上将就。
翻山越岭,重庆终于出现在视线里。城市之间建筑不同,街巷有异,空气却类似。眼前的景象似乎安然,贾璠却总觉得暗藏凶机。他不知道下一站又会去往何方?
哥哥给他安排的是重庆清华中学,读三年级上学期。一切安顿好后,哥哥郑重拿出十块大洋,细细缠在他腰间,告诉他这要等到万不得以时再拿出来用。
看着哥哥离开的背影,想想身处的陌生校园,以及眼下的形势,16 岁的贾璠摸着沉甸甸的大洋,心绪难平。
十块大洋,日日缠在贾璠腰间,一直没给它们挺身而出的机会。他与哥哥的联络,始终没有中断,十块大洋被他在解放后兑换成了人民币。
落脚下来的重庆,竟也如之前的太原、西安一样,并非宁静之地,物价一样飞涨,手中的法币贬值严重,差不多可以用麻袋装了。许多人就起来抗议。于是街上到处抓共产党,抓革命群众。但白色恐怖阻止不了进步学生的步伐,清华中学与南开中学的大批进步学生就经常联手,秘密宣传共产党,讽刺国民党。那时候,他们常常于天将黑时从清华中学出发,步行两个多小时到达南开中学,在死寂的夜里偷偷开篝火晚会,小声却激情地开唱“山那边呀好地方,穷人富人都一样”。
街上极不安宁,学校一片混乱。哥哥没再提离开重庆。
或许,无处可去了吧,贾璠想。
监狱里,不断传来杀死共产党的坏消息,比如江姐。
工厂停工,学校停课,全城一片恐怖。
1949 年11 月底,中国人民解放军二野在涪陵横渡长江,进军重庆。
有一场最严重也最让人心疼的轰炸,重庆的一条银行街,那么流光溢彩的一条金融街,被即将逃离的国民党全部炸毁。
被炸的,还有军工厂。
贾璠不知道,远方的北京已和平解放,中国大部分地区都阳光明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重庆却还在做最后的挣扎。这些国民党残余在1949 年10 月14 日解放军攻占广州后,将其伪中央政府招牌搬至重庆。然而仅仅不到50 天,重庆这一西南最大的政治经济中心即被解放。
11 月30 日凌晨,蒋介石在重庆白市驿机场美龄号专机上度过惊惶的一夜后,飞逃成都。26 分钟后,解放军攻占了机场。奉令死守重庆的卫戍司令杨森,也在同日早晨逃离重庆。正面进攻重庆的解放军进抵长江南岸海棠溪,左翼迂回部队从李家沱过江,经杨家坪、大坪至沙坪坝,重庆市区被团团围住。
据路透社 1949 年 11 月 29 日报道:九龙坡机场最后一架飞机出逃时,约有30 名乘客丢弃了行李,争先恐后登机,但仍然有27 名乘客没有挤上飞机。在陆上,成渝公路车辆拥挤,交通阻塞,内江附近渡口待渡的车辆数百。国民党官员飞逃同时,残余士兵也争相逃命。据美联社报道,多数溃逃的士兵都着草鞋或赤脚,30%仍着夏季军服。“兵士们时时勒令洋车夫拉他们的东西,滑竿夫抬着武器和弹药。通衢大道上军车拥挤,车祸司空见惯。”
当时《重庆日报》报道这座城市解放时这样描绘:“全城欢声雷动爆竹喧天,百万市民庆幸黎明到来。”
贾璠没记得报纸,却记得街上农民抬着一头头将毛刮尽的大肥猪,迎接解放军进城。街上热闹非凡,锣鼓喧天,其间夹杂着专门讽刺蒋宋孔陈四大家族的活报剧,还有《放下你的鞭子》等等节目。
那一刻,倾城出动,才艺与心情携手绽放。
眼前的欢喜让他想家。1950 年,贾璠与家人回到太原。到家才知,自他离开后,母亲就坚持素食,为他们兄弟祈祷。直到他们出现在眼前,才含泪吃下几年来的第一块肉。
带着兄弟多年颠沛之后再次回到这片土地上的哥哥,继续做他的布匹生意,只是会时时站在门口,长久仰望一阵天空。
贾璠也会时时想他两次独特的远行。几年后他南开大学毕业留在北京工作,但之后还是想法调回了太原,扎根在这片给过他喜与忧的土地上。
隔窗喊叫,大声拍门,无力屈服。这不是电视剧里的情节,而是1949 年一个少年的真实写照。
那一年,17 岁的温端政在浙江省立温州高级中学读高二,竟然不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已成立。细问,才知道他被父亲软禁在平阳县麻步乡雷渎村家中。这个远离城市的乡村,那时还处在国民党统治的白色恐怖中。
