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电显示电话是办公室打来的。
李冰沁有些无奈,木然地喊了一声喂。
为通知一个会议,她下午守着座机打了近四个小时的电话。把相同的内容给不同的通话对象重复了几十遍。会议内容、时间、地点,然后强调重要性,必须提前十五分钟入场,着正装,等等。因为参会对象不是单位,而是个人,所以不能用公文传输平台直接发文通知,得一个一个打电话落实到个人。她拿着一个名单表,落实一个,打一个钩。情况比较复杂,能一口就答应参会的干脆者不多,事假病假的、外出不在的、需要请示领导履行请假手续的,种种原因,导致一个小时就能安排妥当的工作,硬是多耗费了两三个小时。幸好一切在下班之前处理妥当了。她拿着最后敲定的名单给刘副主任作完汇报,交给同事小王去打桌签。她可总算是完成了这件活儿,来不及长舒一口气,就小跑着出门,还好赶上了就要开走的通勤车。
李冰沁住康居小区。康居是小城的廉租房,不在市中心,位置偏僻,只有3号通勤车经过,坐公交的话得倒一次车才能到,中间还得步行五六百米。所以李冰沁必须准点乘坐通勤车才是最划算的路线。
午饭在机关灶上吃的。机关灶的伙食还行,她早餐、午餐一般都在单位吃。晚饭回家吃,仅仅一顿晚饭,吃什么经常成为困扰她的难题。
今晚吃什么,她又开始纠结。
男友发来微信,问晚饭咋吃。
她懒得回复,觉得嘴里寡淡,怪想吃麻辣味道,她最馋的就是火锅了。那火锅有素有荤,麻辣锅底,油汪汪热腾腾,吃出一身汗,正好抵御晚春初夏的乍暖还寒。
可是,现在想想也就罢了,没心情吃。涮火锅得人多才好,三五个人,围个圆桌子,桌盘转啊转,红艳艳的牛羊肉,鲜绿的菜蔬,白藕片、黑木耳,一碟子一碟子下进白汽森森的锅里,大家吆喝着碰碰杯,那才是吃火锅该有的气氛——她咽口水了。
米主任要能再请大家吃一顿就好了。可那又怎么可能呢,一顿至少会吃掉三百多块钱。三百多,不是小数目。她来以后米主任已经请了一次客。算是给她接风吗?她拿不定。不过,后面小王、小姚来,再没见米主任请过大家。可见米主任对自己好。这想法没道理,但她愿意这么想。那顿饭之后,就忍不住想,想过好多回,还在继续想。现在就忍不住想。她咬着嘴唇偷偷笑了,脸上有点发烫。
我难道喜欢上他了?她捂住了脸,哧哧地笑。
电话就是这时候打进来的。
一阵厌烦袭上心头。她赶紧把刚才的荒唐念头压下去。谁在打电话呢,肯定不是小王就是刘副主任。他们打电话能有什么好事,不用说,又要分配工作给她。都下班了,还叫人工作,咋能叫人不心烦呢,她本来想着饭后趴在被窝里看会儿书。是有关公务员考试的书籍,还有专业书,一大摞子,不用功不行啊,她需要一份正式工作。在考取一份正式工作之前,总觉得心里难以踏实,干啥也不能一心一意,包括谈对象。
小李啊——电话里喊。
李冰沁瞬间石化,电话里的声音不是小王,不是小姚,也不是刘副主任,而是米主任。
啊,米主任,你回来了啊……她说。她有点慌乱。慌乱到笨拙,舌根有点硬,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好,米主任看不到李冰沁此刻的慌乱,他很平稳,声音沉稳,语调低缓,说,吃过饭了吗?今晚得到单位来,我们加班。
他停下了,似乎在思考什么。但停顿很短,短到一般人可能都察觉不出这份停滞。他又接上说,我们准备七点准时到办公室里,嗯。
李冰沁知道自己再不吭声不行,这激动过头的情绪要露馅了。赶紧点头,说,知道了知道了米主任,我准时来加班。
李冰沁没心情想吃饭的事了。给男友发微信:减肥,晚饭免了。
她冲了一包速溶咖啡,喝之前,又冲了一包豆奶粉,喝豆奶是为了压饿,咖啡可以提神。
男友发过来一个要哭的表情,说减肥有害健康。李冰沁坏笑,迅速回复一句话:吸烟同样有害健康。男友回个吐舌头的表情,好像吃了一大口辣椒辣着了。李冰沁不再搭理男友,用一根玻璃棒缓缓搅着咖啡,在心里回味刚才的那个通话。米主任回来了,一回来就加班。还亲自给大家打电话。会是什么事儿呢,难道是明天上午的会议还没落实好,难道自己通知的环节哪儿出了纰漏?算了,不想了,一会儿到单位不就知道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米主任他回来了。只要米主任在,她就高兴。和米主任一起加班,她更愿意。米主任一出去就是两周,这半个月她干啥都提不起神,总觉得办公室少了什么。那种吸引她的气氛不在了,她就开始觉得工作枯燥、繁杂,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必要那么努力地为考公务员作准备,把自己变成一个正式的公务员,一辈子几十年都耗在这种行政单位。
办公室的气氛有点怪。
李冰沁在门口站了十秒,退出来,小跑着进了卫生间。对着镜子把嘴唇上的口红擦了,将假睫毛摘除下来,拿纸巾把精心准备的妆容抹了又抹。看看淡了许多,整张脸显得自然了一些,这才重新慢慢走进办公室。
米主任在抽烟。本来藏在抽屉里的玻璃烟灰盘又拿出来了,里头倒戳着六根烟头。那烟头像在排队,齐刷刷的。说明米主任来得早,至少比七点钟早了不下半小时。
刘副主任进来了,身后跟进来的是各科室的人,加上办公室人员,一共十几个人。这下人手齐全了。科室是根据分管业务设立的,平时各有各的办公房间,大家除了早晚到大办公室来,在职工签到册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一般很少齐刷刷聚集到这儿来。
今晚全来了。
李冰沁暗自庆幸自己当机立断擦掉了妆容。大晚上的,顶一脸明显浓艳的化妆品,和眼前的气氛是不相符的。
我们得加班了。米主任把手里的烟屁股倒立在烟灰盘里,动作很轻,甚至还有些温柔,他的眼神也还是温柔的。他的目光看着烟完全灭了,最后一缕烟气缓缓散入空气,他的脸才抬起来,笑眯眯看着大家。
五个柜子,里头装的全是这种账册。单位每年的钱,都是靠这些小册子花出去的。具体都是咋花的呢,她来这里后,也出过一次差,是顶米主任去省上开了一个短会,报销差旅费的单子是米主任替她填的。一张小表,分成好多小栏,她迷迷糊糊填了,最后填上名字。领到了三百多块钱。领导、主任、各科室,谁手上办的事儿,谁填单子、粘票据,最后拿来米主任签字,再去分管副局长跟前签字,剩下就是到许会计跟前报销了。报销的过程大概就是这样了,但那么多费用具体是怎么一笔一笔花出去的,在她看来还是一头雾水,弄不懂那些条条框框。
大家一看这班是加定了。眼前的活儿不干是不行的,就开始行动。
我们选2013年吧。小王说着抱了一大摞册子,占了最窗边一张办公桌和电脑。抱了三次才把2013年的账册抱完。
李冰沁拿起一本往开翻,牛皮纸是最后装订时包裹上去的封皮。翻开皮,里头是内脏。
粗粗翻阅这内脏,李冰沁有些眼晕。
说实话,比较复杂。首先看到的是记账凭证,后面再看就是费用报销单、整理单。再细看,整理单子上粘着各种票据,有文件、通知、电话记录、信函、签名单子,还有差旅费报销单、交通票据、住宿费、加油费、餐费,还有电话费、办公用品采购费等各种开支单子;发票又分成正式发票和发票的佐证单据,例如点餐单、刷卡存根,等等。大的小的,长的短的,白的粉的浅黄的,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一沓子,又一沓子。
