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晏彪
清早的后海是安静的。从烟袋斜街行至银锭桥,不过十分钟的路程,可我却走了整整半个小时。许久没有到这里来了,街道的两侧突然铺面林立,聚集了北京乃至全国的各式各样货物,仿佛知道我要重回这里似的,一一列队开来开铺迎接我。银锭桥来过多少次已无法记清了,但今天站在桥上许多影像一一萦绕心头,满是感慨。从前来后海都是游玩的,而这次却是履新,有着不同的意义。冬天的阳光反射在河面上,这不太寒冷的冬日,河面似冻非冻,偶有一两处有水流荡漾,那条河呈现出五颜六色的光彩,这光彩令周身的血液流速加快,血温升高;这光景让我对前程充满了信心,充满了向往。
走下银锭桥,沿着南河沿径直往西边走去,一行带着哨子的信鸽从房顶和我的头顶上飞过,多么熟悉的场景呀,也是久违的场景呀,只有到了这我四合院连片的后海,才会有这样的场景可以重现,儿时的旧梦才可以重温。
左侧是各色的酒吧,门前虽然已打扫过了,但仍然可以闻到昨晚酒吧有多么的热闹非凡、烟雾弥漫。这条河边小路,不知道儿时走过多少次了。今天却仍然充满了新鲜感。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眼睛似乎已然不够用,后海变化太大了,變得繁荣无比。大约走了千余米,一个不太大的胡同悠然亮在眼前,大翔凤胡同到了。
后海于我是很熟悉的,儿时冬天在这里滑冰、玩耍,夏天在这里游泳、捉蜻蜓;唯有这大翔凤胡同,在记忆里竟然没有丝毫的印迹。
站在大翔凤胡同口,胡同内是一条深而窄的巷子,环视四周,一个个的四合院各自为政,装点着门口楼,胡同的北端,毗邻的是后海的河边。东西两条街道都是大大小小的酒屋,这里便是全国闻名的后海酒吧一条街。河的对面是一个挨着一个的四合院,其中一处非常有名的院落是清朝著名词人纳兰性德的府第,后来是宋庆龄的故居。
河边是繁华与热闹的,车夫与游人如织,车声水声喊叫声,声声不绝于耳,一旦走进胡同里便突然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安安静静下来。这胡同不大,窄窄的,只能够并排走三个人,进入胡同不过十余步,第二个院门便是大翔凤胡同3号院。这院子从外面看是并非气派堂皇。院子坐西朝东,门楼不高也不阔绰,这就是我将要履新的单位。原来这个院子如此易找,就在大翔凤胡同口不远处,想想这将是我工作、学习、战斗的地方,不禁心花怒放。站在大门口,两扇绛红色的大门上,两只铜门环很显眼,古色古香,这便宜是北京四合院的魅力。推开院门,朝里边望去,小院幽雅别致,虽然不是典型的四合院,但也是南北两排各有五间平房,齐整划一。院落不大,但布局精巧。走进院门,便是一条大理石铺就的路,长约三十余米,直通那个宽大的台阶,台阶上是拔地而起的一座两层小楼,像一把龙椅的椅背,两排平房又似椅子的两个扶手,气派非常,整座小院干净清爽,青灰色的砖墙、砖地,朱漆的房檐、木窗,几盆常青的花木摆放在屋檐下,在枯燥的冬天里显得生机勃勃。
传达室的老王带我参观了小院,一楼南北两侧是办公室,二楼是编辑部,他特意将我带到平房的房顶,站在房顶极目一望,便可以看到后海的水波粼粼,又可以观赏到绿树荫荫下车水马龙的景象。主编那天给我介绍了刊物的情况,希望我积极发挥作用,和大家一起同心协力来办好刊物,她的话像是一股电流,让我浑身发热。她又说:“晏彪,知道吗,这小院是丁玲先生的故居。”“啊?丁玲故居?”我有些吃惊。“是呀。想想当年她经受了多少磨难,面对多少困境,她都没有低头,是我们的榜样呀。”主编的一席话,让我对这小院顿生无限敬意,对刊物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离开小院,抬头再看看小院,门楼虽旧,门牌号上的“大翔凤”三个字,觉得与之不相配,显然不是老北京胡同的味道。这件事一直放在心里,回家后查了资料才知道,原来这条胡同以前是几个王府之间的空隙和过道形成的,由于胡同很窄小,人们就叫它“大墙缝胡同”了。新中国成立后,“大墙缝”的名字办事者认为不雅观,则改为“大翔凤”了。名字一变呈现出的是吉祥,寓意深长。在一些书籍中有这样一种说法,《红楼梦》里的宁国府、荣国府两个府第的原型,就是胡同周围的恭王府和罗王府,又说曹雪芹住过大翔凤胡同6号院。
