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尼玛次仁 班丹
去年这个时候,它伴随着巨痛,在一片平坦的草地上生下了一只小鹿。它把小鹿的身子舔干净,准备给它喂奶的时候,一条凶猛的猎狗,伸出长长的舌头,闪电般跑过来,使得它万分惊恐,毛骨悚然。它摇晃着脑袋,蹬着前蹄,给猎狗一个下马威。然而,猎狗似有人为它撑腰,到这个高原游荡,像鹞子叼鸟一般,强行将还没来得及一睹妈妈容颜的弱小灵魂,打发进黑暗的世界。
它抱着极大的希望,尾追一段猎狗,希望它放开它的孩子时,发现一个戴着狐皮帽的男人,从一块磐石后面将枪口瞄向自己。
“糟了。”这个念头在它脑子里闪现的同时,一缕青烟飘向天空。然后是“嗒”的响声,它急忙掉转头,惊恐地纵身一跃,越过悬崖峭壁和山岭荒滩,仓皇逃向群山背后。它停下脚步,回头查看自己是否受伤。出乎意料的是,汗水和鲜血比着速度,一滴一滴地从它身上流出来,淌到地上,使它的脑袋不自觉地偏向了一边。
打发走孤独而又恐慌的一年,今天它又在茂密的草丛中生下了一只鹞鹰般机灵的小鹿。它把小鹿湿漉漉的身子舔干净后,保持高度的警惕,提早做好准备,一刻不停地向四周探望,为避免过去的悲剧重演,它一口奶也没喂,就带着自己刚刚落地的儿子离开此地。小鹿喝醉酒似的,跌跌撞撞地跟在妈妈身后。走着走着,它丧失了继续前行的力气,落在妈妈身后大口大口地喘气。
妈妈边走边回头,将慈祥的目光投向小鹿。它心忖道,你来到这个世界本身就是莫大的悲哀啊!你还没学会分辨天地的颜色,就面临着生死的考验,可见你的命运是何等的悲惨啊。它十分警惕地环视四周,把小鹿喂得饱饱的。然后,舔舐着小鹿的脊背,叮嘱道:“我的儿啊,你要快快长大哟。这个世界仿佛布满了荆棘。要高度提防,对一切都要防范啊。切记,切记。”妈妈讲的道理虽非它的年龄所能接受,但妈妈那副可怜的样子,使这只初生不久的小鹿,似乎产生了恻隐之心。它停止吃奶,点了点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小鹿长成牛犊一般大。现在它变成了一只特别爱出风头的小鹿。它每天欢欢喜喜地跑着步、跳着舞、吹着口哨,走在妈妈前面。而妈妈却像套了鼻圈的母黄牛,跟在它的后面,连吃一口草的工夫也没有。
走啊走。那天,它俩终于走到了藏北草原。小鹿愣头愣脑地瞪大双眼呆立着。妈妈问它:“你看见什么啦?你不是喜欢跑步吗?现在随便跑吧。”它反问道:“这么大的坝子,我什么时候能跑完?”它们眺望辽阔草原的时候,两只老迈的藏羚羊从前面缓步走来。小鹿惊奇地问道:“妈妈,它们是谁呀?是从哪里来的?”妈妈答道:“它们以前是我们的邻居。可是几年前,它们遇到了很多挫折。所以,之前很难见到它们。”这时,那只迎面走来的老藏羚羊看着鹿妈妈问:“哎哟,你跟谁打架了?你的一只耳朵……”独耳鹿回答道:“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去年还差一点要了我的小命呢。”
“哼,又是那叫做人的、狡猾的、开胯的畜生吧?”另一只老藏羚羊无奈地问。鹿妈妈点着头说:“我的一只小鹿还没来得及学会识别天地的颜色,就被他们杀害了。它的呻吟声至今仍回荡在我的耳畔。”它顿了顿道:“哦,你们的亲戚和邻居们都跑哪儿去了?”
