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是他的绰号,是美誉度极高的绰号。歌姐儿这称呼亦然。但他俩的故事一直在白驹村里流传,很缠绵,也很凄婉。
白驹村老一辈人说起他俩的旧事儿来,有枝有叶,津津乐道,双眸中总是饱含着同情。可惜我与神医和歌姐儿错过了时代,听来的故事也是支离破碎的。他俩合葬的坟墓我倒是见过,高高地崛立在白驹村廖家的祖坟地里,而且每年清明节前后还总会有人去送上几束野山花。我也是送花人之一。
无须讳言的是,起初我确实有着诸多不解,他俩既然是一对儿名不正言不顺的野鸳鸯,又无谪亲后人,怎么能够合葬在祖坟地里并且年年清明有人上坟呢?
疑问是慢慢解开的。慢慢地我甚至觉得他俩是值得我仰视和书写的。
二○一九年清明节这一天,我沿着记忆中的山径,再一次去给他俩上坟……
神医出生于我们白驹村里的郎中世家,自幼从娘的襁褓中就闻惯了上百种中草药材的气味,因为他母亲就是一个了不得的药剂师,若是做郎中的男人外出问诊了,方圆几十里凡是患伤风感冒或一般前来求医的病友,郎中夫人只需察颜观色并稍问上几句话,就能给人家抓上三剂中药。
你先回去用文火煎了,服后要是还不见好就再来找我家先生吧。声音细细的有如春风。没想有蛮多人服了她看似随意抓配的这三剂中药居然病就好了。神医的父亲更神,他不但是学郎中盖了卦的,一把手术刀更是了得,能刮骨疗伤催生肌肉,还能开脑颅,被乡人称之为华佗再世。神医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成长,十二岁就能独自行走江湖,父亲会的他基本上都会了,但小小年纪的他却心比天高。
郎中只是做一个中间人而已,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阎王要人四更死,决不留人到五更。郎中所开具的方子,不过是向阎王爷陈述这个人还能活下去的理由。他一口平实的乡间俚语与病友掏心窝,还偶尔会不知天高地厚发一句感叹。
为医者要是能医治人心就好!他说这话时,一脸的肃穆。
小小年纪就有着如此志向,为父母的心里自然高兴。
医心之事日后少言,此非医者所能也。你只要把药性及汤头烂熟于心,只要本着医者仁心的杏林祖训行走江湖,也算得是半个神医了。父亲的话说得实在。
大概这就是神医名号的由来吧。
还有人说神医五六岁时就能把一本《诸药赋性》和一卷《汤头歌诀》背得滾瓜烂熟。也不看看人家是怎么发奋的,每天鸡叫头遍就起来,松明火熏出一脸的黑油也全然不顾,只晓得一个人摇头晃脑唱药书。这话是在他们家帮工的岩保说的。岩保是一个目不识丁的粗人,他把读药书说成唱药书这是常事。不过也难怪,神医自幼口齿清晰,哪怕是诵读较拗口的《汤头歌诀》前言,也抑扬顿挫朗朗有声,如唱山歌:古人治病,药有君臣,方有奇偶,剂有大小,此汤头所由来也。仲景为方书之祖,其《伤寒论》中既曰:太阳症、少阳症、太阴症、少阴症矣,而又曰麻黄症、桂枝症、柴胡症、承气症等。不以病名病,而以药名病。明乎因病施药,以药合症,而后用之,岂苟然而已哉!声音拖得老长,也传得老远。