大翔凤胡同的名头,除了曹雪芹住过外,3号院原来是作家马烽的房产(马烽,是延安文艺座谈会后成长起来的著名作家,被誉为“山花蛋派”代表人物,长篇小说《吕梁英雄传》名声远播,曾为中国文联、中国作协副主席),他住了数年后,想回老家生活,便将院子卖给了丁玲。丁玲和丈夫陈明买下来后,就让陈明的父母住下了。
每当上班朝着小院走来的时候,我都会幻想,丁玲先生在朝阳升起的时候,会不会散步于河边?当日落如金时分,会不会站在银锭桥上远眺西山之若隐若现?当小雨点点的时候,她会不会一个人面对河里的涟漪或者是游来游去的小鱼发呆?抑或她只是散步于这充满生活气息的河边在构思巨著鸿篇?
每日到后海参观的人们络绎不绝,来来往往的人们,都会津津乐道地听着车夫指指点点地说着:“这就是大翔凤胡同3号,知道吗?著名女作家丁玲的故居,现在是民族文学杂志社所在地。”
丁玲的名字,一次次地从四面八方汇入耳鼓,与我的缘分越来越分不开了。
记得若干年前去过涿鹿的丁玲纪念馆。一九四六年的时候,丁玲在晋察冀边区参加土地改革运动,当她来到了桑干河畔的温泉屯时,这里发生的一切变化让她有了创作的灵感。两年后,她完成了著名的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这部名著,深刻而生动地反映了中国农村的巨大变革,是丁玲创作的里程碑。为此一九五一年作品荣获苏联斯大林文艺奖金。她从稿费中拿出五千元,买了图书、乐器等,在当地建立了中国第一所文化站——温泉屯文化站。涿鹿人民是很会利用名人招牌打造地方名片的。一九五三年、一九七九年,丁玲又两次张开双臂向朝她涌来的温泉屯村民呼喊:“我回来了!”丁玲第三次来到温泉屯,回到了日夜思念的乡亲们中间。她与生活在桑干河畔这块古老土地上的百姓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勤劳朴实的温泉屯人忘不了这位让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光明使者,在这儿建起了“丁玲纪念馆”,表达对她的怀念和敬仰。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除了她的名著,她那些事迹,一张丁玲被揪斗的照片掀开了丁玲之迷。照片中,满头白发的丁玲,被人反剪着双手,胸前挂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大右派分子丁玲”的字样。尽管照片已黄旧不清,但丁玲的那双眼睛还是真实可见的,眼里没有一丝的抱怨,没有一丝的乞求,更没有一滴眼泪,反而从那眼睛里透出的是一种坚定与平和。这张照片让我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女性、这位早期投身于革命的战士、这位中国真正的大作家心升敬意。
写一写“大翔凤胡同3号主人丁玲”,这个愿望终于在二〇一八年实现了。二〇一八年是个神奇的年份,这一天,常德丁玲文学创作促进会的石成林会长来到后海,诚邀我们组织一次多民族作家到常德桃源县的文学创作活动。这消息让我非常兴奋,因为常德是丁玲先生的故乡,她又曾经就读于桃源中学。况且今年是丁玲成名作《莎菲女士的日记》出版九十周年,斯大林文学奖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发表七十周年。在这个节点去常德、去桃源丁玲先生的家乡和母校走走,无疑是对丁玲先生最好的怀念,于我们是最好的寄托。