李冰沁忍不住偷偷瞄另一个桌前的同事,装作找东西,过去随手拿起别的年份的账单,翻开看,发现和2013年的差不多。她知道米主任十年前进的这个单位。四年后当了办公室副主任。因为那时原来的老田主任退休,副主任被提拔调走,米副主任其实承担了主任的所有工作。也就是说,眼前的这些账目,几乎都和米主任有关系,或者说,都是从米主任的手里经过的。据说会计换过几次,单位没有专门的会计,是从外单位聘过来的,属于临时兼任。一个干着干着不干了,就得换一个来。米主任在副主任和主任的位子上干了六年,这些年份全在这次查账的范围里。
李冰沁先飞快证实自己的猜想。2013年是一个叫王云的在干会计。2014年、2015年换成了乔慧兰。2017年开始变成了许玉华。在2013年1月1~22号凭证册里,李冰沁看到了米主任的签名。她端详着,一抹怪怪的感觉,滚烫的速溶咖啡喝进口里,在舌头上慢慢弥散开的那种感觉,有点涩、有点甜、有点复杂。好像恍然看到了许多年前的米主任。那个米主任刚当上副主任,从普通科员升成了副科级干部,开始有了签字权。
每次接待,他都需要张罗,完了他签下自己的名字和日期、电话。报销时,他在经手人一栏签下自己的名字。不经他手的账,在办公室主任签字一栏,他也得签上自己的名字。她飞快地翻完了一本。米主任的名字十笔账目中能出现八到九次。
她有些迷恋地看着,甚至是含着微笑在欣赏。进机关单位大门之前,她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进来了,也就慢慢弄明白了。一个大学毕业生进了这道门,就要从办事员熬起,办事员、科员、副科、正科,熬的就是血汗,也是时间,更是年华。米主任是从教师行业转过来的,转行进门后,从前的职称全部失效,他也是从办事员熬起。那么到升任副主任、具备签字权之前,他又熬了好几年。
那时的米主任,什么样儿,肯定像她一样,像许多刚进门的小年轻一样,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大气也不敢出,默默地干着永远都干不完的零碎活儿,扫地、擦桌子、打水、接打电话、分发报纸、收发文件、打印、装订、分送材料、汇报、落实……似乎一个单位的存在标志就是这些不断重复的小事儿。
李冰沁已經厌烦了这些活儿。一整天坐在椅子上,瞅着电脑,她屁股疼。感觉大腿骨深处都泛着酸困,双眼干涩,脖子疼,腰里更疼。她想去做老师,父母不赞同,父母说,先在机关好好锻炼,同时用功看书,考公务员,争取把临时身份变成正式的。当老师多没出息,一辈子哄娃娃,哪有公务员好。
李冰沁就动摇了,还有一点点迷茫,她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适合干什么,真进了机关单位,就一辈子有意义了?
她分析过父母的心理,他们在隐隐地渴望着一种看不见的权力。似乎只要踏进机关的门,就已经在靠近某种渴望的东西,会一步一步往高处走,最后说不定就握住了某种权力。
其实,李冰沁自己对这种朦胧的权力也是隐隐渴望的。她很少去想这种渴望实现的可能性,更没想过自己会用多少时间、在多大岁数上变成某一个领导。她可能只是被父母的渴望感染了,内心也忍不住跟上他们期待起来,考特岗教师的念头也就淡了。
米主任进门的时候,这里肯定也有另一个主任的,还有副主任,他在他们的管理下,一年一年地干。
开始具有签字权的米主任,内心是透着感慨的吧,李冰沁打量“米如海”三个字,有中性笔签下的,更多的,是钢笔字迹,碳素墨水,笔尖稍粗,但写得认真。她望着米主任早年和现在的笔迹,对比着看,细细回味,发现变化不大,但还是有的。是不显山不露水的,需要细看。她看出变化来了,这变化是符合米主任的性格和行事风格的。她能推断,他从一开始就是沉稳的,他的稳重,是骨子里的,至少进了这个单位的门;再具体点,至少从当上副主任以来有签字权开始,他就呈现了一种沉稳。
李冰沁曾经望着米主任微微带笑的脸,偷偷走过神。这个人,就算做个真正的领导,更大的领导,副局长、局长,甚至更大一点,他那沉稳劲儿,也是可以胜任的。他呈现流露的外貌气质、姿态,包括行走、落座、说话时的气势,都给人感觉是足够胜任一把手的。相比之下,李冰沁对自己失望,就算再熬上十年二十年,只怕自己这毛毛躁躁风风火火的直肠子脾气还是改不了。据说磨炼和修为很重要,从小到大、从低到高,磨炼很重要,领导成长有一定的修为过程。可她真对自己没信心,要从一个毛丫头变成一个四平八稳不温不火,永远微微含笑、谦恭有礼的人,除了身体上的发福变胖,还要经历多少事、干多少活儿、伺候多少领导才能熬得出来呢?
六年前的米副主任,笔体认真、端正、一笔一画,签在单据上,笑眯眯的,像他本人一样,给人踏实、稳重的观感。
李冰沁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出来,她才意识到这是在办公室里,大伙儿都在。不是自己一个人在租住的屋子里,也不是独自关在女厕所的隔间里。她近来总是忍不住这么叹气,好像叹气能把心里郁积的一点莫名的忧愁给排遣出去。
还好,大家都在忙,窸窸窣窣的翻阅声,敲电脑键盘的啪啪声,你问我答争来论去的说话声,她的轻叹被嘈杂声淹没了。
大家的思路开始清晰。所有账册上的所有账目,挨个儿往过翻,一笔一笔捋。
这太多了,猴年马月才能捋出个眉目来!刘副主任忽然嚷。
大家都抬头看米主任,虽然没人说话,但用意很明确,都赞同刘副主任。是啊,真要这么捋下去,猴年马月有些夸张,但绝不是加一个夜班就能弄清楚的。
三五秒的沉默之后,七嘴八舌开始争论。
米主任咳嗽,太嘈杂,咳嗽声被淹没,他拍了一下手。高声强调说,发工资的、公车费用、差旅费、大的会议费用等先暂时放过去。
那就是说,牵扯到吃、喝、买东西,全在清查的范围里?小王喊着问。
米主任点头,对着哩,大家看仔细点,一笔也不敢漏。
哎,这李副局长的父亲去世,买花圈的钱,咋算?算吃喝呢,还是买办公用品?刘副主任喊。
李冰沁扑哧笑了。
领导亲属去世,单位吊唁正常。好笑的是刘副主任的口气,他那语气,阴阳怪气的,这件事从他嘴里冒出来,原本一件严肃的事,好像完全地变了味儿。
她发现大家都没笑。只有她一个人在笑。
李冰沁猛然意识到自己肤浅了。她有点后悔,自己总是这样,做不到时刻记得控制自己,总是不经意就忘记这是身在办公室。这样的自己,真要考进机关事业单位,一辈子做行政工作,估计需要一个漫长的转变过程,搞不好还得活活地把人憋出内伤。
米主任咳嗽了一声,他又在闻香烟了,不抽,只是放在鼻子跟前闻。那样能解馋吗?烟瘾上来,是有点痛苦的吧?李冰沁有点憎恶刘副主任那小丑一样的神态和语调了。
先列出来吧。米主任犹豫了一下说。
列入哪一栏,算公务接待,公款吃喝?呵呵,好像还真靠得上这一栏,当时你们吊唁完,不是吃饭了吗?看,正是单位结的账呢!
