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矿之后

2019-11-06 03:34王巍
阳光 2019年11期
关键词:秀兰李杨矿长

王巍

夜里十一点了,赵原煤还在客厅的沙发上干坐着,坐累了,躺下。

秀兰在被窝里等急了,关了追剧《我的前半生》,伸头喊,你过来睡觉呀。赵原煤不理,腿飙着,眼睛盯着房顶,房顶有一块返潮的水纹,飘飘袅袅的像一朵祥云,又像矿长开会时吐出的烟圈儿。你过来睡觉呀!秀兰加重了语气,随后听见赵原煤的脚步开始走动,就佯睡。等了五分钟,男人还是没有进来,却听见打火机的声音,秀兰一下子就从床上跳了下来,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忙扯过挂在衣架上的浴巾围上,三步两步跨到赵原煤面前,一把夺过赵原煤手中刚点的一棵烟,骂:要死呀,说好了戒烟、戒酒要二胎,还要不要了?

赵原煤说,要什么要,饭都吃不上了!秀兰愣了一下,挨着沙发的边坐下来问,是不是老爷子矽肺病加重了?赵原煤弹了弹烟灰,没有回复秀兰,只是翻了个身,一脸哀愁。秀兰唰地立起身来,对着赵原煤的肩头就是一下,你倒是放个屁呀!就烦你这个熊样!赵原煤这才起身进了卧室,拉开墙角柜子上的抽屉,这里除了存放每月结余的工资,还有许多荣誉证书,有他自己的,他父亲赵德厚的也存在他这儿,还有女儿赵九五的出生证明和独生子女证书。看着看着,他眼睛就湿润了。秀兰裹了裹浴巾,轻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了?人说,有事要胆大,无事要胆小,不管出了什么事儿,家里总还有我呢。赵原煤转身揽过妻子,说,国家去煤炭产能,关闭年产量较低的小型煤矿。矿业集团十六个矿,关闭七个,其中就有咱们龙庭矿。秀兰说,一直不都在传嘛,还不知哪天呢。赵原煤说,下午班前点名,队长突然就宣布,龙庭矿停止生产,不用下井了。真没想到昨天的中班,竟是我在龙庭矿下井的最后一个班!秀兰连着“哦”了两声说,然后呢?然后,原煤说,该退的的退,该分流的分流,一個月内转型全部结束。秀兰一惊,浴巾掉下来,她的身子雪白,赵原煤的脸乌黑。

下一步怎么办,俩人心里都这么想。区别是,秀兰只在脑海里闪了一下,立马又转到今晚的行动上,赶紧播种孕育要紧。这是她翻书、查百度,计算了多少天的造人时机计划,第一胎没有规划,任春天的种子自由生长,所以于一九九九年九月九日生出个女儿赵九五。这次,秀兰的计算精准,可确保生男孩儿。而对于赵原煤来说,男人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如今奔五十的人了,突然没了饭碗,该如何应对,才是他所思所想。

回到床上,赵原煤说想喝酒,喝口子窖。秀兰脸红了下,说,我早就算好了,这个月是男孩,这几天日子正好,以往喝点儿小酒助助兴是不错,但今晚想要孩子不能喝吧?赵原煤听着秀兰的话,看着她眼睛里的热火,一时无语。秀兰说,咋了嘛,趁我身体还拽着青春的尾巴,九五马上要去上大学了,正好带小二嘛!不管你怎么想,我是真的感谢国家放宽政策让生二胎,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赵原煤说,做了一二十年的矿工,突然井没了,哪有心思要什么破小孩儿。说着下床重又穿了鞋子,嘴里说着找李杨喝酒去,便向外走。

秀兰气急败坏,抓着被子骂: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天塌下来又怎么样?好吧,你个龟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的爹娘望穿了眼睛,可不要说是我不给你们赵家生小子!

赵原煤半夜里喊李杨去喝酒,正赶上李杨两口子在岳父张春贤家吃过晚饭后,一家人聊龙庭矿被关之事,老爷子追忆往昔思绪万千,一下心肌梗塞,被120急救送进了医院,正在抢救。赵原煤急忙拦了一辆出租,直奔淮中市矿工医院,李杨的妻子张娇和岳母都在。张娇的母亲说有她陪着就行,年轻人都回去睡觉吧。赵原煤和李杨没听她的,待老爷子完全稳定下来,俩人才到走廊里坐下来抽棵烟。李杨说,怎么想起半夜里喊我喝酒?原煤说,龙庭矿关了,下一步是提前内退还是到新矿去,睡不着,想和你聊聊。

赵原煤说,龙庭矿从建矿到现在已四十五年,别说老矿工,就是我,感情上也接受不了,何况老一辈几乎一生都在矿上呢。

秀兰嫂子有何旨意?李杨问。

她,没心没肺,这当口儿,还想着生二胎呢。心烦。

其实这是嫂子的心病,她和张娇说过这辈子不为你们赵家生个男孩儿,心不甘。

原煤不以为然,说,妇人家见识短,我看我们家有个九五就够了。张娇过来说,九五就是可人,有志向,学习又好。

赵原煤不想谈论孩子,他关心的是关井后的出路,是办理内退、领取失业安置费再创业,还是服从集团公司安排,分流到年产值一百五十万吨以上的大型煤矿去,继续下井, 与煤炭相伴。李杨说,不管你怎么决定,我呢,服从上级分流安排,离开煤矿我什么也做不了,只会拿个笔杆子给领导写报告,到社会上,我死定了。又说,你可以,没接老爷子班之前,贩过粮食卖过菜。拎过灰斗拿过瓦刀,走南闯北倒弄过化肥,还到山西运过煤……赵原煤笑了,说,你那意思我们农村人在什么环境下都能生存呗!

两个人复进屋。

李杨看了看岳父张春贤昏睡中忧国忧民的脸,说,正值青壮年纪就退养在家,实在是浪费日月。往小里说,再挣几年钱给孩子上学,往大里说,为国家为煤炭事业再奋斗几年,发挥些光和热。赵原煤知道李杨有张春贤这张王牌,有靠山,不用多虑。而自己的路,则完全要靠自己。

张春贤醒来,缓缓地说,我死了吗?大家回答,您只是晕了一下,吊点儿水。

护士进来看了下输液瓶,又给张老爷子量血压,原煤忙问多少?护士说还是偏高。李杨坐着没动,说,老爷子高血压多年了,老年人嘛,都有三高。原煤说,我爸也是,还有二期矽肺病。护士走时嘱咐老人身边平时要有人照料,多注意饮食起居。李杨就看了看岳母,张娇的母亲知道女婿是怪她天天打麻将,脸便红了红,装作上厕所,走了出去。

张春贤双手在床棱边上摩挲,拍打,一遍遍自语,龙庭矿年产能一百二十万吨呢,说停就停,怎么能说停就停了呢?

老爷子。赵原煤说,新庄孜煤矿年产能一百三十

万吨,刘桥一矿,年产能一百四十万吨都停了,何况龙庭矿呢。

我也知道,这是国家宏观调控。张春贤说,只是这样突然关闭,就像一生相伴的夫妻,突然走了一个,人就虚了,心就空了。应该说国家的这个决策是对的,全国这样大面积无休止的挖下去,不给子孙后代留点儿活路,我们就成为了当今的罪人,是不是?

爸爸您多虑了。李杨说,中国是世界上的煤炭资源大国,约有两千亿吨的可采储量。如果按照目前的可采储量和煤炭产量计算,中国煤炭储量还可以采一百年。国家发改委也曾表示,中国现已探明的煤炭储量达一万亿吨,按每年二十亿吨的消费量计,在未来相当长的时间内中国以煤炭作为主要能源是完全可以的。问题是,这次关闭矿井不是没有资源,反而是过剩。

张春贤一下坐了起来,说,一百年又怎样,两百年又怎样?弹指一挥间!过剩更好,正好留给后人。

原煤说,那些数据也不可靠,网上说三十年的、一百年的、五百年的都有,没有个定数。

张春贤脸色涨红,银灰的头发根根颤动,额头的青筋一起一伏,他挥挥右手说,见未真,勿轻言。知未的,勿轻传。有些人就是拿着国家的钱坐在办公室里说空话。哪像我们那时干工作,那是真抓实干一铲子一铲子干出来的!

李杨和赵原煤哈哈大笑。李杨说,现在都是机器电子数据化时代啦!