其实,温州市1949 年5 月就解放了,可温端政的村子没有一丝气息透进去。他的家乡距离温州市200 多公里,现在两个多小时车程,当年得两天两夜,先坐人工小船,中间再步行翻山,之后再乘船,才能到达。今天发达的温州,当年却破破烂烂,只有6 平方公里的城区在抗战中拆的拆,炸的炸,一片狼藉。交通也极闭塞,不但没有机场、火车站,连汽车也没有,对外交通只有水路一条。
温端政被软禁是因为他在1948 年参加了学校一个组织。这个组织由温州中学地下党领导,叫“群峰读书会”。温州中学地下党又接受浙南游击纵队领导。
此前,温端政发现同班同学卢声亮总有意无意与他接近,他不知道,卢声亮当时虽然没有加入中国共产党,却早已秘密为党组织服务。随后他向温端政推荐了一些书籍,比如《大众哲学》与《新民主主义论》。
捧着这些书,温端政眼前一亮,思想与认识随之发生了变化。正当他想与卢声亮就一些问题深入探讨时,发现学习成绩极好的卢声亮退学了,跑去浙南参加了游击纵队。不过他并没有放弃温端正,介绍了另一位叫赵承梓的同学继续感染温端政。赵承梓与温端政本是乒友,因此关系更加亲密。
只是温端政不知道,群峰读书会的牵头人之一,就是赵承梓。另一位是时任温州中学地下党支部书记林景润。于是1948 年下半年,温端政成为群峰读书会的一员。
读书会,当然要读书。他们学习的书目主要有毛泽东的 《论联合政府》,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修养》,以及香港《文汇报》《华商报》《群众》。还有由地下党组织偷偷油印的《浙南周报》。
读书会还有另一项内容,就是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反省自己的思想与言行。
温端政说,当时这个读书会人才济济,多才多艺,比如他们曾合力在40 周年校庆壁报比赛中夺魁,赢得由校长金嵘轩亲笔题写的一面“最优”锦旗。
经过群峰读书会熏陶的温端政,内心确立了新的方向。1949 年暑假回到老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麻步乡在外读书的20 多名青年组织起来,给大家讲述共产党的主张,抨击国民党的腐败,号召大家支持共产党,跟着闹革命。当时,社会物价飞涨,法币成为不值钱的纸,国民党又造出金圆券,又涨;再换银圆券,依旧涨,人们只能将手里仅有的钱购了物品与粮食。本就对当前形势不满的热血青年们听过温端政的言论后积极响应,活动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这可吓坏了温端政的父亲,他当时任平阳县北冈区田赋主任,负责收田粮,也算是国民党部门一名小官员。温端政说这工作其实是承包给父亲的,收的多就有节余,但善良的父亲常常收不够,就会拿家产去充公,为此还曾住过几个月监狱。
或许因这些原因,父亲的胆子更小了。他不能容忍儿子牵头组织这样危险的活动,于是果断把他关起来,与外界隔离。
假期里最有意义的活动,被迫中止。
更重要的,是切断了他走向光明的一条路。他哀求,他抗议,他保证,都不行。父亲深知年轻人的热血,更知儿子内心熊熊燃烧的一团火焰。他知道,一旦国民党那边得到风声,儿子必然是死路一条。因此这团火,只能由他这个当父亲的强制掐灭。
独自在屋里,一天天盼着,终于到了学校开学的日子。温端政以为,这下父亲该放自己出来了吧?确实,父亲把他放出来了,却不给他一分钱。
没钱怎么去温州?怎么上学?这正是父亲对他的又一限制手段。他知道,儿子一到校又会继续投入群峰读书会,又会继续他的言行,或许比之前更加激烈。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去送死。
对这种走出屋门的软禁。少年温端政没有任何办法改变处境,只能一遍遍站在院子里,跑到田埂上,遥望远方的温州,遥想远方的伙伴们。
一脑子思想的火花,无处发散。温端政说他今天想不起来了,当初是用什么办法把自己的遭遇传递给读书会。总之不久之后,读书会便派出一位叫潘国良的同学长途跋涉来到家里,做温端政父亲的工作。