列出来再看吧。米主任依然保持着沉稳,说。
植树的花费咋算?有吃饭的、雇车的、花钱雇人的!另一个女同事忽然问。
2016年也有,植树一共花了二千五百四十五!小姚举起了一本账册附和。
李冰沁也翻到了植树的账。2013年4月的账,一大沓票据粘在一起,有饭票、加油票,雇佣人手的花费。发票是老式的手撕票,发票盖的章是老孙家泡馍、有素福生汆面,没写吃了几顿、几人吃的,也没具体时间,手撕发票无法反映这些。米主任也没在报销单上作任何备注。
今年也植树了,李冰沁参与了,从公务用车平台上租了一辆车,拉着大家上山,自带了铁锨,挖鱼鳞坑,中午没回去,米主任带了一包干粮,还有矿泉水,大家就着饼子喝白开水,吹着山上的春风,简单吃几口,又开始挖坑,晚饭各自回家吃。连着劳动了两天,大家都在,梅副局长亲自带头,有梅副局长在,大家都不吭声,只是闷头干活儿。记得回家的路上,经过梅副局长家门口先把副局长放下去,梅副局长一下去,刘副主任伸直腿,吐一口气,说,这工作啊,没法干了,下一天苦,饭也混不上了。哎,米主任,你这主任当得实在啊——
他把最后那個啊字拖得有点长,好像那是个软软的胶皮糖,在空气里无限地拉长了。它湿答答的,粘在了每个人的心里一样,让人心里忽然有种说不清的不舒服。
米主任坐在前头,回过头,微笑着看大家,说,大家包涵啊,现在八项规定,不许再吃,我也没办法。
一车人沉默。
刘副主任感叹,还是老田主任手腕高啊,那几年植树,才叫植树哪,早上羊肉泡,中午生汆面,晚上涮火锅。
李冰沁偷偷看左右,和她一起进来的小王,也是一脸茫然。早年的几个人,粗看没反应,细细回味,脸上有意味特殊的笑意。
李冰沁就算是玻璃人、透明傻,也感觉出气氛里的味儿了。她回味,刘副主任这话是在挤对米主任没本事呢,还是单纯地只是自我解嘲一下?拿不准。尤其现在两位主任都在场的情况下,她就觉得自己在单位的修为真是太浅了,一直觉得这里跟外头没什么区别,人与人之间也没多么复杂,米主任总是笑眯眯的,刘副主任偶尔冒几句不冷不热的笑话,办公室的气氛还是融洽和谐的。
那是李冰沁第一次闻出了火药味。她醒悟到这背后有自己看不见摸不清的东西。
她忽然担心米主任吃亏。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担心米主任会吃亏。三天植树劳动,朝夕相处,米主任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三天里别人都充满了抱怨,尤其在山上吃午餐时,大家总是都默默的,但也悄悄龇牙咧嘴,几个年轻人还发了微信帖子,用自嘲的口气表达苦中作乐的心情。甚至连梅副局长也伸开腿,一脸痛苦地说,这日子,还是早点退休吧——
米主任从没抱怨过,总是笑着给大家分发干粮和矿泉水,别人都把好工具抢走了,留下一把最笨重的生锈铁锨,他就用那把铁锨一脚一脚地踩着挖坑。第二天李冰沁忘了戴帽子,米主任把他自己的红色遮阳帽扣到她头上,说,你是女娃娃,把脸晒黑太可惜了。
就这么一句话,他说得温和,好像有一股暖流在李冰沁心里渗了进来。刘副主任也戴着一顶帽子,他怎么就没想到她是女孩,更需要防护呢。
也许就是那时候吧,她喜欢上了米主任。至少,开始有了好感。
2013年是过去的时间。跟今天已经隔了四年,那时的李冰沁还在大学念书。那时的植树活动是什么样儿,她看不到,留在眼前的只有这一沓子票据,每一项上都有米主任签字。
这个算啥,公务接待,我们自己接待自己啊,公款吃喝?可那是为了单位的事!要不算办公经费、差旅费,难道我们去山上出了一趟差?刘副主任抖着2015年的账本,在地上走了两步。笑嘻嘻地问。
先列出来吧——米主任似乎脸色有点僵硬,但还是保持着微笑,说,不明白、不能归类的,都列出来。包括记账凭证号,报账时间、开发票时间、账目内容、当事人、花了多少钱,尽量详细一些。
照这么整理下来,还是很多!刘副主任嚷。
多也得查啊。米主任苦笑。文件要求,要细查。咱至少得先摸出个底子来。
短暂的停滞观望结束,大家又开始埋头干活,账单被翻得哗啦啦响。
李冰沁划开手机,跳出一串新信息,全是男友发的。前面的一大串就不看了,她划到最后一条:加到几点,咋回家,我去接你?
她赶紧回:不用不用,我坐同事车。
他好像一直拿着手机在等她一样。这边李冰沁信息刚发过去,那边马上回过来:谁送你,男的女的,小王、小姚,还是小马,以前咋没听你说他们买了车?
李冰沁头大了,赶紧抽刀断水:我们主任。米主任有车。
这回把他的嘴堵上了。李冰沁把暗笑压进肚子,继续忙碌。小王也不看手机了,专心翻账。翻出一个,念,李冰沁往电脑的表格里填。遇到无法归纳到表内栏目中的,先手写在白纸上。
刚开始李冰沁以为至多两个小时就能忙完。这一头扎进来,才知道现实比想象骨感得多,想快根本快不了。这些账太多了,从1月到12月,厚厚的几十本账,一笔一笔翻,快不起来。尤其一些不能判定归类方向的,得问米主任。各组都有疑问,几个人把米主任围了。
米主任早就坐不住了,香烟也不闻了,站着解答问题,手边两本红色封皮的“八项规定”文件汇编,临时翻,一时翻不着,就反过来问大家:公费支出哪一年开始有明确标准的,哪一年开始接待有限制了,哪一年开始早餐20、正餐40标准,哪一年又开始限制陪餐人员数量和限制烟酒的?
李冰沁觉得应该先把所有问题列出来,等后面汇总之后再一一细捋,但别人似乎不这么想,一哄而上围了米主任,七嘴八舌地问着五花八门的问题,好像米主任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人,什么问题都能给出答案,什么问题都能马上给出明确答复。
男友又来信息,居然要打视频聊天。手机刚一响,李冰沁就拒接。他不甘心,追问:真这么忙,都没空理我?
李冰沁回个流汗的表情。
啥事这么急?披星戴月啊!
查账。
查谁的账,你们头儿贪污腐败了?真要倒霉了,那也查不到你们这些小虾米吧?更轮不到你们这些小虾米动手查账啊!
李冰沁哭笑不得。
有点常识行不,头儿真要出事,他们的账怎么会轮到我们来查?真轮到我们出马,难道纪委、公检法都吃干饭去?
对方坏笑:那你们查啥?
李冰沁牙根痒痒,恨,这个总是爱一惊一乍、还死乞白赖脸皮比城墙还厚的家伙啊!都是男人,他怎么就一点都不像别的男人成熟稳重呢,比如米主任。当然不指望能全像,哪怕学来一点点也是好的。
自查好不好,自查!
回完了,她干脆手机设置静音,断开网络,丢开手机,继续干手头的活儿。
多难的活儿干久了都会上手,李冰沁很快就掌握了大概要领,一笔一笔翻开,目光扫过就知道这该归到哪一栏,缺相关文件的、缺就餐人员签名的,全标注出来。
十二点过了,有人打哈欠,哈欠好像能传染,一个接一个打起了哈欠。大多数人悄悄打。刘副主任不遮掩,张大嘴长长地打出一个哈欠,蜷在沙发上,甩着膀子,说:明儿还有会呢!