后来,居然连岩保的女儿也能把从神医口中听来的《诸药赋性》当成山歌唱出来:诸药赋性,此类最寒。犀角解乎心热;羚羊清乎肺肝。泽泻利水通淋而补阴不足;海藻散瘿破气而治疝何难。闻之菊花能明目而清头风;射干疗咽闭而消痈毒;薏苡理脚气而除风湿;藕节消瘀血而止吐衄。瓜蒌子下气润肺喘兮,又且宽中,车前子止泻利小便兮,尤能明目。是以黄柏疮用,兜铃嗽医。地骨皮有退热除蒸之效,薄荷叶宜消风清肿之施。宽中下气,枳壳缓而枳实速也;疗肌解表,干葛先而柴胡次之。百部治肺热,咳嗽可止;栀子凉心肾,鼻衄最宜……
她和他是同庚,是青梅竹马的一对灵性少年。
岩保夫妻俩都在神医家当帮工,因长年负责进深山老林釆集山药和在配制房中炮制中药材,日晒雨淋,烟熏火燎,俩人均面黑如锅底,而日渐成人的女儿却细皮嫩肉,尤其是天生一副金嗓子,声音脆脆的,还记忆力非凡,她只要听神医读过几遍,便能一字不漏地把整篇《诸药赋性》有如山歌般唱出来。因此有人打趣岩保夫妇说:你俩该不是在配制房偷了仙药吧?真是黑鸡母生出了白鸡蛋,造化哩!夫妻俩就异口同声颇为自豪地回答说,嘿嘿,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黑到尽头既是白嘛,我家里就真是一条咸鱼,也总会有翻身的时候哩!更自豪的是神医父母,跟帮工说,等他们到十六七岁,干脆就合成一家算了。不敢,不敢,我们家闺女怎么能配得上东家少爷呀!俩人心里却美滋滋的。神医的父母都是开明人士,便说,莫一口一声少爷老爷的,你我两家已经是几代世交,你俩这是在怪我们只晓得给人诊病,而不懂得天道良心、人人平等吧?
岩保家的闺女当时只有十二三岁年纪,常喜欢穿一件浅蓝色衣衫。那衣衫虽然补着补丁,但穿在她那较为单薄的身段上,倒也是蛮顺眼的。她不但学会了与自己同龄的神医所背诵的《诸药赋性》和《汤头歌诀》等,而且还能够将自己心中的即兴创作与歌诀融会贯通。家乡那些劳累得精疲力竭了的叔辈哥姐们听了她唱的歌诀,就像饱吸了一壶旱烟,饱饮了几海碗凉茶,顿时会倦意全消。至于爹娘给她取的名字早已无人念及,而渐渐被歌姐儿这一销魂的绰号所代替了。
有一天,歌姐儿一早就随父母上山学采药材去了。赶早从小镇唐家观出诊回家的少年神医有一阵没见到歌姐儿,侧耳左右听听也没有听见她的歌声,心里就七上八下觉得不踏实。母亲是了解儿子的,特意朝对面的山坡努了努嘴。聪明的儿子就心领神會,拐着弯儿跟正在坐堂给患者问诊的父亲提出要求,我也想进山学采药材去。这样能对药材更加知根知叶,开起方子来也会有灵气些。父亲把目光投向母亲征询意见,正在抓药的母亲忙笑了笑说,这是件好事嘛!还告诉儿子岩保叔一家可能会去的几个山头。儿子将竹篓往肩上一背,风一般就旋出门去了。
少年神医老远就望见陡峭的山崖上一手攀着藤蔓、一手挥锄挖山药的歌姐儿了。初次进山的神医胆子小,仰头望着歌姐儿腿都吓软了,心里直发慌。歌姐儿也发现神医了,她就这么一边挖着山药,还一边少不了顺口甩出一句娇嗔的话来激他:哟,少爷也上山来了啊?还是男子汉哩,我看你胆小得还不如一只兔子!
