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新
眼 镜
马大这几天总感觉自己不对劲。
到底哪里不对劲呢?马大想来想去,是眼睛不对劲。
对。就是眼睛。
眼睛里面,老是觉得有沙子之类的,稍微有点疼,还流着泪。自己对着镜子,翻开眼皮,什么也看不见。
那就让老婆看看。老婆翻开眼皮一看,什么也没有。马大让老婆再翻、再看,还是没有。
马大气呼呼地骂老婆,老婆没办法,翻开眼皮,用舌头舔。马大感觉凉飕飕的,好受了不少。
老婆说,好了吧。没一会儿,马大觉得,那种清凉感没了,还是有什么东西搁在里面。
老婆总不能一直舔下去吧。马大恼丧,就骂老婆。老婆也骂马大不识好歹,还说瞎了算了。你心坏了,眼瞎了,眼不见为净,免得我受气。
马大越恼丧,脾气越暴躁,眼睛里面也越是涨得难受。揉一揉,没缓解多少,眼泪却流个不止。
晚上睡下,总是感觉有一个人,在眼前晃来晃去。揉揉眼睛,没有了。
早上起来,抬头看天,天空就像是倒扣着的箩儿底,天上的太阳成了一块黄油饼。
马大问老婆,今天有沙尘吗?太阳成了黄坨坨。
老婆想笑不敢笑,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总不能真的让老家伙瞎了眼,让自己做拐杖吧。
天晴得好好的。走医院看看吧,点些眼药就好了。
马大也怯了,一边安顿老婆子拿上医保卡、身份证、钱,一边推出电动三轮车。
老婆子不敢让马大开,自己当司机,马大坐在旁边。还是这东西好,七八十的老人也会开,七八岁的孩子也能开。
平整的水泥路上,电动车几分钟就到了医院。急急忙忙找到医生。医生让马大坐在椅子上。右手提着“探照灯”,左手翻开眼皮。端详了半天,看不出所以然。医生对马大说,结膜炎不像结膜炎,沙眼不像是沙眼,里面也不见什么。这样,先开些消炎药和眼药水,每天吃三顿药,点六次眼药,过两天看怎么样。
回到家吃了几天药片,点了几天药水,眼睛没有那么红了,眼泪也流的少了,眼睛里看不见的沙子,似乎还在。继续用药,还是老样子了。没办法,马大又到县医院检查了一下,医生还是没有检查出个所以然,仍旧开了一些药片药水。又用了几天,松活了不少,也没完全好。
马大门也不想出,出去看什么也不舒服,太阳是个黄坨坨,人是个黑桩桩,索性躺在炕上。老婆子说,是不是什么地方不对了,要不找神婆子看看?
马大本来就懊丧,一听老婆子的话,来气了,破口大骂,我又没干什么昧良心的事情,也没撞上什么邪神,动不动神神道道的。
老婆不敢言喘了。马大却忽地想起什么,一骨碌翻起来,问老婆说,我爹留下的那副石头镜呢?
什么石头镜?老婆子也忽地记起来,原来见过马大的父亲戴着一副石头镜,两片圆圆的黛色的水晶镜片,镶嵌在一副玳瑁之类的眼镜架中,后面还拴着一根油腻腻的细丝。马大的父亲戴了一辈子,临死的时候,给了马大,说是自己的爷爷的爷爷传下的,马大是老大,就应该留给他。别的弟兄也没说什么,不就是一副石头镜吗?
