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平山县委:
2012年6月8日,平山县满水乡松树沟村黑松岗上发生一起杀人案,在社会各界影响较大,现将该案有关情况汇报如下:
2012年6月8日,22时左右,犯罪嫌疑人丁林(男,45岁,松树沟村村民)酗酒后至村后黑松岗毛石堆东侧其母坟前祭奠,遇见被害人杨庆(男,42岁,龙城市双花区人,黑松岗毛石堆治理项目经理),丁林用随身携带的弹簧刀将杨庆杀死。案发后,丁林主动拨打120和110报警。120急救车赶到现场时,杨庆身中数刀,已无生命体征,其中左胸下一刀致命。满水乡派出所接警后火速赶往现场,将犯罪嫌疑人丁林拘捕归案。经审讯,丁林对杀害杨庆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案发后,平山县公安局立即成立“6·8专案组”,对该案展开详细调查。经查实,案发前,犯罪嫌疑人丁林曾与被害人杨庆因黑松岗毛石堆占地赔偿一事产生过纠纷,具体情况如下:
6月2日上午,丁林在商谈占地赔偿事宜未果后,前往毛石堆施工现场寻衅滋事,阻挠施工队正常施工。项目组将此事报于工程主管部门平山县国土局,国土局综合执法大队赴现场调解未果后报警,满水乡派出所赶赴现场将丁林拘留。
13时32分,满水乡派出所接到被害人杨庆电话,得知丁林母亲出现在施工现场,致使工程再次停工。经了解,丁林家中只有丁林与母亲二人,且丁林母亲患有重病无人照顾。派出所民警对丁林进行劝诫教育,考虑到丁林本人有悔过认错表现,于当天下午将其释放。20时许,丁林母亲病情加剧,不治身亡。
综上所述,丁林母亲亡故或许是导致矛盾加剧的关键因素,进而导致惨案发生。
案发后,当地政府及时与受害人单位以及家属取得联系。当晚,受害人单位相关负责人抵达案发现场;次日,受害人家属到达案发现场。同时,满水乡政府已经成立以乡党委书记为组长的调解组,对受害人家属和项目施工人员进行安抚慰问。家属和施工人员的悲伤、愤怒情绪得以控制,有效防止了因过激行为造成次伤害的发生。
案发后,县公安局网监大队积极与市公安局网监科取得联系,密切关注各新闻媒体以及各大网络。截至日前,未发现任何与此案有关的不良信息。
目前,此案还在进一步审理中,定案后,拟将犯罪嫌疑人交付司法机关依法处理。
平山县公安局
2012年6月11日
(上附县委书记包大成手书批示):
依法办事,严肃处理!传班子成员阅。
包大成
2012年6月12日
简直是雪上加霜。
我是案发第二天清晨接到的秘书电话。得到消息后,我第一时间拨通县公安局局长吕振国的电话,令他火速严查此案,并严密封锁消息,严禁媒体和网络传播。黑松岗上的毛石堆治理是县里的形象工程,项目负责人却在施工现场被杀,这种事一旦传出去,会给平山县带来极其恶劣的影响。原本,平山县的政府形象已经十分糟糕。
平山县多铁矿,矿产一度是县里的支柱产业,也是前政府班子腐败的源头。矿山红火那些年,政府开闸放水,大肆鼓励开矿,平山县铁矿遍地开花,大大小小的铁矿达二百余家。直到三年前,平山县某矿老板越界盗采乱挖,破坏了国家地质遗迹保护区,惊动了中央,上面派下来调查组。拔起萝卜带出泥,一起肆无忌惮地破坏性开采案背后,牵扯出的是一宗宗错综复杂且数额巨大的贪腐案。几乎一夜之间,上至县委书记和县长,下至各主管部门主要负责人,抓的抓,查的查,平山县委县政府两套班子几乎陷入瘫痪状态。
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调至平山县,接手了这个烂摊子。而此时的平山县,随着国家对采矿业的宏观调控,矿山倒闭十之七八,没有倒闭的也是苟延残喘勉强维持。平山县的经济如天缺一角,整体坍塌了。
上任伊始,我跑遍县里大大小小三十二个乡镇,看到的是辉煌之后的满目疮痍,废弃的采坑、废弃的毛石堆、废弃的尾矿坝……矿山环境亟须恢复治理。面对这一现状,政府心有余而力不足。环境治理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目前的工作重点是搞活平山县的经济,摆脱靠山吃山的矿业依赖,走高产、高效、优质的现代化农业的发展路子。
黑松岗的毛石堆不过是平山县众多毛石堆中的一个,之所以引起县里的高度重视,完全是市委书记一句话。
一年前,新上任的市委書记苗志杰来县里视察,在我和刘县长的陪同下,到城西的现代化农业园区检查工作。检查完工作,走出园区大门时,苗书记不经意一抬头,便看见了城西黑松岗上的毛石堆。苗书记问我那是个啥?我说是个毛石堆。苗书记愣了,问毛石堆是啥东西?我说就是一堆废弃的毛石,过去开矿时留下的。苗书记回头看看气势恢宏的产业园区,又转头望望那个灰头土脸的毛石堆,说像个啥?那语气已近乎责问了。我当时的脸腾地就热了。苗书记察觉到我的窘态,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说,一个疤长在屁股上还行,长在脸上就不好看喽。
送走苗书记,我回到县委大楼,站到六楼走廊尽头的窗前,临窗向城西眺望,高高的黑松岗上,巨大的毛石堆赫然入目,孤零零、圆乎乎、灰突突。过去我根本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也许注意到了,但是从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可是经苗书记这么一说,现在咋看咋别扭。
像个啥?!
两天后,我在班子会上提议,黑松岗上的毛石堆必须拿掉!刘县长皱着眉,说他找人做过预算,那个毛石堆至少有五百万方,拿掉这个大家伙,至少要花上几千万。说到钱,我一时语塞,现在的平山县今非昔比,各局各部门人员开支都是问题,财政真的很难拿出这笔钱。后来,主管城建的孙副县长开口了,说,省国土资源厅正在启动全省范围的闭坑矿山环境治理,项目资金百分之七十由省财政拨付,百分之三十由当地政府承担。咱们可以把这个毛石堆优先申报上去,争取到这个项目的资金。刘县长还是皱眉,说百分之三十也得千八百万。孙副县长解释说,省国土资源厅启动的矿山环境治理,不是把毛石堆拿掉,而是部分搬迁,整体修复,多说三五百万,落到我们头上的,也就是百八十万。而且修复过的毛石堆植树种草,有植被了,毛石堆不再是毛石堆,倒是会成为一处不错的景观。
面对平山县的经济现状,这应该是个最好的办法了,没有之一。于是班子会最后研究决定,尽快争取到省里的专项资金,对黑松岗毛石堆进行修复治理。
谁能料到呢,一个小小的毛石堆治理,竟然引发了一桩命案。这事必须严查严办,相关责任人一定要追责到底。
得知杨庆的死讯,是在夜里十一点多。那一刻楊庆应该体温尚存,但是心脏早已经停止了跳动。
给我打电话的是施工现场的技术员李班,李班在电话里哭着对我说,庄总快来吧,出大事了,杨经理让人用刀捅死啦。听了这话,我脑袋里轰的一声,像引爆了一颗炸弹。我抑制着内心的慌乱,在电话里训斥李班,哭顶个屁用!你冷静些,慢慢跟我说,到底咋回事。李班便止住哭声,跟我说事情的经过。
李班说,也不知杨经理中哪门子邪了,这几天老是大半夜出去瞎转悠。今天毛石堆修整工程结束,今晚工地改善生活,杨经理喝了点酒,喝完酒后我专门派人送他回去后他睡下的,可不知道他啥时候又起来了,竟然跑到施工现场去了。在毛石堆东边,杨经理碰见了那个叫丁林的村民,丁林正在给他妈上坟烧纸,于是……
上坟?毛石堆东边怎么会有坟?开工前我去过现场,根本没注意到那里有坟。
李班说,庄总你不知道,那坟是新埋的。一周前,凶手丁林就上项目部来闹,说杨经理说话不算话,答应给他的占地赔款说不给就不给了。后来他又跑到施工现场,躺在挖掘机下面不起来,愣是把工程给逼停了。杨经理一气之下报了警,警察上来就把丁林抓走了。丁林有个老妈,已经病卧在床了,知道丁林被抓,不知怎么就来到现场。杨经理怕把事情闹大,便打电话跟当地派出所沟通,把丁林放了出来。原本以为这样就没事了,谁知丁林老妈回到家,当晚就死了。第二天,丁林就把他老妈埋到了毛石堆东边他家的地里。大家都以为丁林不会善罢甘休,都做好了提防准备。哪知丁林埋完了老妈就下山了,好长时间也没有上来闹腾。大家以为这下没事了,都放松了警惕,谁知这家伙起了杀心。咬人的狗不龇牙,丁林一定早有预谋,不然口袋里不会藏着刀……
挂断电话,我打电话给司机小潘,开车连夜赶往平山。一路上我都在后悔——当初就不该任命杨庆做这个项目经理。
杨庆是公司的技术骨干,业务能力强,工作也踏实认真。自打毕业参加工作,从普通的技术员做起,到如今的技术负责人,完全凭自己的实力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的。唯一的不足是没有单独带过项目,缺少施工管理方面的实践经验。为此,杨庆曾无数次向我请缨,要单独带项目历练一下自己。
年初,公司中标平山县黑松岗毛石堆治理项目,我便任命杨庆做了这个项目的经理。我记得杨庆接到任命时,嘴上虽然一个劲儿地表示感谢,但是眼神里却流露出一丝轻蔑的不屑。我知道,在他眼里,治理毛石堆没有丝毫的技术性可言,对他这个技术骨干有点大材小用了。当时我就送给他两句诗:“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就是劝诫他不要轻视一个小小的毛石堆。黑松岗过去是矿区,富得流油的铁矿早已把当地的百姓养成了一群狼,稍不小心就会咬你一口。
果然不出我所料,从开工那天起,工地上就没消停过,岗下村里的村民不是劫道就是讹诈,除了赔款就是赔款,弄得项目部很被动。为此我曾打电话批评过杨庆,咱这工程是县里的形象工程,后面有政府撑腰,面对刁民们的无理取闹,就不能心慈手软,否则麻烦会越来越多。
现在怎么样?
