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加里王宫和周边

2019-11-05 01:41撰文龙冬
西藏人文地理 2019年4期
关键词:赞普王宫背光

撰文龙冬

傍晚过后,住到山南深广沟底曲松县城一家四层小酒店的顶楼。第二天早早起来,拉开窗帘,拉加里王宫就在曲松河南岸不远的高高台地上。初生的太阳从我这边斜射过去,为台地被雨雪冲蚀的峭壁和台地之上的昔日王宫涂抹着金黄颜色,明媚耀眼。

山南市曲松县城海拔三千八百多米。曲松县辖两镇三乡:曲松镇、罗布沙镇、邱多江乡、堆随乡、下江乡,共有二十一个行政村。县政府在曲松镇。站在曲松镇这家酒店顶楼窗前,视线略微抬高,越过那些所有城镇可见的电信铁塔和楼房,久久望到那个王宫,我如同脚登在耸立的悬梯上,窥探着远去的时光。

曲松这个地名在藏区多见,意思是“三条河”。西藏地名多以山水地貌、动物牲畜称谓。所以,外来人若懂得一点藏文,就比较容易了解掌握所到之处地理的大致状况。曲松的三条河水,一条是色布河,金色的河;另外两条是扎布河和贡布河。三条流水贯穿全县。问过当地人,从曲松县城中心流过的这道水流是什么名字,他们都说就叫曲松。我的理解是上游三水合一,穿城而过,或许下游三水合一汇入雅鲁藏布江。不过,这都是我的猜测,停留时间匆忙,还来不及得到更为详尽的解答。

说到拉加里王宫,不妨先从拉加里这个小王朝说起。

公元846年,吐蕃末代赞普灭佛,后人送给他一个绰号叫朗达玛。我想,朗达玛灭佛在当时也一定有其理由。历史规律无非就是政治经济利益之争,佛教势力空前壮大,干扰了吐蕃赞普政权统治。朗达玛因灭佛遭 拉隆寺僧侣刺杀,自此,王室内乱,社会动荡,底层造反,喜马拉雅强大的吐蕃王朝瞬间崩溃,王族大臣四下逃离,高原随即陷入将近四百年的分裂割据。

朗达玛死后,他的子嗣逃往西部阿里,顽强地生存下来。这样过了一百多年,到公元十世纪左右,朗达玛的儿子维松后裔埃尊赞普率领一支嫡系,或因阿里气候变化恶劣,或因西部外邦武力侵扰,或是因为故园遗留势力的邀请,当然还有地貌环境的近似,他们决心东归。于是迁返故土,也就是今日的山南地域,并在曲松一带建立拉加里赞普世袭王朝。山南雅砻谷地曾经是吐蕃藏王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公元七世纪壮大的吐蕃统治迁往气候更好、谷地更为宽广的拉萨,可是山南赞普故园的王族气息依然留存,此外,它依旧是吐蕃王朝的粮油供给基地和人口劳力集中的区域。

曲松县过去的名字叫拉加里。其实,东归的前奏是埃尊赞普的一个儿子先在曲松附近的色吾建造加里庙和加里庄园。“加里”当作何解释?一时也是得不到回答。不过传闻当地有老者说,加里就是“汉人”,我觉得这实在是望文生义的牵强附会。依照藏文地名中相同写法的“加”,其实不难理解“加里”的含意,加里就是“大山”的意思。曲松这一带也确实被众多高山挤压着,大大小小的水流又将谷地泥石切割出台地,同西藏西部阿里一样的土林地貌随处可见。“加里”之前冠以“拉”字,显然是这个小王朝自我神圣的意识使然,亦或许得到后来西藏地方历代统治默许。“拉”是神圣之意,比如拉萨,意为“圣地”。我在拉加里王宫看到藏文碑刻名称,“拉”字前头还有一个“埃”字。以我手头资料所能知道的,这个“埃”字应该是泛指曲松这一带区域,是吐蕃时期对这一区域古老的称谓。不清楚是从高处俯视地形,还是形容这个区域特色地貌的立面,古代拉加里就好像藏文的“埃”字。有谚语提到,“与其在埃曲多冈地方作人,不如去水草丰美之处为畜”,这也恰好验证了曲松这个地方的自然生态环境,相对于富庶的雅砻谷地其他地区,是明显逊色的。