只是村上的老人却说,马大父亲的这副眼镜,可是老货,一辈一辈的传下来,祖先们的精血都在上面,眼镜也就戴活了。要是马大继续戴上十几二十年,就是大白天,戴着这副眼镜,也能看见天上的星星呢,不要说一般情况下,戴上它,肯定眼睛明亮,清凉舒畅。
马大才不信那个邪呢,不就是一副水晶眼镜吗,有什么神乎其神的。肯定是以前的人不知道水晶是什么,就觉得爷爷的爷爷留下的眼镜,成了传家宝。
正因为马大不在乎,他爹死的时候,把眼镜郑重其事地放到他手里的时候,他接过去,忙着料理后事,后来倒把这眼镜就忘了。忘了就忘了,马大也没那好奇心,戴上十几二十年,试一试太阳底下能不能看见天上的星星。现在的一副时髦的太阳镜,简直就是一头驴的价钱,自己的先人也没做过大官发过大财,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
现在的马大,却忽地想起那副眼镜了,自己要是戴上它,说不定眼睛就清凉了,不再流泪了。因为好多老人喜欢戴石头镜,说是多舒服。
翻箱倒柜,怎么也找不见。自己本来就没目标,扔到什么地方,自己一点印象也没有,漫无目的,就是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于是骂老婆,怪老婆倒腾到哪里了。老婆不受,以牙还牙说,你以前把它当作破壁烂闲的,也没操心过,眼下苕风犯了,就一根筋地要找那破烂。
马大只好作罢,闷闷不乐地倒头睡下。
半夜里,老婆被一阵叫喊惊醒,知道是马大梦魇了,叫醒了马大。马大说,梦见自己老爹,流着泪对马大说,自己的眼镜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一会儿又来了自己的爷爷,提着拐杖打马大,骂骂咧咧,说马大不肖,把祖传的宝贝弄丢了。
老婆安慰说,一天里你找眼镜,想眼镜,做梦梦见眼镜的事情,那是顺水流到沟里的事情。别胡思乱想了,安稳睡觉。
马大经过这番折腾,怎么也睡不着了。想眼镜,想爹,也想到了自己的老家。老家在一个穷山沟,几年前,政府为了让他们彻底摆脱贫穷,推倒老房子,让他们整体搬迁到如今的移民新村。爹的眼镜,是否在老家的老院子里呢?
第二天一大早,马大坐上上山的最早一趟车。一路摇摇晃晃,别人都昏昏欲睡,马大却精神百倍。
进了村子,到处都是残垣破壁,被拆除以后的村子,惨不忍睹。尤其进了自己的院墙内,看见院子里的白杨树还在孤零零地活着,心里百感交集。只是房子拆除之后,剩下砖块土块石块,显得格外冷清。
馬大急急转了一转,目光在废墟上搜寻,但什么也没找见。歇了一口气,从窑洞中找来一把破铁锨,开始翻找。土石堆里,夹杂着棒棒棍棍,有劲不好使,铲起来格外吃力。
一直翻到中午,还不见踪影。马大抽了一阵子烟,继续翻找。直到下午三四点,只觉得铁锨头“咣当”一声,马大心里一紧,不敢用铁锨了,用手刨。刨了一阵子,外面裹着黑色绒布的眼镜盒,披着一身土,出现在眼前。马大急忙捧起来,用衣袖擦去上面的尘土,小心打开盒子,还好,眼镜完好无损地躺在里面。一道亮光,直刺马大的双眼。
马大“噗噗”地吹着,又用袖子轻轻擦拭。他很心疼,也很惭愧,爷爷的爷爷遗留下的石头镜,在这暗无天日的土石堆里躺了一年多。幸亏有眼镜盒护着,总算保全了尸首。不过,自己只要戴上,它不就活过来了吗?
于是,马大赶紧把眼镜戴上,把盒子装在衣袋里,恋恋不舍地走出破庄院。
回到家,老婆早就做好饭菜等着,看见马大戴着眼镜,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差点儿说出心里想的那句话:谁知道当初破壁烂闲的东西,还是宝贝一样有用场。
不过,她只是想想,说出来肯定惹恼马大。
没几天,马大感觉真的好了。好了之后的马大,整天戴着眼镜,人模人样的。还说什么先人们留下的东西,就是好。自己把不该丢的丢了,幸亏找到了,要不然说不定自己真的就眼瞎了呢。而马大的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几年前政府干部动员他搬迁,他死活不挪窝,还差点跟做说服工作的村干部动了老拳。戴上爹的眼镜,在天之灵的爹或许也能看见他和儿孙们如今的好日子。或许几年之后,白天就能看见天上的星星了呢!