唉!人都死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眼下最要紧的是跟当地政府沟通,做好善后处理工作。
作为平山人,我为平山县发生这样的命案感到羞耻。
惹祸的是那个该死的毛石堆。没有毛石堆,政府就不会立项治理;政府不立项,杨庆就不会带领项目部入驻黑松岗,自然也就不会死于非命。
追根溯源,祸根是平山县地下的铁矿。它富了平山,也毁了平山。
矿山红火那些年,大大小小的铁矿在平山县遍地开花,平山人好像天天都在过狂欢节。走在县城的大街上,你经常会看到各种品牌的豪车,奔驰路虎见怪不怪,法拉利和兰博基尼才是风景。驾车疾驰的大多是些奇装异服的靓男美女,不用问你也能知道他们的身份——拼爹烧钱的一伙儿矿二代!他们的父辈好像昨天还在地里顺着垄沟找豆包,忽一日咸鱼大翻身,短短几年就赚到了他们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再去城外乡下看一看,采矿区星罗棋布,走过矿区的每条路,你都会看到一辆辆运载矿石和铁粉的大货车不分昼夜地穿梭奔忙。偶尔你还会看见小驴车,在路上不紧不慢地走,车后边拖着一个强磁铁磙子,骨碌碌,骨碌碌,从路上滚过。吸上来的铁粉和铁矿石,是往来拉矿石的自卸车遗落的零头碎脑,经过一个挡板,刮落在磁磙前方的一个斗盘里。赶车的大多是年迈的老头,坐在车厢板上,怀里抱着皮鞭,架在肩头上的脑袋随着驴车的颠簸,一勾一勾地打盹儿。赶车人也许做梦都不会想到,他的小驴车有一天拉的不再是地里收割的庄稼,而是比庄稼值钱数倍的铁粉——就这样的一辆小驴车,一天的收入也不下三五百。所以你也就不会奇怪,昔日那些夏绿秋黄的土地为什么就荒芜了。
有些东西,也许拉开了距离,你才能看清它的真实面目。每当我登上城南的虎头山举目眺望,就会看到漫山遍野满目疮痍。是的,矿产让平山县的环境遭到了严重破坏,就像一个皮肤上长满疥疮的病人,那是开矿人不分昼夜开疆拓土的结果。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的道理,忙于低头赚钱的平山人根本没时间去想。针对平山县这一现状,我曾经写过两篇文章,一篇是题为《平山县矿业开发应稳步放缓》的调研报告,另一篇是题为《繁荣背后的荒芜——对平山县矿业开发现状的思考》的论文。两篇文章都发表在行业内的权威报纸上,但那不过是丢进汪洋大海的两颗小石子,没有惊起任何响动。如果说文章发表有所改变,那也是改变了我的个人际遇。当时我还只是县国土局综合执法大队的队长,后来县委县政府两套班子整体沦陷,县国土局的主要领导也都因贪污和渎职被查处,上面便下文任命我当了这个局长。后来我听上面的人说,我写的这两篇文章新任县委书记包大成都看过,并且大为赞赏。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心里丝毫高兴不起来,如果两篇文章能改变平山县当时的现状,我宁愿不当这个狗屁局长。
扯得有点远了,还是说一说被害人杨庆吧。因为工作关系,我和这个人有过较为密切的接触。给我的印象是,这个人做事认真,而且专业能力很强。
施工队伍刚刚入驻黑松岗时,作为主管部门领导,我去施工现场检查工作。站在毛石堆上,我曾对杨庆大发感慨,在上级领导眼里,毛石堆是县城脸上的一个疤,可在我的眼里,毛石堆就是一座坟。因为在它身下,埋葬着六十多亩农用耕地。
事情要追溯到八年前,縣里矿业开发正如火如荼之际,也是矿业管理最为混乱之时。有一个叫金耀平的福建人,绰号金大牙,在黑松岗后面的山里盗挖铁矿。接到举报后,我带着执法人员去了现场,查封了采场,并把这一情况反映到局领导那里。几天后,我收到了一个沉甸甸的邮包,打开包裹,里面是两个小包裹,一个捆了硬扎扎的十万块钱;另一个捆了两块板砖,板砖中间夹着一摞照片。照片上那个穿校服的女孩,是我的宝贝女儿。照片跟踪拍摄了她从走出家门到走进校门的全程。我当场吓出了一身冷汗,把包裹交到领导那里,然后又去公安局报了案。但是等了数日,两边什么动静都没有。于是我便幡然醒悟了,有些事虽然在我的管理权限之内,但绝不是我所能掌控的。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听说被查封的采场又大张旗鼓地干起来。后来才听说,那个金大牙手眼通天,和主管工业的常务副县长关系密切。我笑自己蚂蚁撼大树,自不量力,同时也就灰心懈怠了,对那些盗采乱挖的事听之任之,再也不闻不问。
就是这个金大牙,在疯狂的盗采乱挖中,废弃毛石无处排放,盯上了黑松岗的六十多亩耕地。大半年后,当我再去黑松岗,发现黑松岗上的土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个小山一样大的毛石堆。
一阵扼腕叹息后,杨庆转头对我说,张局长,您知道毛石堆在我眼里是什么吗?是一颗定时炸弹!说这话时,杨庆双手五指一弹,做了个夸张的爆炸姿势。
杨庆说,张局长,不知您注意到没有,黑松岗上虽然看上去平坦,但是南低北高,二十度的坡度还是有的。您再看,毛石堆坡下十几米外是什么?是坡坎!我找人测量过,五十三度坡,四十八米的高差,再看看坡坎下是什么?是村庄啊!咱辽西地区十年九旱不假,可是一旦遭遇百年不遇的强降雨,您想想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望着岗下的村庄,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杨庆说得没错,如果真的遭遇强降雨,几百万方的毛石堆吃足了水分,来一个整体大滑坡,岗下的几十户村民便会遭遇灭顶之灾。
杨庆对我说,毛石堆既然不能整体迁移,最好的措施就是疏导和防护相结合,在毛石堆的上缘开挖环形的泄洪排水沟,同时在毛石堆下缘砌两道挡土墙,防滑坡的同时,将水引到东侧的沟里。而这两项防护措施,在原施工设计中根本就没有体现。
我已经做好了设计变更方案,过段时间就会报上去,到时候还要麻烦张局长您审批签字,至于工程款,并不会增加太多。说这话时,杨庆用食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吟吟地看着我。那一刻,我内心突然涌起一种久违的感动。直觉告诉我,我们彼此内心有一种共通的东西,如果不是公务在身,我真想请他喝一杯。
就是这样一个年轻人,千里迢迢从外地赶过来施工,心里考虑更多的是岗下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却在施工中遭遇当地村民的百般刁难,最后死于非命。作为平山人,难道不应该感到羞耻吗?
