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家庭 蔡思远 唐 瑭 李和煦
城市经济增长的源泉在于要素的集聚。在要素集聚过程中,共享、学习和匹配三个微观机制共同推动区域的经济发展。[1]理论上而言,当要素集聚过程中的规模经济与规模不经济水平相等时,城市规模就处于动态平衡的状态。然而在现实中存在着城市规模以低密度、无序的方式扩张的现象,也即城市蔓延。而这种集聚水平的下降会在各个维度影响城市经济的发展。[2-3]
在中国的语境下,“城市蔓延”一词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当前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城市蔓延恰恰体现出城市经济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的一面。受传统观念的影响,不少主政官员仍然秉承着追求城市绝对规模的观念,而忽视了城市土地的利用效率问题。低密度的城郊开发,例如工业园区、新城的建设,往往是推动城市蔓延的重要因素。目前在地级市中已有272个已经拥有或正在建设新城,总面积达到6.63万平方公里。[4]而其中多数很难从外部吸引企业或人口流入。这些现象反映出城市蔓延的研究还没有成为主流方向,并未被应用到城市规划者与管理者的工作中去。因此,有必要对城市蔓延的文献进行梳理,结合中国国情,为经济转型过程中的城市发展提供新的思路与见解。
截止到目前,对于城市蔓延的研究,主要从以下几个维度展开:
1. 对于城市蔓延的定义,现在尚未形成统一而精确的界定。城市蔓延界定的关键在于如何全方位地描述蔓延的过程。这是早期城市蔓延文献中集中争论的问题。目前学界对城市蔓延的定义形成了三点共识:低密度、规模扩大和负面影响。在此基础上,已有文献中的定义界定基本类似,但互有侧重。这些不够精确、明晰的定义界定已经引发了一些争议,也不利于对城市蔓延的定量化测算。对于这类文献,本文仅作简要的回顾。
2. 城市蔓延的动力机制是近年来本领域研究关注的热点。在城市蔓延动力机制研究方面,难点在于在经济和政治体制不同的地区中,推动力或驱动力是不同的。总的来讲,市场力量和政府力量催生出了两种不同的蔓延模式。在欧美国家,城市蔓延主要由居民自由选择居住区位的市场机制而进行的。而在中国,主导力量则往往是政府。已有大量的研究指出城市蔓延的各种驱动因素,但具体是以何种机制作用来推动城市蔓延,还有待研究。
3. 城市蔓延的影响是全方位的。城市蔓延能够从经济、社会、生态多个维度对城市乃至区域产生影响:在经济方面,城市蔓延能够对城市生产率产生影响,但方向仍不明确;在社会方面,城市蔓延会造成种族隔离,进而提升城市中心的犯罪率,也会使城市居民福利下降,而这些影响多为负面;在生态方面,城市蔓延会加剧环境污染。
4. 城市蔓延的测度由粗糙转向精细。通常在评价某个城市的蔓延程度时,主流的方法是构建单个指标或多指标的测度体系。学者们进行定量分析时,经常使用的是单指标的测度方法。而对于多指标的测度方法,则没有形成一个公认的权威体系。随着科学技术的快速发展,遥感、夜间灯光等方法逐渐被广泛运用,为精确测度城市蔓延程度提供了可能。
5. 城市蔓延治理研究的国内外进展差异较大。在城市蔓延治理的理论方面,欧美发达国家已经建立了一套较为成熟的体系,通过紧凑式的土地开发、发展公共交通等手段遏制和治理城市蔓延。在中国,由于城市蔓延的动力机制与国外存在明显的差异,城市蔓延的治理策略也会有所不同。但是,目前国内相应的文献还较为零散,较为完善的城市蔓延治理理论尚未形成。
目前来看,中国的城市蔓延现象仍有继续发展的趋势。为了更好地理解和探索中国的城市蔓延问题,本文对城市蔓延的定义、动力、影响、测度和治理等方面进行了文献回顾和评论,并对未来的研究方向作了展望。
城市蔓延涉及城市经济学、城市规划、地理学等诸多学科,由于城市蔓延的内涵十分丰富,城市蔓延的定义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众说纷纭,至今依然没有形成一个统一的精确概念,但学界对城市蔓延的某些特性和表现已经达成共识,这也体现在众多学者对城市蔓延的定义中。
