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贫黄帝故里

高凯

微凉的初夏，因为受邀参加一个文学笔会，我有幸走进了黄帝故里清水县。

真没有想到，清水竟然是国家六盘山特困片区扶贫开发重点县，一直接受国家能源局、天津市河北区和甘肃省发改委等单位的帮扶，贫困的程度曾经超出人们的想象。以前，几次路过清水县境，走马观花，总觉得山青水秀的，但当真正深入到清水县的五脏六腑，才发现那些青山绿水青间老百姓的贫苦。

清水县的清晨是很清脆的。到清水县的第一天，我在下榻的宾馆遇到了一群可爱的小鸟儿——天没亮就把我从睡梦里叫醒了。因为前一天长途奔波疲惫不堪，我早早地睡下也早早醒来，但我不是自然醒，而是被一群鸟儿轮番叫醒来的。最先，我听到的是一只熟悉的布谷叫，然后是两只叫不上名字的鸟儿叫，最后是两只喜鹊。似乎还有一只啄木鸟，不过它不是在叫我，而是敲击着树木提醒我呢。没有到起床时间，我当然懒在床上没有起来，但我再也没有睡着，而是兴奋不已地为它们写了一首诗。最后两句我最得意：“清水县的清晨太清脆了，一群鸟儿把我下榻的客栈当成了鸟笼。”这些幸福的鸟儿，是青山绿水的主人，当然也是清水县的主人，它们早早叫醒我肯定是有动机的——让我起床瞧瞧外面的世界。

清水县是一个人文圣地。因肇启文明、惜物爱民而被后人尊为中华人文始祖的黄帝，就出生于清水县山门镇白河村。黄帝长大成人后就是从这里起步，开疆拓土，鼎定中原，最后奠定了华夏民族逶迤五千年的宏伟江山。所以，清水县是一个有历史深度的地方。

这次笔会，并不是让我们来游山玩水的，而是让我们来关注清水县的“国家大事”扶贫。

为此，笔会主办方对采访做了静心细致的安排，让我们把清水县的旮旮旯旯基本都看了一个遍。所到之处，景色的确养眼迷人，但掩藏在其中的贫困却让人唏嘘不已。

采访中，我问的第一个问题也是我自己思考的一个问题：轩辕大帝功德煌煌，彪炳青史，其故里为何却在身后陷入巨大的贫困而需要别人帮扶呢？

第一个回答我这个问题的是陪我采访的县人大副主任毕德祥。他说，黄帝离开这里时把有文化的能人都带走了。清水县之所以这样穷，那是因为轩辕黄帝伟大，他胸怀天下，考虑的是华夏百姓的福祉，而不是自己家乡的一方私利。

这是历史原因，可能也是史实。毕德祥说得朴素，流露出对先祖的爱戴之情，当然也有一些埋怨。作为清水县的文化通，毕德祥有资格这样说。但是，轩辕大帝故里今天的贫困恐怕不能怪五千多年前的黄帝吧？若要怪，只能怪黄帝在位时未给清水徇私而已。而这正是黄帝的伟大之处。黄帝故里可能积蓄着中华民族的源头活水。

在清水几天，关于清水县贫困的真正原因，最多的说法还是——群众普遍没有文化和缺少有文化的人。

采访中，我问的第二个问题也是我自己思考的一个问题——作为黄帝故里的人，即一个黄帝的子民，你有文化自信、自觉和自豪吗？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仅有的几个人的回答也只是支支吾吾之后在旁边的乡镇干部启发之下一个吞吞吐吐的“有”字。这样的回答其实就是答案——啥都没有。

我继续追问，为什么没有文化，没有上学？为什么不上学，不愿意上学，为什么不愿意上学？至此，就没有人回答了。我不想再问下去，因为大家都不知道“文化”是个什么东西，我可能问到了石头上，再问的话彼此都是一脸挂不住的尴尬。其实，一切都明摆着呢，不用明知故问了。