李冰沁抬头看,夜确实深了,头顶上六盏电棒,米主任头顶的那盏坏了不亮,米主任的脸就略微暗一些。李冰沁感觉整片室内灯光都是虚的,一层淡淡的白,寡寡的,浮在每一张脸上。米主任的脸比白天白了,白得有点不真实。
我们完了!小马喊。拍了一把最后一本账册。2015年。
2014, 我们也结束了。小姚说。
李冰沁合上了最后一本册子,她没有喊,在心里说了一句,我们2013年也完成了。这时候看手机,差十三分就凌晨一点了。
完了就可以离开了吧?再熬就通宵了。刘副主任打出一个大哈欠说。目光不看米主任,望着半空中的虚白。
结束的先走吧。米主任说,说完不见他披外衣离开,而是坐到了椅子上。
李冰沁打开手机看。那位嚷嚷着要来接她的人,最后发出一个龇牙的表情,时间是十二点整。
李冰沁有意滞留了几分钟,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许会计没走,匆匆把所有账本按年份往柜子里搬。一面说,这么扔着,就拉混了,一拉混,再寻起来就困难得很。
米主任坐着,在看电脑。什么都没说。
李冰沁庆幸自己走得迟,这就把2013年的账一本一本抱回到柜子里。又帮会计整完了全部,再看米主任,还坐在这里,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李冰沁迟疑着,想问米主任走不走,又觉得不好问,向许会计说了句再见,提着小包包出门。楼道里灯火通明,好多单位都在加班。她借着灯光出了市政府大楼,平板球鞋在地板上擦出哒哒的声音。等从大门口的透明帘子下钻出,她犯愁了,这么晚,咋回去?公交车早停了,叫出租车吧,市政大楼远离闹市区,这个点少见出租车。她在门口走动,眼看着结束加班夜归的人,三三五五从门里出来,他们似乎都有车,钥匙一按,车屁股一摆,消失到远处去了。
李冰沁有点后悔,该让那个人来接自己的。他那个刚买的二手破车,总比没有强。犹豫着,掏出手机拨打,响了一阵,通了。这就来接——他倒是干脆,听不出瞌睡被打搅的恼怒。
望着远处和黑暗融为一体的群山,吐出一口气,李冰沁觉得懊喪,这么晚了叫他来接,他要提出进她屋里咋办?他早就缠过她好几回了,从亲吻到抚摸,得寸进尺,试图上身,最后的防线她没让步,因为她还没作出要嫁给这个人的决定。
第二天的会议,刘副主任带着人去会场忙,李冰沁被点名留下,整理昨夜加班的结果。米主任也留了下来。李冰沁心里暗暗欢喜,难得和米主任单独处在一个办公室。只要他在,她干多少活儿也乐意。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句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恶俗透顶的话,竟然从她脑子里跑了出来。
男友昨夜很失望,因为被她硬推出了房门。两个人隔着门,用手机打了一会儿嘴仗。还好关系没确定,他也不敢纠缠得太过分。现在想起来,还是有点对不住他的。幸好他是个不记仇的人,一大早就发来一个打瞌睡的表情,把她逗笑了。但她嘴硬,就是不说一句对不起人家的话。他也不再纠缠,赶八点准时去学校上班了。
你按年份整理,先把所有自查出来的问题归类,像这些实在没法归类的,先放着。米主任过来说。
办公室人少,领导都去会场了,他公然点了一根烟。
李冰沁笑着点头。她心里很高兴,米主任不帮她,男女不搭配,但只要米主任坐在那里,抽烟也行,她就能元气满满地开始干活。
米主任拿起文件汇编翻,两本红色封面的文件汇编,已经被翻厚了,折了无数个页码,还拿着笔画。过一会儿,他起来打开身后的文件柜,查文件。嘴里轻轻念叨,念叨什么呢,李冰沁凝神听,发现不是说给自己听,他在自说自话,轻轻嘀咕。这倒少见,米主任是很少这样的,可能昨夜加班太累了。
李冰沁有一点心疼,米主任胖,上次单位体检报告拿来,大家传看,米主任的血压和血脂都偏高。这些情况自然离李冰沁还远,她才二十来岁,又瘦,印象里,“三高”好像只和油腻肥胖的中年大叔有关系。米主任还差一岁就四十了,也算是中年大叔了。但李冰沁不愿意承认他这是油腻,而是亲和。那笑眯眯的脸上,五官和谐舒服地搭配在一起,实在看不出哪儿油腻了。
“三高”的人不适合常熬夜,不宜烟酒,不宜劳累。她点开网页,看着百度上搜出来的文字。还好只熬了一次,不算经常。
下午男友又来信了:晚上火锅,小肥牛。下班准点接你。
李冰沁扭扭僵直的脖子,伸伸坐直的腰,再搓搓蒙了一层牛皮一样的脸,这一整天,她可是一口气也没敢缓,中午在机关灶上对付了几口,午休也免了。就为做整理。现在赶出来了,她可以交差回去吃火锅了。
她把整理出的表格拷进优盘,交给米主任。米主任往电脑里拷的时候,她站在米主任身边等。她很安静,把呼吸压得很低,距离近,能看到米主任脖子里的褶皱,细白的肥肉里,已经泛出好多褶子,往上看,脑后有白发,混在黑发丛里,虽然不多,但也扎眼。目光移到左耳边,白头发更多了,有一撮子,像一朵白花开在黑发当中。他竟然有白发?以前就有了,还是这两天的事?她心里悄悄猜测,可能很早就有了。也有一种人是少白头,很正常。他身上有一股味道,纸烟味、汗腥味,交织在一起,不难闻,她深吸一口气,感觉好闻。她喜欢这味道。
男友的身上就没有。他除了难以抑制的、莽莽撞撞的荷尔蒙味,哪能磨炼出这种成熟稳重的味道呢。
走出市政府大门,走向开车来接她的男友时,李冰沁有一点愧疚,自己是不是有点对不起男友呢?
她忽然有种想找个人说说话的冲动,把心里近来积攒的心事好好倾吐倾吐。比如男友,两个人吃着火锅,涮着肉,是不是可以敞开心交流一下?但是当看到他顶着后青春期还没褪尽的大颗痘痘的额头,她就放弃了心中的念头。这种隐秘的心事,他肯定不能接受,说出来两个人只会很不自在。
车刚把市政府大楼甩在身后,拐入北京路,电话来了。
李冰沁一看是办公室电话。小李啊,晚上还得加班,刚才梅副局长来交代了,他要亲自带我们大家加班。七点整,准时到啊。是米主任。他的声音略带沙哑。交代完就挂了电话。
半个小时,吃火锅肯定来不及。李冰沁忽然感到有点累,也有点烦,烦压过了累,也不知道在烦什么,就是有一点气不顺。究竟哪点气不顺呢,她懒懒地想,想不出个所以然,倒是越想越烦了,感觉有什么难以理清的东西在心上浮旋。
这个点是下班高峰期,车堵在上海路与北京路之间的交叉口,一条车龙排到前头,红绿灯换了三次,这回终于能过了,没想到前头一辆路虎迟迟压着。男友早蓄足了劲要冲,红绿灯调皮地眨眼,三二一,就在绿色消失的刹那,路虎冲出去了。男友的二手北京现代,被车灯逼停,裹足难行。
操!男友手拍着方向盘说。肯定是个女人,这反应,还好意思上路,真是没治了。
一直沉默的李冰沁好像一束干草,忽然落上了火星子,她呼一声就冒上火来。出口成脏啊你,女人开车咋了,女人不是人?我也是女人,我不配坐你的车,请你靠边!