这一支东迁的吐蕃王室后裔,此后便以“拉加里人”自称。到公元十三世纪,拉加里王族为便于地方统治,又将王宫由色吾迁至今天日果曲德寺台地所在的曲松村,王宫自此得以扩建,使之成为集行政、军事、司法、经济、文教、信奉等活动为一体的权力中心。

拉加里王朝是西藏历史上一个非常独特的地方割据势力,甚至它是唯一的历经多个朝代得以延续的小王朝。这个小王朝历经萨迦王朝(约1255-1353)、帕竹王朝(1354-1617)时期和后来的格鲁派统治,直至1959年西藏实行民主改革之前,拉加里王族依然管辖着今天曲松、桑日、加查、隆子四个县,区域近四百平方公里。地方生产以牧业和采金为主,王族以富户和农牧民税收供养。据有关拉加里王朝世袭的专门研究,在宗教信仰上,拉加里王族多倾向宁玛“旧教”,也有个别家庭信奉吐蕃早先的“苯教”,他们始终坚守着伟大的赞普年代的传统。

拉加里王系与萨迦、帕竹和格鲁一样,都是政教合一的统治集团,其最高权力者名号“赤钦”,也就是“拉加里大法王”,也称“山南法王”。公元十三世纪中叶,元朝致使西藏各部统一,中央政府在西藏设立“十三万户”中,即包括拉加里王系。吐蕃赞普的荣耀血统,为拉加里王朝统治的发展壮大奠定了基础,持续得到西藏地方政权极大的宽容和优待,在行政上相对保持独立,只是受年代更替和历史特殊原因,优待有所增减。或者换一个角度认识,拉加里王系的吐蕃赞普纯正血统,一直得到西藏地方的广泛认同,成为藏民族的一个象征主体。引申开,吐蕃赞普并未“结束”于公元九世纪,而是以拉加里王朝的面目,一直延续到距今六十年前才算真正告终。据闻,拉加里赤钦的地位在格鲁派统治时期仅次于班禅大师。赤钦到拉萨布达拉宫觐见达赖喇嘛,他的座垫也仅仅比达赖喇嘛矮去一层。由此可见,拉加里法王在西藏的尊贵地位。拉加里法王和王族成员中产生过大寺院(比如止贡寺的活佛),也有在西藏地方政府中任职的记载,不过随着历史发展,越是往后越是得不到高等官衔。

拉加里,不过是吐蕃赞普往昔荣耀的一个尊贵象征。如今,拉加里王系的后代分散在国内外,他们当中有人近几年回到过昔日王宫。

我因公务途经曲松县城多次,不作停留,拉加里王宫和宫殿废墟都是远远的在视线高处从车窗外蹦蹦跳跳闪过,总觉得那些黄的红的白的建筑和残垣断壁中隐藏着一些久远的嘈杂人声。在此半年前,我第一回来到拉加里王宫和宫殿废墟。那天,烈日当空,午后晚秋的冷风在天地间空荡荡往来穿梭,我莫名地感到一丝忧伤在心中缠绕。于是,匆匆看过拉加里“新宫”楼屋广场尘土飞扬的修复工地,看过日果曲德寺,看过“旧宫”的一处废墟,就赶紧跑到高台地宫殿外围的村落中去,我设想寻找鲜明的活泼的生活场景。

那天的村落与这回我看到的一样宁静。拉加里王宫所在就是今天的下江乡,王宫区村落的名字是“曲松村一组”。村子正中唯一的小路上,偶尔身前身后会有一辆摩托缓缓而过。这村路笔直,一头高,一头低,间有起伏。远处来人,要么从地面渐渐冒出,背后衬托着古老的寺庙和宫殿土黄的废墟;要么是从天上飘然而落,碧蓝的苍穹映衬着人影,映衬着街道两边的红墙民居和幼树。在藏地,绛红的颜色用于建筑,非庙宇王宫莫属。可是在拉加里村落中,民居的颜色居然大胆僭越般地使用这绛红,足以显示拉加里王朝子民的非同寻常,他们全都享用着吐蕃王朝辉煌的荣光。