我这个村主任,虽是个芝麻大的官儿,可村里的大事小情都得我出面。所以在松树沟村,我跟杨经理接触最多。但杨经理被杀这件事,跟我扯不上半毛钱关系。
施工队到黑松岗的第二天,我就接到杨经理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自我介绍,说他是治理毛石堆的负责人,约我出来见个面。见面就见面嘛!撂下电话我出了大门,见门外停着一辆黑色的大吉普,车旁站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走过来笑着跟我握手,说他叫杨庆,是岗上毛石堆的施工负责人,以后少不了要麻烦我这个村主任。后来,我就上了车,跟杨经理去了县城,在一家饭店里喝了一顿酒。一起去的除了司机,还有那姓李的技术员。
最开始,我们聊的更多的是毛石堆当初非法占地的事。我承认,村里的老百姓是卖过地,我也卖过,可那也是被逼无奈。最开始,村里人是死活不同意,因为岗上的六十多亩耕地全是上好的一类地。可是这个金大牙不按常理出牌,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毛石拉到黑松岗,到处乱堆乱放,然后派人到村里找地的主人,挨家挨户买地。凡是同意卖地的村民,金大牙都给了大价钱。凡是不同意卖地的村民,地里的向日葵一夜之间全都掉了脑袋,玉米全部拦腰砍断。村民们去告,上头却说证据不足,还说人家金大牙是引进来的投资商。最后没办法,村民们只好暗气暗憋,把地卖给了金大牙。谁知金大牙一翻脸,不但压低了地价,还挑挑拣拣,占一块买一块,卖不掉的地,也糟蹋得不像样子。好在毛石堆越堆越大,最后把地都占了,村民们或多或少都得了些赔偿款。
你到处去问问,谁不知道金大牙有背景,不单单是个黑社会,还有个副县长是他的后台,只能任他在村里呼风唤雨,横行霸道。后来县里的那些贪官被连窝端,那个副县长也被抓了,据他交代,那个矿里有他的干股。再找金大牙,早已脚底抹油溜了,听说连身份证都是假的,想抓都抓不到。
我以为杨经理问我这些,是想把那个毛石堆搬走,把地还给我们村。后来才知道,施工队只不过是把毛石堆修理一下,在上面栽点花花草草。这让我心里很失望,驴粪蛋子表面光,还不又是做做表面文章。
可杨经理接着又说,这个毛石堆就是顶在松树沟村头顶上的一个定时炸弹。说不定哪天一场大雨,毛石堆来个大滑坡,把松树沟给埋了,只有治理加固才能更安全。
这话不能全信,又不能不信。人命关天的事,可不是闹着玩。于是我当场表态,有啥事需要我帮忙尽管说,我一定全力支持。
杨经理敬了我一杯酒,接着转入主题——要我帮忙联系一下村东山上那个废弃采坑的主人,施工队想临时租用,把从毛石堆上修理下来的废弃毛石运到那里掩埋掉。我问杨经理怎么个租用法?杨经理说,就是把废弃毛石回填进去,然后再覆土种草,采坑最后依然归坑主所有。具体价钱吗,也就是两万左右,这也是工程预算的价钱,比较透明公开。我拍着胸脯说,杨经理你放心,这事交给我,保证给你办得妥妥的。
我之所以敢打包票,因为那个采坑是我表弟孙占元的。当年铁矿红火时,占元花钱从别人手里买下了那个采坑,采了不到一年,就被上面查封了,赔了个底儿掉。如今那里面是一汪水,曾经淹死过村民的一头牛、两只羊,已经成了他的一块心病。现在机会来了,既能填平采坑,又能得一笔钱,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我立马给占元打电话。二十多分钟后,占元赶到饭店。介绍落座后,杨经理听说占元是我表弟,开口便给了两万五。哪承想占元脖子一梗,伸出一个大巴掌,张口要五万。见杨经理脸上有点难看,我便对占元说,别乱开玩笑。占元说,我没开玩笑,杨经理几百万的大工程,不差我这九牛一毛。五万块我不会吃独食,有钱大家花。
杨经理摇摇头,说,我这人做事向来一是一二是二,从不搞那些乌七八糟的猫腻。看在田主任的面子上,我再加五千,三万块!不能再多了。
我以为占元这下该痛痛快快答应下来了,谁知他寸步不让,五万块少一个子儿都不行。杨经理无奈地一笑,说这事以后再说,咱们喝酒。于是胡乱吃几口,闹了个不欢而散。
第二天我去找占元,我说,占元你疯了吧,一个破采坑狮子大开口,杨经理给你三万块还是看我面子,你别不知足。占元摆摆手,说,哥你放心,我早就打听好了,清理下来的废毛石必须回填到采坑里,这是他们工程设计书上的要求,否则验收就不合格。附近方圆三五里你去瞧瞧,除了被查封的采坑,符合他们施工要求的采坑只有我这一个。蝎子独一份,这回我吃定他了。
占元高兴得太早了。这个杨经理,表面上不声不响,心里却有自己的小九九。也不知道他咋搞的,竟然把工程设计书上的采坑改成了荒沟。等占元知道时,施工队已经在村南山上,租下了村民李盛茂家的两条荒沟,只花了一万五。签合同时,杨经理还特意把我叫去做担保人,还背地里塞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两千块钱,说是辛苦费。我知道他这是安抚我,怕我挑他理。
占元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怒冲冲跑到我家埋怨我,说还表兄弟呢,这事也不跟他通气,让他白忙活一场。我说,谁都不怨,要怨就怨你自个儿,人心不足蛇吞象。占元便跳着脚骂,狗日的做事阴损,也就别怪我出阴招,走着瞧!于是就有了后来的孙老汉带领村民聚众拦路,还有姜老大劫道,其实都是占元背后搞的鬼。
村民拦路和姜老大劫道,我都出面说和了,但是最后施工队还是赔了钱才算了事。我知道村民们是无理取闹,也知道姜老大是耍无赖,可是这碗水我根本没法端平。工程结束,施工队一撤,跟我就没任何关系了。可是一个村住着的村民,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得罪不起。我不能为这事让人背后戳脊梁骨,落個胳膊肘往外拐的骂名。说白了,我这个村主任,村民们认我,我是;不认我,我狗屁不是。
至于丁林和杨经理之间的事,我只知道个大概。杨经理倒是找我了解过情况,问我丁林家的地当初是不是真的没有卖掉?我说金大牙出事逃跑后,丁林的确到处嚷嚷过,说他家没得到赔偿款。因为他家的地紧把边儿,在最东边靠松树林的地方,当初毛石堆也确实没占到那儿。后来一场大雨,毛石堆滑坡,把丁林家的地给埋了一大半,这倒也是事实。可金大牙已经跑了,找哪个二大爷去?
记得杨经理当时说,这个丁林也够倒霉的。听他的话音,是想给丁林点补偿。我便劝他,这事要掂量好,你要是赔了丁林,别人再找你咋办?小心烧香引起鬼。
可这个杨经理,就是不听劝。直到后来丁林和他闹起来,我才知道他背后确实答应过给丁林一笔赔偿款,可后来不知为啥又突然变了卦。就是这一闹,才闹出了两条人命。不,是三条。丁林杀了人,杀人就得偿命。
占元来找我,愣把他和施工队的事往我身上扯。
占元说,这姓杨的王八蛋不按套路出牌。这叫啥?不懂规矩!根本就没把咱松树沟人放在眼里,他是不知道咱村有姜老大这一号。
我知道占元是拿话激我,想让我替他出头,可我根本就不想去找施工队的麻烦。七年前,我因为抢矿被拘留三个月,在派出所挂了号。三年前,因为矿山边界纠纷,我又失手致人伤残,赔了好多钱,又花钱四处托人找关系,才弄了个三年有期徒刑,缓刑四年。我不想在这期间惹是生非。
作为多年的兄弟,我不好卷占元的面子。我说占元,那拉毛石的车不是得从村口过吗,村口住的那几户不都是你们老孙家的人吗?你叔孙振武的小孙子不是前天才满月吗?小孩儿的头囟子都没长好呢,那拉毛石的大车整天轰隆轰隆,震坏了咋办?还有你大爷孙振福家的老房子,我记得过去好好的,你去看看,是不是山墙上都震裂了?