车在十字路口扭着,男友的手好像忽然发软,他猛打方向盘,把车停在旁边绿化带边。男友扭过头,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脸上露出嬉皮笑脸,说,急啥呀你,又没说你!
李冰沁已经拉开车门跳进树丛,一回头,嘭——磕上车门,伸手在路边拦车。一辆出租车及时靠边。
咋了咋了,吃火药了,哪根筋搭错了?男友还没明白过来,李冰沁已经跳上车,一溜烟走了。
出租车滑出好一段路,司机把显示牌翻一把,空车变成了有客。一个声音提示:乘客您好,欢迎乘车,请说明目的地。
李冰沁想也没想,说市政府。
李冰沁你啥意思?男友发来微信。
李冰沁看着他的微信头像,苦笑,那是一个背影,女孩长发披肩,显得窈窕极了,照片经过美图处理,跟网上下载的一样假。李冰沁知道那是真的,就是自己的背影。他说,第一次见到她,就被这长发飘飘的背影所打动。
李冰沁不是涉世不深的小女孩,才不会被这老套的手法打动,所以也就没在意过。现在看着这头像,心里有一点点说不清楚的难受。为谁呢,为这个其实一直对自己不错的男孩,还是为自己内心的另一种模糊的心事?她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一想就心烦。
门开着,米主任在灯下独自坐着。他没问李冰沁为啥这么早就来了,吃饭没有,他只淡淡扫了一眼,哦了一声。李冰沁不明白他这属于打招呼呢,还是无意义地感叹。她能感觉到,他的心思是游离的,就不敢打扰,倒一大杯白开水,坐回椅子上,像喝咖啡一样慢慢地啜饮,同时整理自己的思绪。兴冲冲跟上男友去涮肉,米主任一个电話她心里就乱了,涮肉没心思想了,只想着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到办公室加班的事,心里就不由得上火。都已经提前赶到办公室了,心为什么还踏实不下来?又觉得对不住被无辜闪在半路的男友。
男友又来信息,到办公室了吧?
一种莫名的羞恼袭上心头,她有种被跟踪了的屈辱。他这话什么意思?
男友不饶,后面又发一句:好好加班,工作第一!
她彻底怒了,你什么意思?好像我十分愿意加班?
男友发一个怪笑的表情:没什么意思啊,你为什么要生气?
是啊,我为什么要生气?好好的,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
主任在不断地翻材料,还是那本红色封皮的文件汇编。他看一会儿折住,起来在地上走。又好像忽然醒悟了什么,坐下,翻文件,中间打了一个电话,喊一声乔主任,没有寒暄,直奔主题,问,你记得2014年9月初那份财务政策文件,下发到我们手中的具体时间吗?我记得我们要比别人迟收到几天。
问完了,在地上走,喃喃地念叨:只是迟了一周啊,一周之前的这三笔接待,可咋处理呢?要是按新规定走,这明明全都超标了。
再拿起账单瞅,还是喃喃地念叨:连文件都没有,文件倒是好办,这一笔补个电话记录就成,这一笔么,得出个活动文件,这个连续接待三顿,超得严重……
李冰沁觉得米主任有一点点失态,或者说,他一直被微笑与温和遮蔽的一种本来面目露了出来。李冰沁有些好奇地看着,她没见过这样的米主任。那个圆嘟嘟笑眯眯的米主任,脸上闪烁的那层光,好像被什么打磨了,正一点一点地剥落。
这回没叫别的业务科室,就办公室的人加班,七点十分,小王来了;十五分,小马来了。先来的等迟到的,等待的过程里,各自低头看手机。
三十一分,小姚才到。米主任冲小姚发了火,把一本账册甩在桌上。账本沉重,没拍出多大动静,但几个玩手机的年轻人不玩了,全站起来,齐刷刷看着米主任。
我知道你只有一年服务期,来这里也不是全心全意工作的,等考上正式工作就会走人,所以一直没严格要求。可你也太不像话了,能整整迟到半小时?你这个样子,这种态度,以后走上正式工作岗位,担任重要工作,能成吗?我看你啥都干不好!
李冰沁大口喝着水,之前已经连着喝了两大杯开水,感觉胃里快成一片汪洋了。他会发火,会骂人,还骂得这么扎实,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本来她一直固执地认定,他这个人不会跟人发火生气,更不会骂人,甚至世上就不会有叫他着急失态的事。
梅副局长进来了,这一切也就戛然而止。米主任反应倒是很快,脸上浮上笑,说人都到齐了,就等您呢。
坐坐嘛。梅副局长草草扫一眼大家,说椅子不够就去搬。
他自己却不坐,目光扫过桌上堆积的摊开的乱扔的文件、账本、笔、白纸,从凌乱中拿起一本账,看了看,又放下,再扫过看着他的一张张脸,说,那就快干活,干等着做啥?
米主任笑了笑,笑得有点无奈,说,不知道从哪儿下手啊,没个头绪,我先对着文件大概对了一下,问题太多了。说着递上一张A4纸。我归纳的几个方面,都在上头,你看……
梅副局长认真看,看完一页,翻到下一页。他年纪不大,但长了一张核桃脸,满脸都是褶子。李冰沁看到这一刻,梅副局长脸上的核桃皮更稠密更深刻了,紧紧皱成一团。而那目光像锥子,能把纸穿透。
李冰沁忽然心虚,所有汇总都是她整理的,万一哪儿打错了,叫梅副局长挑出来,就麻烦了。
今天盯着电脑忙了整整一天,她眼早花了,后面那些数据,不小心就看错了。手也软了,不留意就多敲出一个0。所以,她不能保证没有一点错误。
根据文件的要求报嘛——梅副局长抬头,看着大家,目光炯炯中含着凌厉。
李冰沁不敢看他,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指头。
你们听米主任的,好好干活,今晚完不成的话,明儿“五一”假也休不了了。说完,梅副局长走了。
李冰沁回想看过几遍的纪委文件,上头要求先清查,写自查汇报,再整改。
那么上报的部分内容已经清楚了,列出来的那几页上头全都是。只要稍微再整理一下就可以了,那这班还加什么?
她只是在肚子里嘀咕,没敢说出来。既然大家都加班,自己跟着加就是了。单位人多,还轮不到她来多嘴。就算多嘴,也不该她这个非正式职工来带头。
第二天李冰沁被手机铃声吵醒,头晕,浑身酸痛,摸过手机,是男友打来的,迷迷糊糊地喊:干啥呀,大清早的!
男友惊乍:都十点钟了,你还睡懒觉?快起来,领你耍去!芍药山庄的芍药花开了,朋友圈都在晒,咱也看看去。
李冰沁翻个身,她还没见过大片的芍药花呢,眼前顿时红彤彤一大片,把她心里爱玩的天性给勾起来了。翻起身下地,真的准备去看花儿。
看镜子里的脸,有些浮肿,两眼吊着水泡,眼仁是红的,有血丝,连着两个夜晚熬到了凌晨,中间一个白天也是对着电脑瞅了一整天。就算她正是年輕的时候,这熬夜的后遗症还是有的。她一面往脸上泼水,一面想起了一张脸。微微白胖,总是含着笑的脸。今儿米主任休息不?
昨夜加班结束时没听他说休不休“五一”假,但她知道,他肯定不休假了。
谁陪他加班呢?许会计肯定在。梅副局长,不一定。各科室,人家肯定不会去。小王、小马、小姚等,吊儿郎当,才不会去。这么说,没人了。刘副主任昨夜没来,今天也难说。
她用湿手捂住脸,闭着眼深深呼吸,呼吸十次,松开手,换衣服,给男友回话:去不了,忙。
忙?大放假的,还忙?