这回我来拉加里,比上一回看得仔细些。假设将拉加里这块台地比方成一艘横陈在你眼前的“大船”,它的船头指向西方,并且这艘大船翘尾昂头,从船头到船尾逐渐升高。修建于十五世纪的格鲁派日果曲德寺坐落于船头,日果就是“山门”的意思,寺庙大门朝东敞开。宫殿主要区域的修复已经完工,正在紧锣密鼓进行建筑内部的展陈布置,看得出,拉加里热情地期待着游客们到来。

整个拉加里王宫群落中心,分为三大部分。一是建于十三至十四世纪的早期宫殿“扎西曲宗”,俗称“旧宫”,总面积七千平方米。现今已是废墟,尚未修复。旧宫位置紧邻日果曲德寺东北侧,也在大船的头部。

二是建于十五至十八世纪的中期宫殿“甘丹拉孜”,俗称“新宫”,总面积一万六千平方米。这处宫殿有五层楼,在“大船”中部,坐北朝南,殿前是宽阔方正的广场,地面以青白彩石铺就了十字金刚杵和万字吉祥符等等宗教图案。宫殿内部雕梁画栋奢华艳丽,部分墙面保存着年代久远的斑驳壁画,内容多与佛教相关。站在甘丹拉孜这处新宫的楼顶平台,沟谷中的曲松镇尽收眼底,楼群错落,如何都找不见我入住的那家小酒店。不过,我的目力总是不能收回地投注到曲松河北岸的高高台地,在大船之外三五公里的浩瀚草坝上,那些方方正正凸起的井嘎塘王陵似乎有话要说,又欲言而止,我却很长时间痴呆地站立倾听。

此前,我到曲松镇西北井嘎塘陵墓群落考察,所见大小陵墓,初步统计有二十余座。陵墓的外观形制和建筑建材,都与山南琼结的吐蕃藏王陵墓相似。在井嘎塘墓群半天时光,我有两个重要的感受。首先是墓冢都用白色碎石封顶,顶部中间(主室)有陷落,形成凹坑,暴露出墓道口朝东,估测墓主头部向西。第二,建筑石材并非石片或片岩,而是由巨大的树木化石剥离为片石。再者,墓群入口两侧各有一大堆白色碎石,如同置于神道两侧。如此庞大的墓冢,如此规模的墓群,岂非王族所有?若大胆猜测,就要想到吐蕃时期的一些赞普了。曲松的井嘎塘墓群,我预料今后一定会有重大发现。塘,可以翻译为坝子、草滩、草原。那么“井嘎”是什么意思?一位当地年轻朋友提示我,“井嘎”的意思是“耸立的王堡”。不过,在我细细查阅资料考量后,可以翻译为“傲然挺立的城堡”。

从陵墓区回到宫殿,拉加里王宫区的第三部分,是建于十五世纪晚期的罗布林卡,俗称“夏宫”。它也在大船之外,东北方向两公里左右的县政府大院内,尚未开放。那是一座方正带天井回廊的平房四合院。因为这个夏宫没有开放,我未能进入,只在它的外边转了一圈。

这艘台地“大船”自中部到整个尾部,都是“曲松村一组”的地盘。两次来到这里,我的想法却只有一个,那就是要在这个村落中住上几天。几只麻雀从幼树叶片里飞出去,落到台地边缘的什么地方。街边屋门口三两位无声的老妇和孩子,他们的眼睛都集中在我这个外来人的身上。村民都到哪里去了?这里的中青年男人同世界各处村落的中青年男人一样,大都涌向城镇务工,村庄空寂,唯有三三两两留守的老人和孩子。我冒昧地请求进入两户人家,阔大的厅堂居室都是缩小版的王宫一般,可是只有一位中老年妇女照看着幼儿。