匣 子
牛二最近心里总是阴沉沉的。
这事要是搁在别人的肩上,心里肯定也是阴沉沉的。刚进了冬天的门,牛二的老妈就病了。
老人家多年的哮喘,老毛病了,要说几十年熬下来,牛二也早就习惯了。每年进入冬季,一直到开春万物复苏春暖花开,这种病总是反反复复发作,人的嗓门里,就像安装了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的。对哮喘的老人来说,老牛拉破车,能撑过去就算是熬过一冬。对家里的人来说,多年来一直这样提心吊胆地对凑着那些危险的日子,如履薄冰。只要等到春暖花開,心里的石头也就落了地。
不过,今年来说,牛二切实地感觉到了压力。俗话说,养儿防老。在农村的习俗中,就算是你平日里对老人不怎么样,只要能在老人去世之后,把他高抬深埋了,风风光光发送了,你的孝子也就当下了。刚进入冬季,老妈的病明显比往年加重,村上好多经验丰富的老人都对牛二说,你妈怕是熬不过今冬了,瞎子吃饺子心里要有数,可要早作打算呀。
牛二明白早做打算的事项,一边大把大把地供药,一边思谋老妈的后事。有些事情,还要暗地里进行,不然老人看出动静,有了心病加重病情不说,还以为儿子盼着自己早死呢。
于是,牛二悄悄地置办了寿衣、被褥之类的,甚至白布、麻皮都买来了。老房是最主要的,还不能在自家的院子里大张旗鼓地做,幸亏村子上有搬迁了的空院子,问了一下,人家爽快答应。买来松柏木,请来木匠,花了五六天时间,老房也就做好了。本来要待客的,怕惊动了老人,跟村上的乡邻解释一番,也就到此打住。接着又请来画匠,画了大五彩的,后事准备也就告一段落。
过了冬至,按照乡里的说法,冬至已过,人也就添寿了。以往村子上好多老人,都是冬至过后没了。果不其然,牛二的老妈,也在冬至过后七八天,终于咽了气。
因为事先有心理和物质的准备,事情倒也没多少慌乱。一切都在顺理成章中,按照村子的惯例,包括喊叫的大东,也是事先招呼到的。别的打杂捞毛的,只要人躺下,招呼一声就来当东。人咽了气,穿戴好,地上铺上麦草,放上门板,抬上去,就是落了草,开始在大东的执掌下,发丧抬埋。
大东到了,然后报丧,事情上总得有跑腿的。接着就要找风水先生看奠礼和下葬的日子。这可是最主要的环节,马虎不得。传统习俗中,老人下葬的日子甚至时辰,都关系到后人的平安甚至富贵等运势,死人与活人是休戚相关的,不能随自己的心,想哪一天埋就哪一天埋。
谁知就是把阴阳先人请来的时候,这节骨眼上出了问题。
要说本来也不会出问题,老人死了,坟院中该埋在什么地方,朝着什么方向,早就排好了的,任何人也更改不了,大多人不靠阴阳先生也能看出来。再说了,发丧三天或者五天,还是七天,阴阳先生根据生年八字及落气的时辰之类的就算出来了,这些都是有据可依的。对阴阳先生来说,掐指之间的事情,不费吹灰之力。
问题是阴阳先生手足无措了。落气的时间一清二楚,生年八字却不知道。自己老妈的生年八字知道,别人的老妈不知道。阴阳先生给好多人看日子,要先知道生年八字,要问事主家的。现在一问牛二,牛二却懵了,老妈的生年八字,自己也不知道呀。不知道就不能看日子,看不下日子就不能下葬,谁也不敢胡猜乱说。就是牛二,事关自己和儿女们的以后吉凶,也不敢说随便看个日子埋了算了。
周围的人简直比牛二还要着急,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办法。那就启发,比如你老妈过生日的情景你记得没?谁知牛二说,老妈没过过生日。大伙接着问,你堂兄弟有没记得的?喊来一问,也没,这也难怪,能记住自己亲妈的就不错了。那就问你姐姐妹妹。姐姐妹妹虽然也是老妈养下的,但除非定下日子请,才能来的。打电话问妹妹,也忘记了。姐姐电话打不通。
大伙没心情笑。继续想办法。有人恍然大悟,找出身份证不就得了?牛二刚要去拿身份证,老成的人摆摆手:年轻人的生年八字看身份证还可靠,七八十岁的老汉,国民党时期又没有这样系统的管理,身份证上的阳历日子,还是大致猜测的,一点也不可靠。你看庄子上哪个老汉的身份证日期,能和实际的对上?