神医脸就红了,红得像山崖上枫树的叶子,心里却一点儿都不服气,也就壮胆往山崖上攀去,你一个小女子能去得的地方,我就更能去得。声音却颤颤的。
歌姐儿本来只想打趣一下神医,他当真要攀崖时她就慌了,知道自己嘴快惹了祸,但小女子真有办法,情急之中脱口便说:你不是最喜欢听我唱歌吗?听好了,我就真开唱了。果然就有即兴的山歌惊飞了在崖畔上啁啾觅食的阳雀:
我说少爷莫逞强
快把棕绳捆身上
山崖太陡容易滑
稍不留神把命丧
少爷是个活菩萨
岂忍有人心儿伤
…… ……
神医一听到歌声就站住了,举目怔怔地望着歌姐儿,眼眶里还不知不觉地有了潮湿,脸庞也热热地有些发烧。他知道歌姐儿为什么说他胆子小,就在前些日子,正好家里只有他和她,歌姐儿把衣领口往下拉,告诉他她胸前的两个小肉团又长大了些,红红的乳头痒得心里直发慌。那意思是说,你不是个神医吗?帮我揉一揉、看一看哪!没想到已经在外面有着神医之称了的小少爷,却像一只惊慌的兔子般远远地跑开了。少爷想着心事,怔怔地就有了迟疑,少女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半了,便赶紧把竹篓里的绳索顺手抛给了神医,还告诉他捆牢在腰间,自己则把另一端紧紧地系在了山崖边一棵碗口粗的枫树上。她迅速地做着这一切时,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却眨也不敢眨,悬着的一颗心生怕神医会有什么闪失。
岩保夫妇就在对面的山崖上,俩人看在眼里,喜在心中,双双有意往山深处走去,把就近崖畔和溪边的首乌及七叶一枝花等,留给了女儿和小少爷采集。
歌声又响了起来,这一回是俩人的对唱。先开腔的是歌姐儿:
崖畔畔上开花崖畔畔上红
什么花瓣瓣开在绿叶中
歌姐儿的声音还没有落地,神医的歌声就起调了:
崖畔畔上开花崖畔畔上红
七叶一枝花瓣瓣开在绿叶中
少男少女对唱的全都是草药的名称和药材的特性。两个人边唱歌边釆集着山药,唱着唱着竹篓里的药材就堆成两座山尖尖了。收获的喜悦是可想而知的,尤其是头一次上山采药的神医更是得意。在回家的路上,岩保夫妇又有意匆匆地走在前面,在后面跟着的歌姐儿却像是心事重重。望得到家门口了,她忽然低声对少爷说:我再唱一支歌好吗?只唱给你听的歌。随即,那薄薄的嘴唇便启动了:
少爷少爷啊是一只鹰
飞呀飞呀飞出松树林
风狂雨骤莫停翅
一直飞上九霄云
…… ……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旋律中带着几许淡淡的哀愁,但更多的则是真诚的希望和热切的祝愿!听着听着神医却生气了。他有几分霸道地打断她的歌唱说:难道你就不是一只鹰吗?你会比我飞得更高的!歌姐儿却一时语塞。少顷,才像大人哄孩子般地说:真不晓得吗?乡里妹子本来就只有松鼠命,是离不开山沟沟的!她的声音颤颤的。我也不会离开白驹村的。神医说着又举头望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却突然迸出了一句话来:除非有一天白驹村人容不了我。歌姐儿忙说,怎么可能呢?你们家世代郎中,方圆百里都说你们家是资水两岸的活菩萨。尤其是你还只十三四岁,就是个出了名的神医了!此话不假,村人都是这么称呼他的。
但医者只能医病痛,不能医人心,哪个晓得以后?神医的话里多有无奈。
一对儿少男少女走在傍晚被山与山夹挤得愈发弯曲的回家的路上,他俩有意把脚步放得很慢,因此就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但说着走着歌姐儿又像想起一件什么事似的。你晓得葛草包如今到哪里去了吗?在歌姐儿的印象中,只有葛草包才属于神医所说的心里有病的那种人。神医回答得有些迟疑,听说是到慈善寺里当和尚去了吧。也不晓得他真的能改过向善吗?不然会枉费了明禅师父一片苦心!