1. 城市蔓延意味着城市边界的过度扩张。[5-8]这种边界扩张表现为对郊区或农业用地的侵蚀。扩张的形式可能是蛙跳式[9-10],也可能是“以环状或块状向周围蔓延”。[11]城市形态以分散而非紧凑的形式向外扩张。城市建设越分散,蔓延程度就越严重。[12]
2. 城市蔓延具有低密度性。低密度性体现在多方面,包括人口的低密度性[13]、土地开发和利用的低密度性[13]、道路建设的低密度性[14]。越过边界的低密度开发往往和低下的规划水平联系在一起,使得城市蔓延地区的土地分布不连续,功能也较为单一,难以实现城区内的多功能混合式的土地利用,造成通勤成本上升和土地使用效率低下。[15-16]这也是城市蔓延带来不良后果的主要原因。
3. 城市蔓延会带来社会的负面影响,包括但不限于绿地毁坏、交通拥堵、空气污染。[17]城市蔓延还会造成空间破碎化,从而影响生态系统,造成社会隔离。[18]尽管城市蔓延的定义尚未统一,一般认为城市蔓延即低密度的、蛙跳式或飞地式的功能单一的大规模土地开发。[19]城市蔓延定义中的共性特征可总结为三个方面(表1)。
纵览城市蔓延内涵的发展可以发现,随着研究的深入,定义变得更加精细和全面。早期定义虽然已经隐含着城市蔓延的主要内涵,但依然显得过于粗糙,未能体现出城市蔓延的多维性和复杂性。[20]但随着城市蔓延定义越来越全面,一些批评指出,“城市蔓延”一词过大的内涵好像能概括一切,“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说”。[21]城市蔓延和城市增长难以区分,就像“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22],虽然城市蔓延的定义经历了从模糊到较为精确的过程,但定义中的主观性依然存在,甚至成了一种规划取向价值的延伸,造成不同地区的定义存在差别。
而在中国快速城镇化的背景下,城市蔓延与转型期的制度背景密切相关。从人口、经济、空间、环境和政府因素这几个角度来看,结合现有定义,本文认为快速城镇化时期中国的城市蔓延可以定义如下:我国的城市蔓延是一种根本上由城镇化进程和城市发展的硬性需求推动的城市土地过度、低密度无序扩张的空间形态。[23]
表1 城市蔓延定义中的共性特征
城市蔓延的测度方法主要分为三类:分形维度测度法、美学测度法和指标测度法。[24]美学测度法由于评价的主观性较强,目前仅只作为一种理论上的测度方法。实际操作极少使用该种方法,故在本文中不作评述。
分形维度测度法是指通过城市蔓延形态与分形图案的类似性,构造周长与面积的比例值,值越小则城市蔓延程度越高。[25]Terzi和Kaya(2011)指出当城市增长较为紧凑时,分形维度与蔓延指数正相关。[26]
分形维度测度方法适用于单中心的城市,优点在于计算较为直接,且不受城市蔓延类型的影响。姜世国、周一星(2006)利用分形理论发现北京市存在着集聚用地的扩散现象。[27]郭贝贝等(2013)利用分形理论对马鞍山的城市形态进行分析,认为城市蔓延程度与分形维数及用地破碎度正相关。[28]刘和涛等(2015)基于分形维度测算方法综合分析了武汉市的城市蔓延情况,指出武汉市的用地破碎度较高。[29]
但是,分形维度法测度的城市蔓延程度一般不具有经济意义。因此,在经济学研究过程中,此类方法运用较少。
指标测度法是在经济学研究中运用最多的方法。由于指标测度较为直观,而且具有可比性,故被学者们所青睐。运用较多的指标测度法是单指标法。
单指标法大多考虑人口或土地两个维度。常用的指标有城市用地增量、土地—人口增长弹性、熵、人口密度差、可达性、不同用地属性栅格连接度等。[30-35]
城市蔓延往往是多个维度的综合体现。为了降低数据获得困难的影响,研究者倾向于将多个维度的指标压缩成一个主要指标,通常以蔓延指数的形式出现,以突出主要因素对城市蔓延的影响。这种处理方式较为简洁,因此为很多经济学者所偏好。但是,单指标法的缺点在于压缩指标会丢失信息量。例如对于人口统计资料陈旧和面积资料较新的区域而言,单指标法可能会高估城市蔓延水平。[36]
因此,如何在降低城市蔓延评价体系的冗余性的同时,保留尽可能多的信息,以保证指标的准确性和客观性,是单指标法在应用过程中至关重要的问题。
多指标法是基于城市蔓延的多重属性发展出来的一种测量方法。在挑选指标时,需要先考虑组成成分的变化,再考虑影响程度。[22]