缘起文脉相承。十年前的二〇〇八年,我来到丁玲先生的故居——大翔凤胡同3号院;十年后的二〇一八年,我们来到了常德——丁玲先生的故乡,十年的时间虽然有些长,但是有缘何谈长短。
入驻宾馆后,组办者为我们准备了一些资料,介绍常德的、桃源的,更多的还是介绍丁玲的。丁玲先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重要的女作家,是一位命途多舛的女革命者,更是常德的标志。
忘記了洗漱,一头扎进了资料里,寻找着一个具有巨大文学才能、冲破束缚的女作家的文学之路。一个忠实文学事业并为之苦苦挣扎的作家,一个饱受磨难但始终无怨无悔、心中充满阳光、充满爱的革命者,一个无论何时何地受到何种磨难甚至屈辱都坚贞不渝忠于党的事业且一辈子光明磊落、心甘情愿做党的好女儿前辈——丁玲。
从丰富的资料中捕捉到了两条信息:一九三六年丁玲来到陕北保安,她是第一个到延安的文人,她的到来,给陕甘宁抗日根据地原本力量薄弱的文艺运动增添了新鲜血液。在丁玲到了陕北后,积极投身革命热潮里,写文章,写话剧,受到毛泽东主席的赏识。毛泽东主席也正在这种情况下,为丁玲创作过一首词《临江仙》:“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尤其是最后两句,“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是对丁玲先生才华的真实写照,也是毛泽东主席对女作家、对文学的一种褒奖。据我所知,毛泽东主席的诗词中除送给丁玲先生这首《临江仙》之外,则再无用过此词牌,此意更为深远。
第二条信息让我惊喜交集:丁玲是“丁陈反党集团首犯。”丁者,丁玲也;陈者,陈企霞也。陈企霞?当这个名字跳进眼帘,我几乎不敢相信:世上哪有如此的巧合机缘。因为陈企霞先生是我们刊物的第一任主编,而我作为第六任副主编,陈企霞主编大名岂有不知之理?刊物的办公地点是丁玲先生的故居,陈企霞先生又是第一任主编,“丁陈反党集团”又是那个年代较为有名的事件,这两个人都与我们的刊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机缘如同“故事大片”般的神奇。
在常德,丁玲公园是仰慕和追随丁玲的人们不得不去的地方。二〇一九年五月四日是五四运动一百周年纪念日,五四运动爆发时,丁玲正逢十五岁,刚好迈入青春第一步,正是由于五四反帝反官僚的民主思想的影响,成就了她作为优秀文艺青年的成长,也成就了今日常德这座美丽城市的文化内涵。
丁玲的母校桃源师范学院是我们必访之处。展览室里,有这样的一段文字:丁玲(1904年10月12日—1986年3月4日),现代女作家。原名蒋伟,字冰之,又名蒋炜、蒋玮、丁冰之。笔名彬芷、从喧等。湖南临澧人。一九一八年就读于桃源第二女子师范学校预科,次年转入长沙周南女子中学。
一九一〇年,三十岁的蒋胜眉带着七岁的女儿丁玲考上了常德女子师范学校,母亲读中学,丁玲读幼儿班。这件事若放在当下也是一大新闻,更何况是那个年代。在常德师范学校,丁玲的母亲认识了小她十几岁的革命者向警予,在向警予进步思想的影响下,丁玲的母亲接受了许多进步的思想和新知识,同时也影响了幼年的丁玲。在此期间,丁玲受到五四革命思潮的影响,到上海读书寻求进步思想。
一九八二年十月,丁玲回到了桃源师范学院,这是七十八岁的老人阔别六十年后首次回到母校,她边走边看边感慨,变化太大呀。随后突然问道:“母校还有老房子吗?”校长回答道:“有,还有一栋小白楼。”丁玲来到这幢意大利式的楼房前,激动地说道:“没错,没有错,楼上是我们的教室,楼下是宿舍。那间就是我们73班的教室。”丁玲用手指着那间教室兴奋得像个孩子。
桃源师范学院还是很有胆量与眼光的,在“文革”破四旧时候、特别是在市场经济一派拆旧建新的浪潮声中,桃源师范没有“彻底”随波逐流,不然丁玲阔别六十年回到母校,连一幢老房子都没有了,他们有何颜面去面对丁玲先生呢?