走过几个村之后，在山门镇似乎找到了答案。镇党委书记韩勇和副镇长桑鑫蕊接受了我的采访。他们无意中回答了我的第一个问题。在山门镇，一直以来最大的贫困是精神贫困而不是物质贫困，物质扶贫好扶，精神扶贫难扶。她举的因婚致贫的例子，就让人听后心酸不已。在白河村，男婚女嫁对于男方至今可以说都是一场灾难。十年前，男方要给女方37万元的天价彩礼才能娶到一个媳妇，如今情况虽然比十年前有所改变，但也有以前一半的数额，而这还不包括婚礼的花费。这样的一次婚娶，不制造一个几辈子翻不过身的贫困户才怪呢。在白河村，只要谁家娶媳妇，谁家就会山崩式地致贫。而且一家看一家，养了女孩的总觉得不能白养。本村的女孩子都飞走了，外面的女孩子飞不进来，恶性循环下来，就是一茬子贫困户，一些买不起媳妇的年轻人只好远走他乡。没有文化，就会愚昧无知。买卖婚姻，和买卖人口有什么区别？在城里，“没文化”可是一句最疼的骂人话，今天在这里我这样骂人肯定骂不疼。来白河村之前，在秦亭村我们就遇见一个因婚致贫而被救助的贫困户。户主叫罗存生，两口子不生不育，膝下无子嗣，年轻時领养了一个男孩，但孩子长大后却给孩子娶不起媳妇。为了不耽搁孩子的婚姻大事，于是又把养大防老的孩子入赘给别人当了女婿。而今，两位老人虽然得到了救助，住进了新房子，但家里却没有一点儿人气。听村干部背着两位老人悄悄介绍这一情况，我心如刀割差点泪奔。罗存生的贫困可以扶起来，但罗存生的尊严恐怕谁也帮扶不起来了，而且，他的精神恐怕也早已崩溃而无法重建。像这样的贫困户，政府打算养起来，每一户都有一个汇聚了多个职能部门的《精准扶贫到户政策落实清单》，户户照单落实，可谓无微不至。这点点滴滴都是国家的温暖。

没有文化，有精神也可以。以往，在我看来，文化与精神是一对子孪生兄弟。但是，令人欣慰的是在清水县却不一定都是这样的，没有文化的人照样有一股子穷精神。在冯河草原风景区，一个微名叫高寒川老王的人给了我一些精神，甚至让我精神抖擞，看到了一些希望。那天下午，到了一个乡村游蒙古包。我们刚一下车，见过镇上的书记、镇长之后，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汉子和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就各牵着一匹黑褐色的骏马从草地上走过来，热情地请我们骑马，见没有人理会，那个汉子竟然吆喝道：“骑一下嘛，给点面子吧！”因为我走在最前面，碍于面子，也看他真诚相邀，我就带头走了过去，先给马儿喂了一把草，又拍了拍马脖子，然后让他把我扶上了马背。他不敢让我独自骑，而是给我牵着马走。尽管不是第一次骑马，但我还是兴奋不已。远离人群后，他问过我的工作单位之后，突然对我说：“领导，你能不能给镇长说说，让我把这个蒙古包承包下来？”我突然感觉自己被算计了，原来他请人骑马是有目的的，真会来事呀！尽管心里觉得不舒服，但我还是答应了他，一则对于我这也是一种责任;二则乃举手之劳，成人之美呀;三则我还佩服他的勇气。而且，我看他脑子灵，又那么懂马儿，承包经营风景区几个蒙古包没有啥问题。回到平地上，我主动和副镇长马慧成搭讪。其实，马慧成早就想给他承包的，我一说很痛快地答应了。我立即给远处的他招手，示意他赶紧过来，我想当着马慧成的面给他落实下来。听了他的设想和马慧成的要求，我才放下心来。说话前，我还给他递了一支烟呢。直到他加了我的微信，我才知道他的微名。虽不知他姓甚名谁，但我为他高兴不已。

回到兰州的第二天，我接到高寒川老王的一个语音微信：“老哥，你和我说话，要发语音，我不识字！”这话让我心里凉了半截，一个目不识丁的人怎么经营一个风景区呢？第三天，我又接到他的一个语音微信：“老哥老哥，你这次到这里考察给我帮了忙了，今天我拿到合同签了。谢谢你的帮助，这样你就带你的朋友和亲戚到这里浪来，给我打电话我接应，我请你吃烤全羊。我这个风景区的大门永远给你敞开无阻！”我只说了一句话而已，竟然让人家如此感激，内心很不是滋味。不过，我也很有成就感，一句话就扶持了一个贫困户。当然，我更感谢马慧成说话算话办事利索。

事情还没有完呢，在高寒川老王签订合同的当天晚上，一个微名叫“强势来袭”的人请求加上了我的微信，问他尊姓大名之后，一会儿他发来一个千余字的个人介绍和诉求。原来，这是一个80后贫困户，名叫周强强，就住在离高寒川老王所在的蒙古包不远的草原上，也想请我给他帮忙承包风景区一个蒙古包旅游项目。显然，这个周强强是高寒川老王通风报信之后才“强势来袭”我的。看来，我被他们想象成了一个“钦差大臣”。我当然没有答应帮忙。不过，我将他的微信转发给了毕德祥，并把毕德祥的名片发给了他。这个“强势来袭”的周强强显然念过书，有一些文化，微信文字基本通顺，而且他加上我的微信后还在朋友圈给我发的一些诗歌链接点赞呢！