为了充分体现城市蔓延带来的各个方面的影响,学者通常从密度、形态、人口、功能、城市结构等方面构建子指标,并将其整合对城市蔓延进行评价。Galster等(2001)提出了城市蔓延的六个维度:集中度、可接近度、密度、中心度、成核度、集聚。[21]Ewing等(2002)则把城市蔓延缩小到了四个维度:密度、土地利用多样性、便利性和人口集聚重要度。[37]Frenkel和Ashkenazi(2008)提出了包含三个维度13个指标的综合评价体系,包括人口密度、边界不规则度、土地使用分离度、土地使用碎裂度与土地使用成分5个变量。[38]从以上几个较有代表性的多维度指标法可以发现,多维度指标法的优点在于其全面性,能够从多个角度衡量城市蔓延的程度,方便管理者进行针对性的治理。但是,随着学者关注的角度越来越多,指标体系越来越庞杂。Salvati和Carlucci(2016)曾使用了一个包括132个指标的测度体系。[14]一方面,所需要的数据量较大,数据可得性不佳;另一方面,也不利于指标体系的推广。利用多指标测度法的研究大多是案例研究,难以进行跨区域的对比研究。
随着地理信息技术的发展,遥感图像、夜间灯光影像等方法正逐渐被运用到城市蔓延的研究中来,目前在城市和区域研究中的应用已初具规模。
在城市蔓延的研究中,夜间灯光常用于提取和计算城市建成区的面积。而提取方法一般可分为三类:经验阈值法、突变检测法、辅助资料比较法。[38]经验阈值法主要依靠人为确定的阈值来判断栅格是否属于城市建成区的范围。Sutton等(1997)通过给定城市边缘距离来提取城市空间信息。[39]Yi等(2014)和秦蒙、刘修岩(2016)均使用10作为灯光亮度的阈值,Ma等(2012)则使用12作为灯光亮度阈值。[40-42]人为设立阈值简单方便,但具有较强的主观性。辅助资料比较法则是通过不断调整阈值,使提取出的城市面积与已有资料吻合,以此来获取最佳阈值。Milesi等(2003)将美国人口普查数据和土地覆盖数据集结合,获取了最佳阈值。[43]Henderson等(2003)则以Landsat TM遥感影像作为辅助资料进行对比,提取较为准确的空间信息。[44]
但是,需要注意的是,首先,夜间灯光数据在不同年份和不同卫星间不可比,因此需要校正。[45]其次,考虑到灯光溢出效应,夜间灯光往往会高估城市蔓延的水平。[46]因此,在使用夜间灯光数据时,需要特别小心地对数据进行校正和处理。总体而言,夜间灯光数据为城市蔓延研究提供了有效的数据和方法的补充,其应用仍方兴未艾。
由此可见,尽管城市蔓延具有多种测度方法,但城市蔓延作为一个相对现象,依然没有公认的固定标准。[47]当使用不同测度方法对同一个区域进行测量时,有时会出现相反的结果。[48]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套较为成熟和广泛运用的城市蔓延测度方法体系,能够全方位地定量测算城市蔓延程度。综上所述,城市蔓延测度方法的对比可总结为表2。
城市蔓延问题并非国外独有的现象,在中国快速城镇化的过程中,绝大多数城市已经表现出了低密度扩张的趋势,并且存在着蔓延程度由东部向西部递减的趋势。[49]而解决城市蔓延问题的基础,是要找出城市蔓延的驱动因素是通过何种途径影响城市发展的。纵观已有研究,城市蔓延的驱动因素可分为市场力量和政府力量,相应的城市蔓延类型分为市场主导型和政府主导型。
表2 城市蔓延测度方法对比
城市蔓延最早出现在美国,伴随着收入增长和对舒适居住空间的追求,城市居民不断向城郊搬迁。因此美国的城市蔓延很大程度上是由市场力量主导的。在静态的城市经济学模型中,居民住房距离城市中心越远,土地价格越便宜。随着通勤成本的降低,均衡点距离城市中心越来越远。[50]进一步地,将居民的消费品从土地改为住房,并将人口、居民收入、农业土地租金引入,此时城市边界由城市居民与农民之间的竞争决定。[51-54]当城市居民外迁利益大于机会成本时,居民向城市边界迁移,推动城市面积扩大。而人口密度随着中心向周围不断递减,城市蔓延随之发生。
在城市蔓延进程中,另一个关键因素是通勤成本的降低。土地开发成本随着可达性的提高而下降[55],因此交通技术进步,包括路网向郊区的延伸、汽车的广泛使用、大规模高速公路的建设是城市蔓延的重要动力。[56-57]宽马路的过度建设还会导致恶性循环,道路的建设鼓励汽车的使用,而汽车的使用量增加反过来又需要更多的公路,推动城市蔓延。市场失灵也是城市蔓延的一大动力因素。例如,在居民考虑机会成本时,往往会忽略开敞空间的成本计算,从而低估了城市蔓延的成本。当政府对基础公共设施的定价过低,也会导致郊区土地的过度开发。[58]此外,一些影响城市蔓延的市场因素还包括房价、产业结构的转变、教育水平的提高等。[59-60]