她回复:加班,不休假。明白吗?
男友似乎不想明白:加什么啊,啥事不能先休假呢?这可是国家法定假日!小丫头,告诉我谁叫你加班的?那个色眯眯的胖大叔?我去,我替你灭了他可好?
色眯眯的胖大叔……这几个字映入眼帘,李冰沁差点跳起来。
王八蛋,你真是闲得蛋疼。她骂。
一行字写出来,又觉得不能发过去,便删了。重新写:工作方面,原则问题,严肃点。你这个人真那么无聊吗?没事去晒太阳吧,别随便胡说八道。
男友发过来一个号啕大哭的表情:还真加班啊?
李冰沁本来对他有一点愧疚,可想到他神经大条的嘴脸,粗枝大叶的行为,就觉得心里烦。给脸上简单地抹上水、乳、霜,又在外面匀一点粉,拍开,描了描眉毛,抿了点唇膏,镜子里一个清爽的形象,在楚楚可怜地看着她笑。
不错呀,丫头——她冲镜子皱鼻子。打扮这么整齐去干啥,勾引油腻大叔对不对?
镜子里的脸哈哈笑起来,没笑完就起身出门,在小区门口吃两个包子、一碗稀饭,坐上公交车,走向单位。
市政府门口平时门神一样把守的两个保安今儿可算是撤了,门开着,进门左边的桌子前坐着一个老保安。
李冰沁冲他一笑:放假也不缓吗?
老保安看她,似乎被她熟络的口气给吓着了。
她一笑,转身上楼,走向单位。
办公室没人。她左右看看,只有几个小单位关着门,大多数单位都在开着门加班。
李冰沁开了门,眼前的办公室里就像昨夜遭了抢劫。只能用一个字形容——亂。账册、白纸、订书机、订书针、小夹子、中性笔、笔记本、文件、胶水瓶,平时整理在妥当位置的各种办公用品,全跑出来了。丢的、堆的、躺的、扔的,四张办公桌和一张大茶几,之外两把沙发,还有打印机上、电脑上主机上,全是这些东西。
李冰沁有点后悔。放着好好的懒觉不睡,贱兮兮跑来加班,哪根神经不对位了!
她在心里鄙视自己,手却已经开始行动,从最近处下手,白纸和白纸整到一块儿,文件和文件归置一起,中性笔和铅笔插进大笔筒,订书机、图钉、胶水、夹子……两个手不停,左一把右一把,全丢进两个大纸盒子里。账册不能随意归拢,得看年份,她先把2013年的全部拣出来装进文件柜,再找2014年的……五年的账册加起来有几百本,有些保持着整齐、有些散开了、有些翻毛了,乱糟糟的不好整理,速度快不起来。她干脆先倒一杯水,是昨儿的隔夜水,她喝几口,耐着性子慢慢整理。想到米主任进门来一眼看到办公室被自己拾掇出的这份整洁清爽,他本该烦恼的心头会不由得一亮,心情也会跟着稍微好一点吧。真要这样的话,她的辛苦也就不白费,吃这些苦也值了。这想法让她高兴起来。一边干活儿一边哼起了流行歌曲。
2013、2014装一柜子,2015和2016装一柜子,2017放进另一个柜子,剩下2018摆了半柜子。终于整完了,她靠住柜子歇息。这五个年份里,都发生过什么事,有多少繁琐的公务,一笔一笔支取花销了每年的公费,这所有的公费加起来是多少,几十万,上百万?她也不清楚。这些账册里没有她亲手处理支取的一笔。她在单位是最微小的角色,别的活儿她都可能参与,只有跟大领导汇报工作和报账这两件事跟她无关。
她一一关上柜门,端着水杯慢慢走动,走到米主任的座位前。回头看门,门开着,门口空荡荡的,没有脚步声。还没一个人来加班。她慢慢坐下,学着米主任的样子而坐。学着米主任的样子端起杯子,抿一口,慢慢地咽。脸上也学着米主任平时的模样,微微含笑,肉肉的腮边挤出一丝花纹一样的笑,目光向李冰沁的桌子投去,那里坐着日常的李冰沁。李冰沁接打电话,做来电记录,处理属于她的那一部分杂务。李冰沁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他应该都能看到,当然,这得他自己愿意。除了交接工作时必须的注视之外,他会在多余的时候,多看过她吗,哪怕只是一眼呢?
她眯上眼,笑,点头,说,小李啊,你干得不错,年轻人好好干啊……门口一暗。一个身影站在那儿,是米主任。他竟然悄没声地出现在门口。
李冰沁通电一样弹了起来。但她腿竟然软了,被抽了筋一样,身子又滑回到座位上。米主任的椅子和她的一样,也是木椅子。她给自己垫了个网上买的小垫子,软软的。米主任什么也没垫,他的椅子很硬。她穿得单薄,为了显出苗条,腿上就一条打底裤,椅子硌得她腿疼。她又站了起来。脸上的笑早卡死了,那是米主任送给李冰沁的。她终于让角色从米主任换回到李冰沁。她是李冰沁。
李冰沁压制着心里的恐慌冲米主任笑,结结巴巴地说,米主任啊,我、我、我找个文件夹,前儿你让我照样起草的那个原件……心里虚得冒水,这个借口自然很拙劣,可一时实在想不出更好的。事出太仓促了。
米主任望着李冰沁看,从进门他就这么看着。李冰沁迎上米主任的脸,看他的眼睛。她心里踏实了,米主任好像压根儿就没看到她这个人,也没听她在说什么,他的两眼看着她。可那一对眼睛是空的,分明在想什么心事,一头扎在心事深处,身子被心事牵引到了办公室,心却没有带来。
李冰沁缩着身子后退,从椅子背后绕过,贴着打印机走,绕到门口,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米主任坐到他自己的椅子上,不看李冰沁,看电脑,一手握着鼠标翻动,左手拉开桌前的小暗仓,不知道要找什么,肉肉的手,在里头翻动。那里头有钥匙、名片、图钉……他扒拉得咣里咣啷响。
李冰沁松了一口气。自己偷偷坐到米主任椅子上,扮演米主任的事,米主任撞见了,幸好他被心事搅扰,似乎没多注意这些。
李冰沁起身去水房打水。一壶开水提回来,给米主任倒一杯热水,再给自己倒一杯,心终于安静下来了。
一杯水放凉了,米主任还保持着那个姿态,连表情都没变。右手扒着鼠标,左手从暗仓里缩回来,推上暗桌板,又拉出来,手又探进去扒拉。李冰沁悄悄倒了那杯放凉的水,又倒一杯热的放回去。借着放水,目光瞄过去,看见米主任的目光始终在电脑上,盯着屏幕,神情专注,又涣散,好像他这个人的心根本就没在这里。
李冰沁偷偷用手机拍,捕捉到一个表情,发给男友。发过去了,忽然觉得有些不妥,又撤了。她自己看照片,照片里的米主任,确实显得六神无主,脸本来就肥胖,现在显出明显的水肿。一对眼睛天生就小,眼皮浮肿,眼泡也出来了,眼睛更小,深陷在两道肉缝里。
这张脸是那么陌生。李冰沁翻出手机里保存的照片,一共七张,全是米主任的照片。两张是她从网上下载来的,分别从他担任副科、正科的时候组织部发布的干部公示中下载的。另外几张是会议或活动中,她装作给集体拍照,悄无声息为他一个人拍的单人照。有端然正坐的、有低头做笔记的、有侧耳聆听领导交代工作的,有给刘副主任、小姚、小王、小马等人分配工作任务的。场合不同的米主任,形态各异,但那张脸上永远浮着一层笑,一层温和得体沉稳的笑,这层笑,那么恰当、沉稳、妥帖,面对他的脸,你就会觉得心里马上熨帖了。感觉一个人只要面带这样的微笑,不慌不忙,这世上就没有让人着急上火的事情,这也许就是李冰沁喜欢他的原因,这样持久、温和的笑,让她觉得安全、踏实。相比之下,男友就十分的不成熟,喜怒哀乐全挂在一张脸上,一惊一乍的不说,还动不动哭鼻子,像个娘儿们。
眼前照片里的米主任,终于也有了忧愁,像一个精致的面具露出了裂纹,那抹永远不变的微笑终于褪了色。
一上午的时间就这么干巴巴流淌了过去。午饭时间到了,李冰沁看微信,男友早就发来笑脸:发的啥,为啥又撤了?