然而,温端政与读书会伙伴们这个算盘,还是打错了。这一做工作不仅没起到效果,反而让他的父亲看到他丝毫没有熄灭的内心,更坚定了不让儿子离开家的决心。
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闲在家的温端政无聊极了。那时家里雇有一名长工,负责种地,还有一位保姆,因此他除了偶尔下地帮帮忙,更多时候是看看书,也是心思全无,甚至思念当初在学校因为食堂承包者偷工减料吃不饱肚子而大闹饭厅的日子。
温端政不知道,他被软禁在家的这段时间,读书会里大多数同学都先后退学,带着少年的热情与激昂参加了革命。
他更不知道,在家的半年多时间,正是温州市走向解放的艰难时期。1949 年5 月,经过几番周折,浙南地委机关与游击纵队司令部,在司令员龙跃的率领下从小南门上岸,进入温州城。当月,满大街响彻报童“号外!号外!”的欢叫声,群峰读书会必读的《浙南周报》醒目报道了解放温州的消息,题目是《浙南人民解放军一举解放温州》,副标题也让人欣喜:“守敌两个团、一个纵队光荣起义”。
温州和平解放了。
那些挺进温州城的解放军队伍里,不知道有没有温端政读书会的同学。后来他知道,读书会牵头之一林景润,解放后担任了温州学生联合会主席,兼浙江省学生联合会副主席,全国学生联合会委员。最初培养他的同学卢声亮,改革开放后成了温州市市长。
直到1950 年春天,新中国成立的消息才翻山越岭,传到温端政的村庄,他也终于得以解放,重返校园完成了最后一个学期的学业。
多年以后他常常想,如果不是1949 年被父亲软禁,他会不会也退学去参加革命?会不会也走上像林景润与卢声亮一样的道路,而不是从事语言研究?
泰州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可以追溯到2000 多年前的西周初年,当时叫海阳,属于吴国。后来几次更名,到了南唐 (公元937年)改为州治,取了“国泰民安”之意,从此成为泰州。明代哲学家王艮、清代文学家刘熙载、著名小说家施耐庵、书画家郑板桥、京剧表演艺术家梅兰芳,都是泰州文化艺术史上的杰出代表。
700 多年前,马可·波罗游历承南启北的水陆要津泰州后,留下一句话:“这城不很大,但各种尘世的幸福极多。”这种尘世的幸福,包括“春赏花海食江鲜,夏享夜游尝八鲜,秋逛湿地吃螃蟹,冬泡温泉喝汤包”;包括干丝早茶、沐浴温泉的慢生活;包括尝遍梅府家宴、江鲜宴、溱湖八鲜宴的美食节。
“咦?咦!”泰州人鲍亚强听过这些,嘴一撇,随着身子夸张地后仰,抛出两个不同的婉转声调。我听出,那个拥有各种尘世幸福的城市,不属于她。确切地说,不属于1949年代。
1932 年出生的鲍亚强,刚刚懂事就每天东跑西窜躲炮火。她脑中存着的画面是母亲一早带着孩子们跑上远处的山,晚上才敢回来。后来日本人不进城了,派飞机来。于是每天早晨一下床,母亲就急忙把两张方桌拼起来,将全家的被子高高堆在桌上。做饭,洗漱,一家人不忘竖起耳朵听。一旦隐隐传来飞机的声音,全家人就慌忙钻在桌子下。
鲍亚强亲眼见过飞机将邻家的房子炸塌。
“想来也是自欺欺人,真有炸弹下来,几床被子两张桌子能保护了人?”鲍亚强今天讲来笑个不停,她说母亲一度时期听到飞机声就吓得想撒尿,因为她多次亲眼见过断胳膊断腿血淋淋的人从废墟里拖出来。
鲍亚强也不止一次眼见这些惨状。因此,她童年与少年的世界里,只有黑暗,只有漫长的企盼。
鲍亚强不知道,即便在日本人走后,泰州依然危机重重。这个不大的城市,西山寺驻守着鲁苏皖边区游击总指挥部,统帅者是“二李”——李明扬与李长江;东台一带则驻扎着最大的顽固派势力、南京政府国防部联勤总部副总司令韩德勤。“二李”曾支持陈毅领导的新四军部,取得黄桥战役的胜利。1949 年春天,陈毅在时隔整整十年后第三次走进泰州会见李明扬,为消除之前一个误会,维护巩固了十年的统战成果。没想到一进泰州西门,就被韩德勤发现,很快派人到李明扬私宅搜查。危急之下,陈毅在李明扬的保护下从后门逃出,惊险离开泰州。