没有办法了,只有派人去牛二的姐姐家问。其实姐姐妹妹上冬以来,也断断续续看望伺候老妈,只是拖延的时间长了,熬不住,还要过自己的日子,去处理一下家里的事务。说过几天再来,谁知前脚刚走,人就躺下了。
牛二的姐姐家,在离村子四五十公里之外的地方,大东打发了一个小伙子,再三叮嘱,找到以后,一定要问清楚,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不要自以为脑子好,写在纸上,小心带回来。小伙子应承着说没问题,早就青烟一冒,箭一般直射出去了。
大伙只是等,日子定不下,忙也是白忙乎。购置物品,要根据停放的日子来算计,玩牌的、喝酒的、抽烟的、聊天的,全凭爱好。阴阳先生写写文书之类的,先做些前期准备。大东问牛二:你就知道你妈八十了,哪月哪日不知道?牛二说:八十了是的确,身份证上的年份没错,我爹也说过,我妈也说过,生日也说过,没记住。大伙哈哈笑:你还真是名如其人,二杆子到家了呀!牛二也不生气,也不脸红,乡里乡亲,玩笑惯了,不能较真。也有人问:牛二,你爹死的时候,生年八字是怎么知道的?牛二说:我妈说给的。现在要是我爹活着就好了,他肯定知道。
等人是难熬的,也是漫长的。虽说问信的人骑摩托,风驰电掣,家里等的人,一会儿你到庄门看看,一会儿他再出去瞧瞧,大伙儿总是问,见不见?一听还不见,一下子都没话了,该干什么的干什么。
终于等到快日落的时候,门口一声刹车响,紧跟着扯破嗓门的哭声传来。牛二的姐姐听到老妈没了,坐了小伙子的摩托一起来。她哭喊着“妈呀,你怎么狠心地走了”之类的,跌跌撞撞扑到灵堂前。里面守灵的,一下子反应过来,自然扯开嗓门陪着哭起来。
东家们顾不上去听抑扬顿挫的哭喊,也顾不上拉扯劝导,早就围住跑腿的小伙子:问上了没?眼睛同时在对方身上搜寻答案。小伙子摇摇头:没有,她也说没记下。
众人一听,一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大东脚一跺,说再想办法。有人提议:牛二,打电话问一下你的大姑妈?牛二说:我大姑妈去年就没了,没地方问。那人心不甘:你舅舅或许知道。谁知牛二说,我舅舅去了新疆,也老了,耳朵早就聋了,听不清。
彻底没戏了。有人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玩笑说,趁娘老子还活着的,今天回去以后,趁早把生年八字问清楚,记在本本上,不要到时候这样难肠。好多人笑着说:话臭理端,也是实话。除了上了岁数的能淌淌入流地说上娃娃大人的生年八字,现在越是年轻的人越说不清楚一家老小的生年八字。早早记下,也是个办法,要不然到时候抓天挠地没抓挖。
牛二没脾气了。颓唐地坐在地上,霜打的茄子一样。抓耳挠腮,想破头皮,也想不出一点蛛丝马迹。大东毕竟是人家请来拿大事的,要负责,看见牛二的样子,笑着说:牛二,你也不要恼丧,千说万说,你是主心骨,不能躺倒了,還要起来想办法。
牛二苦笑着说:我这猪脑子,没抓挖了。