她回个吐舌头的表情。
男友好像在守着手机等她,马上就回复:午饭咋吃,要不要接你?
她不理睬。徒步出门,去市政府对面的小饭馆,要了一碗拉面。面条咬在嘴里没味,味同嚼蜡大概就是这个滋味吧!吃完她不回家,慢慢走回办公室。门开着,米主任还在座位上。他终于不看电脑了,趴在桌前睡觉。
她点开手机,犹豫着,想下单买份外卖给他吃。饭菜选好了,到最后付账环节,又放弃了。万一米主任不吃呢,万一叫别人知道呢,万一米主任看出她的用意呢?不合适。这么做好像不合适。早知道是这样,她应该不出去吃饭,给自己点外卖,同时给米主任带一份,那样理由就堂皇了。她后悔自己考慮得不周到。那就下午吧,下午米主任要还不回去吃,她就点外卖。
她学米主任的样子,把两个胳膊放在桌面上,脸趴在桌前,她陪着米主任眯一会儿吧,下午说不定还有活儿呢。迷迷糊糊中觉得不应该打瞌睡,应该刷一会儿微信朋友圈。
一上午心神不定,李冰沁没顾上看朋友圈。但是朋友们的行踪还是可以猜得出个大概的,肯定是“五一”黄金游啊。有钱的全世界游,埃菲尔铁塔、巴黎圣母院、纽约的时代广场、迪拜世界高楼……温饱水平的,香港、台湾,或者西双版纳、九寨沟、长城、故宫……再不行的,像她这种工作未定、收入不稳的小年轻,那也得在本市爬个山、登个高,或者去动物园遛遛,比着剪刀手,鼓起腮帮子,冲着镜头傻傻地卖萌,耶——发个朋友圈,晒晒幸福。
大幸福,小幸福,都是幸福,都是应该拿出来晒晒的,不晒别人怎么知道你过得幸福。哪怕不幸福,表面上也要幸福。如今的人,似乎不在圈儿里晒晒幸福,就算不上幸福。
她也应该晒晒的。可是晒什么呢,难道把刚刚偷拍的主任那张浮肿的苦脸晒出来,再加一句“加班狗,五一不休息”?说不定会引来一连串的同情。
有脚步声响,近了。李冰沁头一歪,咚,磕到了硬处。醒了。站起来垂手而立,眼前站着梅副局长、刘副主任。还好,大家都没看她。梅副局长在和米主任说话。
李冰沁打开手机的镜子功能偷偷看自己,脸上多出一片压红的印痕。还真是大白天的坐着睡着了,这才加了几天班,就累成这样了。
梅副局长和米主任的脸上是同一种颜色,好像有一种东西沉甸甸的,沉重得要掉下来。梅副局长一贯是个喜性子人,话也多,不像正局长,总是端着,是高高在上的领导,让人感觉有距离,不敢轻易靠近。梅副局长从不端架子,甚至有时进了办公室还会和他们几个小青年开开玩笑。
但眼前他的核桃脸上连一丝笑意都看不到。手里拿着那本红色封面的政策汇编,但不翻开看,忽然拍在了桌子上,说,这可咋办,烂面了啊!
米主任的胖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是苦笑,说,这么一条一条捋下来,可都是有问题啊,这加起来,就、就……他不说了。
这回可坐蜡了。梅副局长忽然笑起来。
李冰沁没敢吭声。冷静地看着。
梅副局长平时只要笑起来,笑声出口,满脸的皱纹也跟着大舒大展,表情生动。但眼前的梅副局长就算在笑,却只有笑声,核桃脸还是绷着。他很少绷脸。原来这张脸要是绷起来就实在太瘦了,两颊深深陷进两个坑里。
梅副局长用手拍着政策汇编册子,语气从来没有这样严肃沉重,说,加班啊,一个窟窿都不要放过,整理出表来,把能补的窟窿都补上。这要不补严实啊,往后谁的日子都不会好过。那瘦脸颊一抽一抽的,有些烦躁地打半个转儿,回头看李冰沁,好像他现在才发现这屋里还多出一个大活人来。
李冰沁赶紧放下手机,动手整理桌上的几张纸。
梅副局长忽然笑起来,好像嘴里含了一口烫烫的开水,咽不下去就在嗓门上打旋。说,查就查嘛,自查好啊,自查好——小李也加班啊,那就叫大家都来嘛,一起加班,争取今天就查完,明天下午两点不是报自查报告嘛,两点之前一定要赶出来。交代完转身走了。
李冰沁站着用目光相送。米主任坐着不说话。
李冰沁这才有时间好好看看米主任。
米主任在笑,笑得苦涩,目光乏乏的,甚至含着一丝泪意。他看着李冰沁摇头,说,查查查,上上下下几十号人的单位,到了关键时节咋就成了我一个人的事了?没错,这些账都是我手里花出去了,我没参与的,也在上头签了字,这可全是为了工作啊,干了这么多年的办公室主任,没功劳总还有个苦劳吧!
李冰沁的心在突突狂跳。偷偷坐在米主任椅子上扮演米主任,被米主任本人当场撞见,她也没有这样恐惧过。
米主任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跟自己诉苦吗,把她当作可以诉苦的人了?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就这样忽然近了,甚至近到这种可以说心里话的程度?
可是——她觉得有点难以接受。难道米主任也喜欢她,喜欢到了把她当作最亲密的人来对待?她的心噗噗地跳,脸颊也烫烧起来。感觉一直暗藏的少女心事忽然被人撞破。她忽然愤慨起来,说,米主任,这事得大家一起扛,不能全推到你一个人身上啊。
米主任摇头,我是办公室主任,这些年的账我全签了字,我不签字,账就不能报。唉,苦死苦活,干了多少工作没人看见,现在查起来,都等着看我的笑话哩。说得好,先补上,叫我拿啥补,叫我一个人补?这可是三四万的数额,叫我拿啥补?