占元一翘大拇指,说,老大,真有你的,我怎么没想到这茬儿呢,我这就回去弄。我说弄也要有个度,毕竟人家是带着政府的龙头下来的。你割他的肉,让他疼,但又不能伤筋动骨,否则会惹火烧身。
占元说,老大我懂,我知道咋办。
于是就出了老孙家几大家子合伙拦路的事,施工队给沿路每家五百块钱才放行。通过这事我也看出了,施工队也不是啥难剔的骨头。于是我的心也痒了,就想到施工队运毛石上山的那条路,多年前我在南山采矿时曾经修过。于是在老孙家拦路的事过去不久,我开着车来到南山脚下的路旁,把车往路上一横,堵住了上山下山的运渣车。
开车司机有个是邻村的熟人,下车过来给我递烟,说,老大,啥情况?我指了指脚下,说,路是我修的,你说啥情况?司机连忙点头,说,你不提我真忘了,这条路当初还真是你修的。我说,既然知道,不打招呼就走,还懂不懂规矩?司机说,对不起老大,我们只管拉毛石,施工队让走我们就走,您要是不让走我们就不走,反正干活窝工,施工队要给我们误工费。我说,你明白就好,你只管回去告诉施工队,这条路我姜老大断了。
见赶来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我突然有点担心,我冲人群里看了又看,没有看到李振德,心便放下来。李振德个老不死的!最好别来,他要是出来一搅和,事情就搞砸了。因为当初修路时占的地,是我租李振德家的。村里人谁不知道,李振德是个雁过拔毛的主儿,当初硬是从我这儿讹去一万块钱。
施工队的车来到现场,车门一开,从车上下来的是村主任田方,小跑着来到我跟前说,老大,啥意思?我翻了他一眼,说,你说啥意思?路是我修的,连个招呼都不打,当我姜老大是一泡狗屎啊!
田方拍了一下脑门,说,你看我这记性,是有这事,可是……
可是个屁!我打断田方的话,你把那个姓杨的给我叫来,我教教他啥叫规矩!
别别别,别冲动。田方冲我直摆手,这样,给我个面子,你先放行,这事咱好说好商量。
我也怕把事闹大了不好收场,就说,好,我就给你个面子,今儿先放行,再没说法,明天直接把路断了。
在田方的撮合下,我和姓杨的负责人坐到了县城的一家饭店,一搭眼我就看出来了,这个姓杨的戴个眼镜,不过是个书呆子,没啥社会经验,我拿他不在话下。
姓杨的问我啥条件,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合同复印件,往他面前一拍说,这是当初的租地合同,实话实说,地不是我的,可是我一租十年,一年租金一万块,今年这一年就转租给你们施工队了,杨经理你没意见吧。见姓杨的面露难色,田方在一旁给我使眼色,说,老大你大人大量,人家杨经理的施工队也就走俩月,你咋着也得给我个面子,少要点儿。我说,好吧,打个对折,五千,再没商量了。
喝完酒后我又嚷嚷说身上痒了,姓杨的便又请我们去洗浴中心,又是洗澡又是按摩,折腾了大半宿才回到村里。第二天上午,我去施工队签了一个临时租用合同,拿到手五千块钱。
回到家里,我又想起李振德,这老东西要是知道我弄到钱了,绝不会善罢甘休。他要是再出面去找施工隊,到手的五千块还没攥热乎,没准就进了他的口袋。越想心里越不落底,干脆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我开车离开了松树沟,在外面晃荡了一个多月,五千块钱花了个精光。回来后,才知道丁林把姓杨的给杀了。我都奇了怪了,丁林个囊货,平日一脚踹不出个屁来,怎么就瞪眼杀了人呢。
姜老大劫道的事,是儿子跑回来告诉我的。说狗日的姜老大劫道呢,拿咱家的地说事。爹你出面撅了他,让他在村里威风扫地。
我摆摆手,说,你叫他去弄,能弄到钱是他姜老大的本事。
儿子要去现场看看啥情况。我瞪了他一眼,说,你去了容易坏事,在家给我老实待着。
如果姜老大不劫道,我都忘了姜老大租我家地的事,更想不起那条路还占着我家一条地头儿。
这事一晃已过去八年了。当时姜老大在南山里也看好了一块地,准备偷偷挖铁石。可是通往山里的那条路太窄,铲车和挖掘机都过不去。路西是沟,路东是我家的地。姜老大想扩路,就得占我家的地。于是姜老大找到我,说只占地头儿一条儿,一年给我一千块占地费,连租三年。我当下就拒绝了,我说,三年不租,你压地三年,庄稼十年都不长。姜老大说,那就先租一年,一年我就给你三千块。我说,一年可以,一年一万。姜老大拉着脸儿,说,乡里乡亲的,爷们儿你能不能下手轻点?我说,正是乡里乡亲,我才不挡你的财路,要是别人,压倒我家地头一棵草,我都得让他给扶正了。租还是不租?今天不租,明天就涨价。姜老大见我也撂了脸儿,抹脸儿一笑,说,好好好,一万就一万,就当我给爷们儿打酒喝了。于是写了一份合同,签字画押,姜老大一次性给了我一万块钱的租金。
我知道姜老大背地里恨我恨得牙根儿痒痒,可我不在乎,要是别人,啥都可以商量,偏偏他姜老大,少一分都不行。他姜老大不是号称老大吗?我这个人啥都怕,就不怕老大。别看他姜老大跟别人耀武扬威的,可到我这里不好使。想当年老子在松树沟翻江倒海时,他姜老大还穿着开裆裤和尿泥玩呢。
第二天,儿子回来告诉我,说,姜老大个狗日的,竟然弄成了,从施工队讹走了五千块。我点点头,说,这事你别管了,我出头来弄。
我并没有马上行动,而是等姜老大离开后,才拿着当年和姜老大签下的租地合同,还有那块地的土地证,去了岗上的施工队。敲开经理办公室的门,我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杨经理的办公桌上,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杨经理拿起合同看了看,抄起手机打电话叫人。不一会儿,进来一个人,递给他一张纸。杨经理比对着两张纸,看着看着脸色就变了。杨经理,有什么问题吗?我嘴上说着,起身凑过去看。哈!姜老大个狗日的,在合同上动了手脚,“一年”的租赁期被他加了一个“丨”,变成了“十年”。
见杨经理拿起手机,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打通,我便开口说话了,杨经理,你就别费劲了,没用。找田方吗?他要是敢来,看我不扇他耳光!什么狗屁村干部,当的没水平。找姜老大吗?你根本找不着,这兔崽子拿了钱,肯定跑出去快活了。咱还是谈谈我家那块地的事吧。
见杨经理翻来覆去看我的土地证,我笑了,说,杨经理,您要是不信可以给乡里的国土所打电话,核实一下。杨经理苦笑着摇摇头,说,爷们儿,我只问您一句话,为什么你不在姜老大之前来找?