张春贤一激动,又想挥左手,左手有针头,张娇摁了他一下。原煤呀,你知道你的名字为什么叫原煤吗?我和你爹都是一九六五年龙庭新建矿业从皖北老家招聘过来的第一批工人,那时是叫皇藏矿。我因为上过几年学,被任命为掘进区的一个班长,你爹赵德厚跟着我干。到一九七○年我升任掘进区长,你爹是班长。一九七二年十一月,正常挖掘的精煤原煤突然断层,连着几天都是煤矸石,矿务局非常关注。你爹建议矸石回填断层巷道,省下运输工序,继续深挖,终于在第四天挖出质量更好的原煤。那时你母亲怀着快要临盆的你,带着你五岁的姐姐和三岁的哥哥来矿上住,咱两家都住在一栋低矮的工房里。就在那天晚上你娘生下了你,又是个小子,你爹说,就叫原煤吧!那时矿上每年都有随迁的机会,只是你爹一直舍不得老家的土地。没有了土地就要了你爹的命。等到你爹想随迁时,政策已经变了。好在你赶上你爹退休顶了他的班,做了一名煤矿工人。

赵原煤说,也许我爹的想法是对的。

是嘛,你爹有后眼。不像我,儿子……(说到儿子,张春贤一语就带了过去),女儿出了嫁,我就把老家的宅屋三千元钱卖给了堂弟,想想真是后悔了,回家给老人烧清明纸也没地方落脚了,我只能和龙庭矿在一起了。哪天,我死了,你们也把我埋在龙庭矿的后山上吧,和李杨的爸爸、还有那些死去的矿工们在一起。

张娇的母亲从外面进来,叫道,死老头子,说的啥话,你能活一千年、一万年。

你才是王八!张春贤说。

赵原煤回去时,已是凌晨两点,医院里一片安静,只有导医台的护士在做着笔录,病房里偶有病人咳嗽和病人导尿的声音。街上倒很热闹,过夜生活吃大排档、吃烧烤的人还在喧嚣,出租车还在做一夜当中最后的穿梭,把那些凌晨两点散场跳舞、唱歌、喝酒、打麻将或热恋或偷情的人们,往家里运,运着运着,有的人就吐了,吐了一车,驾驶员停下车又喊又嚷,酒醉的人就醒了,付给出租车几倍的钱,低着头回家去,出租车司机把车开到外环加油站,自己去冲洗刷车,嘴里还在抱怨着。

原煤从矿医院门口刷卡骑上环保车,不紧不慢往家赶,脑子里一直在想着两个字:关井,关井……半弦的月在头顶的瓦片云里时隐时现,几辆载渣车从身旁呼啸而过,吓了他一跳。越往矿上骑,路灯越暗,人也越少,偶有流浪猫一窜而过。龙庭矿的大门紧闭着,门岗室和大门楼上的灯发着幽幽的光,几只飞蛾和蚊虫在灯罩周围盘旋飞舞。今夜的龙庭矿很安静,赵原煤没有听到链板机出煤装进小火车的声音,也没有工人上井后的说笑调侃声,只有满满的煤仓和矸子山还在默默地地守护着高高的井架。走煤的火车罐、几辆铲车,都像被遗弃的孩子,蜷缩在煤仓一角。赵原煤的眼睛潮湿了,泪水模糊了眼睛。往事像天边的云朵,一层层地翻涌过来。

十七年前,二十五岁的赵原煤顶替提前退休父亲的班,成为淮中矿务局龙庭矿的一名煤矿工人,心情既紧张又激动,当领取工作服穿上窑衣,到灯房领了头灯随着队长坐上罐车,到了井下走了几里路的坑道,随着师傅拿起铲子装上第一罐煤车时,他意识到自己已是萬千煤矿工人中的一员。仅此已经足够,没有奢求也没有太多的欲望,只想每天看着井口红红的四个大字“安全为天”,并把它记在心间,踏实工作。直到张娇的母亲给他介绍在淮中纺织一厂的姬秀兰时,赵原煤才感觉到他所做的工作,并不仅仅是每天把地下的煤铲到链板机上运到地面这样一个周而复始的程序,而是肩头有责任还有未来!起初秀兰没有看上赵原煤,赵原煤连着在纺织厂守了七天,看了一个礼拜秀兰的大屁股,没见到笑脸,在老家时,听人们说起过大屁股女人生儿子!赵原煤想要儿子,就决定来硬的!

傍晚,不管秀兰愿不愿意,赵原煤一股劲把秀兰带到了龙庭矿大门口,他让秀兰看堆成山的煤仓、堆成山的煤矸石、高高的井架、弯弯曲曲的捡矸楼和专为矿工澡堂使用的锅炉烟囱。原煤说,这里就是我的未来、我的天地、我的生活,如果你愿意嫁给我,你的未来就是一名煤矿工人的妻子,和煤矿相伴一辈子;如果你不愿意,我现在就把你送回去,不耽误你选择别人,我也不会再去打扰你。秀兰低头摸索了几下衣角,说回去和父母商量一下。几天后张娇的母亲转告赵原煤,秀兰丫头同意了。那个夜晚,原煤欣喜若狂又把秀兰带到了龙庭矿,带她进到矿里,嗅闻原煤的味道,摸一摸矸子山的石头是否光滑,看运矸石的小火车咣啷啷开过,两条弯弯的小轨道拐向另一个方向……你怎么就同意这辈子和我在一起了?赵原煤忍不住问秀兰。秀兰说,看得出你喜欢矿山,这里,成了你的世界,你就是煤,煤就是你,国家有的是矿藏资源,我还怕跟着你吃不上饭吗?秀兰深深地看着眼睛发亮的赵原煤。那一刻,赵原煤攥紧了秀兰的手……

可是,现在井口要关闭了。

“我还怕跟着你吃不上饭吗?”当年秀兰的这句话萦绕在赵原煤的脑际,不断地重复,播放,泪水再次充盈了他的双眼,他停下来从口袋里摸出卫生纸擦拭眼睛,一辆出租车驶过,他趔趄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司机回头说,井关了不想活呀!半夜里站路上。

你才不想活呢。赵原煤还了一句。

回到家开了门,屋里灯还亮着,秀兰早就睡了。秀兰是趴着睡的,腚朝上,赵原煤掀开被子,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两下,两坨肉便像凉粉一样晃了晃。秀兰骂,别撩贱,到哪儿浪去了?哪兒都没浪。原煤说,陪李杨看他岳父心机梗塞住院呢。嘁,就不喜欢看李杨那副假斯文的样子,要不是看在两家两代人关系的份上,才懒得理他。赵原煤洗好澡回到床上,快三点了,秀兰仍说要二胎,赵原煤自顾睡觉。秀兰说,呦,是不是心底里还惦念着张娇呢!赵原煤愤怒的扭过头来说,说这话真是没劲!秀兰确实感到没劲,连说,好好我错了,以后再也不说了,我们家赵原煤心里只有我姬秀兰,是吧?老公……说着就拱到了赵原煤怀里,把灯关了……

天亮时,秀兰的双脚还高高的垫在床头上。原煤说,等矿上开了分流大会回老家一趟,听听老人的想法。秀兰说,好,我和你一块儿回去。赵原煤叹息,你呀,不听话,如果真怀孕了,怎么办?

