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兵刘月湘是一九五〇年三月从湖南当兵进疆的。她后来被分配到二军六师骑兵团一营营部做文化教员。入伍一年半后,她突然失踪,了无踪迹。部队组织力量寻找、搜索十日,没有任何发现。骑兵团在《关于女兵刘月湘同志失踪案的报告》中设想了五种结局:
其一,她可能被流匪黑胡子掳走,被其杀害,或做了压寨夫人;
其二,她在大漠迷路,葬身其中,被流沙掩埋;
其三,她被人强奸后杀害,埋在了哪里,找不到了;
其四,她自己受不了当兵的苦,逃跑了,隐姓埋名,过起了别样的生活;
其五,被国民党特务抓走了。
总之,这个人从此消失,成了一桩悬案。
我是一九四八年读大学时参加革命的,当时是骑兵团的保卫干事,负责调查此事。时隔快七十年,我也九十余岁了,在我感觉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便从白净得像天堂一样的高干病房,回到了自己在干休所的家。每天盯着已七十岁的大儿子整理我的物品。
他翻出了我当年调查刘月湘失踪案的资料。
当年,为了破案,政治处主任派我把刘月湘从参军到入伍的行踪作了一个详细调查。那是一条漫长的旅途。我大学学的是国文,一直想当作家。长旅无聊,便把《关于女兵刘月湘同志失踪案的报告》写成了《刘月湘进疆踪迹史》,我辗转过好些地方,没想到这份原稿竟存留了下来。
纸张变黄、变脆,一些地方已被衣鱼咬噬,展而读之,当年情景,恍然如昨——
刘月湘家住湖南衡山,出生于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七日。她的童年是在抗日战争中度过的。听她母亲说,在她四岁那一年,县城经常遭日军飞机轰炸,她祖母和二叔一家被炸死;再以后,长沙一带又成了中日会战的战场,一家人在战争中东躲西藏,他哥哥读高中时参军御敌,在衡山战死,弟弟因病无钱医治而夭亡,可谓饱受了战争之苦。
临近解放那阵,经常有大军从衡山经过,先过去的是国民党的部队,接着是紧随其后追击的解放大军。开始的时候,双方的部队都跑得跟风似的。然后,解放军的队伍行进得从容了,刘月湘在队列里看到了不少女兵的身影。
她第一次知道,女人也能当兵,当时羡慕死了。有一次,她跟着队伍走,一下子走出了三十里路还不知道。
路边不时可看到一座座简单的新坟。打过仗的地方,总有万人坑,水上也不时有泡得肿胀的尸体漂下来,把军装撑爆了。尸体上总跟着一群乌鸦,有些就停栖在尸体上,不时悠闲地啄几嘴。乌鸦看上去过于肥胖,都懒得飞起来。
待队伍停下,她才醒过来。看看天已快黑,她不知该怎么办,就壮了壮胆子,找了一个最漂亮的女兵,红着脸问,我想当兵,可以吗?
女兵笑着摇了摇头——她笑起来更漂亮了——说,你还是个小姑娘呢。
我不小了,我马上就满十五岁了,我已读高中,识文断字,可以干很多事,我扛得起枪,也可以走很多路,我今天就跟着你们走了三十里,现在一点也不觉得累。
你跟着我们走了这么远啊?女兵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可我们还有很多路要走呢。
我再走三百里也没事儿。
我们可能还要走三千里、五千里。
那也没什么。
那么,你跟我来。女兵一边说着,一边把她领到了一个不漂亮的女兵面前。
連长,我有事要向你报告。女兵立正之后向那个不漂亮的女兵行了个军礼。
刘月湘这才知道那是个女军官。她原来还以为谁漂亮谁就是军官呢。连长和蔼地看了看她,是不是这小姑娘也想当兵?
漂亮女兵说,是的,她都跟了我们三十里路啦。
哦,那她今天回不了家了,让她跟我们一块儿吃饭,然后找老乡帮忙给她安排一个住的地方。
刘月湘一听,高兴坏了,说,连长,你同意我当兵了?
连长摸摸刘月湘的脑袋,小姑娘,这路你走过吗?你明天敢自己回家吗?