我脸上一热,故作镇静地说,我也是才听说呀,我一个糟老头子,整天待在家里,哪知道外面发生这些烂事。再说了,这也是你们施工队办事不周全,当初要是找我了解一下情况,说啥也不能让姜老大钻了这么大个空子。
杨经理给我沏了一杯茶,问我有什么条件。我说,我本来没什么条件,我老了,年轻时闹也闹过了,耍也耍过了,想给儿孙积点德,本不想找你麻烦。我家也在村口路边,老孙家人拦你的路,我拦了吗?至于那块地呢,就一块地头子,成了路就是路了,你走我也走,大家都方便。可是现在不行了,姜老大个兔崽子拉虎皮扯大旗,你就给了他五千,我货真价实,差哪儿?你就是给我四千九百九十九,村里人都会笑话我,说我李振德老了,没姜老大豪横了,谁都敢骑我脖颈子拉屎了。
见杨经理苦着脸不答,我又说,我这个人做事从来是先礼后兵。要是搁在我儿子那儿,早就把路断了。我劝他别冲动,咱有事说事,不能学姜老大,跟杨经理把事摆在桌面上说明白,杨经理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杨经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杨经理冲我一摆手说,爷们儿,啥也别说了,我也算是长了见识。怪我们施工队做事不周,就当是花钱买经验吧。说罢又打印了一份新合同,叫我签了字,然后叫会计给我拿了一笔钱——不多不少五千块。
至于后来丁林和杨经理之间闹起来,丁林杀了杨经理,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也跟我没啥关系。倒是丁林妈死得有些冤,要不是丁林穷折腾,老太太还可能多活两天。唉,摊上这样一个窝囊儿子,也是她的命。
庄总说得没错,面对这群刁民,就不能心慈手软。杨经理就是死在自己的心慈手软上。
当初丁林来找杨经理时,我和杨经理跟随丁林去现场看过他家那块地,地被滑坡的毛石堆埋了一大半,已经撂荒好多年了。
丁林一口咬定,当年的占地赔偿款一分也没得到。现在毛石堆埋了他家的地,毛石堆的主人就得负责。毛石堆的主人原本是金大牙,可是金大牙跑了,施工队来治理毛石堆了,施工队就变成了毛石堆的主人,所以施工队应该赔他这块地的损失。
杨经理针锋相对,说,施工队是政府招标来治理毛石堆的,不是来替那个跑路的矿老板赔钱的,所以无论丁林得没得到那笔占地赔偿款,这笔赔偿款都跟施工方无关。另外,经过治理的毛石堆,占地面积会随之缩小,丁林家的这块地就会露出来恢复原样,并且再也不用担心地被毛石掩埋,这对丁林来说应该是好事。
见丁林苦着脸蹲在地上,像只遭了瘟的鸡,我暗自佩服杨经理处事机敏果断,哪承想杨经理话锋突然一转,说,如果丁林说的情况属实,施工方倒是可以考慮,从工程施工的角度,赔偿丁林一笔青苗补偿款。
听了这话,丁林像打了强心剂,扑棱一下站起来,龇着一口黄牙笑着说,杨经理仗义,一看就是讲究人,够哥们儿。杨经理摆摆手说,占地赔款,天经地义,跟别的没关系。杨经理还嘱咐他,这件事不要和任何人说,等施工到那块地附近时再和他具体商量。
开始我对杨经理的做法有些不理解,后来我才想明白,杨经理这样做也是为工程考虑。说到底,毛石堆施工绕不开那块地。先不说削坡溜下的毛石会占到那块地,就说清运毛石吧,来来往往的运渣车也会把那块地碾轧得面目全非。借此机会,正好变被动为主动,既满足了丁林的要求,同时又为运渣车开辟出一块错车倒车的施工场地。
丁林当然不懂这些,口头许诺的赔偿,已经让他对杨经理的慷慨感激涕零,没事就来项目部套近乎,有一次还拎来了一只活鸡,说给杨经理下酒。杨经理不好拒绝,便自掏腰包硬塞给丁林一百块钱,告诉他以后尽量少来,影响不好。丁林也很听话,没事很少再来打扰杨经理。
可是后来事情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施工快到了丁林家那块地时,丁林又来找杨经理,杨经理突然一改初衷,说什么也不占丁林家那块地了。为此,两个人当场闹起来。后来,杨经理吩咐工人在丁林家地与毛石堆之间钉了一排木桩,绑了一层金属防护网。挖掘机从防护网里边,从上到下,啃骨头一样,一层层往下啃,一点一点往里挖。这足以表明杨经理的决心——和丁林井水不犯河水。于是工程进度也随之慢下来,明眼人一看都知道,这样下去,误工费要远远超出给丁林家一笔占地赔偿款。真不知杨经理到底犯了什么邪。
眼瞅到嘴的鸭子飞了,丁林不肯罢休,便跑到施工现场去闹,紧挨防护网铺了一个破褥子,四脚朝天往上一躺。吓得在毛石堆上开挖掘机的司机赶紧停下来,嚷嚷说这活儿没法干了。虽然隔着一层防护网,但是谁也不能保证突然溜下去的毛石不会跳过防护网,砸到丁林的头上。
杨经理到现场劝解丁林,遭到丁林一通臭骂,骂杨经理翻锤吊打,说话不如放屁。没办法,杨经理只好打电话给县国土局的综合执法大队,综合执法人员来到现场,劝说无效,便报了警。警察来到现场,以恶意阻挠施工为由,把丁林抓走了。再后来,丁林的母亲便来了。这时我们才知道,丁林家有个病卧在床的老母亲,癌症晚期,已经去日不多。
关于丁林的母亲是怎么到的现场,对于施工队的人来说,一直是个谜。据开车往来运送毛石的司机们说,在村路上,根本就没看见这个老太太。有人说她一定是抄近路,从村里通往岗上的那条小路爬上来的。可是那条小路步步上坡,陡得几乎撞脑门,年轻人走都上喘,何况丁林母亲已重病卧床。也有人说一定是有人回去通知了丁林母亲,顺便把老太太背来的。这好像也不可能,丁林家在村里单门独户,没有任何亲戚,丁林母亲身体已经糟得像一截朽木,谁敢冒这个险?在我看来,那是一个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一个人只要有一口气在,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我和杨经理赶到现场时,丁林母亲已经站在自家的地里,散乱着一头白发,一根拐杖撑着骷髅样的骨架。大夏天的中午,阳光毒辣刺眼,不仔细看,还以为谁在地里插了根木棍,挑着一件破旧的烂衣裳。
见了杨经理,老太太哆哆嗦嗦地用手里的拐杖戳着地,扯着嘶哑的嗓子哭喊,快把我儿子放啦!凭啥抓他?他又没犯法。我一口气上不来,你给我送终哇?!
老太太的样子把我们都吓坏了。杨经理已经顾不上经理的身份,一边喊人给老太太搬把椅子来,一边拨电话向派出所说明了情况,请求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把丁林放回来。杨经理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地保证,以后坚决不会再给派出所添麻烦,项目部宁愿再赔一笔钱息事宁人。
半个小时后,丁林坐着出租车风驰电掣赶到现场,下了车飞跑着直奔母亲,到近前张口刚喊一声“妈”,老太太在椅子上欠起身,抬手给了他一耳光。丁林跪在母亲身前,捂着脸哭了,委屈得像个孩子。我们都以为老太太回头会跟项目部提占地赔偿款的事——杨经理也已经做好赔偿的心理准备——谁知她只是给儿子擦了擦眼泪,说,好了,背妈回家。丁林跪下来双手反抄,老太太拐杖一丢,身子一歪,瘫伏在丁林身上。在几个围观村民的搀扶下,丁林背起母亲,一步一停地绕过毛石堆,慢慢地向西走去,顺着村路走下黑松岗。
悲咽的喇叭声是在黄昏时分响起的。毛石堆上的挖掘机、铲车、自卸车又一次停下来。有人到岗下去打探消息,带回来丁林的母亲病逝的消息。
喇叭声断断续续几乎响了一夜,为了防止意外发生,我们项目部的人几乎一夜没睡。天亮时,喇叭声停了,又有消息传来,殡仪馆来了车,把丁林母亲的遗体拉走了。那些最坏的可能都没有发生,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刚要吃午饭,有工人跑到项目部报告,说不好了,出殡的队伍冲毛石堆这边来了。所有人的心又都悬起来,杨经理撂下筷子,瞪着熬红的眼睛去了现场。为了防止出现意外,我和几个工人陪着他登上了毛石堆顶,顺着东侧斜坡往下看。一辆马车拉着一口漆红的大棺材,由五六个壮汉推着,已经停到丁林家的地里,后面跟着好多村民。
轰鸣的挖掘机又一次停下来,施工现场一片寂静。
几个村民从拉棺材的车上拿下铁锹,在丁林家地中央轮番挖起来,眨眼间就挖出了一个长方形的土穴。在一个老头的指挥下,棺材从车上抬下来,悬空平移,慢慢安放到土穴里。调好方位,身穿孝服的丁林拿起铁锹,铲土压了棺材四角,紧接着众锹挥舞,很快,棺材就被新鲜的土覆盖了,就隆起一个硕大的坟茔。丁林趴在坟上又是一通悲痛欲绝的哭号,最后被村民们架着,一步三回头地下了山岗。
发生了这么多事,弄得项目部里草木皆兵,大家都巴不得早一天完工,早一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于是工程进度紧起来,加班加点地干,终于在6月8日这天上午结束了对毛石堆的修整。至于栽树种草绿化,那是来年的事。
当天晚上,食堂做了十几个菜,施工队二十多人在食堂外的空地上摆了三桌,对着东方升起的大月亮举杯畅饮。杨经理也很兴奋,跟大家频频碰杯,酒至半酣,突然放下杯子,伏在桌上呜呜哭起来。大伙儿心知肚明,接连不断的纠纷,再加上丁林母亲的死,杨经理的心理压力太大了。那段日子,杨经理总是失眠,夜里睡不着就出门到处乱转,为了防止意外发生,我总是派人暗地跟踪保护他。眼下工程总算告一段落了,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吧。劝慰一番后,我吩咐人把杨经理搀回寝室,安置他睡下,我们坐下来接着喝,一直闹到深夜十点多才纷纷散去。
我记得在书上看过这样一篇文章:据有关资料统计,月圆之夜是凶杀案的高发期。有科学家猜测,这与月运周期有关,是月球重力对人体免疫系统、激素和类固醇产生影响的结果。丁林杀死杨经理那天,夜空中的月亮就很大很圆,像一只狡黠的眼。不知道是不是这轮月亮,在丁林和杨经理身上都产生了奇异的引力,让两个积怨成仇的人狭路相逢。
其实在聚餐接近尾声时,毛石堆那边的凶杀案就已经发生了。这期间,根本没人注意到醉酒的杨经理是什么时候起来的,又是怎么去的毛石堆。
丁林和我是从小光屁股长大的好哥们儿。丁林打小胆子就小,掉个树叶都怕砸破脑袋。听说丁林杀了人,我真有点不相信。可是转念一想,也没啥大惊小怪的。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丁林为这事死了老娘。
过去丁林日子宽绰时,我们经常在一起玩,打麻将、喝酒。后来丁林那败家媳妇跟一个外地的矿工跑了,丁林心气就落了,平日里打点儿零工,没事来找我喝点闷酒。再后来丁林的老娘病倒了,丁林带着老娘四处瞧病,一来二去家底儿也就掏空了,为此我没少背着媳妇帮他,三百五百的给他救急。哥们儿一场,我不能眼瞅着不管。
要我说,这事不全是丁林的错,就算丁林妈没死,也是那个姓杨的失信在先。
大约一个月前,我叫丁林到我家喝酒,边喝边聊,就聊到了黑松岗上的施工队。从村民劫道说到姜老大讹诈施工队,又说到李振德的秋后算账。这一环套一环的,怎么想都感觉这背后好像有人设了个连环套,让施工队往里钻。
我和丁林开玩笑说,你也想想辙,吃不着肉,最起码也喝口汤吧。丁林撇着嘴,一脸的神气,说,谁家过年不吃顿饺子,等着吧,不用讹,不用赖,到时候杨经理会乖乖地把钱送到我手上。我说,你就吹吧,不吹你能死?