慈善寺在白驹村口左侧的慈善山,是一座千年古寺,明禅师父是寺庙里的住持,剃度出家的弟子有好几个,他的口碑在资水两岸好得不得了,人们都称他为活菩萨。他给人上门讲经、作法事,从来都不收财物,寺庙里和尚们的衣食开支等全都倚仗山下那十多亩沃土和良田。他自己带领众弟子春种秋收,只偶尔向村邻借几天耕牛使用。葛草包是他前两年收容在庙里的,这家伙那年闯了祸,偷杀了村里的一头壮实牛牯到小镇唐家观卖了钱,而钱却又填进怡春院里妓女们的无底洞了。族里的佐庭族长一怒之下硬是要依照族规捆了扔进资水崩洪滩,一干人押着葛草包从慈善山下路过,正好被带领弟子们在山下躬耕的明禅师父见到,他好说歹说硬是求佐庭族长法外开恩,说自己一定会尽力帮葛草包改恶从善。
他这种人哪!本性难改的。歌姐儿接过神医的话茬儿说。
葛草包老家是涟源人,他是随做阉匠的父亲来到白驹村的,没想老阉匠来白驹村阉猪阉鸡没几日就得急病死了,当时碰巧神医他爹外出不在家里,神医还只是个能背诵药书的四五岁蒙童,他母亲虽然也给被村人背进“杏林世家”的老阉匠抓了几味中药,可还没来得及煎服患者就两脚一伸走了。那时葛草包也就十二三岁年纪,无妻室无儿女的老单身汉树根伯见他可怜就收留了他,谁知他却连个鸡仔也懒得去阉,成天好逸恶劳四处游荡。于是就有了“葛草包”这个绰号。
神医和歌姐儿一路说着走着,天擦黑时才到家里。
日子亦如村前的资江流水,汤汤,又是数年过去。
白驹村也兴起了土地改革。长年请有帮工而又世代无人荷锄种地的神医家无疑被划为富农成分了,属于剥削阶级,连同那块上百年的“杏林世家”匾額也被砸个稀巴烂,被人捡去当柴火烧了,从此还不准他们家再开药铺和行医了。
还自称神医!我家老子就是死在你们屋里的。葛草包这话确实不假。
不行医也罢,反正郎中无法治得了人心。
神医似乎早就有了思想准备,他不但这么劝导父母,还为自己今后挑起全家人的生活重荷在做盘算。只是人们谁也想不到的是,在白驹村主持抄家划成分的居然是葛草包。他这也不算是还俗,因为他原本就是个俗人,明禅法师根本就没敢收他为徒,只是暂时收留他在庙里混吃混喝躲了几年。真是救人人无义啊!那时候菩萨自身都难保了,明禅师傅也只能一声长叹,他确实是有苦难言的。
不久,神医又有了新的职业,但白驹村人还是沿袭老习惯称呼他神医。
白驹村虽然地处资水中下游北岸,却属于梅山境内,人们信神信鬼,巫风遍地,即便是移风易俗口号喊得山响,也无法撼动历朝历代传下来的习俗:那就是村里的人死了后,少则在纸钱香烛焚烧的灵堂里唱上三天三夜,多则七天七夜方可抬柩出殡。这是天天得有人陪着唱孝歌的。神医自幼聪明伶俐,接受新事物特别快,且又天生一副洪亮嗓门,于是,他之前的郎中职业很快就被歌手的职业所取代了。当师傅的双手抚一对儿碗口粗精巧铜钹在前引路,做徒弟的则胸前吊一个洗脸盆大小的牛皮鼓紧随其后,再后面便是若干披麻戴孝的孝家。师傅手中的铜钹哧地一声擦响,徒弟胸前的鼓点就密集地敲响七下,紧接着孝歌便起腔了:
还了阳来还了阳
还了锣鼓又还腔
阴鼓改成阳鼓打
孝歌改成草歌唱
…… ……
还了阳来还了阳
还了日头还月亮
前半夜打的太师鼓
后半夜打的两头忙
…… ……
灵堂内外,鞭炮声、鼓钹声、歌唱声以及哭闹声混合成声音的海洋,但神医的声音却总是能非常清晰地灌入人们耳中。那歌声就像是从白驹村淌过的一条小小溪流,清亮清亮的。这也是属于七十二行中的一行,由孝家请来,不但白天包三餐茶饭和烟酒,晚上还备有夜宵,但神医真正在乎的并不是自己有吃有喝,他更看重的卻是昼夜均有红包可得,而且数目可观。他就用这没日没夜攒来的辛苦钱去小镇唐家观粮店买回议价粮食来,为补家中缺少劳动力而少分的口粮。