从“高寒川老王”和“强势来袭”二人身上，我既看到了一种脱贫的强烈愿望和智慧，又发现了一种谋求富裕的勇气和精神。人就活了一个心，心生精神。人有了精神，是不会扶不起来的。

有精神的清水人还有三个身处逆境而顽强不屈的孩子。在秦亭中学，我见到了因为双亲病故而致贫的高三学生赵秀红以及初中生王文艳和王文斌姐弟。在具有“爱心大使”张金霞的帮扶下，三个人正在走出人生的困境。赵秀红通过复读冲刺一本已经成功，对未来很有信心。她说拿到入学通知书后就去打工，为自己挣学费，有条件后要回报所有帮助过自己的人。赵秀红还有一个奶奶，而王文艳和王文斌姐弟已经举目无亲，家庭情况比赵秀红更难说。姐姐王文艳已经很懂事，作文写得不错，我美美地表扬了她一番。只有弟弟王文斌让人心忧，因为患有严重的自闭症，遇见陌生人就不说话了，我问了几次话，只见他嘴皮子动，没有吐一句话。看他的老师赵俊丽是个颇有耐心的人，我就主动加了她的微信，将我的诗歌《村小：生字课》发给了她，叮咛她教孩子读一读。我希望让诗歌里那群快乐的孩子带给他快乐，能让他开口说话。

穷则思变，精神可嘉。这些清水人的精神，要么是自己身上本来就有的，要么就是被扶贫扶起来的。

清水人致贫的原因，还有一个重要的客观因素，那就是十万大山制约下的交通条件。山峦叠嶂，山重水复，非常好看但不实用，对诗人画家是美景但对清水人是苦难呀。山大沟深，阻隔重重，外面的人走不进来，里面的人走不出去，一块美丽的先王故地成了一个被世人遗忘的死角，哪怕是一个世外桃源，也没有人向往或者留恋。如此来看，当初的轩辕大帝为什么要舍此而远行、今天那么多的年轻人为什么要逃离就不难理解了。不是夸张，清水县的青山绿水里几乎是空的，一些村子留下来的人恐怕还没有树林子里的动物数量多。穿梭在清水县乡镇，除了在放学时候碰见的一群群嬉闹的孩子是真的，我在田间地头看见的人都是稀稀拉拉失魂落魄的稻草人。唯獨在田湾村那一夜，因为遇上了一个村口露天舞会，才让我们看到不少生动活泼的人。不过，跳舞的都是一些未成年人和一些留守妇女。看着连小孩子们都在跳鬼步舞、街舞，我们也一时兴起参与其中，作家鲁顺民和秦岭唱了歌又写了字，而我只朗诵了新作《这次我来清水县就是沐浴的》。那一会儿，看上去我们是在自己高兴，但从内心我们是在给一个小山村长精神。从这个近乎狂欢的夜晚，我发现清水人自己在改变自己。

那天黄昏，我听到了一阵阵归宿的鸟叫，好像就是每天早上叫我起床的那种鸟儿。虽然不是客栈外面的那些鸟儿，但却让我像见到了老朋友一样愉悦不已。而且，我还让当地作家安永红打听到了那两只我不知道名字的鸟儿是谁。他说，一个是鹩哥，一个是画眉。

多好听的名字，听上去，一个是鸟中的哥哥，一个是鸟中的妹妹。不过，鸟儿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鸟儿的名字都是人起的，每一只鸟儿的名字都寄托着人的心思。鸟儿只识青山绿水，焉知人间疾苦。我忽然觉得，清水县就是一个巨大的自然生态盆景，有山有水有树有鸟儿，对于外人只愿欣赏不愿生存，而因自然环境挤压沉睡已久的清水人，则成了盆景缝隙中的生灵，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植被不愿醒来。那么，我们该怎样融入到这个大盆景之中呢，或者说怎么把这个大盆景变为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呢？

清水县正在进行着一场炽热的国家级扶贫攻坚战。但是，因为贫困面积大，脱贫难度大，清水县在甘肃是一根难啃的硬骨头。尽管如此，清水县的扶贫还是很有成效，种植、养殖、旅游、产业、住房、教育、健康、生态、外出务工和基础设施建设等等一起上，遍地开花结果。据资料显示，2014年至2018年，全县累计减贫16491户76287人，目前虽然还有70个贫困村，但只有18800人在受贫了。而在我最后一天到达的山门镇尚未脱贫的只有320户1392人。越往下走脱贫的情况越来越清晰，关山村目前有贫困户36户157人，今年9月就能实现整村脱贫;黄帝出生的村子白河村目前有贫困户25户119人，到2020年整村将甩掉贫困的帽子。在山门镇这两个紧挨着的白河村和关山村，我分别采访了中共甘肃省省委政策研究室和甘肃省社科院常驻的扶贫干部赵斌、李振华和任浩。两个单位的扶贫项目，一个经营农家乐乡村游食宿，一个是大棚木耳培植;一个已落地生根成为脱贫实体，一个正在精心呵护效益可期。清水县目前的扶贫成效，当然有着这些每天从早到晚被“钉钉打卡”钉在这里的扶贫攻坚战士的一份苦劳和功劳。这里，我们必须向这些具有“钉子精神”的人致敬。在当下的中国，如果要说谁是最可爱的人，无疑就是这些扶贫干部。说实话，在黄帝故里采访扶贫心里是很难受的。