政府也是城市蔓延的重要推动因素之一。政府的影响渠道主要有以下两种:政府作为“裁判员”制定的政策及政府本身作为“运动员”的经济行为。
1. 政策作用与城市蔓延
首先,政府能够通过制度或政策改变要素供给,促进或抑制城市蔓延。一些土地限制性的政策,例如城市的人口控制政策、限制容积率、限制楼高等,使得城市内部开发密度下降,加剧城市蔓延的进程。[61]
其次,一些治理城市蔓延的政策,例如节约集约用地政策、划定开发边界等更加严格的规划法案能够有效地遏制蔓延。[62-64]当然,政策也有失效的情况。Lichtenberg和Hardie(2007)运用美国马里兰州的数据,认为对开敞空间和森林的保护政策会间接地加剧城市蔓延。[65]错误的政策导向,譬如鼓励基础建设投资,以及土地规划的失误也会加剧城市蔓延。[66-68]
再次,更加一般性的政策,如财政政策也能影响蔓延水平。Banzhaf和Lavery(2010)指出,地价税能够增加单位土地的资本利用率,从而减缓城市蔓延。[69]Song和Zenou(2006)指出财产税会降低城市规模,延缓城市蔓延。[70]但使用意大利和中国的数据却发现,房产税的提高会导致城市蔓延加快。[71-72]以我国182个地级市为样本,城市蔓延与地租呈正相关关系。[73]这与经典的单中心城市均衡模型的结论不符。但从侧面上反映了在我国二元制土地供给下,地租越高,地方政府征地激励越高。从根本上而言,二元化经济增长模式是其内在驱动力,而财政政策以及土地制度改革滞后只是制度性成因。[74]
2. 土地财政与城市蔓延
如果仅仅把政策看做是外生给定的,则无法解释为什么同样的政策在有的地区成功,有的地区失败。事实上,政府并不只是作为“守夜人”,政府本身也会作为经济主体参与到经济活动中去,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在这种情况下,政策是追求政府利益最大化的结果,而非为了整个社会的最优。Fischel(2005)在一个包括居民、政府、官僚与利益集团的模型中,将城市分为小城镇与大城市,并从微观角度指出在小市镇,住房所有者是城市蔓延的主导因素,因为居民能够“用脚投票”。而在大城市中,城市蔓延还与官僚和利益集团有关。城市蔓延水平是居民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过程中与其他利益集团竞争的均衡结果。[75]
在中国的语境下,政府利益最大化往往通过土地财政的方式实现,城市蔓延动力在于地方政府对土地出让收入的追求。[76-77]在农地征用补偿价格和真实地租的巨大差异下,政府能够通过出让土地获得巨额收入。[78]政府对土地的供给和开发量,还拥有很强的控制力。因此,政府实际上有意愿、也有能力保持现行的土地开发模式。只要当开发土地获得的收益超过投入建设公共设施的成本时,政府就会开发新的土地。尽管学界普遍认为,中国的城市蔓延现象很大程度上是土地财政推动的,但政府实施土地财政的动机是不明确的。
(1)财政压力与城市蔓延
一种可能是政府为了填补财政缺口,从而出让土地。自分税制改革实施后,地方政府的财政收入不断下降。[79-80]而为了缓解财政压力,地方政府通过出让土地,获取土地收入和后续的税金。[81-82]通过对2005年至2007年地级市进行实证检验表明,这种卖地冲动与缺口大小成正比。[83]与此相关的一个证据是,在现行的财政体制下,地方政府财政分权程度越高,城市蔓延水平越高。[84]
(2)区域竞争与城市蔓延
另一种思路指出,政府在面对财政压力时,并不一定要出让土地,选择量入为出即可。[85]因此,土地财政更可能是地方官员追求经济增长的手段。[86]在农业用地转为工业用地过程中,需要大量基础建设投资,能够拉动GDP增长。[87]
同时,政府可以通过招商引资,发展工业或开发房地产获得后续的税金。[88]这种投资冲动的背后是官员之间“锦标赛式”的竞争,重要的不是土地出让的绝对数量,而是区域之间的相对程度。[89]现有研究指出,城市面积的增长与区域间政府竞争强度成正比。[90-91]当地方政府的预算约束不那么紧,收到的转移支付增加时,城市蔓延的程度反而加剧了。[92-93]