人多了,也有动脑子动到点子上的。平日里闷头闷脑的狗娃,急急忙忙地说:我记得好多老人,都喜欢把一家娃娃大人的生年八字写在女人们的陪房箱子或者匣子上,我们家里的箱子上就有一家人的生年八字。
大伙一听,乐了:农村人生怕忘了生辰八字,大人们总是操心着,按照顺序,生年八字写在陪房箱子或者匣子的盖子内侧,生下孩子,记上去;生下孙子也记上去。有了毛病讲个迷信,要用;说媳妇找女婿,也要掐八字。这些都是大事,马虎不得,为了防止遗忘,箱子匣子上,就是最好的地方,丢不了,擦不去。一个人的生年八字,可是从出生到离世,每一个大的节骨眼上,都要用的呀。
大东一听,有戏了,催促牛二。牛二也恍然大悟:就是,我爹就是把一家人的都写在我妈的那个陪房匣子上的,是一个红色油漆的匣子,当初是我妈的陪房。
那就赶快去找呀。
牛儿急急忙忙,去翻箱倒柜。大伙松了一口气。只要找到匣子,就会水落石出。匣子总不会飞了,大多人家,都摆放在柜上,或者写字台上。也有人闲不住,跟着牛二去找。
东屋进来,西屋出去。连堆放杂物的破窑洞里面,甚至羊棚里,都翻了个底朝天。
匣子就是找不见。难道真的飞了?
去问你媳妇呀。人们急了。
媳妇还在灵堂陪姐姐哭泣。一听问话,哭声戛然而止。说是匣子找不见了,媳妇也抓耳挠腮,想了半天想不起。
大东也急了,声音提高了八度:你这女人,男人不知道匣子放哪了,一个女人家,操的什么心,也不知道。
一骂,倒是惊醒了女人:我记起来了,那年翻修房子,换新家具,旧家具送给牛二的姑舅了,也许那个匣子也顺带送了。
大东哭笑不得:你妈的陪房匣子送人,你妈也没挡吗,哪个姑舅?
牛二说:当时我妈不在,我也没管三,就送了,人家一股脑拉走了。王家沟我的姑舅,现在上新疆了。
开始大家还觉得有了下落,一听上了新疆,又没脾气了。人家几千里路上,新建家园,恐怕早就把那破匣子扔了吧。谁会把别人爹妈的生年八字带到身边。
死马当活马医吧,赶紧打电话。
好在电话一打就通。牛二结结巴巴说了事情原委,他姑舅倒是直接说,匣子也带到新疆了,当时买地开销大,原来的旧家具都拉上去了。后来条件好了,旧家具淘汰了,幸亏没来及扔出去,都搬在车棚下面堆放着,我去找。
电话挂了,大伙说:你姑舅倒是个有心人。
一会儿电话打过来,说是找到了,大东找来纸和笔,牛二说一句,他写一句:王氏,生于民国二十六年农历八月初九日卯时。完了姑舅说,我照个照片,再给你微信上发下来,上面你们全家的都有。
众人长出一口气,简直要欢喜雀跃起来。阴阳先生马上掐指,三下五除二:停放五天,初八奠礼打坑,初九下葬。
大东也觉得有了底气,高声吆喝着安排事情,一切都在脑子里盘好的,轻车熟路,东家们也各干其事,丧事有条不紊地展开了。
卷 本
杨三吃过早饭,坐在庄门台子上抽烟。
他家在村口,公路穿过门前。路上来来往往的小车。电动车还真多,卷起一阵阵尘土。再加上车喇叭的鸣叫,吵得杨三心烦。
不过,门口看看,也是干事。进到屋里,还是急不老躁的。
老婆子洗了锅碗,出到门上,看见杨三坐在门台上抽烟,唠唠叨叨地说,你也不收拾一下屋里,或者到街上置办一些年货。就知道猴酥酥地坐着抽烟,稠饭吃上能克化了吗?