我不再梦想自己能够在村庄上住下来。村庄寂然唯独听见我这个外来者自己的心跳。我这是在什么地方?我脚下怎么如此遥远?我怎么来到这里?我为什么绝然离开?我因何而感伤?两回到来,都因为时间所限,我不能在这个村子留宿,甚至不能过久逗留。告别的时候,与其说我对拉加里王宫留连忘返,倒不如说我对这“曲松村一组”仿佛前世因缘般的有所感触。

前面已经多次提示,拉加里王族系由阿里迁回,阿里是曾经接纳养育过他们的地方。阿里在西藏被称为“上部”。所以,在拉加里王宫东南方三十多公里的堆随乡,有一处拉加里王族妃子的“专用产房”废墟,残存栋梁雕花,工艺精美绝伦。堆随,有“回望上部”之意。这分明表达出拉加里王族对上部阿里的感恩与思念。他们的子嗣必须在堆随“专用产房”这里产下,唯此孩子才能健康成长,若换到别处生产,后代要么夭折要么痴呆。再看井嘎塘陵墓,墓主的头部也是朝西向着阿里方向。他们在堆随乡洛村等地摩崖石窟里供奉的,大多是十五到十六世纪天降塔形制的擦擦(小型泥塑),青灰泥材质也是延续了西藏西部的特征。同时,我没有发现一枚同期的其他形制擦擦,这也说明拉加里王朝的佛教信奉更多地保持着接近原初的面貌。

修复后的宫殿内部雕梁画栋,部分墙面保存着年代久远的斑驳壁画,内容多与佛教相关。(卡布/摄)

我四肢并用艰辛地攀爬到洛村南侧陡峭的一个石窟里,满目尽是斑驳的壁画莲花图案。佛造像早已荡然无存,唯留下墙面堆塑的舟形莲花背光。脚下遍地厚厚的塔形擦擦堆积。据有关考古结论,这一石窟位于A区,属宁玛派。距离耕田有十五米高的崖面,俗称“扯布纳古”,有“母牛鼻”之意。这个石窟开口东北,洞口高两米六,宽八米八米,洞深九米。洞窟平面呈马蹄形。沿洞口有一高出地面用石块砌成的石槛。窟中央有一中心立柱,憨憨的,很像牛鼻子。窟顶、窟壁、中心柱四周原有彩塑和彩绘壁画,已经大部分残毁,仅存局部。窟顶绘有四方连续的圆形莲花,莲花间有莲纹,图案色调以红、白、黑三色为主,线条流畅、自然。中心柱东南面正中为一泥塑佛像的舟形背光,两侧塑卷云纹,外环塑一周光环,上有涡旋纹,佛像不见了。中心柱西壁面彩绘仅上半部图案清晰,中为一泥塑背光,由舟形项光及圆形身光组成,背光左右侧、下方绘有数尊佛像,都已凿毁,仅存上方两尊佛像及其背光画痕,右侧为菩萨像,左侧为观音像。中心柱北面正中为泥塑佛像的圆形背光,现仅存光环上涡旋纹,其左侧为一尊佛像。中心柱南面存中央泥塑佛像的舟形、圆形背光,光环上涡旋纹有残存填彩痕迹。中心柱背后放有大量泥制擦擦,造型以天降塔为主。洞窟南壁原为一排泥塑佛像,现仅存东端火焰形背光一躯。洞窟西壁原有泥塑佛像及彩绘壁画,现已不存,遗有为放置泥塑而安插若干短木桩的洞孔。洞窟北壁原泥塑已被凿毁,仅存不完整的背光五躯泥塑及彩绘壁画。

在拉加里王宫及其周边,我再次感受到西藏文明的悠久与丰富。在西藏,山南这些地方,还有阿里和日喀则,未来的历史发现,一定大有可观。

拉加里王宫的部分建筑。拉加里王宫所在就是今天的下江乡,王宫区村落的名字是“曲松村一组”。拉加里,不过是吐蕃赞普往昔荣耀的一个尊贵象征。如今,拉加里王系的后代分散在国内外,他们当中有人近几年回到过昔日王宫。(卡布/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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