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进一
2002年8月,盗版《辞海》在上海澳门路中华印刷厂车间销毁(图/IC photo)
那天——2000年12月6日,数百名当地群众一边打着横幅,一边高呼着口号,把一座旅馆团团围住。我们14个人(其中3人系犯罪嫌疑人)被堵在该旅馆二楼的一个不足20平方米的房间里。
后来,群众的情绪越来越激烈,其中数十人突然涌至我们所在的房间门口,把房门拍得震天响,高叫着“开门、开门、开门”,见我们不予理睬,便恼羞成怒,开始撞门。他们一边喊着“一二三”,一边斜着身子撞门。里面的人则把桌子椅子还有床架等硬件一股脑儿拖至房门边顶着房门,然后头顶肩抵,竭尽全力,死死地把门顶住。
从来没经历过如此凶险场面的我,心跳加速:我明白,一旦“城破”,后果不堪设想,混乱之中,众人拳脚相加,棍棒齐下,如果被打死了,都不知道是死于谁之手。
究竟是怎样的一起案子,竟会掀起如此轩然大波?
2000年4月,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到《辞海》的诞生地上海——在山东、安徽、北京、河北、陕西等地,上海辞书出版社的发行员相继发现1999版《辞海》的各类盗版本,印刷装帧质量极其低劣,纯属粗制滥造。
《辞海》始纂于1915年,初版于1936年,它是久享盛誉的名牌图书,是亿万读者解疑问难的百科全书。新中国成立以来,它的编纂、修订得到党和国家三代领导人的直接关心和支持。皇皇巨著,凝结着5000余位专家近半个世纪的心血,成为我国科学文化水准的象征之一。国庆五十周年前夕,1999版《辞海》彩图本、普及本发行。2000年1月,缩印本上市,受到社会各界赞誉。谁也没想到这样一部“顶级”图书,竟也有人对它下了毒手……
原国家新闻出版署副署长、全国“扫黄打非办”主任桂晓风闻讯,当即表示,《辞海》的盗版是一起严重事件,一定要列为重点案件进行追查。
早在1998年10月,上海市公安局、出版局、工商局就聯合组建了“反盗版联盟”,围绕上海畅销出版物打击盗版。2000年,“反盗版联盟”再次携手,一场维护《辞海》合法权益的战斗拉开了序幕。
5月30日,上海辞书出版社接到了陕西省汉中市几位印刷界人士的举报电话。上海市公安局文保分局领导闻讯,急派侦查员会同市版权局、辞书出版社的同志一起飞抵汉中。经过调查获悉:在最近一个月内,汉中印刷厂非法盗印新版《辞海》5000套,委印人是西安的李渭渭和南京的哈翎。
6月8日,上海侦查员与汉中市公安局、陕西省版权局同志一起赶赴汉中印刷厂调查取证。有人向他们反映,数天前厂里风闻你们要来,就组织突击“大扫除”,清理出来的印刷品有三卡车之多。职工们证实:1月至3月,厂里10台胶印机昼夜加班加点,盗印新版《辞海》,印刷完毕后,业务员就将其中的2500余套发往火车站,余下的2400余套在“大扫除”后转移到厂外,去向不明。当侦查员向副厂长张明、厂党委副书记陈文德了解该厂盗印《辞海》情况时,两人矢口否认,作了伪证后,两人还签字画押,信誓旦旦地表示“愿意承担法律责任”。
当天下午,侦查员在该厂装订车间废纸堆里发现辞典的印刷样张,遂将其拣出,欲作证据之用。不料,一青工突然冲出,抢走样张就跑。侦查员急忙找到厂领导张明、陈文德,要求厂方协查该青工,但两人声称不知道这个青工是谁。
案情一时陷入僵局。正在此时,上海市公安局文保分局接到上海辞书出版社有关山东省东营市新华印刷厂涉嫌印刷盗版《辞海》的举报信,分局领导再次派人立即赶赴山东追查此案。
6月15日晚10时许,上海专案组在东营市新闻出版局两位领导以及广饶县县长的陪同下,赶到该市新华印刷厂做调查。专案组在厂内一个堆放垃圾的土坑内查获印刷盗版《辞海》的一块PS版。在铁证面前,该厂领导只得如实交代盗印新版《辞海》缩印本的全过程:2000年1月,该厂受北京不法书商吕某委托,用对开轮转机以每本58元的印工费非法印刷新版《辞海》缩印本5000册,盗版所用的菲林片也由吕某提供。
当地政府对这起案件极为重视,快刀斩乱麻,大刀阔斧地对该厂的违法行为进行查处整顿。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就配合上海警方查清全案,对有关涉案人全部作出党纪政纪处理,没收该厂非法所得,并处罚款,还进行了为期7天的停业整顿。
慑于法律的威严,9月下旬,吕某在家人的陪同下携带25万元巨款向上海警方投案自首,如实交代了盗印《辞海》的犯罪事实,并将未及售出的《辞海》盗版本逐一收回,发往上海,并悉数追回已售出的盗版本。鉴于吕某的认罪态度较好,上海警方对他采取了取保候审措施。
中央领导丁关根同志闻讯,特地派员来上海听取汇报,肯定了上海的做法,指示把上海打击盗版的经验向全国推广。
再说汉中。上海专案组自6月中旬暂离汉中后,一连5个多月没有到汉中。汉中印刷厂的几个决策人以为从此太平,可以高枕无忧了。于是,他们一边大胆盗印其他大型工具书,一边加紧同盗版《辞海》的委印人联系,催他们快把余下的盗版本提走。委印人怕警方查处,吓得不敢上门提货。几个厂领导却胆大妄为,到处抛售这些盗版本,还向全体职工宣布了“保密纪律”,声称“谁要把厂里盗版的事捅出去,谁就是汉中印刷厂千古罪人”!