全矿职工分流安置大会上,经营矿长就《提前内退和提前退养事项》做具体的说明;生产矿长宣读《员工分流安置的主要方式》:集团公司采取退休(退职)、内部退养(离岗)、协议中断劳动关系、内部分流安置、外部分流安置、公益性岗位安置、实施“大众创业”、“万众创新”、转岗培训、终止或解除劳动合同等多种渠道,妥善安置职工。

台下一阵骚动。介于四十五岁—五十岁的矿工,满面愁云,纷纷表明各种理由不离开龙庭矿。年轻的下井工人则喜不自胜,终于可以走进另一片天地,一展风华。矿领导的双手像两只鸭蹼,不停地摆动着,让大家肃静,请两位矿工代表为大家代言,阐述一下大家的真实想法。

大伙儿推选赵原煤代表四十五岁—五十岁矿工发表意见。李杨在一旁看着,一种不自在的表情从脸上掠过。原煤并不想多说话,他知道自己是多年的劳动模范,又是党员。关闭矿井员工分流既然是国家政策,作为员工就应该支持分流方案,不给矿上添麻烦。但大家的苦衷也是他的苦衷,说实话,他也不想离开龙庭矿,他心底的悲伤不亚于任何一个龙庭矿职工。因此他不想上台讲话。大家看了看。就让李杨作为代表。李杨欣然同意。他说:龙庭矿有七千名员工,三十岁到四十岁矿工不到三成,四十岁到五十岁矿工占到即将转岗分流职工总数的百分之五十九。煤矿工人学历普遍偏低。没文化及小学文化的达四成,初中文化的达四点五成,高中及大中专以上的仅一点五成。他们工种单一,技术含量少,对外界工种事物接受能力差,所以,面对如此困境,长期在煤矿工作的矿工们,想走出去重新工作,碍于自己的年龄、特长、学历等诸多原因,很难。

我们理解国家的政策,也配合矿业集团工作分流重组,但希望结合实际,在分流过程中能更好地解决大家的实际困难和安抚大家受伤的心灵。

生产矿长在龙矿长耳边说,这个李杨明明是矿机关单位后勤部的人员,怎么给矿工代言起来了。经营矿长说,狗掀门帘,想露一鼻子呗!龙矿长笑笑,说听听年轻矿工的想法。年轻一族不需选代表,同时从座位上站起来喊道:服从上级领导安排,我们到哪儿都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三天后,龙庭矿制订出六条具体方案:1、企业挖潜增效消化一批;2、落实岗位补贴一批;3、实施内部退养分流一批;4、组织岗位对接就业一批;5、开设技能培训一批;6、落实政策扶持创业一批。

淮河流域介于长江和黄河两流域之间,属暖温带半湿润季风气候区。常常是冬春干旱少雨,夏秋闷热多雨,冷暖旱涝转变很快。

地处安徽淮河以北的农村,如亳州、阜阳地区春季作物多以小麦、油菜和花生为主。农谚说,立夏麦咧嘴,不能缺了水。眼见得小麦正是拔节上浆时节,过两天就立夏了,从四月中下旬到五一,老天爷却是只顾自己高枕,不管民间云雨。赵德厚老人夜里睡觉都听见麦苗儿张嘴要喝水的声音。好在家家都备有抗旱工具,赵德厚打算今天浇西洼和村北两块地。一早吃了饭,开着飞彩载着老伴,再带上唱戏机放着刘宗河的《打金枝》就下了地,先浇西洼那块,西洼地一头有西淝河延绵的河汊,浇灌很方便。农人嘛,靠的就是土地,抗旱排涝是农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赵原煤的老家原籍是安徽省利辛县,在西淝河以东、蒙城县涡河以南的高皇乡赵后屯村。赵原煤和秀兰乘大巴到集镇,转换三轮车回村子时,在一个拐弯处,秀兰看到一座不大的庙宇,门牌书:高皇庙。秀兰忙叫停三轮车,要去烧香。原煤对开三轮车的中年人说,我父亲说过高皇庙在新中国成立前后香火都很旺盛,只是“文革”时候破四旧被推毁。我们小时候赶三月十五庙会都没见过庙,这怎么又新建起来了?老乡说,这事原因不十分清楚,但听说,有许多在外地工作的大官为重建高皇庙都做了募捐。

原煤让三轮车在庙门口稍等,他和秀兰走进了高皇庙,这时刻,庙里几乎没有人,只有耳房里售香的老奶奶在给孩子喂面条。俩人买了香,还没来得及看庙堂之上究竟是刘邦还是华佗,却在募捐建庙碑上看到了“赵德厚捐款五千”的字样,俩人就笑了。

回到赵后屯老家,父母不在,门锁着,村上禽稀人也少,只有村口的小商店前有三两个人进出。问几个在巷子口吃辣条的小孩,小孩沾一手红黄的油,乱甩着说爷爷奶奶们都在地里抗旱呢。秀兰拿出纸巾给他们擦手,又抓出一把糖来分与他们。孩子们接过糖果拿在眼前翻看,嘴里还问,是好糖还是孬糖?秀兰很尴尬,说,是巧克力奶糖。赵原煤说,现在农村的孩子不穷啦,他们的父母在外地打工回来不缺他们吃的好糖,只缺一个个家庭的完整。像我们小时候,天天一大家人,一个村的人聚在村口吃饭的情景再也没有了。

一个骑电动小三轮车的中年妇女,喊着孙子孙女的名字到来了跟前,车厢里还散落着一把新割的韭菜。看见原煤和秀兰说,哎呀,这不是赵家老二吗?快去村北地,赵二狗的媳妇正和大爷大娘吵架呢。

为啥?秀兰问。

你们去了就知道了,为井。

妇女说着带上三四个小孩中的两个,骑走了,远远地还留下一句话,有空儿到家坐坐啊。

原煤和秀兰道过谢,出了村庄,目极之处,全是正在扬花灌浆中绿毯似的青麦,只是在村庄西北角方向的土地上,赫然有着一大块高于青麦的绿色植被。秀兰说,那是什么?赵原煤思索着父母缘何为“井”吵架,秀兰又问了一声,他才怔怔地往西北看了看,说是苗圃,据说是一个福建人和村长合租村民土地做的苗圃。什么叫苗圃?就是花草小树育苗的地方。哦,真好,她感觉意念之神都在她的潜意识里点化新的生命,秀兰不敢快走,她知道自己身体的土壤里,也有一块苗圃,在孕育着即将着床的生命。原煤远远地看见一片人,其中一个女人正在扯着嗓子叫骂,你个老绝户头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你们家在矿上挖过煤吗?上班拿工资咋的啦,现在谁出去不是拿工资,比你那矿工拿的还多呢。再说了,你们家又没有后,挣了给谁吃?

许多人都说,二狗媳妇别胡八扯了,你把赵大爷都气晕了……

哦,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 ,公家的井放在我的私有地里,你们抗旱浇水都从我地里過,庄稼都踩断了,我当然要把井填了,公家来人我也有理说给他听!

秀兰拨开人群看见婆婆坐在地边托着气喘吁吁的公爹赵德厚。抗旱用的蓝胶水管在地头小路边上扯出老远。婆婆嘴里还在说,主啊,你看看那个女人说的什么话呀……

搁在平时,或者当年在纺织厂那会儿,秀兰一定上去撕那个四十来岁、圆脸圆身子、胸前吊着两个大奶子的女人。但现在什么都是次要的,让肚子里的种子在母体的苗圃里发芽,才是未来的。于是她便说,赵二狗家的,说话注意点儿口德,老一辈人说,锅头的饭能吃,过头的话不要说。我们家有后无后,不用你操心,也不用你赡养,乡里乡亲的,上数几代,都是一个血脉宗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干嘛要这样说话伤人?谁也不知道谁下辈子是什么样子呢!

大妹子不知道,这年年抗旱,人和水管子都从俺地里过,庄稼人就心疼庄稼,指着它过日子呢。我就拉土把井填了,别人家都不说啥,就你家死老头子说我没良心,做事不地道。我能不还嘴吗?

赵德厚歪在老伴身上,说道,这井是上级为各村打的公共抗旱育苗用的井,你凭什么私自给屯了?再说,村里给你家也补偿了边角地。人家不说是人家的事儿,我是共产党员,我,我……咳咳……咳咳……

矽肺病人不能激动,又有高血压,眼看赵德厚老人就要不行。

赵原煤喊了一句,都不要说了!忙拨打医护和报警电话。赵二狗家的见状,立即顿足拍手的喊道,都来看呀,共产党员煤矿退休工人赵德厚装死,他爷儿俩要讹人啦!老天爷你看着,他讹我,让他一家人永远绝后,大家都来看哪!秀兰气得肺疼,弯腰去扶公爹,回头对赵二狗家的说,天下竟还有你这样的女人!赵二狗家的说,我咋啦,我给我男人生下两个大胖小子,你们老赵家不都是丫头片子吗?众人听不下去,纷纷指责赵二狗家的。110和120赶到时,赵二狗家的还在口沫四溅重复说过的话,两个大奶子上下跳动。120医护听诊后迅速把赵德厚抬上车,赵原煤匆忙跟了去。110把秀兰和赵二狗家的带去派出所做笔录问询。围观的人陆续散去,留下赵老太太收拾残局,她抹把眼泪,心里还在祈祷着主的保佑。不停地念着阿门。

