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的怀疑没错的话(当然,很有可能不对),一个男孩或者女孩过早地在童年或者少年时期展示了一种倾向:能够想象出与生活不同的天地里的人物、情节、故事和世界,这种倾向就是后来可能称之为文学抱负的起点。当然,从这样一个喜欢展开想象的翅膀远离现实世界、远离真实生活的倾向,到开始文学生涯,这中间还有个大多数人不能跨越的深渊。能够跨越这个深渊,通过语言文字来创造世界的人们,即成为作家的人,总是少数,他们把萨特说的一种选择的意志运动补充到那种倾向里去了。时机一旦可能,他们就决定当作家。于是,就这样做了自我选择。他们为了把自己的抱负转移到书面话语上而安排自己的生活,而从前这种抱负仅限于在无法触摸的内心深处虚构别样的生活和世界。这就是您现在体验到的时刻,困难而又激动的处境,因为您必须决定除去凭借想象虚构现实之外,是否还要把这样的虚构化作具体的文字。如果您已经决定这样做,那等于您已经迈出了极其重要的一步。当然,这丝毫不能保证您将来一定能当上作家。但是,只要您坚持下去,只要您按照这个计划安排自己的生活,那就是一种(惟一的)开始成为作家的方式了。
这个会编造人物和故事的早熟才能,即作家抱负的起点,它的起源是什么呢?我想答案是:反抗精神。我坚信,凡是刻苦创作与现实生活不同生活的人们,就用这种间接的方式表示对这一现实生活的拒绝和批评,表示用这样的拒绝和批评以及自己的想象和希望制造出来的世界替代现实世界的愿望。那些对现状和目前生活心满意足的人们,干吗要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创作虚构的现实这样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的事情中去呢?然而,使用简单写作工具创作别样生活和别样人群的人们,有可能是在种种理由的推动下进行的。这些理由或者是利他主义的,或者是不高尚的,或者是卑劣吝啬的,或者是复杂的,或者是简单的。无论对生活现实提出何种质问,都是无关紧要的,依我之见,这样的质问是跳动在每个写匠心中的。重要的是对现实生活的拒绝和批评应该坚决、彻底和深入,永远保持这样的行动热情——如同堂吉诃德那样挺起长矛冲向风车,即用敏锐和短暂的虚构天地通过幻想的方式来代替这个经过生活体验的具体和客观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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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只有那种献身文学如同献身宗教一样的人,当他准备把时间、精力、勤奋全部投入文学抱负中去,那时候他才有条件真正地成为作家,才有可能写出領悟文学为何物的作品……没有早熟的小说家。任何大作家、任何令人钦佩的小说家,一开始都是练笔的学徒,他们的才能是在恒心加信心的基础上逐渐孕育出来的。
——摘自[秘鲁]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著:《绦虫寓言(给青年小说家的信)》,赵德明译,《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0年第11期
作家的根本体验是无助。这并不是说要将写作与活着相区分,而是说要纠正那种幻想,即认为创作就是一路高歌,得心应手,认为作家是一些运气好、能够做自己希望做的事情的人:信心十足,定期将他写在一张纸上的玩艺拿去打印。但写作并不是个性的倾泻。而大多数作家则将许多时间消耗于种种折磨之中;想写,却不能写;想写得不同,却无法写得不同。终其一生,都在等待被一个念头召唤,而岁月消耗殆尽。唯一真实的意志练习也是否定的:我们对于自己所写的东西只有否定的权力。
我认为,这是一种因为充满向往而变得高贵的生活,而不是一种因为成就感而变得宁静的生活。在实际劳作中,则是一种训练,一种服役。或者,就用生孩子这个永远不会过时的比喻来说:作家是参与者,让事情更顺利;是医生,是助产士,而不是那个母亲。
我有意使用了“作家”这个词。“诗人”这个词必须谨慎使用;它命名的是一种渴望,而不是一种职业。换句话说:不是一个可以写在护照上的名词。
非常奇怪的是,对生活中不能获得的东西要渴求如此之多。跳高运动员完成动作之后,马上就知道他刚才跳了多高;他的成绩立刻就能精确地量出来。但对于我们之中试图与伟大的死者进行对话的那些人来说,并不是等待的问题:我们等待的是由尚未出生的人做出的评判;我们终生都不知道结果。
如何评价我们所做的?我们对这个问题一无所知,这种深刻性创造了绝望;但也点燃了希望。同时,当代的观点也急于表达自己,作为对这种一无所知状况的智力替代:我们的任务,是设法将我们自己与最终形式的观点、裁决和指令隔离开来,而同时仍然对有益的批评保持着警醒的接受能力。
——摘自[美]露易丝·格丽克著:《诗人之教育》,柳向阳译,《四川文学》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