在市场主导型城市蔓延和政府主导型城市蔓延中,何种动力在起主导作用呢?秦蒙等(2015)使用空间杜宾模型,认为我国城市蔓延的决定性因素是区域间政府竞争,而非财政压力。[3]但这仅是一个孤证。在我国,具体是何种原因促使政府通过土地财政推动城市蔓延,仍需进一步研究。
以美国为例,中西方城市蔓延的动力机制的差异相当明显。总体而言,中国的城市蔓延是政府主导型,而西方的城市蔓延则是市场主导型。中国的城市蔓延开始于城市化率较低的时候。土地财政是中国城市蔓延的成因,因此城市蔓延可能是追求经济发展的结果。而且城市蔓延的高速时期与城市化的高速时期高度重合,难以将真正的城市蔓延部分区分出来。而美国城市蔓延则是随着通勤成本下降,城市居民在市场力量的推动下向城郊迁移导致的,是经济发展水平达到一定程度后的结果。[94]中美城市蔓延特征的差异总结如表3。
除此之外,随着经济与社会的不断发展,城市蔓延水平达到一定程度后,城市蔓延的驱动力可能并不仅限于这两种力量。在“强政府”和市场力量不断增强的过程中,市场机制与政府作用逐渐融合所形成的新推动力,可能是我国城市蔓延后期的重要推动因素。
这种差异说明在发展中国家,城市蔓延的动力并不具有普适性,而与该国的政治体制、宏观经济制度、转型过程中的特殊因素有关。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1.我国城市蔓延与土地制度有关。在土地公有制的情况下,土地供给量的大小由政府给定。而土地的供给量又取决于政府(官员)自身的效用,影响的变量包括税收、土地出让金、财政状况。[95]在土地市场处于卖方垄断的情形下,地方政府有足够的议价能力。
表3 中美城市蔓延特征对比
2.我国城市蔓延也与二元的宏观经济结构有关。二元的经济发展方式使得城市用地和农业用地之间的地租存在巨大差异,使得地方政府能够“套利”。在巨大的“剪刀差”下,土地的价格体系失灵,造成了土地的过度供给,进而推动城市蔓延。
3.我国城市蔓延还与转型过程中的特殊因素有关。以房地产市场为例,我国的房地产市场在近十年来出现过多次异常火爆的现象。一方面,由于投资渠道的匮乏,大量资源投入房地产行业,房地产开发需要土地,从而推动了城市蔓延。另一方面,市场的火热使得进入房地产行业的企业数量增加,这种数量的增加也能够加速蔓延。[96]此外,开发商所供给的房产也不断增加,促使城市面积不断扩大,推动城市蔓延。
4.我国特有的户籍制度限制了劳动力的自由流动,使得人口城市化的速度远低于土地城市化的速度。城乡之间与城市之间的人口流动限制,阻碍了要素的正常集聚,进而推动城市蔓延。
“城市蔓延”一词在使用的过程中,本身便带有一定负面色彩。学者在研究其影响时,也往往把目光放在城市蔓延带来的问题上。已有的研究表明,这种影响主要表现在经济、社会、生态等方面。
1. 城市蔓延与要素集聚
城市蔓延首先会影响城市经济发展。理论上来讲,城市蔓延会使得要素集聚程度降低,进而造成城市生产率下降。具体的途径可能是面对面交流的减少降低了创新的频率,也有可能是通勤成本与搜寻成本在紧凑式发展的城市内较低,进而降低了生产成本。[97]
Fallah等(2011)使用美国357个大都市数据,发现城市蔓延与生产率存在负相关关系。[32]秦蒙、刘修岩(2015)运用了夜间灯光数据构造的城市蔓延指数,使用中国的数据也验证了这个观点。[3]而且其副作用随着城市化水平的提高而下降,这从侧面说明了我国城市生产的集聚效应还很显著。Baum-Snow等(2017)指出,辐射状的公路和铁路使得工业和服务业的发展去中心化,进而降低GDP。[98]但Glaeser和Kahn(2004)指出,城市蔓延似乎没有如理论中那样降低了生产率。[56]在多中心集聚的情形下,城市蔓延与生产率的关系并不显著,而且对生产率也不一定是负面影响。[99]
2. 城市蔓延与资源错配
城市蔓延对经济发展的影响可能并不仅仅通过降低要素集聚度这一渠道来实现。城市蔓延也有可能使得城乡间的资源错配,从而减缓经济发展。