常德桃源之行短短几日,却让我始终沉浸于丁玲的过往故事里,它牵引着我,感染着我,那些不能够忘怀的故事萦绕于心头,久久不能忘却。丁玲的光环与她的磨难一样,令文学界振奋,令社会反思,令后人有创作空间。正如著名作家孙犁所言:“一颗明亮的,曾经子夜高悬,几度隐现云端,多灾多难,与祖国的命运相伴随而终于不失其光辉的星,殒落了。”
“丁玲的一生是与祖国人民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是丁玲去世时新华社播发的悼词。
作为作家,我想深入了解这位伟大的女性作家;作为晚辈,我想了解先生的创作之路,学习她那种千难仍傲、万磨不屈、只知忠诚热爱绝无半点抱怨情绪的“武将军”。
王蒙先生有句话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丁玲并非像某些人说的那样简单。在全国掀起张爱玲热的时候,我深深地为人们没有纪念和谈论丁玲而悲伤而不平。我愿意愚蠢地和冒昧地以一个后辈作家和曾经是丁玲忠实读者的身份,怀着对天人相隔的一个大作家的难以释然的怀念和敬意,为丁玲长歌当哭。”
丁玲,生亦无泪,死亦何哭?她的一生,只信一个党——共产党;只忠诚一项事业——文学;她的一生与四个人恋爱过,但她只挚爱着一个人——陈明。
一九八六年二月十四日,丁玲病重要做气管切开术,因为术后可能永远无法再说话了,进手术室前,亲友们都围在身边。丁玲望着和她相守半生的陈明,深情的说到:“你再亲亲我……”
每当读到这段回忆的文字,我都会想起丁玲先生早期的一些文学作品,处处透露着浪漫主义浓浓的气息,具有追求个人理想的浪漫主义情怀。
瞿秋白当年这样评论丁玲:“冰之是飞蛾赴火,非死不止。”然而丁玲先生的一生,的确受尽了委曲,多次扑向那火,但从未求全怕死;进了国民党的监狱,没有屈服;打成右派,劳动改造,没有怨恨;被批斗,没有流泪;在她的文学海洋里是阳光的,是充满爱的,是为当代女性、为人民而歌的。用丁玲先生话说:“我还是要以我的余生,振翅翱翔,继续在火中追求真理,为讴歌真理之火而死。”她的一生,以笔为武器,以文字为载体,以充满力量的浪漫主义情怀为催化剂,为后世留下了不朽的作品,铮铮铁骨的人生楷模。
有人读了丁玲的生平或者是知道了她的“飞蛾投火”的不幸经历,喜用“长歌当哭”来形容她,但我以为,对于丁玲,对于这样一位湖南女汉子、中华女豪杰、作家中的火凤凰,应以“长歌当啸”称之,她的文学如爱情的火焰,照亮了我们的生活与情趣,她的人生经历如中国的近代史,有屈辱、有悲哀、有痛苦,更有甜蜜和欢笑,她的品德与思想,如同一道绚丽的风景,足以妆点和照耀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
丁玲先生离开我们几十年了,但她的著作仍然不朽;丁玲先生风风雨雨的人生虽已成往事,但她的大气磅礴、凛然正气之风骨,仍然令我们百般回味;丁玲先生与我们的关系,虽然只是一个故居的联系,大翔凤胡同3号院里已无丁玲的任何痕迹,但丁玲的文学之光,始终在这所小院里,照耀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