你呀,真是攒钱不要命了!母亲心疼儿子,把土改抄家前藏在土窖的银耳和黄芪等几种名贵药材拿出来,炖汤给儿子补身体。但土窖里的宝贝越来越少。
娘,我年轻撑得住,您给爹吃吧!儿子有些哽咽。
爹虽然年岁不老,但因心灵受了重创,卧病在床已有多年,而且不愿意接受儿子的任何治疗。你过来。当父亲的把瘦得如枯柴的手伸出被窝,儿子赶忙上前也把手伸了过去,您有什么要交待吗?父亲声音很细:爹错生了你。儿子的心就凉了半截,但他还是咬着牙说:不能怪父母的,这是世道的错。我还不到二十岁,等得起的。就为了“等得起的”这四个字,他后来每次唱孝歌时,几乎完全是口是心非,口里唱着孝歌,而心里念着的却依旧是《诸药赋性》和《汤头歌诀》等。
父亲就笑了,母亲也笑了,他们都以为儿子等的是与他青梅竹马的歌姐儿。
不久,父亲走了,没过半年,母亲也陪伴父亲去了。
他当然没有忘记过歌姐儿。歌姐儿老家在擂钵山,相隔白驹村有六十多里,同属于杨林公社。土改那年岩保一家怎么也不舍得离开白驹村,硬是想留下来继续照顾这一户“杏林世家”的好人,但村里土改根子之一的葛草包却放出狠话来,说你岩保若死心踏地跟着剥削阶级,那就也一并当成四类分子论处!老实巴交的岩保不知道四类分子到底是什么,只好带着妻子和女儿回了原籍。
葛草包怕岩保留下来,会分了他一直盯着的神医家那几间鱼鳞青瓦木屋!
人在做,天在看。这号人迟早要遭雷劈的!
也难说,好人命不长,恶人阎王都怕他。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但从此已成了歌手的神医却很难与歌姐儿再见上一面,阶级斗争抓得越来越紧,凡四类分子成员要出远门,是要经过治保主任批准的,再说他心里也没底,猜疑着与自己同庚的玩伴歌姐儿还会不会答理他。
白驹村口的九峡溪,就是发源于擂钵山,神医经常会望着溪水独自发呆。
其实呢,这些年来,歌姐儿照例还是上山采药,不过都卖给了公社卫生院,她每次出门远涉五十里山路到公社医院卖药材时,也总是鼓足了勇气想再沿九峡溪走十多里去白驹村一趟的,但期期艾艾不知怎么又犹豫着没有继续前行。
这一猜疑和犹豫,便又是十多年过去。
歌姐儿已成了田嫂,神医也又有了新的职业,他如今已成了窖客。
没有了父母的神医后来干脆就装疯卖傻,隐姓埋名游荡四方。
他确实走过很多地方,但没有谁知道这个窑客是哪里人。他背一副做瓦烧窑的工具,悠哉游哉,似乎是漫无目的地在江湖上行走。然而,据说他从擂钵山下的黄泥村路过时,一双穿草鞋的粗糙脚板刚踏上村口的黄泥小路,陡然便止了脚步说,好瓦泥!真是难得一见的好瓦泥!还勾下腰去,一掌一掌地捻那黄泥巴。
撮土垒窑,窑客在擂钵山下的黄泥村住了下来。
这时恰逢上土地承包责任制,又是风调雨顺的年景,新修房屋正成风气。
黄泥村人自己踩瓦泥,自己砍瓦柴,窑客就专管做瓦和烧窑。
窑客手巧艺熟,一掌黄泥托在手上,往瓦模上一糊,顺手一拨弄,瓦模便在他手下转着圆圈儿,然后再止住转动时,把撑开的活动瓦模居中一收,四块瓦坯便托在了他的手中……火候上的功夫,那便更神,一个能容纳三万瓦坯的中型瓦窑,他说需茅柴一百二十担,果真三天三夜刚好烧完。待揭开窑顶一看,啧啧,这真是上等的好瓦,不老不嫩,一色青,青得放毫光,是天青色的青呀!