丁林半杯酒一口喝了,說,你还记不记得毛石堆旁我家那块地?狗日的金大牙还没占到那里,就跑了。后来毛石堆滑坡把地给埋了。我说,咋不记得呢,我家的地和你家紧挨着,我就弄到钱了,偏偏你就没弄到。这世上如果有个倒霉鬼,就是你丁林。
丁林说,我去找过杨经理了,杨经理答应我了,等施工到那里时,赔偿我一笔钱。完工后呢,我那块地还会露出来。得一笔钱,地还能种,你说我是不是赚了?丁林晃了晃脑袋,又说,咱哥儿俩不是外人,这事你可得给我保密。杨经理嘱咐过我,要我千万别跟外人说,怕惹麻烦。
我拍了拍丁林的肩,说,咱俩啥关系,你还信不过我?第二天醒来,我就把这件事忘到二门后去了。
后来不知为啥,那个姓杨的突然变卦了,丁林去闹,还把丁林抓起来了。听了这事我火了,抄起家伙想去项目部替丁林讨个公道。我老婆抱着我死活不撒手,说什么民不与官斗,胳膊拧不过大腿。后来听说,丁林家老太太去工地闹了一通,才把丁林放出来。就这么一折腾,老太太过早地走了。
帮忙给老太太办理后事时,我对丁林说,不能这么就算了,把棺材直接拉到项目部去,必须跟施工队讨个说法。丁林只是含着泪看了我一眼,摇着头什么都没说,哪承想他心里早就做好了打算。
唉!我的这个兄弟,老实了一辈子,到最后却做了这样的事。倒也是条汉子!
反正那个姓杨的死了,这事就烂在肚子吧,打死我也不能说。
那晚丁林在我家喝酒,跟我男人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当时我没多想,只是想到我家的那块地,当初能得到赔偿款,多亏了我表弟。那时,我表弟在金大牙的矿上当护矿的保安。我记得当时我家的地已经被毛石占了一小块,可金大牙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一直没给我们家赔偿款。金大牙逃跑前,我表弟事先得到了消息,便打电话偷偷通知我男人。我男人腰里别了把菜刀,便连夜赶到矿上,截住了金大牙,愣是把占地钱要了出来。
两天后,我挎着筐去黑松岗后山的黑松林里挖药材,回来时已经是晌午。路过施工队的彩钢房时,我看见那个姓杨的经理坐在食堂门前的破椅子上,跷着二郎腿,眯着双眼,嘴巴一动一动地嚼着,跟前桌子上,放着一盘生花生米。
望着杨经理,我突然想起那晚丁林在我家说的话,又想起我家的那块地。如果当初金大牙逃跑前,我表弟不打电话通知我们,我们家不是也得不到赔偿款了吗?得不到赔偿款,杨经理不是也得给我们家一些补偿吗?这样想着,我恍惚觉得,我家那块地好像压根就没得到赔偿,眼前这个杨经理,一定会答应给我家一笔赔偿款的。于是我便走过去,叫了声杨经理。
杨经理撩眼皮瞟了我一下,说有事?
我说,杨经理,我是下边村的。
杨经理鼻子里哼了哼,说,有事就说。
我便指着路对面正在施工的毛石堆,说这毛石堆也淹了我家一块地,和丁林家的紧挨着。
杨经理后背像被针扎了一下,噌地坐直了,嘴巴不动了,眼睛直勾勾盯着我,说你啥意思?
我说,没啥意思,我就想您赔偿丁林家时,别忘了我家。我家那块地,当初也没得到赔偿款。
丁林是谁,我凭什么要给他钱?杨经理“呸”的一下,把一口嚼碎的花生米吐在地上,像一摊鸟屎。
我说,杨经理,您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您放心,如果您也赔偿了我家,这事我绝不会跟外人说。
杨经理挺身站起来,双手撑着桌子,哑巴了一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毛石堆,突然大吼一声,把桌子掀翻了。桌上的花生米像飞起的子弹,崩得我满身都是。我吓得一声尖叫,挎着筐一路小跑下了山岗。
后来丁林和杨经理就闹掰了,再后来事情越闹越大,闹得丁林死了娘,闹得丁林杀了人。我是又怕又悔,整天心提到嗓子眼儿,真怕追来追去,追到我头上。这事要是让我男人知道了,他敢拿刀活剥了我的皮。
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反正那个姓杨的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从戴上手铐那一刻,我就知道等着我的是什么。
看守所里的日子,望着那扇小窗漏进来的阳光,想想自己这半辈子,父亲去世早,妻子跟人家跑了,也没留下一男半女,老娘也不在了,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我不怕死,我只是后悔。杨经理其实是个好人,真不该死在我手里。
第一次去见杨经理时,他就答应我,不但要赔我一笔青苗补偿款,等到施工结束后,还会还给我一块完整的地。为此我打心眼儿里感谢他。我找施工队要的不单单是那块地的赔偿款,更是我的面子。别人家的地都得了赔偿款,凭啥我就得不到,我差哪儿?