“唉,说这些没有用。很多亲朋邻里的皮子被人给剥掉,骨头被鸟和狗啃食。剩下的那几只泅渡江河,越过草滩,翻过山岭,到别处去了。它们说是要到叫做‘净土白玛塘的地方看看,也不知能不能找到。我们俩虽然也怕死,但年纪大了,走不动,跟不上它们。眼下只能是过一天算一天,就等恶鬼一般的猎人们过来,把我们带走。你们俩可要加倍小心哟。那些叫做人的开胯行走的畜生又狡猾又狠心,他们只顾眼前的利益,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什么慈悲啊、因果报应呀,都是骗人的鬼话。”说完,迈着沉缓的步子走了。独耳鹿良久望着它们的背影,心想,从前我们在这片广阔的草原上成群结队地过着和谐的生活,现如今即使翻越一座座连绵不绝的山岭,也难以遇见一两个亲友。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啊。今天我们能够活着在此相见,但谁又敢保证明天我们不在中阴相聚呢?这时,小鹿轻轻地碰一碰妈妈问道:“妈妈,叫做‘净土白玛塘的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它们为什么要去寻找那个地方呢?”妈妈爱怜地看着小鹿答道:“据老一辈人说,‘净土白玛塘没有生老病死的痛苦,也没有仇敌与亲人之别。大家都相互关爱,情同手足。所以,这个净土是所有生灵向往的地方。”小鹿一副充满期待的神情道:“那么这个地方在哪里?妈妈我们俩也去那儿吧。”鹿妈妈笑一笑,说:“哪有那么容易呀?只有那些福气和因缘具足的人才能抵达那里。”小鹿更加好奇地问:“谁有这个福气和因缘呢?”鹿妈妈耐心地解释道:“这个呀,那些人我不分,具有纯洁心灵,始终把别人的疾苦当作自己疾苦的人才有这个福气。”小鹿说:“噢,我明白了。”
小鹿母子俩走了几十里,看见一只兔子在一块磐石下面伸展着胳膊腿睡觉。鹿妈妈走到兔子跟前道:“喂,你这么睡觉,可别让怨敌匪徒趁机把你送到中阴啊。”它却不以为然,翘起二郎腿,两只小手托着后脑勺道:“嘿嘿,现在我可是闭着眼睛睡觉。我不担心天会塌下来,更不担心怨敌匪徒来造访。几年前,这个地方有很多我的死敌,比如豹子、马熊、猞猁、狼等等。它们弄得我没有睡过什么安稳觉。那时人们给我一个很形象的比喻,叫做‘杞人忧天。可事实上出于对那些怨敌匪徒的惧怕,我压根不敢合眼。不过如今,呵呵,它们的统治已经被推翻,我们得到了解放。现在我的所有亲戚都可以闭着眼睛睡觉。特别值得庆幸的是,前世我们没有积德,身上没有像你们那样值钱的宝贝。所以,我们永远都处于平安状态。做的梦也是平静的。”说完,它继续横躺着睡觉。鹿妈妈听着有点不舒服,它说:“哼,如此眼光短浅、幼稚的兔子,純粹像个小孩。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兔子听得不耐烦,直言道:“是的,是的。你有理。不过你让我睡个安稳觉吧。刚才我在梦中正要娶月亮里的玉兔做媳妇,你们两个倒霉蛋把我吵醒了。你们俩滚远点啊。”鹿妈妈心想,“与其劝诫下贱的人,不如跟高尚的人打架”这句话说得多么实在啊。它压住所有怒气,仍然和先前一样朝前走。
走着走着,小鹿挡住妈妈的去路说:“妈妈,我口渴了。我们俩去喝口水吧。”妈妈带着它到从前有水的地方。然而,走到那里,只有地坑和石块。小鹿渴得嘴里都快要冒烟了。鹿妈妈正不知所措,看见前方一座大山的半山腰有一堆雪。它想,这下除了舔那堆雪,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它们俩一到雪跟前,小鹿就舔了一口。不料,整堆雪动了起来,一只雪蛤蚧(俗称雪蛙)钻了出来。这只雪蛤蚧瞪大双眼看着它俩责问:“喂,你们俩要把我的这么个小小的生存空间也破坏掉吗?”鹿妈妈对雪蛤蚧说:“我的儿子渴得要命,可是找不到水。吃一点雪,解解渴,这有什么过错?”雪蛤蚧晃晃脑袋道:“我到这个地方已有几百年,看到眼前的这个世界彻底被随心所欲的行为毁掉,真的很痛心啊。”鹿妈妈说:“你在这儿枕着一小片雪,是在为积德向善修行呢?还是在查找过失的原因?再者说,你放弃自己的栖身之所湖泊和池沼,跑到这里受什么罪?”雪蛤蚧冷冷地笑道:“哼,你以为我是个寄居一小块雪的流亡者吗?说句实在话,我的名字叫做‘雪蛤蚧,没有我,大河就不会有鱼、蛙、蝌蚪之类的,更不可能有山村姑娘对男人递媚眼,暗送秋波的美丽故事。