尽管动乱,泰州人依然重视教育。鲍亚强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五个弟妹。艰苦的条件下,父母还是尽可能坚持让孩子们上学。断断续续,鲍亚强终于上到中学,就是著名的泰州中学,该校始于1902 年,是在宋代著名教育家胡瑗讲学旧址创立的泰州学堂。“胡锦涛也是校友呢。”鲍亚强一直庆幸,尽管经常因为断了学费而休学,她还可以坚持在好的学校接受好的教育。
“想好好读书,长大后走得远远的。”这是鲍亚强当初的最大愿望。于年少的她而言,或许远方是安宁的,是充满尘世幸福的。
鲍亚强的家庭,不应该贫穷,父亲是大学生,学医,毕业后成为国民党的一名官员。但是后来,鲍亚强常常听到别人在背后说父亲是“大汉奸”。父亲因此只能在一家私人诊所工作,薪水也就很低。凭着有限的收入,再加上祖上留下的一处房产出租,一家人勉强度日。父亲是大哥,两个弟弟都是地下工作者,其中一个还是解放长沙的关键人物,这是他们后来才知道的。
头顶没有飞机的阳光里,休学在家的鲍亚强与母亲一起,照着大大小小的纸样,糊鞋帮,纳鞋底。偶尔与母亲对视一眼,内心便洒满安宁的小幸福。但一到冬天,愁云就写在母亲脸上,大大小小六个孩子,总得一人一身新衣服吧?东拼西凑,姐弟六人总能在初一早晨的枕头旁看到各自一身崭新的外套,以及地上的六双新鞋。
在家的鲍亚强也给一家人做饭,自然没有泰州的海鲜与美食,最常见的是一锅大米饭,一盆炒油菜。晚饭都在天黑前吃,因为不舍得早早点燃那个煤油灯。其实小小的煤油灯也是昏暗的,所以鲍亚强说做活儿一般都在白天。天黑时晚饭已经吃完。家里漆黑一片,她便与弟弟妹妹及邻家伙伴一起,到街上路灯下享受难得的少年乐趣。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突然有一天,街上传来一阵特别的歌声。那个年代,那是一阵既缥缈又亲近的声音。鲍亚强放下手头的活,拨腿跑了出去。
一家商铺前,几名解放军战士在向百姓演绎一个故事。后来,鲍亚强知道这是《白毛女》。她说之前对解放军心里有点怕,具体原因说不上来。或许是亲历了一场一场的战争,面对过一支一支的队伍。这些背枪的人,总是有一种令老百姓感到忐忑的距离。
可那一刻,鲍亚强内心突然涌上一股别样的感觉。正在唱“北风吹”的女战士,令人心疼,令人心酸,令人心碎。那一刻,她不是穿军装的战士,她是受苦受难的百姓。
想拥抱她。鲍亚强觉得这是当时身边许多人的强烈感受。
“白毛女”绝望之际,解放军出现了。与世隔绝尝尽世间苦难的白毛女,看到了救星,继而从恐惧,到接受。也就在这一天,鲍亚强说她不怕解放军了,而且内心感觉与他们亲近了,很近。
家门口,竟也有了安宁的感觉。
确实,自1945 年4 月《白毛女》在延安第七次党代会公演后,从此轰动全国甚至全世界。演一场红一场;演到哪里,就在哪里掀起感情的风暴。作家丁玲曾回忆当时农村演出《白毛女》的盛况:“满村空巷,墙头上、屋顶上、树杈上、草垛上全是人。”许多人从剧中认识到解放军是人民的军队,是一支为人民翻身解放而战的队伍。
并非一场剧,只是几名解放军战士在街上的一场小演出,“白毛女旋风”便吹进少女鲍亚强心里,进而弥散在泰州城。好多人隐约意识到,尘世中那种幸福,或许要来了。
拯救苦难中百姓的解放军,会是百姓长久的救星吗?鲍亚强说盼着盼着,解放军真的来了,来到百姓身边,来到她的家,来到她的面前。
“给你!”圆圆的,红红的,鲜嫩嫩的,似水果一样的东西,被一双温软的手递到她面前。鲍亚强怯怯而好奇地接过,左看右看。
“吃吧。”对方又鼓励她。站在鲍亚强面前的,是和那天街上唱“北风吹”的人一样的女战士。她当时不知道,递过来的这个神奇物不是水果,是蔬菜,名叫西红柿。
轻轻咬一口,好甜啊。她吃,女战士温暖地笑看。一口一口,少女鲍亚强就在女战士面前,吃下一生中第一只西红柿。
从此,再没有一种蔬菜或者水果的味道,超过那个西红柿。
这是1949 年的一群少年。他们身上有苦难,忧伤,饥饿,却不乏对未来的一份坚守与希望。
这是一张简略的中国版图,从生活的夹缝中、小道间,清晰渗透着一股细密柔嫩却不凡的温暖和力量、责任与担当。
少年强,中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