杨三眯着眼睛,懒洋洋地说,置办个辣子哩,就两个老鬼,娃们也没在,冷冷清清的,还图什么热闹。
老婆不依不饶了:娃们没在,老人们就年也不过了?现在谁家不是这样,还能指望娃们年年陪你过年不成,你看哪个人不是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杨三女儿出嫁了,儿子在攻读研究生,说是马上毕业,有好多学业上的事情要做,过年回不来。虽说腊月二十头了,家里什么也没买。
儿子不来就不来,毕竟做学问是大事。来不来年还是会过了,学问做不了那就会影响前程。不是杨三不买,只是懒得去买罢了。嘴上如此说,其实还是要听老婆的。不是怕老婆,而是老婆说的是实话,就说儿子不在,女儿女婿外孙要来的,别的侄子侄女外甥都要来的。就说是走马观花一样,一阵风就溜走了,也吃不上几嘴喝不上几口,桌子上要有摆设的东西。
杨三翻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老婆又给他拍了衣服上的土,把皱巴巴的衣角裤脚扽直。
杨三推出电动三轮车,擦了擦车上的尘土。老婆子也换了衣服,找出装东西的袋子,灌清油、醋的塑料壶子,坐在上面。不到六七分钟,就到了街上。五六百米上下的街道,两边十几个铺子,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年货,看得人眼花缭乱。虽说冷风刺骨,购买东西的人可比平日里多好多,只是没有以前那样热闹。要是前几年,一进腊月门,街上简直是水泄不通。这几年人越来越少,平日里街上溜达的,几乎都是一些商户。
老两口在铺子里进进出出,杨三对买东西没那样高的热情。不是他舍不得钱,是讨价还价别扭,倒不如少说话,跟着老婆,让老婆冲锋陷阵,挑拣还价,自己做个不操心的跟班,提着袋子壶子,就万事大吉了。
计划好的东西还没买完,口袋里的多功能手机就响了。砖头厚的机子声音也是响亮浑厚的,或者说那是刺耳。杨三一看,上面显示的是“儿子”,赶忙接通,觉得儿子没回家,问候一下老爹老妈,关心关心过年的情况。杨三心里一热乎,抖抖擞擞地摁在接听键上。
儿子开口一个“爸”,接下来却没有提过年的事情,也没有问老爸老妈在干什么,劈头一句“我们的那几本卷本到哪里去了”?让杨三懵了头,不知道儿子说的什么意思。所以茫然地问儿子:什么卷本?
儿子有点不耐烦了:不就是你们小的时候,每到过年,爷爷给你们念的《四姐卷》、《救劫卷》、《鹦哥卷》、《烙碗记》、《紫荆宝卷》那些卷本吗,还有什么卷本?还是你以前给我们说过的。
杨三一听,才如梦初醒。没想到,儿子对老掉牙的卷本还念念不忘,自己都不知道那些卷本到哪里去了,莫非这东西还值钱了?