几百年前,这座山完全被雪覆盖着,四周全是树木。现如今,炎热的天气,把我的被子掀掉了。那些个无耻的、狡猾奸诈的,叫做人的畜生把山川大地的肺脏、心脏全都挖掉,导致水土流失、草木枯死、水源干涸。这不是用眼前的几块钱,换取长远的生存环境是什么?”雪蛤蚧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鹿妈妈对这几句话深有感触,简直说到它的心坎上去了。它认真地问:“该怎么办呢?”雪蛤蚧摇摇头说:“我们有什么办法?人类既有在一天之内把地球毁掉的本事,也有保护地球至世界末日的能力。可是现在他们将地球据为己有。俗话说‘谋得一己之利,手段卑劣无妨。他们只顾眼前利益,不考虑未来的生存环境,正在把我们这个和睦的大家庭毁灭得四季雨水失衡、冷暖不均。最近他们朝天抛洒尘土,往地下啐口水,嘴里骂着‘可恶的天气,坐在干枯的老树下,谈论当年如何富有,后来如何衰竭,如今如何不景气,诸如此类。”小鹿愕然睁大双眼注视着雪蛤蚧,不禁问道:“雪蛤蚧叔叔,那为什么不给那些叫做人的动物讲讲我们和他们的有关生死存亡的故事呢?”鹿妈妈说:“傻孩子,他们对这些了如指掌,清楚地知道事情的利弊关系。”小鹿半信半疑地转而问雪蛤蚧道:“是这样的吗?雪蛤蚧叔叔,这跟他们明明知道是毒,还要吃有什么区别?聪明的人不可能做傻事。我不信。”雪蛤蚧笑了笑道:“嘿嘿,你还小,还不熟悉这种环境的生活。不过时间会回答你提出的问题的。到那时,你肯定会比我讲得鲜活百倍。”说着,便钻进了雪堆。小鹿母子心里空落落地离开了雪蛤蚧。
鹿妈妈心想,北方纳木错湖一带水草丰美,不如到那儿生活。于是,母子俩将步子移向纳木错湖。走了几天几夜,它们终于到达纳木错湖附近。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怨敌。站在山顶,小鹿觉得碧蓝的纳木错湖宛然与远处的天连成一片,无边无垠。而鹿妈妈看到的纳木错湖又是另一番景象:几年前自己到这里时,纳木措湖犹如悬在空中。爬到山顶,纳木错湖的浪涛就在眼皮底下翻涌。而眼下的纳木错湖已经与当年相去甚远,一股坠入万丈深渊般的悲凉感袭上它的心头。小鹿则张大嘴,干瞪着眼,一副哑然无语的样子。稍顷,它看着妈妈说:“这水什么时候会枯竭?这湖泊一定是雪蛤蚧叔叔说的,我们这个世界上的最大的湖泊。”鹿妈妈长叹一声道:“过几年你再来这里,一定会知道这水什么时候会完全干涸。”
随着日出日落,小鹿长大了一些,鹿妈妈也相应地老了一些。鹿妈妈只有一只耳朵已然成为不同于其它动物的一种标志,谁也不会认错。现在它们的邻居是耗子、无尾地鼠、兔子、一两只黄羊和几只旱獭,有时也能看到一两只来路不明的白嘴野驴。可是,它们一刻也得不到喘息的机会,啃食一两根草,抬一下头,茫然地随处奔波。鹿妈妈心想,它周围的一切生命全然跟“豹子窝前,獐子撒欢(语近釜底游鱼)”没有什么两样。
小鹿一天天长大,鹿妈妈的焦虑也在一天天增加。小苍蝇爬上小鹿鹿茸上的时候很快就要到来,那时,有人又要觊觎它脑袋上的鹿茸。因此,即使嚼一口草的工夫,鹿妈妈也要将警惕的目光投向四处。鹿妈妈忖道,这里水草比别处充足,但是四周可能有众多仇敌盯着它们俩,垂涎三尺。它决定尽快搬到安全僻静的地方。
在夏季极其炎热的一天,小鹿躺在妈妈怀里避暑,鹿妈妈也有些昏昏欲睡。这时,几只山鸟山雀忽然发出扑棱的声响,从远处飞走,一下子把它们俩惊醒了。小鹿立马站了起来。鹿妈妈朝四野望了望,这才发现去年那条残暴的獵狗露出獠牙跑了过来,小鹿母子顿时惊慌失措,闪电般朝前方飞奔而去,仿佛天塌下来,砸在了它们头上。
那条凶残的猎狗从后面追了上来。前面一座小山上有一个人正把枪口对着小鹿。“嗒”,一声枪响,鹿妈妈跳到小鹿跟前。此时,耗子和无尾地鼠急忙钻进洞里;一只只鸟雀惨叫着向空中飞去。这里,一时乱成了一团。
此处一如可怕的阎罗殿,传来一声声令人心惊胆颤的呻吟,闻到一股血腥味儿。一位温和慈祥的母亲被凄惨地带到中阴。一个失去母亲的孤儿孤零零地流落到天边。从此,每当天幕降临,一群儿童就会聚在火堆前,讲述独耳鹿的故事。
那些孩子绝对是猎人的后代,而非其他人。
注:
净土白玛塘:人间仙境,类似于传说中的香巴拉。译者认为应该是白玛桂,即位于藏东南的墨脱。语出堆谐歌词“我要是独身一人,可以前往白玛桂。哪能撇下父母,前往白玛桂哟。”
责任编辑: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