他眼仁红红的,是熬夜累的,还是心里愤怒?只见两个小眼睛里全是红翳子。
他瞪大红眼仁看着李冰沁。李冰沁好一会儿才蓦然感到不对劲。米主任的眼神根本不像一个男人在注视自己喜欢的女孩。倒像是在盯着自己的仇人,或者说,只是随便逮到的一个可以倾听他诉苦的人。
她在主任眼里,是小马、小姚,还是小王?其实都一样。她只是他此刻需要的一个可以倾诉委屈的路人。
李冰沁心里有点难过。刚才的喜悦来得太突然,去得也突然,连回味的余地都没留一点。
嘴里倒是有一丝涩味。不苦,像舌根下硌了几粒沙子。
米主任已经刹住了。一个吹胀的气球忽然被人扎了一刀子一样,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扶了扶眼镜,眼里的委屈、愤怒、生气已经熄灭了。他竟然笑了起来,笑容是李冰沁熟悉的、曾经喜欢过的那种永远不变的微笑。他又是那个日常工作中的米主任了。
她按照米主任的吩咐,开始打电话,通知小王、小马、小姚……告诉他们,“五一”不休假,回来加班。
假期很短,三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这三天中李冰沁跟着大家一直翻账,2013年1月到2018年5月,几百本账册,所有的问题都列了出来,又将问题进行分类。尤其外头来人接待吃喝的,按现在的标准来看的话,全部都有问题,有漏洞就得补。补救的办法分多种,缺文件的补文件,没法补充文件的,就补电话记录。陪餐人数超标的,重新出接待名单。这样一来,几乎所有的接待小票、点餐单都是超标的,分别抽出来,让人分头跑宾馆去换新的来。烟、酒,绝对不能出现这些字眼。过贵的菜肴也换成普通的,把一顿饭分解成两顿或者三顿。单位买茶叶和特产的,全抽出来列入退款名册。还有几大笔,包括上头来人送的礼品,也在退账之列……每一笔账该怎么处理,都得问米主任。
李冰沁看见米主任跟头一晚那样,像个陀螺一样满地转。
刘副主任也来了。泡一杯茶,茶里照旧浮着红红的枸杞,他喝一口茶,躲到一边看手机。
李冰沁冷眼看着,心里再也没有了对工作的新鲜感,甚至有了一丝厌倦。她机械地打着补救文件。
按米主任的指点,起草新文件、复印旧文件、写记录、再复印,一张一张交给米主任,米主任亲手粘贴到账册中对应的位置。处理完一笔,就把夹在账册中做标记的白纸条抽掉,又从汇总表里勾掉这一项。
她抽空上微信,在一起进机关从事 “三支一扶”的同学群里问:你们还加班?也补救?
回答是一致的:加班,自查。
你们单位准备怎么处理?她再问。
能补就补,实在不能补的,列出来,准备退。一个同学回答。
另一个发个鬼脸,说:反正这事和咱们这些编外人员关系不大,真要退账,我们也就一起吃过几次加班饭,一个人撑死了不过几百元。
李冰沁在心里算了算,自己要退的,还真只有二百多。
“五一”假放完,明天就上班了,李冰沁病了,头疼、腿软、浑身无力,不想起床,不想上班,就给米主任发个短信说希望明天请假。
米主任没回。李冰沁耐心等着。米主任从来不会这样。他总是回信很及时。既然主任没回信,她不好自己给自己放假休息,周一一大早来到了单位。
李冰沁现在机关餐厅吃早餐,吃完早餐走出餐厅门,慢悠悠走向林阴道尽头的市政府大楼。不知何时,眼前的人乱跑起来,大家在无声而迅速地往一个方向跑。
李冰沁也跟上跑。她听见说有人跳楼了,从五楼窗口跳了下来。
李冰沁跑着跑着,腿忽然软了,她看见人群拥挤的地方,是他们单位正对应下来的位置。有人从五楼跳下来,不会是自己单位的人吧?米主任,难道是米主任跳楼了?他到现在都没有回她的信息!米主任一直谦恭、温雅,别人有问必答,李冰沁只要有事问他,电话、短信、微信,只要问了,他都会及时回复的。可是从昨夜到今天,他反常了。一个下定决心寻死的人,不反常才怪呢,可是,可是,米主任啊,你怎么能……整座政府楼上班的人,老的少的胖的瘦的男的女的,不断地围过来,这些人基本上被机关生活养出了统一的气质,冷静、从容、处事不惊,他们的脚步里有他们在仕途上磨炼出来的沉稳素养,甚至,还有一些迟钝和冷漠。
他们围向跳楼者落地的地方。现场不乱、不喧哗、不吵闹,围起了一个简单的圈子。伸长脖子看几眼之后,有人轻轻叹息,有人默默惊讶,有人转身离开。李冰沁挤进人群,围观者远比她想象的少,人群稀疏,这些人看热闹的热情远没有市井之人高涨,她轻轻一挤就站到了最里头。她看见趴在地上的死人露出半个脸。这脸不是米主任,是一张和米主任一样微胖的白脸,但他眼睛比米主任大得多,而且那对眼睛是圆溜溜大睁着的。
原载《飞天》2019年第8期
原刊責编 郭晓琦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创作谈
我辈皆是局中人
算起来我进入基层公务员行列已有十三年时间。
这一行列是个什么样的生存状态,或者说处于怎样的生态环境当中,这些年,我一边工作一边悄然留意观察。
乡镇干部得是一块万能胶,哪儿忙了哪儿上,尤其在党政办公室,几乎没有固定休息时间,平时除了打扫办公室、收发文、接打电话、写材料、出文件、布置会场等常规杂务,还得应付各种非常规工作。而且那时候我们这里的乡镇似乎形成了一种固定的做法,就是喜欢把会议往周末安排。记得我往往已经坐在回家的班车上了,却忽然接到主任电话让回去准备会议,这种时候内心的滋味简直无法描述。每当有大型接待,饭菜自有政府食堂师傅做,但我们办公室人员得放下手头工作去做接待,身份瞬间转换为服务员。早年抓计划生育,我们半夜跟随大队伍进村入户去围追堵截超生户。后来推广特色农业种植,我们也要下去亲自为老百姓搭建塑料拱棚……
后来到了市级单位,有了固定的上下班时间,但是烦琐、劳碌、枯燥,每天的日子几乎都在重复,在一把椅子上坐八个小时,瞅着电脑屏幕一坐就是一天,然后扭着沉重的屁股、僵直的脊背和脖颈,步态机械地回家。我常常担忧,这样的状态,最终会将我打磨成一个刻板乏味了无趣味的人。
时间叠加,转眼之间我已经把十三个年头花费在这种身份上,尽管更多的时候,都在努力做好该做的,在一种和文学无关的状态下迎送着日升日落,但还是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感受到内心深埋的一些东西,眼里所看,耳边所听,心里所想,不知不觉对机关生活有了一些累积,和写一写的愿望。
《局外》算是一个开端、一点尝试吧。正因为是初步尝试,难免有缺陷和不足,还好刊物给了我鼓励和包容,《飞天》首发让我很受鼓舞,《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能够选载,更是莫大的激励。
文中的李冰沁,是刚走上工作岗位的青年男女中的一员,站在一扇门的入口,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看到了现实的一地鸡毛,凛冽与骨感,繁杂与琐碎,当然,还有坚守和担当,责任与执着。就像文中的米主任,他其实是众多基层干部中最普遍的代表,体型、体重和脾性都折射了机关工作在基层干部身上累积的重量和压力,但是他们默默承载着,不争不抢不撂挑子,以一种沉稳推动着基层工作的有序前行。
如果世间所有的生存状态自有它独具的局,我们便是局中人,身在其中,诸般滋味交织,偶尔抽身站远打量,自有一番酸甜苦辣。而我如今尝试付诸字里行间,也算排遣方式之一种吧。
马金莲,女,回族,1982年生,宁夏西吉人。
在《北京文学》《花城》《十月》《大家》《清明》等发表作品近400万字,
部分作品被各种选刊选载并入选各种选本,有作品译介国外。
出版小说集《父亲的雪》《碎媳妇》《长河》《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绣鸳鸯》
《难肠》《头戴刺玫花的男人》《河南女人》《伴暖》,
长篇小说《马兰花开》《数星星的孩子》《小穆萨的飞翔》。中国作协会员,
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获《民族文学》年度奖,《小说选刊》年度奖,
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作家突出贡献奖”,首届《朔方》文学奖,
《飞天》十年文学奖,首届西北文学奖,首届《六盘山》文学奖,
《长江文艺》双年奖,郁达夫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
首届茅盾文学新人奖,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