儿子的话,却勾起了杨三对从前过年的美好回味。虽说现在的生活条件极其丰富,要啥有啥,只要有钱,电视、手机五花八门,但过年的滋味无从说起,回想起从前的过年却是渗透到骨髓脑子里的有滋有味。
杨三的爷爷读过书,一手漂亮的毛笔小楷。他曾经抄写了好多卷本,视若珍宝,用红绸布包裹着,一直精心保存下来,留给杨三的老子。
杨三还小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卷本的记忆,还是来自于父亲。那时候,每当过年的时候,晚上煤油灯下,屋子里围满了左邻右舍的男女老少,父亲就会洗了手,焚上香。然后小心地从箱子里取出爷爷留下的卷本,打开红绸布,根据大家的要求,选出封面发黄的卷本,铺展在干净的炕桌下,抑扬顿挫念起来。
那些端庄矫健的小楷毛笔字,错落有致竖版抄写,着实让小时候的杨三羡慕。自己模仿努力好多年,就是写不出爷爷那样漂亮的字来。村子里好多的人,对爷爷的文化也罢,毛笔字也罢,都赞叹不已,更是对爷爷保留下卷本敬佩感谢不已。
那时候,过年最盛大的文化活动,就是念卷。
《四姐卷》、《救劫卷》、《鹦哥卷》、《烙碗记》、《紫荆宝卷》等,都是爷爷一本一本抄写装订的,也是父亲在村子上引以为豪的资本。杨三的父亲虽然没能继承爷爷的全部,但也是断文识字的,何况还能抑扬顿挫说唱结合念卷。大家团团围在炕头,好多人都是流着泪,心牢牢地被卷本揪住。
杨三记得,父亲念唱一句,别人就要应和一句。比如父亲唱“四姐上轿泪纷纷呀”,大家就和“弥陀佛呀”;下一句“一家大小送出门呀”,大家就要应和“南无阿弥陀佛”。那种含泪的温馨和享受,让大家乐而忘返。每天晚上,喝着砖茶,吃着土豆,一直念完一本。好多时候,都到三更半夜了,大伙才意犹未尽地谈论着卷本的故事,说说笑笑散去。
那样的年味,真的是有滋有味,回味无穷呀。
只是后来,随着更多书籍、收音機、录音机、电视、手机的兴起与发展,念卷逐渐被人们遗忘,尘封在老一辈人们的记忆中了。
现在的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知道念卷的没有了。他们没有经历过那种原始古朴的娱乐,也不屑于纠结在老掉牙的通俗故事中,也不耐心听那些生搬硬套的说教,毕竟他们出生赶上了好时代。
杨三自己也没有专门给儿子讲过念卷的事情。只是有次,儿子看见了那些卷本,好奇地询问,杨三便给他讲了自己小时候听父亲念卷的故事。
现在儿子突然来电话,提起那些早就不知道弄到哪里去的卷本,有什么用呢,莫非儿子要在过年的时候念卷?不会吧,什么年代了,再说了,那些调子,也哼不上了。何况后来自己也没有关心过那些卷本,早就不知它们的下落了。
杨三电话里回话说,你现在问那些东西,有什么用?我都不知道哪儿去了。
儿子一听,责怪、生气的语气中,带着焦急和哭腔:那可怎么办?我毕业论文,设计的就是河西念卷文化方面的,还是老师帮我设计的,说是现在搞“一带一路战略”和乡村振兴战略,这个选题好,挖掘地方特色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能引起广泛关注,牵扯到毕业以后的工作。他要我搜集原始资料,自己家里的都找不到,还能去哪里找呢?
杨三一听,头都大了。儿子学的是历史专业,具体研究什么,自己也弄不清楚。现在这样一说,没想到小小破卷本,事关重大,与儿子的前途命运挂上钩了,那可马虎不得。问题是好几年了,自己也不知道那些卷本弄到哪里了。以前在箱子里,后来家具换代更新,里面的东西倒腾来倒腾去,有用的专门放到地方,没用的也就不知去向了。
自己唯一能记清的,就是那些卷本肯定没有烧毁。它们是在生活条件和方式改变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黯然退出舞台,被冷落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的。它们的形象,此时此刻,也在自己的脑子里清晰起来了。早知道现在成了与儿子前途休戚相关的“宝贝”,自己把它们供奉起来,放到箱子里不就得了。
儿子再三强调,要翻天覆地找出卷本,那是最原始最真实的民间文化遗产,论文的题目已经审核通过,不能更改。何况导师对这些卷本极为重视,自己找好工作的希望,就寄托在爷爷留下的这笔最宝贵的“遗产”上面。找到后,包裹好,马上用快递寄过去。
杨三顾不上逛街购物了,心急火燎地拉过老婆说,赶紧走,不要买了。
老婆不明就里,唠叨一句:还差些东西,你急什么呀,年还没到呢。
杨三呵斥一声:还过年哩,过你妈的大脚哩,月都过不去了。儿子来电话,有要紧事情。
老婆以为儿子摊上了什么大事,也顾不上计较杨三的辱骂,扔下手中的东西问杨三。杨三简单一说,焦急地问:那些东西弄到哪里去了,你有没印象?