刘月湘说,这路我走过几回,我自己敢回家。但你们不让我当兵,我就不回去,我要一直跟着你们走。
其他几个女兵也围了过来,听了她的话,都笑了。
连长让她坐下,笑着对她说,小姑娘,现在仗快打完了,我们不需要战士了,就是我们这些军人以后也要回地方去工作。我们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建设国家,所以呀,为建设新的国家,你现在应该回去继续读书,掌握知识。
刘月湘还闹着不干。最后,连长就对她说,你先去吃一点东西,然后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决定你当兵的事吧。
刘月湘当时也不知道连长是多大一个官,听她这么说,只好等明天了。那天晚上,她既激动,又担心,怎么也睡不着,眼前总是晃动着她当了兵以后的情形。到了下半夜,她睡着了,睡得很死,待醒过来,太阳已升起一竹竿高。周围静悄悄的。她觉得不妙,翻身爬了起来,问房东大伯,队伍呢?解放军呢?
大伯笑了,说,队伍鸡叫前就开拔了。队伍上的老总给你留了两块银圆,让你醒来后赶快坐船回去,免得家人着急,剩下的钱去交学费,让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他说着,就把银圆给了刘月湘。
刘月湘一听就哭了,十分懊悔地说,我要是不睡着就好了,我怎么睡得这么死啊!哭了一会儿,她要留一块银圆给大伯。
大伯不收,说,队伍上让我照顾你,已经给了我一块。
坐在回家的船上,看着那些无人收敛的浮尸,刘月湘趴在船舷上,不停地呕吐,感觉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下船后,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散掉了。
之后,再也没有队伍经过,她也渐渐死了去当兵的心。
刘月湘家有七十多亩地,解放不久,在长沙上学的大姐刘爱湘,就给刘月湘来信,说爸爸是剥削阶级,要她们和爸爸划清界限,不能给爸爸当狗腿子。刘月湘当时搞不明白她的话,觉得大姐这样骂父亲,太不应该。大姐不久就当兵去了十八兵团;二姐刘丽湘在纺织厂当女工,不久去了辽宁的一支部队。刘月湘不知道怎么才能划清界限。但从报纸上看到妇女翻身、男女平等的消息后,不顾父亲的反对,放学后就到地里干活去了。作为地主家庭出身的女孩子,在过去若下地干活,会被人看不起的。她父亲是个封建思想深入骨髓的人。但他没想到,一解放,女儿们都开始反抗他,而他对她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已有两个女儿跑去当了兵,这是他原先连想都没有想到过的事情。对他而言,这太不可思议了。他和大多数同辈人一样,惊恐不安地揣摩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他常常叹气。他坚决不让刘月湘去当兵,理由是她还要读书。
一九五〇年一月,刘月湘在《新湖南报》上看到了新疆招聘团赴湘招收女兵的消息,说到新疆后可以进俄文学校、当纺织女工,还可以当拖拉机手……她激动坏了——那激动的心情真是难以言表,只觉得报上的消息把她的整个身心都迷住了。
刘月湘当即就跟父母说,她要到长沙去考兵。父母怎么也不同意,父亲说,你两个姐已经跑了,你不能再去了,你敢那样,我把腿给你打断!母亲说,你这么小,部队怎么会要你?就是要你了,谁照顾你的冷暖?你学习成绩好,我和你爹希望你能考上大学,你们总不能都当兵去吧?
她比两个姐姐乖顺,说,娘,我听你的。
但没过多久,刘月湘在报纸上看到了第四野战军军政大学招生的消息。那时候,这种招生的消息和征兵的消息一样多,一条消息出来,就会像一阵风,刮跑一拨年轻人。
当时信息不通,即使离省城只有几十里路,好多消息也传不过来,即使能传来,新闻也变成了旧闻。衡山离长沙那么远,好多事情更是难以知道。所以,刘月湘也不知道军政大学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它很吸引人,加之四野是闻名天下的部队,她就更想去了。