为了感谢杨经理,我还特意捉了家里的一只鸡送给他。虽然他公事公办给了我钱,但是我的心意他还是懂了。他告诉我,别着急,别担心,他承诺过的事,绝不会变。
本来答应得好好的事,咋说变就变了呢?开始我咋想都想不通,就去项目部吵,去施工现场闹,才闹出了后来这些事。
静下来细想,我突然想起杨经理跟我争吵时说过的一句话,他说我不守承诺,失信在先。我当时还纳闷,本来是他不讲究,凭啥说我失信呢?这不是倒打一耙吗?现在看来,这件事的错还是在我。我不该酒后失言,把这事告诉甘龙。一定是甘龙,把这件事给捅出去了,传到杨经理的耳朵里。甘龙啊甘龙,亏我这么信任你,这么多年一直把你当兄弟。
说什么都晚了,让我最难过的是老娘的死。老娘那病好不了了,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可是她不应该这么死。是我害死了老娘。
那段日子,一想到老娘,我的心就刀剜一样疼。我找出年轻时玩耍的弹簧刀,按在磨刀石上,磨刀上的锈渍。磨刀时,我并没有想到自己会杀人,只是感觉那沙沙的磨刀声,能让我心里好受些。
好多人都跑到我家里来看我磨刀,家雀儿一样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丁林,算了吧,節哀顺变。
丁林,想哭你就哭出来,别憋坏了。
丁林,别冲动,胳膊拧不过大腿。
丁林,忍了吧,忍一时风平浪静。
丁林,千万要冷静,别闹出人命。
这些话和磨刀石一起,把刀磨亮了,也磨快了。我用手指肚儿当了当刀刃,手指肚儿便渗出一抹殷红。我把刀折起来放进口袋,转身进了屋,咣当一声,把那些声音关在门外。
我想过杀人。我在心里已经把该杀的人杀了个遍——跑路的金大牙,泄密的甘龙,翻脸不认人的杨庆……
可我不能杀人。老娘临终前叮嘱过我,不要再争,不要再闹,不要再找施工队的麻烦。我也答应了老娘,从此老老实实做人,安安分分过日子。
出事那天,我一个人闷在屋里喝酒,从晌午一直喝到天黑,望着东山上升起的大月亮,我才想起这天是我老娘的“头七”。我腋下夹着一捆黄表纸,手里拎着半瓶酒,晃晃荡荡出了门。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岗上去的,只记得我跪在老娘坟前烧了纸,火光中,我看见老娘了,她用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头,擦掉了我脸上的泪水……
恍惚间,一个黑黢黢的影子飘忽地来到坟前,撕扯着我的手,要从我手里夺走我的老娘。老娘挣扎着,张着没牙的嘴哭号。火光中,我看清了那个黑影的脸,竟然是跑路的金大牙。金大牙啊金大牙,就是你!就是你害苦了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我大叫一声,向那个黑影扑去。厮打中,我摸到了口袋里的弹簧刀,掏出来一按绷簧,一刀,一刀,又一刀,向对方狠狠扎去,直到那黑影倒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迷蒙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老娘的坟上,月亮已经升到了头顶,满天的星星冲我眨着眼睛。我感觉浑身酸痛,手里黏糊糊的,扬起手一看,手里竟然攥着刀。我急忙挺身坐起,看见身前不远处伏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凑到近前,借着月光我看清了,是杨经理,身上满是鲜血,已经没有了呼吸。
杀人啦!难道我真的杀人啦?刚刚一场恶斗明明是在梦里,为什么醒来有人倒在地上?刚刚在梦里明明杀死的是金大牙,为什么醒来竟然变成了杨经理?我以为自己还在做梦,用刀尖在手臂上扎了一下,出血了,疼。
戴在腕上的手铐不再冰冷,反而让我心里好受了许多。我知道等着我的是什么。我没别的请求,只想告诉为我料理后事的人,在我死后,把我埋在母亲的坟旁,第二年清明再把我父亲的坟也迁过去,让我们一家三口团聚。那是我家的地,既然不种庄稼了,那就埋人吧。
新增挡土墙和排水沟的变更设计方案还没来得及报上去,便以电子版的形式,永远封存在死者的电脑中。施工队按照原设计要求,在毛石堆上覆了一层土,便拔营起寨,匆匆撤离了黑松岗。修整后的毛石堆变得好看了。削平的顶子,一级级放缓的环形坡,衔接环形坡面的,是宽展的水平环形平台,远远看去,像个做寿的巨型蛋糕。
刚刚安抚好死者家属,庄新武便接到了平山县政府办公室的电话,是孙副县长找他,叫他马上去一趟平山。放下电话,庄新武开车马不停蹄赶往平山。县长不找他,他也要去找县长、找县委书记。工程又是赔款又是误工暂且不谈,涉及补偿死者家属的那笔巨额赔款,绝不能由公司单独承担。至于凶手——那个死无牵挂的丁林,就是枪毙他八百次,也拿不出这笔钱。
见到孙副县长,庄新武首先提到了死者家属赔偿款事宜。孙副县长听罢点点头说,命案虽然是因个人纠纷引起的,但毕竟施工方死了人。包书记已经做出专门批示,一定要依法办事,严肃处理,争取给死者家属以及各界一个满意的答复。为此县里已经成立了善后工作组,一切要等司法机关量刑裁定后再研究决定。
紧接着孙副县长话锋一转,说,这件事已经惊动了市里领导。大下周,市委书记苗世杰要来县里调研,特意提出要去毛石堆施工现场看一看。包书记指示,这个毛石堆必须在苗书记来之前竣工。今天找你来,就是要你们施工方在一周之内,把毛石堆的后续工程提前完工,而且要栽上树。在苗书记亲临现场时,施工方要搞一个隆重的竣工仪式。我们就是要让苗书记看到,偶然发生的案件丝毫未影响到我县的环境治理工作。孙副县长掷地有声地说。
庄新武咧了咧嘴,说竣工仪式好说,至于栽树,这个季节成活率不高,明年还得补栽。孙副县长手指敲着桌子说,干工作不能总把困难摆在前头,办法总比困难多嘛,总之,要让苗书记看到绿色。连点绿色都没有,算什么环境治理?见庄新武不置可否,又说,你也知道,平山县废弃毛石堆和采场多如牛毛,眼下矿山环境治理工作刚刚开始,这个头开好了,以后有的是工程让你们干。
庄新武连忙点头,说,好好好,一切按领导指示办,保证完成任务。
出了县委大楼,庄新武给刚刚撤离的李班打电话,叫他赶快回来组织人栽树,时间紧任务重,一定要快。李班说,雇的临时工都解散了,这么短时间去哪儿找这么多人来栽树?庄新武在电话里喊,凡事动动脑子,找找村主任田方,发动一下当地的老百姓,钱给到位,还愁没人?
于是李班火速从家里赶过来,那边电话中火速联系苗圃,送来了两车树苗,这边火速找到村主任田方,一边请示庄新武一边和田方磋商,最后花高价把栽树的活儿整体承包给了田方的表弟孙占元。孙占元雇用了一伙儿当地百姓,一窝蜂涌上了黑松岗的毛石堆,挖坑的、浇水的、栽苗的……刚刚静下来不久的黑松岗一时间又热闹起来。
为了搞好竣工仪式,李班又雇了一辆铲车修了修上山的路,以便领导们的车辆能顺利开到岗上。回头又去县城里做了红色大条幅,顺便买了几十套崭新的迷彩服发给栽树的百姓们,并且承诺,竣工结束后,施工方给每人再多发一天的工钱。
市委书记启程的前两天,毛石堆上的树终于栽好了。毛石堆顶和环形的平台上栽的是三年生的小油松,斜坡上栽的是二年生的紫穗槐,栽树的株行距比工程设计上密了一倍。远远看去,毛石堆已经变得绿意盎然了。树苗密植是庄新武的意思,根本不是栽树的季节,为了让领导满意,只能以数量取胜。检查过后,即便死了一半,也比来年补栽省事得多。
此刻,谁会注意到呢,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冷气团正悄然南下,在蒙古高原上空受高空槽影响,转向东南。冷锋过境,一场强对流天气带来的雷暴大风,尾随着市委书记来到了平山县。
市委书记到达平山县的当天下午,天气还闷热得厉害,夜里却突然刮起了大风。遍布平山县的毛石堆和尾矿库变成了一个个巨大的扬尘器,漫天输送着黄沙。清晨,风弱了,却夹枪带棒地下起了雨。雨点夹带着飘浮在半空中的沙尘,机枪般扫射下来,打在树叶上花朵上街道上玻璃窗上……黄浆浆、脏兮兮的,像炸开的弹痕。蓦然间,一道闪电撕裂了阴暗的天空,雨紧锣密鼓地大起来,扯天扯地地往下灌。
县城最大的宾馆——迎宾酒店,十六层的套房里,苗书记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等雨消停。包大成和两位县长陪在一旁。包大成小心翼翼地说,贵人出门招风雨呀,苗书记是大贵人,给我们这个干旱县带来了这么大的甘霖。随行的市委张秘书敲开房门,冲包大成使眼色,包大成走出房门,张秘书低声说,苗书记喜欢打桥牌,你们出两个人,咱们陪苗书记打会儿牌。包大成转头叫刘县长和孙副县长出来,问他们俩会不会打桥牌?刘县长点点头说,会,只是打不好。孙副县长摇摇头,说我就会斗地主。包大成说,谁不知道你是个牌精子,边打边学,让张秘书教你。于是两位县长和张秘书坐下来,陪苗书记打起了桥牌。
刚打两圈,刘县长的电话响了。他接通电话,马上把电话递给在一旁观战的包大成。包大成拿着电话出了房间,那边是县防汛抗旱指挥部办公室在汇报防汛工作,两小时前已经启动橙色预警。然而截至目前,降雨量已经接近100毫米,是否应该启动红色预警。包大成顺门缝往房间里瞄了一眼,走出去几步在电话里指示,我是县委书记包大成,请保持原预警状态,提高警惕,密切观察,随时电话汇报。撂下电话,包大成来到走廊西边的窗前,皱着眉头向窗外看。大雨还在下,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对面旅店八楼的一间客房里,庄新武和李班也临窗而立。身后的电视里,气象台正在播报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受西伯利亚冷气流影响,全省普遍迎来降温和降雨天气,其中部分地区降雨量已经超过100毫米,当地政府已经启动了一级红色预警。李班惴惴不安地说,庄总,这么大的雨,毛石堆沒事吧?庄新武斜了李班一眼,一脸不悦地说,你问我,我问谁?