黄帝故里也是我的故里。黄帝纪元元年，轩辕大帝登基后续用的四都城池被后世称之为黄帝四都，其中的有熊佐都，就是今天庆阳境内的南佐遗址。黄帝幸亏离开了清水，否则他就不会创下那么大的业绩。黄帝离开故里，一路东进，功德可称得上卓越。仅在陇东，黄帝的传说就一大串：崆峒山问道广成子而兴盛道教，与岐伯论医而成《黄帝内经》，在地球上黄土最深厚的地方董志塬播下农耕文明的种子……所以，黄帝的故里很大，幅员辽阔，我这个庆阳人也是黄帝故里的人。

大老远来到了黄帝的村子，即使不是游山玩水，黄帝绝对是不能不去拜的。况且，“轩辕故里”不仅是清水县的主要文化名片，其旅游产业还寄托着山门镇脱贫致富的期望。

我深信，具有“土德之瑞”的黄帝已经魂归故里。这一点，我在白河村新建的轩辕黄帝大殿上香跪拜时就感应到了，心儿当时突然一软，像融化掉了一样，暖暖的。在殿外，阅读殿前石碑上的铭文时，见有一句“山环水抱，岗峦挺不老之松，气聚神凝，天地孕人祖之灵”之后，加上毕德祥一番鼓动，我们便在几位驻村干部的带领下走向半山腰那棵千年古松。其直线距离似乎只有一公里多的路程，但没有想到绿树丛中还给我们隐藏着一些折叠起来的曲径，实际走下来有三公里多。因为山路陡峭，路上我歇了三四次呢。下山之后，我深有感悟——如今登山，以及类似于登山一样的事情，并不是像古人说的那样“上山容易下山难”，而应该是“下山容易上山难”了。不知以为然否？

远看近看，那棵傲立的古松都很神奇，一种旷世的沧桑感让人肃然起敬，年代久远矣;而且四周就它那么一棵高大的松树，金黄色的小松塔挂满树枝，很是不同凡响。登高拜谒古松，犹如拜谒了先祖。不论这棵古松是否黄帝亲手所植，它都是人们缅怀黄帝的一个标识和念想。听村支书说，还有一个黄帝用过的捣米石臼，已被县博物馆要走了。还是他亲自推车送去的呢。

有乡必有井，有井就是乡，否则黄帝背井离乡之说就无从谈起。在黄帝大殿近旁，我看到了我希望看到的一口幽深的老井。龙根在此，当然谓之龙井;清澈照人，自然就是清水之魂。如斯，一口龙井，一口清水，就是古老的黄帝故里。

此次黄帝故里访贫之行，我一到清水就写出了一首题为《这次我来清水县就是沐浴的》的诗。我的本义都在这首诗中，现将其赘于文后，以求给拙作留下一个悠远的尾声：

清泉四注

能浇注出一个水灵灵的县名

就能流淌成真水百姓

蓄成清水衙门

源远流长

跟着泉水的叮咚

拜谒吾祖轩辕大帝

拜谒一泓清水

拜谒水魂

天地在上

请受我一拜

先人在上

请受我一拜

百姓在上

请受我一拜

流水不腐

清水里的清纯

还沉浸在从前的梦里

世事虽然有那么一些浑浊不清

但一个源头活水

还在涌动

时光似水

我像回到了故里

传说里给我留着仙境

凡境里也留着传说

村村都有美景

户户都是亲人

人人心中

清水自清

水清才有倒影

第一滴清水叫初心

最大的执念是扶贫济困

民以食为天

清水县在天水也是天水

我要在贫困的泪水

和扶贫的汗水浇注的温泉里

透彻地重温一次清水

感受人世氤氳

寻根之旅

就是寻找生命之本

这次我来清水县就是沐浴的

我要用清水县的清水

沐浴五脏六腑

净身净心

这一趟

我要从清水这个地方

带走一个洗干净的身子和灵魂

然后将一把活着的硬骨头

养在清水之中

责任编辑 阎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