O’sullivan(2013)指出城市蔓延至少能够对两种要素的配置起作用。[100]对于劳动力要素,建成区面积扩大使得劳动力供给增加,工资下降。对于制造业企业而言,有利于扩大生产规模,提升生产率。建成区面积扩大也增加了土地要素供给。对于制造业企业而言,生产力难以通过向高层建筑复制生产线或土地集约利用得到提高,因此制造业企业的土地替代弹性更低。而对于服务业而言,其发展本身即需要大规模的人口基础,而对土地的供给要求并不高。因此在城市蔓延过程中,土地和劳动力要素供给的上升,更有利于制造业而非服务业的发展。这种劳动—土地要素替代关系扭曲,减缓了制造业向服务业转型的速度。从理论上而言,随着城市的发展,制造业企业会向城市郊区移动,而市中心的增长停滞,导致中心区的就业减少,经济塌陷。以华盛顿特区为例,1980—1994年,华盛顿特区的就业岗位减少了26000个;然而在郊区,岗位却增加了15000个。新增加的就业岗位有75%出现在了蔓延地区。[17]
但是,在中国恰恰相反,中心城区在城市蔓延过程中没有衰落,反而是工业园区与新城难以吸引资源流入,造成资源浪费,进而形成产业结构的错配。值得注意的是,产业结构的不同本身也可能引起城市蔓延进程的差异,因此如何将两者的内生性剥离,尚待进一步研究。
在社会影响方面,早期有研究指出,西方城市蔓延实质上是中产阶级向城郊定居,而低收入阶级滞留在城区内的过程,这实际上造成了阶级和种族隔离。在衰落城区的贫民窟内,还会酝酿潜在的犯罪者,提升了城市的犯罪率。[101-102]
事实上,中心城区犯罪率与种族歧视情形的加剧,促使居民迁出中心城区,进一步推动了城市蔓延,形成恶性循环。[103-104]这种分散化的居住方式减少了居民面对面交流的机会,降低社交满意度。[105-106]
基于中国的研究表明,城市蔓延水平与居民福利在农村和老城区呈U型关系,而对于城郊居民而言,呈倒U型关系。[107]需要指出的是, Glaeser和Kahn(2004)以及Wheeler(2008)均质疑了城市蔓延与种族隔离之间的相关性,这说明两者之间的关系仍需进一步研究。[56,108]
城市蔓延对生态环境也有显著的影响。由于城市蔓延所侵占的地区往往在城市边界,因此城市蔓延首先可能导致绿地或森林面积的减少和水资源的浪费。[109-110]随着人们向郊区定居,通勤距离变长。[111]因此居民往往选择私家车作为出行方式,私家车排出的尾气可能会导致石油消耗的增加和全球变暖。[112]
早期研究指出,私家车数量的增加与PAH致癌物浓度高度相关。不仅在大都市地区,水库及保护区的空气质量也出现了明显的下降。[113]而近来的研究也表明,城市蔓延程度较高的地区,空气污染和二氧化碳集聚程度较高。[114-116]私家车数量的上升以及公共交通融资的缺乏,还会导致公共交通的效率下降。[117]另外,驾驶出行的增多可能导致锻炼的机会减少,使得居民身体素质下降。[118]
但是,也有学者指出,相关关系并不能代表因果。[119-120]有研究指出城市蔓延会带来交通成本的上升。也有批评者认为,一方面城市规模扩大会增加通勤成本,另一方面密度下降带来的拥堵减少又会降低通勤时间,具体结论还缺乏实证的支持。[121-122]
综上,城市蔓延产生的几方面影响如表4所示。在此基础上,理解城市蔓延的影响对于我国城市化的进程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1.城市蔓延涉及城市发展模式的选择问题,我国城市发展是遵循大都市的高密度发展模式,还是乡村田园式的低密度模式?两种方式各有利弊。从城市蔓延的角度来看,无疑应当是前者。但大城市也存在着城市病的问题。如何因地制宜地判断发展模式,权衡两种模式的利弊是需要进一步研究的话题。
2.对于现代城市而言,城市扩张可能并非像传统意义上以同心圆向外扩张,而是通过产生城市次中心向外跳跃扩展。这种情况下,飞地上可能会产生一个新的产业集群。此时城市蔓延是否仍然会降低要素集聚,需要在新的视角下进行评估。
3.城市群对于经济发展的意义越来越重大,但在实际研究中,极少涉及城市群的蔓延情况。在城市群的意义上理解城市蔓延对区域发展的影响,有利于整体上的规划,并通过城市间的合作机制解决城市化过程中的问题。
城市蔓延出现之后,学者们便致力于寻找城市蔓延的治理策略。从20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西方涌现了大量讨论城市蔓延治理策略的研究文献,对于我国目前的城市蔓延治理具有一定的参考意义。