秀兰坐在警车里感到气恼,这是干什么呢,刚到老家就碰上这档子事儿,矿里家里都和井干上了,她真想去撕面前的这个女人,胖脸紫红得像两块猪肝,嘴唇一伸一缩像极了动物的排污口,扇她十巴掌都不解恨。到了派出所,赵二狗家的笑容满面,对着秀兰大妹子长大妹子短,秀兰不理她。民警开始问姓名做记录,赵二狗家的挺了挺圆腰,说自己叫王光美, 民警想笑,遂用手掩饰了一下,继续问事件起因。王光美就柔声细气地把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还对民警兄弟长兄弟短的叫着;民警又转问秀兰和赵德厚老人是什么关系,叫什么名字,秀兰说自己叫姬秀兰,民警就想可能是纪晓岚的妹妹,就写“纪秀兰”,秀兰说不对,民警就慌忙改写季秀兰,眼见得记录纸上涂写的黑蛋子,秀兰想随便你吧。就把公爹的原话和立场表述了一遍。之后,民警让秀兰在落款和涂改的“纪”和“季”上面都摁了手印,交给所长。所长说,按照国家法律,王光美破坏公共设施,轻则罚款,重则判刑。至于生男生女,那是国家计划生育政策,任何人不得污蔑他人。念赵二狗外出打工,家中还有老人和孩子,限你三日之内上门给赵德厚赔礼道歉,并把井中的土挖出来,方便村民抗旱用水,不然按违犯条例进行拘留和处罚,都回去吧。

秀兰谢过所长,前面走了。王光美在后面不走,轻声对所长说,所长,那赵德厚在矿上干了一辈子,落了一身的喘病,刚才跟我吵架,吐了血,被120送医院了,他不会讹我给他治病吧,那样我就惨了。

人家可是为国家挖了一辈子煤的老工人,所长说,明知老人身体不好,为什么还这样说话伤人?回去吧,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赵原煤心事重重,人在医院里,心在龙庭矿,矿上开会的条条框框都在他的心海里炸油条一般的翻滚。赵德厚老人躺在病床上,看到儿子的神情不像是只为赵二狗家的女人生气,还有别的更深的心事,就问儿子,不年不节的,怎么两口子现在回来了?赵原煤看了看父亲,就把矿上的一切和老人说了一遍。最后说,好容易你老人家提前办了退休,让我接个班,结果上到半拉子,矿井又关闭了……

老人两个眼角唰唰流下泪水来,赵原煤慌忙给父亲擦拭。赵德厚连连咳嗽后,脸色通红,说,我要回矿上去,再摸一摸龙庭矿煤仓里的原煤、矸子山的石头,看一眼龙庭矿井口……

姬秀兰出了镇派出所的大门,站在街边的白杨树下犹豫,是回家看婆婆还是去县城医院看公公。正巧,派出所对面就是开往县城公交车的站台,询问了一下工作人员几点发车,便上车在车门入口处投了三枚硬币,在一个偏位坐了下来,公交车是新车,但车内脏兮兮的,饮料瓶、果皮、纸屑什么都有,不似淮中市各路公交,内外都很干净。精瘦的司机拿过笤帚,嘴里说着不要乱扔垃圾,边让顾客抬抬腿、挪挪身子大而化之的清理了一下。车里叽叽喳喳的,都是附近乡村的人。车次是二十分钟一班,车子启动转弯时,秀兰看见王光美站在派出所门口东张西望,大概在想是回家还是去医院看赵德厚。有个嘴角长瘊子的妇人说,哎呦那不是娘家在王屯、婆家在赵后屯的王光美吗,真是不讲理,她把公共用水的井屯了,那个矿上退休的赵德厚说她几句,她骂了人家祖宗八代,还骂人家绝户头,真是太不像话了,老天爷让她下辈子脱成人都没有屁眼子!人家生女儿怎么啦,赵德厚大儿子的两个女儿一个考的华东师范学院,一个考的是南京财经。听说人家第二个儿子的女儿学习成绩也好得很,今年也高考呢。秀兰听到这儿,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坐在秀兰前面边的两个男的叹了口气,一人说,我就喜欢女孩,还是女孩好。

那个女人又说,哎,恁俩不是赵后屯的村干部吗?你们村的村长被查出来贪污村民提留款和五保户老人养老费,怎么判的?两个男人不喜欢女人叽叽喳喳,只淡淡地说,不清楚。那个女人又说,你说他要不贪污,他租人家几十亩地的钱和那些苗圃的种苗钱都从哪里来?

没有人接她的话。

秀兰一路上没说话,从车窗望出去,绿油油的庄稼地里,有农人在给麦苗、油菜浇水,油菜的花儿早已谢尽,颗粒已经泛黄了。秀兰是在矿上长大的,小时候每年都回阜阳的奶奶家过暑假,农事多少懂得一些。自从初中毕业被纺织厂招工,到结婚生孩子就没怎么回过农村。每次回来过春节,也是匆匆的来去,乡邻并不怎么熟悉。快到县医院时,她给赵原煤打了个电话,问他们在哪个病房。原煤说医院中午下班了,现在急诊室输液呢。秀兰左拐右拐找到急诊室时,刚才坐车的两个男的也找到了急诊室,并问护士赵德厚在哪个床位。赵原煤急忙迎了出来,一看是副村长大胜和会计小何,是他小学的同学。

你们怎么来了。原煤握着他们的手,有点儿激动。副村长大胜说,这不听说你从矿上回来了,想找你喝两盅嘛。会计小何说也是代表村里来看看赵大爷的身体情况。说着走到赵德厚老人病床前问了问身体怎么样。赵德厚握着他们的手,要起来,被他们摁倒。说好好养着身体,派出所打过电话了,回头让赵二狗家的上门道歉并支付住院医疗费。赵德厚老人说,不用她付医疗费。她能到我面前解释一下什么叫绝户头,并把井弄得能正常使用就行了。两个人这才看见站在一旁的秀兰,大胜说,是嫂子呀,真能存住气,一路上一句话不说。秀兰笑笑,忙给他们倒了水。说,往后多到矿上去玩儿。

大胜左右看了看,才靠近些对赵德厚说,大爷您是咱村的退休工人,又是老党员,有威信。重新选村长的事儿,您还得多拿意见。赵德厚说,你们就别抬举我了,我都被人家骂到地缝里去了,有啥子威信可言。我都已古稀之年,再不能担事,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儿,怎么合适就怎么来吧。你们怎样,大爷都支持。

这时原煤提到对村长留下的苗圃感兴趣,表示愿意经营这片苗圃,问村里是否同意?大胜和小何一拍大腿,眼睛放光说,怎么不行?行啊!赵德厚不语,希望儿子再考虑考虑。秀兰推了推赵原煤给大胜小何上烟,并提议,让原煤带两位干部出去吃点儿饭,兄弟们聚聚说说话。俩人也就一同出去了,秀兰留下来照顾公公。

赵德厚说,九五她妈,你们两个真的能从矿上回来,天天伺候那些花草树苗吗?你们和我不一样,我是在土里生、土里滚到老的人,咋样都适应得了。秀兰说,爸,放心吧,不管城里人农村人,都离不开土地,往后,出去的人渐渐都会回来的。我和原煤都没了工作,九五还要上大学,总要改变一下思路。

赵德厚说,你大哥大嫂两口子,二十年前就跑出去打工了,到現在都不想回来。两个孩子都是你娘给带大的,幸好两个孩子都争气,学习好,不然,咱一家人更要受人家笑话了。

秀兰知道公公心底的意思,她想告诉老人,她会尽力为老赵家生个男孩儿的,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

两个小时后,赵原煤醉醺醺的回来,告诉秀兰和赵德厚,大胜和小何要推举他做村长。

张春贤住院一个礼拜后,病情逐渐稳定。

这几天,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思绪却飞回到几十年前,件件尘封的往事从记忆深处跳出来,像放电影一样浮现在他的眼前……

一九九五年十月,张春贤在矿安监科任科长,中国矿大毕业的儿子张思亮刚分配到龙庭矿煤质科做技术员,国庆假期后的第一个中班班前会前,思亮到安监科来对父亲说,毛丽催着结婚。张春贤说,不是定好明年五一结婚吗?张思亮扭头对安监科副科长杨一民笑笑。杨一民是淮北煤炭师范学院毕业的高材生,人俊朗又有才学,他明白思亮的意思。便端着水杯踱到张春贤办公桌前调侃说,思亮和毛丽提前给你抱孙子了呗!张春贤一怔,接着三个人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张春贤说,行,两家大人再合计合计。张思亮刚想回煤质科,杨一民因为爱才,便邀请大学生和自己一起下井看看,体验一下井下工作环境。张思亮欣然同意。