暴雨中的松树沟,仿佛一只漂摇在汪洋大海中的孤舟。田方穿着水靴,披着雨衣,头上又撑了把雨伞,出了家门往村西走。路过李振德家门前,见李振德光着脚,穿着雨衣,正冒雨用手扒着门外壕沟里淤堵的杂物,积水已经漫上土街,黄汤汤一片。田方隔着雨声叫了李振德一声表叔。李振德歪头看了一眼田方,大声说,这大的雨,跑哪儿野去?田方说,占元喊我和姜老大喝酒,赚了点儿钱就嘚瑟。斜眼看了看阴沉的天又说,预报里的局部大暴雨,都下到咱这儿了,估计那狗屁竣工仪式也泡汤了。李振德直起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可不是咋的,活这么大岁数,这么邪性的雨我还头回见,晌都不歇。
路过一户破败的院落,田方不由得放慢脚步,扭头向院里张望。五间红砖抱角的石头房,屋檐破损低垂,窗口的玻璃都已碎掉了,空茫如失明的眼窝。屋顶上疯长的荒草,在雨水的清洗下,绿得扎眼。一阵疾风掀翻了雨伞,雨水劈头盖脸打下来。田方急忙把雨伞从风中夺回来,缩脖抖肩打了个冷战,蹚着脚下的积水一阵疾走,消失在厚厚雨帘中。
傍下午,厚厚的乌云裂开来,漏下一抹烫金的阳光,天色骤然亮起,倾盆暴雨转成了明晃晃的太阳雨。
苗世杰放下手中的牌,看着外面亮起来的天,笑着说,不能玩物丧志了,去看看那个大痦子修理得怎么样。包大成说,不急不急,外面雨还在下。苗世杰摇摇头,说,革命先辈们枪林弹雨都过来了,这点毛毛雨算什么,走吧!
孙副县长赶忙给庄新武打电话,要他马上去黑松岗检查毛石堆现场情况,市委书记要冒雨去现场视察。庄新武撂下电话,和李班驱车冒雨火速赶往黑松岗。车开到岗下,发现上山的路已经被洪水拦腰斩断。二人穿上雨衣水靴下了车,踩着脚下的泥泞,一步一滑地走上山岗,绕着毛石堆转了一圈,栽下的树苗大多完好无损,在雨水的浇灌下,倒显得更加鲜绿了,只是东北角的一段平台在雨中垮塌下来。经过毛石堆东侧,两个人都禁不住瞟了一眼空地上的那座坟,目光又迅疾跳开。雨水的冲刷下,高耸的坟头变矮了。
庄新武给孙副县长打电话,汇报了现场情况,除了车不能开到岗上,施工现场一切正常。孙副县长在电话里指示,马上组织施工人员去毛石堆,现场举行竣工仪式。并且要庄新武做好准备,现场向市委书记具体汇报一下关于工程的施工情况,县电视台记者要对市委书记这次冒雨视察做现场报道。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想你应该明白。孙副县长在电话里一字一板地说。
放下电话,庄新武叫李班马上联系田方,组织村民穿上迷彩服马上到岗上来参加竣工仪式,承诺的双倍工钱,完事便兑现。在田方的号召下,一支烟的工夫,村里人都得知了市委书记要来的消息,村民们无论男女老幼,都冒雨来到岗上。在李班的指挥下,几个年轻的村民把准备好的条幅抻开,固定在毛石堆西侧斜坡上,大红条幅上印着一行醒目大字:“热烈欢迎市里领导莅临现场指导工作”。
太阳出来了,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一排长长的车队开到黑松岗下,一扇扇车门打开,一双双穿着崭新水靴的脚探出来。在众星捧月般的簇拥下,市委书记踏着一路泥泞走上山岗。在他的头顶,接力般地撑起一把把大伞。一行人在毛石堆西侧停下来,这里曾经是施工队的项目部,彩钢房拆走了,留下一片平坦的空场。
在现场众人的围观下,庄新武站在摄像机的镜头前,迎着阳光中亮晶晶的雨丝,向市委书记开始了他临时酝酿好的口头汇报:
在市委市政府的正确领导下,在县委县政府的周密部署和安排下,在当地有关部门的密切配合下,我公司于年初入驻平山县黑松岗,实施毛石堆治理工程。经过164天的紧张施工,目前工程已经提前竣工,其中搬迁土石方量……
雨还在下,庄新武抹了一把脸,声音渐渐变得断断续续;又抹了一把脸,声音中便有了一丝哽咽。滴滴答答的雨水打在脸上,夹杂着难以言喻的苦涩和哀痛。
李班不忍再看,从人群中退出来,转头望着身后的毛石堆,也禁不住泪流满面。泪眼蒙眬中,紧张的施工仿佛还在继续,毛石堆上晃动的,是经理杨庆忙碌的身影……
市委书记要开始讲话了。现场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掌声刚落,响起一阵隐隐的雷声。众人纷纷抬头看天,这雷声滚滚,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外,却又好似近在耳畔。
最先目睹毛石堆变化的是李班。他首先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在微微震颤,紧接着发现眼前的毛石堆在晃动。李班以为自己是一时眩晕,揉揉眼睛凝神细看,这次他看清了,毛石堆的确在动。吃足了雨水的毛石堆像一只刚刚睡醒的巨兽,压抑着低沉的咆哮,扭动着庞大而笨重的身躯,正向南侧坡下缓缓滑动。那一道道曲线优美的宽展平台,在滑动中扭曲变形,渐渐消失。
滑——坡——啦!
李班转身往人群的方向跑,嘴里爆发出一声刀子般的尖叫,硬生生切断了市委书记的讲话。所有的目光都转过来,所有的耳朵都找到了那个滚雷的声源,所有的嘴巴几乎同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
轰隆隆的滚雷声越来越大,大地的震颤越来越剧烈,借助倾斜的滑面,毛石堆开始加速,越滑越快,越滑越快。毛石堆瞬息间已经滑到了陡峭的坡坎边缘,在尖叫声的刺激下,膨胀的身躯陡然爆裂,迸发出一声山崩地裂的怒吼,扑向岗下的村庄……
原载《鸭绿江》2019年第8期
原刊责编 安 勇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创作谈
撂荒地里长出来的小说
《冷锋过境》是一篇与我工作有关的小说。
我在地质队工作,单位除了勘察找矿,还承揽地质环境治理方面的工程。2013年,我被单位派到邻县负责治理一个废弃的毛石堆。那个县多铁矿,曾经辉煌过,后来随着矿石价格持续走低和国家管控,好多矿山都倒闭了。
面对满目疮痍的废弃矿山和乱堆乱放的毛石堆,我想到一个词:“偿还”。人类总是对自然进行毫无节制的索取后,再来一番亡羊补牢式的偿还。然而这笔无法估值的债务到底由谁来承担,怕是禁不起追问。
治理的毛石堆旁有一块撂荒地,它的主人是当地的一位农妇。她曾找到我,问施工队能否把她家的地占了?我告知她治理后的毛石堆面积在缩小,而不是扩大,也不再占地。从她那失望的眼神中,我看到的是一个农民对土地的态度,已经发生了本质的改变。
施工的那段日子,我站在毛石堆上,一低头就会看到那块撂荒地。看得久了,各种各样的念头便草一样滋生、疯长。最终,撂荒地和毛石堆都搬进了这篇小说,各色人物轮番上场,与工程和土地有关的摩擦和冲突推波助澜,让一个最不想杀人的人举起了刀,让一个最不应该被杀的人死于非命。通过多视角叙述的方式,我企图让故事更立体些,表达更充沛些,追问也更深入些。
特别感谢《鸭绿江》主编陈昌平老师对小说结尾提出的修改建议。修改后的小说有了质的提升,也让我受益匪浅。《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的吴晓辉老师在微信中也提到这篇小说的结尾,认为力量还不够。老师们英雄所见略同,只是我的笔力有限。差距会让我继续努力。
小说原名《黑松岗》。听从了原刊责编安勇老师的建议,将最后一个章节的标题做了小说题目。“冷锋过境”是个气象学名词,特指强冷气团经过某区域,常常会导致雷暴大风和强降雨天气。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在这个充满偶然和不确定性的小说中,它更富有某种象征意义。
感谢《鸭绿江》首发,感谢《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选载,这份肯定将会化为动力,鼓励我继续写下去。
付久江,男,1975年生于内蒙古敖汉旗,现居辽宁朝阳。
有小说发表于《青年文学》《天津文学》《山花》《湖南文學》《鸭绿江》等文学期刊。
辽宁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