但她怕父母伤心,不知该怎么跟他们说。想了半天,她跟母亲说,娘,我要去长沙。母亲一听,就紧张起来,你去长沙干什么?我去考大学。当时高二就可以考大学了。母亲又盘问了半天,最后信了她。可父亲不答应。但刘月湘已铁了心,决心偷偷去。她跟母亲说,开学了,她要到学校去。母亲知道女儿的心思,说让她等等,她去邻居家借几个鸡蛋让她带到学校吃。父亲下田去了,家里只有八岁的大妹和两岁的小妹,她知道这是离家的好时机,拿了几样简单的行李就要走。大妹怀里抱着小妹,流着鼻涕哭着送她出家门。她抱了抱小妹,又亲了一下大妹,说,你们要听爹娘的话,姐姐以后有出息了,会给你们买好多好吃的东西。说完,就飞一般跑了。
待母亲借了鸡蛋回来,刘月湘已经走远,母亲赶紧把鸡蛋煮熟,走了十四里路赶到学校去。母亲在学校没有找到女儿,赶紧提着鸡蛋往渡口跑。刘月湘正在上渡船,她没来得及和母亲说几句话,船就要开了。母亲就那样站在岸上看着她,刘月湘看到母親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终于看不见了。
到了长沙,找到招生的地方,才知道去报考的人很多,从湖南各地去的有上千人,仅衡山就去了三十多人。当时对文化要求很严,还有就是对女性特别关照。名单公布下来,衡山就刘月湘一人考上了。她内心的激动,可想而知。
军政大学的前身是抗日军政大学,抗日战争胜利后,抗大总校由延安迁至东北地区,改建为东北军政大学,后又在华北、华南、西南、西北等战略区建立军政大学,根据学以致用和急用先学的原则,采取短期训练和灵活教学的方法。所以这类大学,也算不上是正规大学,只能算是培训学校,她考进去的时候,已准备撤销。她报考的是四野的军政大学,去的却是一野的部队。这些情况刘月湘搞不明白。她当时并不知道,她只是以这种方式被征入伍了。她没想到自己会到新疆去,没想到会一直走到和田,更没想到她从那里还要往前走,一直走到茫茫喀喇昆仑山脉的深处。是的,和田,特别是喀喇昆仑,都只是她在地理课本中的地名,在她的印象中,它们只是课本中的地方,不光与她,即使与现实也是联系不上的。
刘月湘给父母去了一封信,很自豪地说她考上了军政大学。
她出门时上身穿的是表嫂给的一件小花衬衣,外面罩的是母亲用床单给她做的一件大襟棉褂子,下身穿的是一条蓝士绸裤子,脚上穿的是舅妈做的一双蓝士林布绣花布鞋;行李是一把雨伞,一只布袋里面有一把小剪刀、一支钢笔,母亲送来的几个鸡蛋,以及女人用的草纸等物件。那是她的全部家当。
到长沙后,别人一看她那土里土气的打扮,就笑她是乡下的女娃子,他们特别爱笑她脚上的蓝士林布绣花鞋。她一气之下就用小剪刀把鞋子上的花剪掉了,再一根一根地把线头也择了。
她被编在新疆军区招聘团的新兵一大队一中队一分队一班。她发现,新征的男学员去了四野,女学员则被分到了一野。临走之际,招聘团给她们放了有关新疆的电影和歌曲,葡萄满架,果实累累,舞蹈优美,歌曲动听,令人陶醉和向往。她相信,大家去那里不仅要卫国戍边,还要建设起一个又一个现代化的集体农庄……
刘月湘在学校时已看过一些苏联电影,比如《区委书记》《在敌人后方》《卓娅与舒拉的故事》《幸福生活》,那其中有集体劳动的场面,有收获的欢乐,有成百上千亩的大条田,妇女们开着拖拉机在蓝天下耕地……她渴望自己也能生活在那样的农庄之中。她觉得真要去新疆上学也挺好的,她想当一名拖拉机手。
刘月湘当时十六岁,但还有比她年龄更小的。那就是幼年文工团的女兵。其中年龄最小的是陈晓萌,当时才十二岁,当兵前还在读小学,她即使穿着最小号的军装,也过了膝盖。那严肃的军装穿着,也掩盖不了她浑身稚气。
也有临出发之际突然决定不去的女兵。那名女兵还是长沙很有名的周南女中高二年级的团支部书记,平时表现进步得很。刚开始征兵时,她出板报、写标语,又是发言,又是鼓动,正是她的鼓动,全班一个不剩,全去报名参了军。所以,她的临阵退却让大家感到十分吃惊。
那女生只是哭,觉得十分委屈,最后,她私下里对同学说,是她舅舅不让她去的,她舅舅对她说,到新疆过的是苦日子,我们现在要掌握文化知识。但那女生还是闹着要去,她舅舅非常生气,对她说,你知道她们是去干什么的吗?她们是去建设新疆,但也是补充那里的女兵不足,没准儿还要嫁给老干部。那边的情况你是想不到的。
没人相信那个女兵的话,她们以鄙夷的口气对她说,你不去就不去了,何必找这样的借口呢?