然而张思亮到了井下,因为想体验一下煤矿掘进工人在一线的工作,参与作业时,掌子面冒顶塌方,可怜年仅二十五岁的张思亮与另两位煤矿工人殁于矿难。

可想而知,杨一民当时的心情,出事后,见到张春贤他就跪下了……张春贤拉起了他,没有听他解释,就木然的走开去。那一刻全龙庭矿的人都责怨杨一民多事儿,都为张春贤惋惜,那么英俊、有才学、有前途的儿子啊!思亮一死,加上未过门的儿媳毛丽做了流产手术远嫁外地,他的爱人便天天出去打麻将,聊以慰藉。从此后,张春贤对井下安全工作更是严加规范管理,不疏漏任何一个环节,每次矿务局安监人员安全考试,张春贤都是第一名,这成了他后来提升安全矿长、矿长的主要条件,张春贤任职龙庭矿安全矿长和矿长八年期间,安全无事故三千天,给龙庭矿带来无尽的荣誉,全国煤炭行业都来参观学习。

往事如昨,尽管杨一民逢年过节都去看望张春贤,时时都在惶恐和愧疚中,对于张春贤的失子之痛都无以弥补。

一家人发现,张春贤这次生病以来,再不如先前的模样,他总是坐那儿一言不发,老气横秋。周末吃晚饭时,李杨又捅张娇的胳膊,让她求岳父给矿领导打电话,尽量留在龙庭矿,在社区或居委会工作也行,或者分流到效益好的矿上,岗位舒适工资又高最好。

张春贤突然把筷子一放,瓮声瓮气地说,矿是我们自家的吗?你们想干啥就干啥!理解国家政策,支持关矿分流,有单位接收,有个地方拿份工资就行了。爸,李杨站起来给张春贤盛汤,说,也没说非让您老人家为难,龙庭矿这样一搞,上上下下人心惶惶的。听说后勤人员除了能退养的,全部一锅端,安排到就近的焦庄矿。您说,人家原来两三个人的岗,我们一去,四五个人看两个岗位,一平均,工资还有多少啊!所以想请您出马,看看能否安排到其他效益好的矿上去,才好养家。您老人家是矿上的元老,德高望重,又有关系。您一句话,我们就少走多少弯路呢。张春贤说,别给我戴高帽!但说到“元老”,张春贤就心底发颤了,一个元老的身份要经历多少血泪荣辱呢。二十年前那次矿难,可怜的儿子满腔热血,事业还没有起步,人生还没有领悟……张春贤湿了眼圈儿,放下碗筷就去了书房,展开四尺宣纸,写下“无为”二字,搁了笔。嘴上没有言语,心里却是滴血疼痛,由此他想到当年伟大领袖埋藏于心底无可替代的失子之痛,大概就是这种心境吧。然而,他不是领袖,他是一个俗人,儿子没有了,不能再让女儿的日子不好过。张春贤搓了把脸,吁了口气,决定为闺女再舍一把老脸。

李杨不知岳父的想法,见张春贤没有表态,一晚上不再言语。回到自己的家,踢鞋扔包又发牢骚。张娇不理他,自顾洗澡。李杨坐在沙发上抽烟,猛抽了半截,终于说,随波逐流一锅端,你们就心安是吧?不就是一个电话的事儿吗!龙庭矿的老矿长、老书记、老党员给矿领导打个电话,能咋的,就那么难吗?

张娇听着生气,光着身子打着沐浴露就出来对李杨说,你一个技校毕业生,这些年从井下到地面,从地面到后勤,从勤务员到宣传科,一步步不都是我爸把你拉上来的吗?一些反对我爸的人,到现在还年年往纪委写信,举报他“因公利私”“隐瞒矿工伤残等级”“截留矿工补贴”“生活作风不雅”等等。幸好每次纪委来人调查都查无实据, 并证实他的清白。我们能不添乱就不添乱,让老人家静心生活也是作为晚辈的孝顺。这些你是否想过?十次对你好,一次没做到, 就得罪你了。现在我爸年纪大了,也已离岗多年,向矿上和集团公司张口,也是让领导为难,答应你是徇私,不答应拂了颜面。就说我吧,矿都没有了,还要我这计划生育专员干吗?想和父亲谈谈,都没敢……李杨说,我还不都是为了你们娘儿俩,也是为了照顾两位老人嘛,再说,如果咱两个都提前退养,儿子拿什么去学跳舞考专业?

赵德厚躺在医院里,前思后想非要出院。

赵原煤说李杨的岳父张春贤伯父听说龙庭矿即将关闭,心肌梗塞也在医院住着。赵德厚说,那我更应该出院回龙庭矿看看,他是咱们的老乡,我的老朋友、老领导呢。

原煤说,张春贤和杨一民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德厚说,因为思亮的事儿,杨一民一直觉得根由在他,是他喊着思亮下井一块儿体验生活,才出了事。尽管为那件事,矿务局追查责任是龙庭矿安全管理不到位,把矿长、安全矿长等分管部门领导都撤职处分了,杨一民仍然觉得愧对张春贤。后来,张春贤当上安全矿长,杨一民任安监科科长期间,有两个临时工在矸子山捡煤坐围墙下休息时,忽然墙体倒塌,俩人被救起时,一人残疾一人停止了呼吸。当时杨一民正在矸子山附近检查工作,和一个开铲车的新司机交流技术。事故一出,他知道,这一下会撤张春贤的职务,他主动到矿业集团汇报,这件事与矿上安全管理没有任何关系,是他郁闷违反纪律中午偷偷喝了酒教新司机开铲车撞到围墙上,才发生的墙塌,他愿承担一切责任。矿上也不想在安全生产三千天的最后一個月里出现事故,是杨一民做通遇难家属的思想工作,做了私下赔偿解决。保全了张春贤工作不受影响,也弥补了自己心灵深处的歉疚。但后来还是被人举报,张春贤被撤矿长职务,杨一民也被撤职到龙庭矿经营公司担任印刷厂厂长。

第三天,王光美仍然没有去县城看望赵德厚,她想拖一天是一天。她跑到被屯的井边看了看,这土往里倒的时候好倒,再挖出来,还真是费劲。她喊她娘家兄弟来帮她,她兄弟说,你在你村子里干现眼的事儿,我不去被人家戳脊梁骨跟着丢人,你自己想办法吧!

副村长和会计找到她时,王光美正给她男人赵二狗打电话,说全村人都欺负她,赵德厚爷儿仨三个男人把她踹倒在地上,赵德厚仗着自己有矽肺病,往地上一躺,恶人先告状,在医院住着讹我们家钱呢,你赶紧回来替我做主。赵二狗说,赵德厚是没出五服的远门大爷,他爷儿几个不会做这样事儿的吧?王光美就大哭大骂,你个狗日的,胳膊肘往外拐,你就死在外面吧,不要回来。

她的两个儿子在院子中央的饭桌上写作业,膝盖跪在凳子上左右摇摆,还不时互掐一下,一个就会喊,妈,你看他打我。王光美用手机打着电话,过来朝两个男孩子的屁股上各踹一脚,小孩才低头写字,咧着嘴偷笑。

大胜和小何正好进院子,听见王光美给赵二狗打电话。大胜说,你这个女人,青天白日,睁眼说瞎话,你就不怕被雷劈吗?

哼,你们都是穿一条裤子的,眼睛向上看,当我不知道?

知道不知道,马上和我们一起去县医院!小何说。

你当还是以前计划生育计紧那会儿,逼我去医院上环结扎吗,到现在一到阴天我的小肚子还疼,我还没找恁算账呢!