从城市蔓延治理理念的发展阶段来看,各个阶段倾向于不同的治理措施。传统分区制通过增加交易成本,如更长的审批时间、烦琐的书面程序等来延缓城市蔓延的速度。这些手段实际上是反发展的。在传统分区制饱受批评的时候,进阶分区的方法应运而生。进阶分区的手段更加灵活,政府强调区域增长边界的制定。税收共享、区域交通和用地规划是这一阶段治理过程中较为常见的政策工具。使用区域管理来遏制城市蔓延的一个例子是波特兰市。该市通过区域土地利用规划来制定增长边界(Growth Boundary),同时区域政府随着时间改变调整增长边界的范围。[123]
城市成长管理通常所采用的措施既有建设限制、土地保护项目以及充分的公共设施条例等政府手段,也有分级税率、土地银行等市场手段。[124]相比于区域主义的观点,成长管理是支持发展的,它通过制定与发展规划相一致的政策或运用相应措施,达成广泛的公共目标。[125]成长管理的一些措施,也在“精明增长”的思潮中得到广泛运用。成长管理的有效性也得到了一定的证实。[126]然而成长管理遭到了一些反对,原因在于成长管理推动了土地和住房的价格上涨,进而加剧了社会的不公平。[127]
表4 城市蔓延的各类影响
在新城市主义阶段,政府干预更多体现在规划阶段,包括注重城市设计,实行土地的混合利用和建设新城市主义社区(New Urbanist communities)。而社区的建设通常都以公共交通或步行作为设计导向。有学者对此提出了批评,认为新城市主义只是田园主义城市的老调重弹,通过混合形式的土地利用和混居的社区模式是否真的能够解决阶层问题还没有定论。[124]
而“精明增长”的治理措施包括了保护开放空间、划定增长边界、紧凑式的土地开发、公平的财政和转移支付、发展公共交通、更新旧的商业区、区域协调规划七项内容。[128]相比于新城市主义,“精明增长”更倾向于管理导向,擅长运用政策工具进行治理。[129]在治理过程中,“精明增长”的治理措施也存在一些缺点,例如无限制地追求紧凑式开发对于环境的益处相当有限,而且也忽视了工业对经济发展的重要性。[130-131]
从西方治理措施的演进过程来看,可以看到两个趋势:由“堵”向“疏”的转变以及由“反发展”向“发展”的转变。早期的治理手段由于规划不利,只能在城市蔓延出现之后牺牲开发来进行治理。而随着治理措施日益成熟,先蔓延后治理的现象越来越少,而更倾向于在前期规划时,就注重开发质量,降低后期的治理成本。另一方面,早期的治理手段大多以限制边界开发为主,本质上这是反发展的。而在“精明增长”阶段,蔓延的治理强调既要保证开发和经济增长,又要保证城市开发和增长的质量。
对于国内城市蔓延治理策略的研究而言,大多是在对驱动因素或影响因素进行研究后,所提出的针对性策略。宏观上来讲,解决城市蔓延问题需要对政府的行为进行有效监管,将市场引导型手段与行政疏导型手段结合起来,加强政府间的协调和合作,尤其是城市群内部的协调机制。而落实到具体治理手段,国内学者提出的措施包括发展公共交通、土地价格市场化、内城开发策略、土地利用集约化、建立城市增长边界、空间管制分区等。[132-134]而对于区域或城市群的城市蔓延现象,则应当采用核心城市与新兴城市并重的治理措施。[135]
从已有文献来看,目前国内相关研究得出的结论较为散乱,还没有形成一套系统的治理体系。事实上,中国不同城市间的差异巨大。首先,对于不同区位的城市,蔓延模式迥然不同,山地型城市的城市蔓延可能破碎度更高,更加难以治理。其次,不同城市形态的蔓延模式有所差异。例如北京以同心圆式向外扩展,而上海则是轴向式的扩张。这两个城市的治理手段也不一样。再次,对于经济发展水平不同的城市,例如东南沿海和中西部地区的蔓延模式也不相同,难以形成具有普适性的治理对策。因此,如何建立起一个统一的多层次、差异化的城市蔓延治理体系,针对城市或区域的自身情况,因地制宜地制定治理对策,这可能是未来相关研究的主要方向。
整体而言,我国城市蔓延的治理还需要特别注意两个方面。一方面,地方政府需要增强自我造血能力,增加税基来获得财政收入,减少土地财政的发生。另一方面,也需要提高规划水平。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政府需要考虑居民的核心居住需求,并在城市中心提供类似的居住体验,否则城市蔓延的控制政策只会提升房价,而无法真正控制城市蔓延。此外,随着城市蔓延区域逐渐开发,吸引居民的特质也在减少,如足够的开敞空间、绿地等。[136]城市开发的过程需要良好的规划,防止蔓延地区的吸引力下降,导致居民再次回到城市中,而留下一座座蔓延的鬼城。