那女生的舅舅当时在省里工作,是新社会的干部,懂得比较多。就这样,那姓高的女生作为全班唯一没有参军的同学留在了长沙。
湖南正是春日好时节——包括后来的好多女兵都是在这个时节离开家乡的。
闷罐军列停在火车站,列车上的一千两百六十七人,除了征兵人员,几乎是清一色的女兵。她们像一群刚刚长大的母鸡仔,披着一身新羽,带着三分羞涩,好多女兵还是偷偷跑出来参军的,所以送别的人很少,好在她们闷在车厢里,对外面的场景感受不多。
车厢里很暗,大家坐在自己的行李上,背靠着车厢板,像一小堆一小堆等待运到远方去发热的原煤。外面的春光从车厢板的缝隙里刺进来,把一些人劈成了两半。
火车吼叫几声,沉重的车轮在铁轨上滚动。春光这柄利刃越来越快地劈刺,把每个人都劈刺了不知多少回。女兵们坐着这列火车北上了。透过车厢缝隙,刘月湘不断看到一路上的破败城市、贫穷乡村、荒芜田野、乞讨的流民、伤残的士兵……
有人像是突然明白自己是在远离故土,开始抽泣。其他人像得了传染,也跟着哭泣起来。车厢里都是这种声音。
有个人在两节车厢的接头处铁桩一样“噌”地站起,猛挥了一下唯一的手臂,声若惊雷般吼叫道:“奶奶个熊,这是去参加革命,有什么好哭的,都他妈的给我闭嘴!”他另一只空袖管原是装在衣服口袋里的,在他挥手之际被带了出来,飘扬一下,然后柔软地摆动起来。
他是征兵大队大队长王得胜。
女兵们吓得一下噤了声。有人赶紧抬起手臂,去擦脸上还带着热气的泪水。
女兵们在西安被那列闷罐列车像稀屎一样拉了出来。她们这些处女的、年轻的身体,虽然散发着青春的气息,但还是被闷罐车捂臭了。刘月湘也的确感到自己瘫软得像要流淌开去,臭得像屎一样了。她感觉闷罐车里的死尸味儿渗透到了自己的骨头里;感觉自己刚刚发育好的身体——姣好的面容、结实的乳房、平展的小腹,是否已变得和她在路上见到的浮尸一样,在肿胀、腐败。一下火车,她就呕吐起来。她觉得自己的青春已化成了那堆令人作呕的秽物,从此已不属于她了。呕吐干净,她眼前的万物和这座古城一起旋转起来,感觉古老城墙上的垛口像巨兽的牙齿,要把她嚼碎。天旋地转后,天地瞬间漆黑,她身不由己地倒了下去。
她是两个多小时后才醒过来的。醒来后她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有窗棂的屋子里。糊在一格一格的窗上的纸已经变黄,天光透过黄纸渗进来。
房间里有人说话,声音缥缈,听不清楚,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清了。
不知是谁在说,……人家还是黄花闺女,怎么会怀了孩子?你们瞎猜。
接着是大队长的声音,她跟怀了娃的女人一样,老是吐,都吐昏过去了,所以我们才带她来检查。军医同志,她的肠胃没问题吧。
她的肠胃好得很,石头都能消化掉。但最近几天让她最好吃点稀饭面条之类的。
这个好办,我回去跟炊事班说。大队长说完,转身走了。
刘月湘看清了那个微胖的、戴着眼镜的男军医的目光,在她的小腹和脸之间游移。她把自己的衣服往下拉了拉,遮住了小腹。然后她看清了另一个叫汪嘉慧的矮个子女兵。她长着一张充满童真的圆脸,一双水汪汪的圆眼睛总是充满好奇地扑闪着。在火车上,汪嘉慧一直坐在她的对面,晚上躺下的时候,她们会两脚相抵,但两人并没有说多少话。汪嘉慧看到她醒了,对她笑了笑。刘月湘感觉汪嘉慧的笑也是圆的。
医生说你的身体啥问题都没有,你自己感觉怎么样?
现在好多了。
那我背你回去。
刘月湘一想自己一米七的人,让不到一米五的汪嘉慧背,就觉得不行。
你怎么能背得动我?