大胜就拨赵二狗的电话,赶紧回来吧,你女人要生孩子了,肚子疼。

自从赵后屯村的村长被抓,几个副村长,都在暗暗活动,拉人脉,聚人气。

大胜和小何又赶到医院,赵原煤的母亲、大哥、大姐都在,赵德厚正让赵原煤去办出院手续,并交代,趁我没死,你们弟兄两个也都在,让大胜和小何做个见证,把咱家的老宅子、私有地、菜地、树木、房屋都给你们分分,就省事儿了。弟兄两个都摇头像拨浪鼓,连说不用。秀兰说,这些年我们不在家,总是大哥大嫂照顾得多些,矿上有我们吃的住的,所以家里的一切都给哥嫂,我们没有意见。原煤认同秀兰的话。赵原矿说,我们有村里分配的庄稼地就够了,两个闺女结了婚,接下来没啥负担,还是给老二吧,让老二再生个小子。老大媳妇点点头。

赵德厚连说三个“好”字,什么男孩女孩,值了,这辈子,值了。

正说着,陆陆续续有村邻四舍来瞧看,有的拿鸡蛋和纯奶,有的买了香蕉和苹果,还有人买了一箱啤酒和王老吉,也有人掏二百块钱。大家听说赵二狗两口子到现在还没露头,都说太过分,王光美说话太伤人。秀兰听了,就下意识地摸了下肚子,想, 我一定要为老赵家生个男孩儿。

乡亲们走后,大胜说,正好你们一家人都在,关于让原煤当咱村村长的事儿,赵大爷您谈谈想法。赵德厚沉吟了一下说,我觉得秀兰的建议不错,让原煤把苗圃接过来,就行了。至于这个村长,原煤这一二十年都在矿上,突然回来当村长,人心不服。再说,他也不是这块料,就算了,你就竞选村长吧,大家都会支持你和小何的工作的。

大胜握了握赵德厚的手,舒了口气。说,大爷是个德高望重的人,您老人家消消气。常言说,鸡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王光美是个不讲理的人,咱不和她一样。二狗明天就回来了,到时候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赵德厚说,让他们把那口井弄得能重新冒水就行了,别的什么道歉呀医疗费呀,都不用。

送走大胜小何。赵德厚仍然说要出院。原煤说,爹,我还真想当咱村的村长呢。赵德厚说,唉,你们还是看不透,大胜这是以退为进,这位置能让给你呀!爹再憨,也明白。

赵原煤想了想,决定写申请办理退养,回老家育苗圃,一举两得。把想法和一家人说了,赵德厚思虑了一会儿说,哪儿黄土不养人?再说,你娘整日地对你提心挂肺的,睡觉都不安稳。来家就来家吧,这些年我和你娘多多少少手里还有几个,回头你们也拿去用吧。

原煤一阵眼热,心里波涛汹涌。

十一

龙庭矿要关井了,从矿里到矿外,从工人村到办公大楼,每个人都步履沉重,神色惶惑,连院子里的冬青绿化,也失去了往日的生气。

杨一民走进矿长办公室的时候,龙矿长正在向矿业集团领导汇报处理分流员工上访意见。说到员工分流的种种阻碍,尤其退养这一块,许多矿工上有老下有小,正是为家庭承担责任的时候。年龄都近中年,重新就业和创业都很尴尬,许多员工还要好好做思想工作,等等。杨一民给自己倒杯水,顺便把龙矿长面前的杯子续满了,坐下来看当日的《淮中日报》和《淮中矿工报》。龙矿长挂了电话,叹息了一声,问杨一民有什么事。杨一民放下报纸说,我姐打电话让我最近多到你这儿转转,她担心有矿工和家属来办公室找你麻烦。龙矿长说,这是国家政策,又不是我个人的行為,他们有什么好闹的?虽然每天也有三三两两的人来,把道理讲给他们也就回去了。

正说着话,有人敲门。杨一民抬头一看是李杨。李杨喊了句杨哥,便站在龙矿长办公桌前说,龙矿长,这次龙庭矿员工分流,后勤这一块儿有没有什么意向。龙矿长说,这个还没确定。李杨挠了一下头皮说,我岳父有没有打过电话?龙矿长的屁股在椅子上挪了一下,说,一些事暂时还没定,你先回去吧,具体安排,到时候会贴出通知的。李杨苦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杨一民,说,谢谢龙矿长,看在我岳父的份儿上,我的事儿,您多费心了!

李杨走后,杨一民又起身给龙矿长的茶杯续了水,说,姐夫,你也知道李杨小舅子那档子事儿,能照顾就照顾一下。龙矿长没接话,反问杨一民最近忙什么呢?说着要抛给杨一民一棵苏烟。杨一民摆摆手表示不抽。说最近一直在研究历史,对历代皇陵研究比较感兴趣,尤其对秦始皇兵马俑,简直沉迷。龙矿长笑了笑说,整个龙庭矿都在水深火热中,你倒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求自安宁啊!杨一民问,龙庭矿关闭后,矿井如何处置?龙矿长说,淮中不缺矿井,当然是拆井架、埋井口、搞第三产业,安置分流人员就业嘛!杨一民就谈了一下自己的想法。龙矿长一听,连连赞许,感觉不错,说回头就向上申报。如果矿业集团有此意向,我一定推荐你来筹备这个工程。压抑这么多少年,也该重新焕发一下你的风采了。杨一民苦笑了一下,说,谢谢姐夫,若不是你调到龙庭矿来,我连小印刷厂厂长都做不上。龙矿长说,以你的能力,做龙庭矿的矿长都没问题。但你要保全张春贤,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有什么办法呢?唉,到现在还有人在念叨这事,往纪委写举报信,说煤矿墙体倒塌砸死人,整个事件处理不到位,连带安全生产三千天都是虚假的。都被矿上压了下来。

龙矿长又说,哦,如果追查下来,我也跑不掉。本身已经处理过了,张春贤撤掉了矿长职务,你撤掉了安监科长职务,伤亡家属赔偿也合情合理,并签了字。只是有人想报个人之怨罢了。因此,为谨慎起见,这时候是不能给李杨开后门的。杨一民走到龙矿长面前说,姐夫你不会有什么事儿吧?怎么这么说?龙矿长放下手中的水杯,一脸诧异。

他们都说,井下死人了,所以才突然关闭井口的。龙矿长笑了笑,说没有。杨一民不信。龙矿长重复一遍说,确实没有,之所以突然,是矿业集团早就内部决定的。如果提前通知关井,你信不信,矿工能闹翻天的。杨一民连连点头,说那就好。只是担心你快退休的当口,别出现什么岔子。

十二

几天来,淮中矿业集团和龙庭矿广场不断有矿工静坐上访。龙庭矿社区也失去了往日的规制,到处有三五成群的男女老少在一起谈论龙庭矿工人的焦虑和分流。四十五岁以上的男女都如秋天的树叶,在树干上摇摇欲坠;四十五岁以下的员工,如深秋的石榴,迎着阳光龇牙咧嘴的,终于有机会飞出龙庭矿,去换个新环境啦!

李杨不会和他们在一起谈论那些没有质量的话题,也不屑于和他们一起上访。与其在外面闲扯,不如在家看淮中电视新闻。一群无知的人,就是找到北京,还是要老老实实回来接受分流。分流时,就看你有没有后台了,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李杨坚信,有他的岳父在,他的工作岗位绝不会太差。张娇收拾着洗过的衣服对他说,秀兰微信转账过来一万。李杨“哦”了一声。

张娇又说,原煤两口子真不错,这当口儿上还借钱给我们。李杨还是不说话。你呀,张娇说,你不就是平时拿个笔杆子嘛,给领导写的文章还都是网上的模具,整天表面上应付着原煤对你的热情,心底里就是看不上人家,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秀兰从纺织厂下岗以后,你就不想让我和她多走动。关键时候,还不是人家出手相助?

