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金平
上世纪30年代,舞勺之年的外公就跟着族人离开高平,去到古都开封城闯荡。他起早摸黑,整天叮叮当当帮人箍铁壶、洋铁桶营生,时称“小炉匠”。据母亲回忆,年轻时外公很少回乡,一是路途遥远当伙计又身不由己,加之兵荒马乱独来独往很不安全。
新中国成立后,外公前前后后回来三次。每次探亲,来时总要买匹马,马背上驮两只洋铁桶,里边装着他平日省吃俭用节攒下的粮食和农村紧缺的其他物资。从开封到故乡,从平原到高原,有200公里开外,整个行程持续13天。风餐露宿,昼行夜伏,一盏马灯,一把雨伞,成了他探亲路上的必备行头。
还没在家住上个把月,那边的雇主便来信催促他返程,外公只能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卖掉来时的马匹作为盘缠,穿着外婆一针一线纳的布鞋匆匆上路了。回程虽只需一周左右,但外公要抄近路南下太行,自然将面对曲折崎岖、崇山峻岭、沟壑纵横的征途挑战,还有人烟稀少、狼群出没的恐惧和风险。
写到这里,外公满面风光、无所畏惧、一路向前的青春身影,立时浮现在我的眼前。曹操北征并州翻越太行山时写过一首《苦寒行》,“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外公若读到这首诗,他的感受一定会更加真切。
时间要追溯到1958年冬天,故乡在凛冽的寒风中迟迟不肯醒来。母亲一夜没有合眼,她强打起精神,帮着外公外婆收拾行装,年幼的小姨和舅舅眼睛里满是憧憬。马车到了,车把式把车调停好,车底铺上麻袋片子,然后再墊上御寒的棉被,外婆、小姨和舅舅蜷缩在一起。“可以走了。”外公对车夫交代一句,马车缓缓起步了,载着外公外婆背井离乡的愁绪,一行人没有言语,只有马蹄声洒落一路。那一幕,像极了当年山东人举家闯关东的历史画面。母亲眼里噙着泪水,这一次与亲人分别,何时才能相见?她将成为一只孤雁面对这个未知的世界,不自觉地,在她心中泛起了直把故乡当他乡的错觉。
经过近三个小时的颠簸,马车到了高平汽车站,外公外婆又带着小姨和舅舅换乘开往焦作的长途汽车。然后,焦作到郑州,郑州奔开封,一路下来人乏马困,午夜时分方抵达开封城。
路途迢迢,山高水远,从此母亲与家人天各一方,长久的思念被按捺在彼此的一封封书信中,我们与开封城结下了不解之缘。
1961年新年伊始,随着太焦铁路焦作至五阳段的开通,我们家成了实实在在的受益者。而我,在兄弟姊妹一大家子里更得到父母的偏爱。15岁以前,我曾随父母去过三次开封,第一次我毫无印象,只有墙上泛黄的老照片能证明襁褓里的我到过开封,后面两次开封行在我幼小的心灵中都刻下了很深的烙印。记得1974年麦收时节,我随父亲到了高平城,懵懂年少的我像刘姥姥进入大观园,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高平火车站候车室内人声鼎沸,烟雾弥漫,大厅左侧墙上镶嵌着一面玻璃窗,窗户的最下沿开挖出一个拱形小孔,里边售票员与外边乘客进行交流,要通过这个孔来完成。轮到我们购票了,父亲把早已备好的钱款塞入售票口,并再三提示买一张全票、一张半票。出于好奇,我扒着窗台,踮起脚尖儿,使劲朝上方张望,父亲在胸前不住按压我的肩膀,我不明就里,只想知道里边有多神秘。这时,售票员冲我父亲喊话了,说我超过了儿童票标准,得买成人票。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一下脸涨得通红,容不得你半点儿分辩,依售票员的说法,父亲还得再多掏2元7角钱。为此,我重重地挨了父亲一巴掌。那时我一声未哭,委屈而又懊恼地站在原地,为自己的兴奋买单而不住悔恨。