老婆自然一脸茫然,自己对那些老掉牙的东西也不感兴趣,能有印象吗。不过还是急匆匆算了账,跟杨三风驰电掣回家。
一进家门,车都没停稳当,两口子就跳下车,兵分两路,风急火燎地翻箱倒柜。出门的时候穿上装门面的衣服都没来及换,大半天,灰头土脸的两口子,把老鼠洞都翻过了,没有一点蛛丝马迹。
合兵一处,拍着脑瓜子回忆半天,脑子都想疼了,还是没有丝毫的印象。那就携手作战吧,来个“地毯式”排查,或许一个人看不到的地方,另一个人就会留意。
又是半天,还是毫无所获。在这当儿里,儿子三番五次电话询问催促,脾气也是随着行动开展的效果越来越大,哭腔也越来越感人。
杨三一听到电话铃声,脑子里就“嗡”地一震动,好像自己的脑袋也像是手机一样,调整成了振动状态。自己简直没脸也没胆接那电话了。
找不到也得找,想不出也要想,没结果也要尽心。就在杨三彻底绝望的时候,侄子进来了。
看到叔父婶娘的狼狈样,侄子惊讶地问:怎么了?
杨三看见来了能够说话的人,心里有了寄托和宣泄的对象,至少要把自己的后悔之意辛苦之劳尽心之情倒豆子一样倒出来。有个证人也罢,倾听者也罢,心里有了些许的安慰,稍微踏实些。
侄子听了,也感觉到了事情的非同小可。堂弟光耀门楣,自己也感到骄傲。爷爷留下的卷本,此刻成了垫高门楣的基石,怪不得叔父婶娘地老鼠一样乱窜呢,原来如此。
自己也应该义不容辞。东屋进来,西屋出去,再复查一边。还是一无所获。侄子也气馁了,坐在凳子上启发老两口。
问着问着,自己的脑子里倒是灵光一闪:尕妈,你不是前段时间扫屋,把里面的几箱子破书纸张卖给了收破烂的朱四吗?
杨三一听,有了极具价值的新线索,转过头瞪着老婆。
老婆忽地反应过来:是呀,我看搁了好多年,娃们小学开始念的书一大堆,再没用过,老鼠咬坏的、灰尘落满的,就腾出去了。
杨三早就暴跳如雷:你怎么这样日能,那些破书挡你的路了,还是你缺那几个毛毛钱了?其实自己心里明白,要是平日里,你爱卖不卖,才懒得管呢。只是今天,因为那堆破烂里面,有隐藏着全家希望的宝贝的可能,才如此暴躁。
侄子好心的一句提醒,成了可能引发大战的导火索,心里过意不去,赶忙劝住叔老子。说年底了,也许朱四还没出货,东西堆放在家里,还是赶紧去看看。
老婆也知道今天事情的大小,没犟嘴,跟着去朱四家。
朱四还真的没卖。听了杨三的话,也知道事情的分量。笑著说,不急不急,我也没顾上翻腾,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兴许老天有眼让大兄弟光宗耀祖,卷本就在里面呢,边说着边领着他们到车棚下翻找。
三四箱子书,没多久就翻过了。还真是多亏了侄子多嘴,没引发夫妻大战,倒是真的找到了卷本。只是上面的红绸子早就没了,也有的书皮上破损了些,也有书边上老鼠留下的印记,不过书倒是完整的。也许老鼠也啃不动这些老古董吧,无从下口,让这些卷本侥幸逃过一劫。
杨三欣喜若狂,第一时间把这好消息报告给儿子。他只是不明白,这些卷本,是怎么跑到废纸堆里去的呢?那上面包裹的光滑柔软的红绸子,又去了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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