哎呀,你们女人就是烦人!李杨换了个姿势,说,秀兰一会儿卖早点,一会儿卖鞋帽,我们不也借钱给她了嘛。赶紧给你爹打电话,看他给矿领导打电话了没有。秀兰说,爹是我爹,我看用起来就是你爹。李杨塌了一下眼皮,起身走过来,从背后不声不响把手抄进张娇的衣服里,张娇没穿内衣,被李杨一碰呻吟了一声,嗔道,只要想着好事儿,就来这一套。李杨把头卡在张娇的颈窝处,说,你是不是心底里还想着赵原煤呢,我看你一提到赵原煤眼睛就亮,一提到我你就发火呢?张娇一下厌烦起来,想挣脱李杨蚂蝗一样的手臂,李杨的手偏抓住张娇的胸不放,依然不温不火地说,你说,以前你们两个恋爱的时候,赵原煤有没有这样摸过你……张娇说,你真是无聊!遂拿起手机给她父亲打电话。张春贤好久才接,声音有些慵懒,说给领导打过电话了,人家说了这次矿井提前关闭,确实是有原因,自己的位置都没有着落,让李杨随集团公司统一协调安排,待命吧。李杨听得真切,双手立马从张娇衣服里抽出来,又歪回沙发上看电视。

中午还去我妈家吃饭不?李杨说,不去!便不停地往外拨打电话,最后才想到给赵原煤打个电话,问他知不知道《煤炭转岗分流职工的七条对策》。原煤说在龙庭矿矿工群和龙庭矿政务网上都看到了。李杨又问原煤究竟作何打算?赵原煤说回去见面再说吧,老父亲生病了,在陪老人住院,这两天就出院,回去时要带着父亲,他要再最后看看矿井,见见老领导张春贤说说话儿。李杨想,一定是原煤让他爹过来找岳父给他找门路。便说,原煤,龙庭矿分流重组,是国家政策,咱们个人是无能为力的,要服从集团公司决定,尊重矿上安排。原煤说,这事儿我知道的。那就不用到处找人了嘛!李杨说。赵原煤一头雾水,说,哦哦,没找人,就是我爹要看看矿井。挂了电话,李杨不信原煤的话,对张娇说,赵原煤开始对他玩心眼儿了。

赵二狗从上海回来的第二天,就在大胜小何的陪同下,带着王光美到县医院看望赵德厚。王光美圆脸拉成长脸,杵在病床边一言不发,是赵二狗连着说,赵大爷,光美不懂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她一般见识,她小时候没有娘,是个野长的。王光美张口说,你才野长的。大家都没理她。赵二狗掏出三千块钱,说是一点儿心意。赵德厚连连摇手,坚决拒绝。王光美这才说,我是个粗人,没上过学,说话冲,你们别生气……

大家都无语,一下想不起来对她这样的人该说些什么。

十三

龙庭矿贴出通知,说五月四号,第一批五十岁以内的矿工协调到焦庄矿工作,早上八点在矿门口集合,有中巴车接送。附有名单,里面有李杨的名字。

李杨如掉进热水里的龙虾,躁动不安,来回扑腾。打电话问赵原煤是否知道了消息。原煤说,在群里看到了,也有几个工友打了电话,马上就动身回矿。李杨说,我没看到你的名字。原煤说,我回老家前向矿里申请退养呢,不知矿上批不批,等第二批看吧,我怎样都能接受。倒是你呀,我担心,你没有干过重活。李杨说,回来再说吧。

赵原煤两口子在皖北老家过了四天,回来时赵德厚老人果然一定要回矿上来住几天。他要赵原煤带着他到矿里转一转,摸一摸,并让原煤陪他到井口、到食堂、到澡堂、到煤罐车、到火车道、到矸子山、到选煤厂,拍个照。正巧矿宣传部正在矿里录制龙庭矿关井之后矿工的生活,见此景,就对赵德厚老人进行了采访。

赵德厚说,大家好,我叫赵德厚,今年七十八岁,安徽省亳州市利辛县高皇集人,一九六五年淮中市建矿,我二十五岁被招工到龙庭矿下井挖煤,一直在一线掘进区干最重的活儿,我在井下干了三十年,上班的时候觉不到什么,可是刚退休那会子,像丢了魂儿一样,身体都要不行了。是老伴儿建议我回老家侍弄庄稼,才渐渐有了寄托。但心还是在矿上。听说,龙庭矿要关闭了,我要来看看我工作生活了几十年的煤矿,看看它、摸摸它,再照一张相片儿,留个念想……说到这儿,赵德厚抹了把老泪,重又说,借此机会,也希望龙庭矿的矿工们打起精神,到了新矿干得更好……

赵德厚的采访新闻在淮中矿新闻频道播出,感动了许多新工人和老矿工。为此淮中矿业集团宣传部决定做一个“我和煤矿共成长”征文,一个礼拜就征集了几百篇,有新工人展望煤炭行业的发展和未来的;有老矿工感念煤矿生活的;有展示煤矿精神文明建设的;有叙述几十年如一日下井挖煤爱岗敬业的;有写因为煤而产生爱情的等等。

李杨对张娇说,这个赵原煤真会作秀,他们家老爷子也很会演戏。看不出来比你家老爷子会来事儿。你看看你们家老爷子能干什么?听说,矿工分流名单都定了,退养的也正在办理手续。真是愁死人呢,退,我不想退,上班万一是个重活,我哪能受得了!

張娇愤愤地说,人家都能过,就你不能过?萨达姆、朴槿惠还是总统呢,说下台就下台还受牢狱绞刑之苦呢。我爹七八十了,能照顾你一辈子呀!

五月三日一早,赵原煤蹲在鞋柜前擦着鞋油说,李杨分到焦庄矿了,具体做什么还不知道,今晚,趁老爷子也在,喊两家人聚聚给李杨送个行。秀兰梳着短发说,我也在想这个事儿呢,是在家自己做还是去饭店呢?原煤说在家聚,亲切。秀兰说,去饭店像个样,有意义。秀兰就到隔壁屋里征求赵德厚老人的意见,老人却不在,赵原煤就拨打电话,老人的老年机却在床头上。原煤骑上秀兰的电动车出门去找。找了一圈儿,远远地看见龙庭矿关闭的大门口有个人正扒着大门的缝隙往里瞧。赵原煤没有走过去,他等待着父亲。好久,赵德厚才慢慢转过身来,粗老的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赵原煤忙走过去喊爸。老人立马笑道,睡不着,出来转转。赵原煤鼻头酸了,在心里抹了一把泪水,推着车迎着日出,爷儿俩并肩向矿里的家走去,朝霞把父子俩的投影拉得很长。

五月四号一早,龙庭矿关闭了几日的大门打开了,大门内外的广场区,三五成群的工人和家属聚在梧桐树下交谈着,五六辆大巴车停靠在大门的两边,等待着把这些没有办理内退、病退、退养的几百号工人分流到淮中集团公司的其他几个矿上去,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谈笑风生,有人泪水涟涟,这几百号人里面,不只是下井工人,也有曾在龙庭矿地面单位做后勤服务的工作人员,甚至还有许多以工代干的科员。较之下井工人,这部分人不只是对矿、对家人的依恋和不舍,还有面对新生活新矿井新工作岗位的忧虑。李杨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实在不愿以这种似是被人扫地出门的方式走向一个新的起点。他是个高傲的人,可是他要和这些。曾经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的工人成为同一个类型的人,他感到不适,他不想让更多的人看到他和这些人沦为一体。所以他尽可能的在家磨蹭。赵原煤和姬秀兰一大早就跑来送他,给他买了许多吃食和水果,甚至还有生活用品。张娇说,还是你们两口子够哥们儿。原煤说,李杨这样低沉,不是你的性格呀,当你不能改变你生活的环境时,就要学会适应环境时。既然离开矿井没有更好的出路,那就坦然的去面对将要迎接你的一切吧!秀兰对原煤使眼色,让他不要再说了。李杨塌着眼皮不说话,抽闷烟。突然说,谢谢你们两口子昨晚的家宴,两位老爷子也高兴,一大早,又来送行,原谅我的思路有时跑偏对你误解。什么话!原煤说,两代人能是一天的关系嘛!李杨说,佩服!他又说,赵原煤,你真有勇气离开煤矿准备内退?内退工资那么低,你们两口子真要回农村修理地球?

秀兰替原煤回答,是的。

李杨一把提起行李说,走,开路,到新矿去。

八点,鞭炮齐鸣,六辆中巴车载着龙庭矿工人满腹的依恋和热泪奔赴新的矿区。送行人们的唏嘘伴着地面的炮纸烟灰,渐渐随风而去。龙庭矿的大门彻底关上了,里外一片静寂。

十四

距离高考还有三十天的时间,赵九五所在的淮中市一中学高三实验班班主任召开家长会。要求家长要重视孩子的心理健康,多做积极的暗示,让孩子不要有大悲大喜的心态,用一颗平常心对待高考,尤其生活在龙庭矿的学生家长,不要因为矿井关闭、员工分流等因素影响到孩子的学习情绪和心理健康。同时更要注重孩子的体能,进行营养补充,绝对要做好孩子的后勤保障工作。家长会是秀兰去开的。孩子还没有紧张,她自己就感觉到战前的紧张气氛。一紧张,就想上卫生间,一进卫生间,她就看到了她不想看到的——怀孕失败!于是她感到懊恼,孩子要高考,自己怀孕失败,难道意味着九五高考……她把担忧说给赵原煤,原煤看了她几秒钟,说,就那么想要二胎吗。秀兰点着头,两汪泪珠就涌出了眼眶,掉在了衣襟上。