列车被蒸汽机车“吭哧、吭哧”地牵引着,在太行山里蜿蜒蛇行,时而钻洞,时而越桥,一道白烟缭绕在山间。车厢的座椅上、地板上、过道处,都人满为患,甚至上回厕所都得费九牛二虎之力。冰棍冰砖、面包茶水的叫卖声不绝于耳,狭小的空间充斥着难以言说的气味。列车时速不到50公里,且上行与下行为同轨运行,上下避让,客货错峰,逢站必停成为必然。在新乡或焦作还要经历辗转换乘之苦,高平到开封220公里行程,足足晃荡了我们一整天。
半年后,月山到晋城北的复线工程建成通车,蒸汽机车被大功率、低污染的内燃机车所替代。1985年年底,长治北到月山电气化铁路横空出世,蓝白相间的彩色“韶山”机头,拉响清脆而豪迈的汽笛声,划过长空,列车呼啸着,宣告巍巍太行昂首奔向电气时代。如今,高平到开封对开了直达快车,花100元钱买张卧铺,舒舒服服五小时直奔开封城。这搁在旧社会,怕是做梦都不敢想的。
太行山雄踞黄土高原,群山阻隔,关隘重重,成为山西连接中原的咽喉要地。因公路交通滞后,丰富的煤炭资源运不出去,黄河沿岸充足的粮食等农产品运不上来。坐客车下河南,被堵在太行山上司空见惯,望着几公里歇在半山腰的长龙,司乘人员叫苦不迭。
千千万万筑路大军发扬愚公精神,逢山凿洞,遇河架桥,历时四年,终于在2001年年底,硬生生在晋豫之间架起一条高速长廊。晋焦高速公路的开通,让晋城快速融入郑州、开封等中原城市成为可能,给晋城百姓南下中原提供了另一种选择。晋城至开封间的班车,无疑也给舅舅一家回乡探亲带来了福音,他们早就渴望着坐汽车回来一次,去领略晋焦高速沿途异样的风情和恢宏的气势了。
进入家庭轿车时代后,父母随我驱车前往开封。这一次我特意做了记录,老家到舅舅家楼下正好240公里,耗时两个半小时,这仅是40年前俗称绿皮“慢车”用时的零头,也比当下的火车整整节省了一半时间。临别时,舅舅说啥也不让我们走,他执意要留我们多待些时日。母亲笑呵呵安慰他:“现在不比以前,日子好过多了。来趟开封不用计划这计划那,说走就走。你没看,一顿饭的工夫咱姐弟俩就会面了。以前几年都难得一见,现在至少一年能见一次。保不齐哪一天,你半上午在开封给我打个电话,正午就能端起洋瓷碗吃上我为你做的酸菜拉面了。”
说起新中国成立70年的巨大变化,我们每个人、每个家庭都有说不完的故事。一条访亲之路也能让我们管中窥豹,体会时代变迁、科技发展和祖国强大带给我们的幸福。开封到高平,有人说远,远得叫人无法想象;有人说近,近得出乎意外。看来,两地之间的距离远近并非尺子说了算,交通环境和交通工具才是最靠谱的判官。
母亲不愧是一个预言家。2020年底,又一项山西人翘首期盼的惠民工程——太焦高铁,就将揭开其神秘的面纱,“和谐号”“复兴号”到时将风驰电掣般打家门口驶过。当太焦高铁与郑焦城际、郑开城际一勾连,大美高平也摇身一变,融入中原城市群一小时生活圈,这等便捷的交通拉近了两地的距离,让我们南来北往的走动日渐频繁。遗憾的是,外公、外婆和母亲只能在另一个世界里,静静地观望着我们水乳交融的亲情,在岁月的长河中殷殷传承,慢慢凝结了。
(摘自《山西晚报》2019年8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