这些自以为得计的盗版者做梦也没想到,上海警方在速战速决,侦破东营市《辞海》盗版案后,又挥戈北上,对汉中盗版案进行外围取证。9月上旬,上海专案组历经曲折,终于找到了汉中盗版案不法书商——哈翎的踪迹,并从哈翎的前妻处得知,哈翎怕上海警方抓人,所以不敢露面,特地叫她前来传达口信:哈翎承认曾出资7万元参与盗印《辞海》,他表示愿意赔偿了结此事。
2000年11月初,上海警方又收到辞书出版社转来的一封来自汉中的举报信。根据这封举报信提供的线索,上海专案组于11月9日抵达济南某造纸厂,获悉:汉中印刷厂于1999年12月在该厂购买了34.5吨40克字典纸。据行家计算,这些字典纸正好印刷5000套《辞海》。
同年12月3日,上海派出专案组前往陕西,再次追查《辞海》盗版案。专案组人员分别来自上海市版权局、辞书出版社、市公安局文保分局。领导派我随专案组前往采访报道此案,专案组连同我在内共8人。
盗版不得人心。我们一行刚抵达汉中,该厂就有职工不顾厂领导宣布的所谓“保密纪律”,连续打电话到专案组住宿处,举报该厂领导组织盗印《辞海》的不法行为,并提供了相关线索。
当天晚上,专案组对犯罪嫌疑人——汉中印刷厂法人代表、厂长张一鸣,副厂长张明,市场开发部副经理张存光以及作伪证、声称“愿承担法律责任”的厂党委副书记陈文德传唤到旅馆专案组进行突击审讯,查实了该厂盗印《辞海》的犯罪事实。这些犯罪嫌疑人先后交代:1999年12月,张存光伙同张明受不法书商李渭渭、哈翎委托,接受了由他们提供的盗版《辞海》菲林片和预付款30万元。嗣后,在厂长张一鸣指挥下,厂供应科从济南某造纸厂购进印刷盗版《辞海》用纸,在两个月内盗印《辞海》普及本5000套,其中2500余套已被书商提走,剩余的2400余套于去年5月底由张一鸣指挥全厂中层干部转移到郊外藏匿。专案组当即出击,赶赴汉中郊外,依法查封了这批盗版《辞海》。
在调查此案过程中,专案组还发现该厂除盗印《辞海》普及本外,还有大量盗印其他工具书和武打小说的嫌疑,经初步认定,这些盗版物的总码洋达240余万元……案情已趋明朗。
我全程采访了案件的调查过程。
12月6日下午,专案组开具了法律文书,正欲将涉案人张一鸣、张明、陈文德等带至上海做进一步审查时,汉中印刷厂数百名职工打着“我们也要吃饭”等横幅,突然包围了专案组所在的旅馆……
原来,该厂职工生怕查处盗版案“砸”了他们的“饭碗”,所以欲通过闹事的方式“救”出他们的领头人。
猝不及防,专案组的8位同志连同全国扫黄打非办、陕西省公安厅、省新闻出版局的3名干部及3名犯罪嫌疑人都被堵在房内。不少闹事者已冲到房门口,欲强行冲入房内“抢人”,这便是本文开头描述的场面。
情况十万火急!公安部获悉这一情况,急电陕西警方:务必确保全体被困人员的安全!汉中市公安局迅速调集百余名民警赶赴现场,采取措施把已冲进楼内的人员全部劝退到大门外。但他们一直围堵在大门外,不肯离去。
子夜时分,已连续10多个小时水米未进,饥肠辘辘的被围困人员准备突围。在当地民警的帮助下,一行14人提着行囊,摸着黑,走过大楼顶层的一条长长的甬道后,遇到一堵2米多高的砖墙,我与3位女同志无法翻越,民警与几位年轻力壮的同志以自己的身子作“人梯”,让我们踏着他们的肩膀翻越过去。好不容易到达宾馆的裙楼,大家乘着电梯来到楼下时,见一辆面包车已敞开车门等候在大门外,不由得惊喜交加。未料,大家正欲上车,人潮已从宾馆的正门涌来。当地民警立即手挽手,隔开人群,辟出一条小路,让我们上车。但“防线”很快被人潮冲断,受困人员非但没能上车,反而被闹事者一顿拳打脚踢,我迅速摘下眼镜,装进口袋,以免损坏;然后弯着腰 ,用双手护着头,但仍饱受冷拳……