好吧。原煤说,等九五高考后,咱就回老家生二胎去,老家有庄稼、有苗圃又接地气,而且我已申请办理内退,也不用再担心我在井下出了问题,你一个人抚养两个孩子怎么办……秀兰上前制止赵原煤说那样的话,依偎在原煤怀里呜呜哭泣。说,只以为你天天乐呵呵地想不到这些呢。

憨的,下井的男人,如同跑长途的驾驶员,就是因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才开开心心地过着每一天呢。

秀兰把男人搂得更紧了。

对了。原煤说,前天送父亲回老家,听说王光美病了。什么病?秀兰坐起来,看着赵原煤。原煤说,好像是挺严重的,说什么的都有,也有人说,是她自己天天挖井掏土累的。也有说是骂人骂的。据说,从她在家里拿起工具放到三轮车里开始,一直到收工回来,嘴都不停地骂,骂她娘家兄弟不帮忙,没有良心,骂赵二狗没有用,骂她婆婆腿不能动,骂村上人看她笑话,骂大胜和小何狗眼看人低,当然骂的最多的是咱老爷子管她的闲事,还骂老天爷不长眼,等等。然后夜里就发高烧,起床对着压水井的水咕嘟咕嘟喝一气,再骂人,再发烧,再喝井水。睡倒,天亮又想骂人时,才发觉嗓子疼,已说不出话。她兄弟在邻村盖房子从他姐家过,想要点儿豆种、玉米种。才看见他的姐病了,最后到蚌埠医院检查,确诊是食道癌。

也挺可怜的,哪天回去,买些营养品看看她去。

原煤笑笑说,不怕她再骂你呀!不怕。秀兰说,我持我心,“恩欲报,怨欲忘”嘛。

没有想到,赵原煤的内退申请,矿上不批准。赵原煤不理解。被龙矿长喊去谈话,说,好员工谁都舍不得放手,更何况你们父子都在井下第一线为国家为社会作出过贡献,要退也得再干几年正式退,才算光荣离岗!原煤说,我已经答应乡亲回农村重新开始新生活,种植培育树苗花圃呢。矿长笑着说,你不光回去种苗圃,你村上的人还等你回去当村长呢。真想干,可以让你家老爷子先接下来,你爱人做个帮手,先经营着。原煤说,当村长,是玩笑话,苗圃自己确实感兴趣。矿长说,人生有所失有所得,有所为有所不为。胸中有格局,才能装天下。前段时间你们父子在电视台一露面,都成名人啦。原煤就搓手,表情十分惭愧。矿长说,你比我强,几个矿争着要你。我这矿长的身份就今天最后一天了,明天就离岗啦!言语间似有哽咽。赵原煤感动了,立起身说,请领导放心,我一定服从矿上安排。正要转身告辞,矿长又喊住了他,想说什么却又没说。最后随便说到矿上那些分流的员工前些天被临时安排到其他矿进行岗位技能培训,个别人牢骚满天,酗酒抽烟,还有咱们矿元老张春贤的女婿,这些天到了会场就是睡觉。诸如此类,矿业集团会一次性清退,补助部分生活费,就交给社会了。因此,要赵原煤一定好好珍惜眼前。后面还有事情等着他。

原煤说,矿长,其实李杨是个耍笔杆子的人,他一直在……矿长笑笑,说那都是文人气质,终究不能当饭吃,如果一味沉迷其中,不改变思路,以后生活都是问题。原煤说,龙矿长,再给李杨一次机会吧,我是他的朋友,我再和他好好谈谈,他一定会做好的!

矿长站起来握住了赵原煤的手,说了句,大家没有看错你!

十五

赵九五趴在电脑前小心翼翼的查看各个填报志愿学校的录取分数,当查到自己的分数超过理想的学校分数,下面是两个小字“录取”时,她按捺不住激动,失声痛哭起来。秀兰正在厨房里给九五炸臭豆腐,臭得她连连反胃,只想呕吐。听见女儿的哭声,马上想到自己的灵性意识对了,女儿滑档了,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便把九五抱在怀里,宽慰道:孩子没事儿,爸妈不怪你,咱还小,明年咱再考个更好的,啊,乖儿!赵九五破涕为笑,让秀兰看电脑页面。秀兰的眼泪哗哗的就下来了,说,妈妈从纺织厂下岗做了几次小生意都不成功,为了你上学,这几年什么都没干,这下好了,你去上大學,我就好去打工了。

嘁,别以为我不知道。九五说,你们就等着我走了,要二胎呢。你这妮子!秀兰扬手要打九五,就又反胃起来。九五就斜着眼笑,看看,我还没走呢,就要了二宝了,好吧好吧,随你们吧。反正我也不在家。

秀兰想,难道真的怀孕了,不会吧?

赵九五就给她父亲打免提电话,让他猜猜自己被哪个学校录取了,原煤说不知道,难道是北大、清华?九五说,是中国矿业大学!赵原煤说,爸爸也告诉你和妈妈一件喜事儿,我被淮中矿业集团推荐,代表安徽煤矿工人和淮中市市长一起飞往北京,到人民大会堂参加十九大会议啦!

十六

赵九五大学毕业后在徐州谈了个对象叫刘忆,领来家认门,秀兰喊张娇过来掌掌眼。不料,大家看到九五的对象时,全惊呆了,这分明就是活脱脱的张思亮啊!通过聊天,才知道刘忆的妈妈毛丽当年并没有真把孩子打掉,而是默默地抚养成人,在中国矿大徐州校区与赵九五是同学。刘忆说他妈妈正打算择日带他回来认亲呢。这次来淮中龙庭矿是偷偷来的,他妈妈不知道。张娇激动得眼泪哗哗地流,忙带着刘忆去见爷爷奶奶。当时张春贤正在书房里读《道德经》,看到刘忆第一眼,想笑却又想哭的当儿,突然又心肌梗塞,这一次他没有醒过来。淮中矿业集团在龙庭矿遗址主题公园为张春贤开了追悼会。

由于心理障碍,也因为没有了依靠,李杨辞退了公职,办理退养,开了一家旅游公司,同时仍在研究淮中地域文化,他想出一本《淮中地域文化》。

淮中市矿业集团龙庭矿地下原始矿井遗址博物馆对外开放,中国煤炭历史博物馆、省旅游局、淮中市委市政府、淮中市委宣传部、淮中市矿业集团领导参加剪彩,矿井遗址筹备处杨一民,也受到了表彰。接下来杨一民将受命开发打造皇藏地质公园,与矿井遗址公园形成地上地下为一体的淮中重要旅游文化产业。

龙庭矿原始矿井遗址博物馆,完全保留了矿井运行时的模样,并以原有的巷道路轨安装井下观摩旅游车,每个环节都配有图片和文字介绍其工作性质和流程,以及龙庭矿建矿以来的历任领导简介、政绩介绍和龙庭矿从建矿到关闭井口时的大事件,年出煤曲线图,都让人一目了然。还有一个很大的劳模人物墙。

李杨因为开了个旅游公司,博物馆还没正式开放,他就央求杨一民带他去参观,首先他在光荣劳模墙上见到了岳父张春贤,往后看,他还看到了赵德厚和赵原煤的照片和简介。杨一民说,那边还有一个人物墙,李杨看着杨一民的表情,他知道那是什么人物墙。便止住了脚步。杨一民说,那里有张思亮,还有你的……李杨没让杨一民说下去,他知道那个墙上的人也不少。他说,井下本来就阴湿,不应该建设那面墙,看了会不舒服。杨一民说,既然是矿井遗址博物馆,就要真实的历史,再说哪个遗迹没有这样一群人的存在,哪一段历史,没有这样一群人在推动呢?

五十五岁的赵原煤,因井下特殊工种,正式办理了退休。退休证拿到手的那一天,赵原煤回到家坐在沙发上哭得稀里哗啦,哭累了,躺下,眼睛盯着房顶,房顶有一块返潮的水纹,飘飘袅袅的像一朵祥云。

王 巍:女。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安徽作家研修班学员,淮北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发表作品几十万字。中篇小说《特别妈妈》、短篇小说《没地儿死》分获安徽省首届和第二届小说大赛“淮河文学奖”,中篇小说《火红的花儿》获全国消防小说大赛征文二等奖,短篇小说《大锁·憨妮》获安徽省内刊杂志“金穗文学奖”。出版小说集《特别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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