城市经济的增长是一国经济增长的源泉,但并非所有的城市增长都是有益的。无序、低密度的城市空间扩张即城市蔓延对经济、社会、生态各方面均产生了负面影响。通过对国内外已有的文献,从城市蔓延的定义、测度、动力、影响和治理五个方面进行了回顾和评价,得出如下结论:
1. 从城市蔓延的定义来看,已有的文献已经对蔓延的特征形成了一些共识,并且在实际研究过程中,正在由粗糙定性向精确定量转变。
2. 从城市蔓延的测度方法来看,随着研究技术的进步,以微观化、可视化为代表的遥感、夜间灯光的研究方法,由于能够比传统获得的数据包含更多的信息,正在成为主流。
3. 从城市蔓延的动力来看,我国与西方的蔓延动力机制有所差异,西方的蔓延动力以“美国梦”为代表,伴随着私人汽车和高速公路的发展,以市场力量为主。而在我国更多是地方政府追求经济发展的政治意志的体现。因此在相关研究中,两者的理论基石和逻辑起点应当是不同的。
4. 从城市蔓延产生的影响来看,这种影响对于社会而言是全方位的,包括经济、生态、社会等方面。传统的研究视角以关注负面影响为主,但城市蔓延的一些正面影响,在近年来逐渐得到了承认。
5. 从城市蔓延的治理来看,西方已经有较为成熟的治理理念和手段。在我国,关于治理理论的研究尚未体系化,仅仅是就城市论城市,没有发展出一套可复制的、普适性较强的治理体系。
由此可见,已有的国内外相关文献为今后进一步研究打下了良好的基础。随着城市蔓延进程的深入,也势必需要进行更加深入的研究。具体而言,我们认为城市蔓延的进一步研究方向有以下几方面:
第一,土地资源供给错配是否推动了中国城市蔓延。目前存在的一个令人担忧的现象是,政府对于大城市实行控制用地的政策,而对中小城市却增加土地供给,但人口的流向恰恰相反。这种土地资源供给错配是否导致一种偏向性的城市蔓延,是值得关注的一个问题。这种错配是否也和土地财政行为存在内在的联系,尚无明确的答案。总体而言,地方政府实行土地财政的原因还不明确。已有的研究给出了两种答案:“区域竞争”论或“财政压力”论。解决这个问题有利于从源头上治理我国的城市蔓延。
第二,中外城市蔓延的特性与共性研究。已有诸多研究说明了我国与西方国家的城市蔓延动力的差异。这种差异来源于我国的官员考核机制、土地制度、二元经济结构及转型过程中的特殊因素。这些因素哪些是主要的,哪些是次要的,对于城市蔓延的治理至关重要。而在其他发展中国家城市化过程中是否也出现了类似的因素,在跨文化的背景下,这些因素的作用是否一致,换句话说,发展中国家的城市蔓延存在哪些共性,能否从“中国经验”提炼为“国际经验”,运用于其他广大发展中国家的城市蔓延治理,是亟须回答的问题。
第三,不同城市空间结构下城市蔓延产生的影响研究。从城市蔓延的影响来看,现有的研究结论还存在着矛盾。现有的研究大多假定在单中心结构的城市下,对城市蔓延进行讨论。而在多中心式的城市结构下,城市蔓延的影响是否有所差别,需要更多的实证研究来加以讨论。这对我国城市发展形态的选择具有重要的意义。另外,即使认为在单中心结构下,城市蔓延会导致生产率下降,其微观作用机制依然是不明确的。城市蔓延可能通过降低要素集聚度,也可能通过要素资源结构的错配来降低生产率。两者在作用机制中哪种占据主导,需要进一步研究。这需要更为微观和更大容量的数据作为支撑。
第四,不同的城市蔓延测度方法的选择与应用研究。对于不同的城市,如何在不同方法间选用最为可靠的测度方法至关重要。已有的测度方法各有利弊,评价体系也仍不完备,更加精准且可比的测度方法有待未来进一步地开发和完善。当下,夜间灯光数据为城市蔓延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但也存在着数据滞后、可能会高估蔓延水平等问题。从测度技术的方法来看,更为精确的测度方法亟须发展。
第五,具有中国特色的城市蔓延治理体系构建研究。在城市蔓延的治理方面,我国尚未形成成熟的治理理念和成体系的治理手段。由于我国城市和区域间差异较大,“一刀切”的治理模式并不可行。根据西方治理思潮和实际的治理经验,构建一个多层次、差异化的治理体系,使得地方能够针对自身情况,因地制宜地制定治理对策,这也是未来值得研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