窑烟袅袅,亦是天青的颜色。又是整整三年过去了。在这三年里他去过擂钵山多次,却是再也没听到有女子唱山歌。他也打听过,却终是无人知道歌姐儿。
窑客在擂钵山下的黄泥冲里,已经亲手烧过了九九八十一窑,且窑窑都是上等纯青的好瓦;窑客以他精湛的手艺赢得了黄泥冲人的敬重。长者称他窑哥或者窑老弟;少者喊他窑叔或窑伯。完完全全,窑客也成了黄泥村人。
然而,倏忽有一天,黄泥村口的瓦窑却不再冒出青烟来,那个用茅草盖成的瓦棚,亦空空落落地显得很清冷了。只有那曾经把一块块泥坯烧成了青瓦的瓦窑还是温热的。瓦窑里还捂着整整三万片没有出窑的青瓦呢。那窑瓦竟是田嫂家的。她男人已病故了二十年,她十八岁守寡,上有老下无小,日子过得颇寂寞。
唉,这个苦命的女人哪!也不晓得改嫁或招婿?
你们年轻人搞卵不清,黄泥村的女人哪个改过嫁呀?
她原本就不肯嫁人的,据说她一直在等外面一个叫神医的郎中。
有人在交头接耳,这话让窑客听到了,心里一惊。
他发现人们是望着常常只肯留下一个背影给他的那个叫田嫂的在咬舌头。他记得自己是与她睹过面的,只是她当初用围裙裹着头,莫非真的是她吗?窑客想。
终于有一天,田嫂来请窑客做瓦烧窑了。俩人见面,先是一怔,竟然又谁也不敢相认。但窑客感到自己有一份责任要帮她。为了给苦命的田嫂祈求一个新的家庭,一种新的生活,窑客一片诚意地在瓦模的每一方位都刻上了一个“喜”字的底样,并且破例在这一窑瓦封顶时,还用雄鸡祭过窑祖……奇迹果然出现了,瓦即将出窑时,田嫂兴冲冲地去看瓦的成色。当她一眼看见瓦片上那清清晰晰凸出的“喜”字时,松树皮般木纳了的脸庞居然也荡起了红晕;那一对儿过早地黯淡了的眼神,竟也放出了闪闪的光亮……但是,这毕竟很是短暂。转瞬,不知为何田嫂的脸色却又变得紫黑了,两只眼里,也盈满了浑浊的泪水……
仿佛怕鬼一般,田嫂埋着头逃也似的就跑开了。跑到自己屋里后,田嫂赶忙把房门紧紧地闩着,好久好久,她才低声地也是梦呓般地说道:窑客是个好人!是个好人哪!说这句话时,她的身子激动得像风中的树叶,在瑟瑟地发抖。
只在一夜间,窑客也陡然间老了许多。
一如窑客背了那做瓦烧窑的工具从江湖上走来,他复又背了那副做瓦烧窑的工具悄然地走进了擂钵山。只是那脚步好沉好重,并且好沉好重地勾著头颅,如一个大大的问号。后来,田嫂终于修成了一栋新屋。那新屋就立在黄泥村口的瓦窑旁,只是不盖瓦,全盖的茅草。这是为何呢?村里人不解,心里却隐隐生痛。
又是若干年过去了,婆婆也走了。终于有一天,渐趋老境的田嫂竟然偷偷摸摸地离开了家,走上了一条完全陌生的但又觉得颇为熟悉的山路。
那山路坎坷不说,鸟粪兽粪、树叶杂柴铺满了一地,每前进一步,说不准还会后退两步呢。偶尔有一只两只麂子或花面狸之类的野物,倏地从她的眼皮底下一撞而过,让她毛骨悚然。但奇怪的是已成田奶奶的一个小脚老妪,走这样的路却没有觉得累,也没有觉得胆怯,她是不是走进了一种忘我的境界了呢?