混乱中,闹事者趁机劫走了1名犯罪嫌疑人。其余13人在当地警方的保护下重新上楼,集中到一个不到20平方米,且无生活设施的旧房间内。
又度过了饥寒交迫的四五个小时,虽经多方共同努力,但仍未平息哄闹,为了避免矛盾激化,经与当地政府协商,并得到承诺后,专案组决定:3名涉案人员暂留汉中,但在本月内须主动到上海接受警方审查。至此,风波方告平息。
当时,我所在部门与市公安局文保分局都在思南路99号办公。12月24日中午,我午餐后外出散步,行至思南路、泰康路时,朝我迎面走来的三名穿着黑大衣的外地男子问我“思南路99号怎么走”,我一瞧,这三人有些面熟,即问他们从哪里来,他们回答“从陕西来”,我恍然大悟:“你们是汉中的?”他们点点头,见他们一脸疑惑的模样,我说,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们是来“投案”的吧?
真是无巧不成书。原来,这三个人就是汉中印刷厂的涉案人员张一鸣、张明、张存光,他们是依法依约到沪来接受审查的。此后不久,被他们转移的2400余套盗版《辞海》运抵上海,交上海警方扣押。
盗印《辞海》,贼胆包天。始作俑者就是西安的李渭渭和南京的哈翎。
阴谋始于1999年11月。其时,这两个不法书商见到上市不久的新版《辭海》销路好,眼馋心痒,顿萌盗印之心。两人各投资15万元人民币,由李渭渭通过李某(已死亡),用9万元人民币非法制作《辞海》普及本菲林片一套。同年12月李渭渭又通过陕西省汉中印刷厂市场开发部副经理张存光,经厂长张一鸣,副厂长张明的批准与其签订了合同。随后,张一鸣又指使业务员从山东某造纸厂购进35吨规格为40克字典纸,自1999年12月至2000年2月,用本厂01胶印机非法盗印《辞海》普及本5000套,总码洋达240万元人民币。承印期间,李渭渭、哈翎多次去汉中印刷厂查看印刷质量,取样书、发货。
2000年4月,李、哈在湖南长沙参加全国书市期间,大肆推销盗版《辞海》普及本,并预先收受客户定书款。此后短短两个月内李渭渭和哈翎将2500余套盗版《辞海》普及本陆续发往全国,罪恶的足迹遍及15个省市。两贼正欲抛售其余2400余套盗版《辞海》,不料东窗事发,急忙匿藏起来,妄图逃避法律制裁。
为了捕捉哈翎,侦查员五上南京、无锡,多种侦查手段并用,历经周折,令哈翎束手就擒;为了捉拿李渭渭,专案组五赴陕西,迫使李主动向上海警方投案自首。
为净化文化市场,不留“垢迹”,侦查员们四处收缴《辞海》盗版本,历时一年,北至东三省,西至甘肃新疆四川,南至福建,东至江浙一带,行程数十万公里,不仅将李、哈销售出去的盗版《辞海》全部追回,而且,为以后检察院、法院对李渭渭、哈翎的定罪量刑提供了充分的依据。
2002年8月27日,经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宣判,不法书商李渭渭、哈翎分别被依法判处有期徒刑3年、4年,并分别被处罚金4万、5万元(此前,有1名不法书商和3名盗版承印者相继受到上海警方依法处置)。
至此,历时两年半的《辞海》保卫战——中国书市第一大案,终于降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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