走着走着她来到了一堵绝壁下。这就是老鹰崖吧?在心里她梦呓般地问自己。
完全是一副故地重游的样子。这里看看,那里摸摸,田奶奶仿佛对那地方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土都有着特殊的感情。好久,她才像是从梦中醒来,抬起头来仰望着石壁。那石壁作着一种随时都有可能俯冲下来的姿势,但田奶奶却丝毫也没有胆怯的感觉,她还真希望让这老鹰把她抓小鸡一样地提起,悬挂在天空中。
我会孤单吗?在心里,她复又梦呓般地问着自己。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田奶奶发现不远处有一老者木然地立在那里。那老者肤色棕红、身架魁梧,只是一双深邃的眼睛里,却流溢出蓝莹莹的忧郁之光。他就把这忧郁之光凝聚在满头银发的已成田奶奶的身上。田奶奶却仿佛不敢正面对山崖上的那一位老者,其实这一切背过身去的她已感觉到了,虽然并没有回过头去。但是她觉得全身热辣辣、麻酥酥的。这种热、这种酥,她曾经有过,可是早已离得遥远而又陌生了,今天复又注进了她的每一个毛孔,她能感觉不出来吗?
崖壁间忽然就响起了山歌,是从那老者的口中流出来的:
崖畔畔上开花崖畔畔上红
什么花瓣瓣开在绿叶中
田奶奶的身子颤抖着,她终于回过头去,想也没想就接着唱道:
崖畔畔上开花崖畔畔上红
七叶一枝花开在绿叶中
山壑中流泉淙淙,百鸟齐鸣,在为他俩的歌唱伴奏。她自己都被自己清脆的嗓音惊呆了,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自己时常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画面:那是一个阳光明媚草绿花红的日子,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俩人在老鹰崖下吃过自带的干粮,少年说:我的肚子还没吃饱呢,里面在咕噜咕噜地叫。少女就笑笑地说:鬼才信呢,让我听听就晓得你是不是在骗人。于是不由分说就一头扎进了少年的怀里。少年先是一惊,伸出双手来想要推开她,但两只手却不知怎又抱了拢来,而且越抱越紧,那女子也不晓得自己的衣裳是怎么被解开的,再后来她的裤子也被褪下了,只觉得全身热辣辣的,麻酥酥的……似在梦中又不是梦中,反正是那种云里雾里的感觉。少男和少女都累得满头大汗了,待醒过神来时,见崖畔上一丛丛的七叶一枝花正在春风里向他俩前仰后合地微笑……
田奶奶的歌声刚落,忽然“啪”的一声,不远处那个肤色棕红的老者却一脚踩空,从悬崖峭壁间坠了下来……是田奶奶眼睁睁地看着他坠下来的。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山鹰凌空俯冲而下……他难道是想要扑下来把我当小鸡一样地搂进他的怀里吗?但她却没有哭,没有悲伤,似乎这样才自然。坦然又平静地,她就陪着那血肉模糊的老者躺在了石壁下。起初还能听见一个脆弱的、也是甜柔的声音在喊着:神医,神医……而后就归于寂静……崖壁下的石洞口摆放着一堆一堆的山药,有黑黑的何首乌,红艳艳的七叶一枝花,还有苍蒲和黄姜……
那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两位老人无声息地躺在草绿花红的崖畔下……
是一场如期而至的桃花水把他俩从擂钵山下冲进了九峡溪的,他俩的双手紧紧地拉着对方,在暴涨的洪水中仿佛一对儿出远门回家的恋人,在快要到白驹村口联珠桥下的资水江畔时,幸而被村里人发现,将其打捞上岸:回来了就好啊……
这故事一直在白驹村里流传着,是真是假却无人去考证,也无人说起过究竟是谁把两位没有了姓名的老者合葬在一处,并在墓碑上镌刻了“神医和歌姐儿”六个方方正正的魏碑大字。忘记过去或许并非人们的本意,只是现代人都很忙。但值得令神医和歌姐儿的在天之灵感到欣慰的是,毕竟仍有人记得在每年清明节到来之际,给自己已故的祖先扫墓的同时,还能随手摘几束野花放在他俩的坟前。
这就已经够了。死者已矣,来者路长。
廖静仁: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风翻动大地的书页》《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白驹》等十余部。多篇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