刚才就是我背你来的。
汪嘉慧一边很认真地对刘月湘说,一边扶她起来,像个姐姐。
刘月湘对她笑了笑,谢谢你,我自己能走。
那我扶着你。
汪嘉慧扶着刘月湘走出了医院的门。
到处都是阳光,这让她觉得自己更是虚弱。她又想呕吐,但强忍住了。
在西安学习、休整了二十来天,队伍继续出发。由于铁路只通到西安,余下的路程改乘汽车。三十多辆老旧车辆组成的车队看上去很有气势。
那时候,进疆的路特别难走,它在惨遭战争破坏后,还没有来得及修复。好多地方女兵们得下车来修好了路才能前行,公路上积满了灰白色的尘土。车一开过,尘土扬起老高,被汽车一压,就陷进去好深,车一开动,灰尘就从车底往上翻腾起来,车队所到之处无不尘土飞扬。一天的路走完,车厢底要积两三寸厚的泥沙。那尘土一扬就是几十里,灿烂的日头隐没了,蓝色的天空昏黄一片。
刘月湘离开西安后已是春末,所以最热的月份全在路上。他们当时乘坐的道奇牌汽车是从国民党军队缴获的,美国军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使用过,一九四五年国共内战爆发后,美国政府用这些汽车支援国民党政府,后被解放军在战争中缴获,历经十几年硝烟烽火,车辆早已破旧不堪。有人为此给它编了顺口溜:“一走二三里,趴窝四五回,修理六七次,八九十人推。”由这样的破车组成的车队,一天能勉强走上百多里路就谢天谢地了。但即使是这样的车在当时也很少。车少人多,一辆车往往要挤四十多人,车厢里还装着大米、水泥等物资,大家只能坐在那些东西上面。每个人的怀里要抱一个才能坐下,挤得腿都不能伸展。这种老式卡车车帮很低,为防止女兵从车上掉下去,就在车帮上插了许多棍子挡着。道路颠簸,汽车摇晃,好多人和刘月湘一样,呕吐得一塌糊涂。
虽是四月,但过六盘山时,却下起了雪。雪像是从太阳里面落下来的,然后把太阳涂抹掉了,天空中只有飞扬的雪。狭窄的简易公路刚好容汽車通过,绝大多数路段都没法会车,对面如有车来,整个车队就只好找个路面稍宽的地方早早停下,等对面的车通过后,再继续前行。因为下雪,路变得又烂又滑,泥泞难行,老式汽车“突突突”地响着,像一只只笨拙的蜗牛,缓慢地爬行着。好多人是第一次坐汽车,也是第一次翻这样的大山,害怕得闭上了眼睛。走到最险要的地方,不知是谁开的头,女兵们都不坐车,说那路太吓人了,要求步行,要自己徒步翻越六盘山,等车到了山下再坐。大队长赶过来,又是一阵厉声吼叫,才把大家吼上了车。
大家闹闹腾腾的,天终于黑了,天黑之后,看不见那些险要的地方,才不害怕了,车上终于安静下来。
翻过六盘山后,贫穷的景象触目惊心,军车所过之处,在升腾、弥漫的尘灰之中,总有饥瘦得像骷髅一样的流民跌跌撞撞地围上来,伸出枯槁的双手,张着饥渴至极的、黑洞洞的大嘴,发出屏了力气呼喊出的乞讨的声音,向大家要东西。新兵大队在西安给女兵发的号称“陕西大饼”的麦面饼的确名副其实,跟脸盆一样大,厚达三指,就垫在大家的屁股下面。对于吃惯了大米的湖南女兵,要咽下它们就跟咽下石块一样难。她们把这些饼子大都施舍给了饥民。
河西走廊一带土匪成群,特别是乌斯满经常在新疆和甘肃之间流窜,因此要特别提防。所以到了兰州后,西北军区专门派了一支全副武装的连队护送女兵车队。每辆车上都有三名男兵,每辆车的车头上都架着一挺机枪。战士们眼望前方,全神贯注,趴在机枪后面,严阵以待,搞得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大队长让女兵把头发盘在帽子里,扮成男兵模样,还教大家一有情况,就端起手中的洋伞,虚张声势。
进入河西走廊后,无边的荒凉让人难以承受,好几天走不完的大戈壁,更让刘月湘吃惊。
从西安出发后,车后的尘土就在飞扬,刘月湘觉得那些尘土已很难落定,会一直飞扬在天空中。汽车整天被尘土包裹着,车上的尘土越积越厚,无论怎么清扫,也扫不干净。每个人浑身都是泥土,耳朵、鼻孔、嘴巴,凡是能钻进泥沙的地方,都塞满了。那种泥土的腥味闻着就让人憋气、恶心。每个人都如同土陶,像是从泥尘中刨出来的。
刘月湘当时觉得,那些泥沙每天都要把她们掩埋一次。她最害怕的就是车子在遇到坑洼时突然减速,因为车一减速,灰尘会从车底猛然升腾而起,把她们严严实实地掩埋,连呼吸都十分困难,以至于她到了新疆后想起来,都觉得牙齿缝里还有路上的泥沙,还觉得它们碜牙,还觉得积在耳朵、鼻孔里的灰尘没有掏干净。
刘月湘当时还作了一首名叫《进疆路上》的顺口溜——
女兵进疆真叫苦,
颠翻五脏和六腑。
稀饭大饼吃不饱,
补上一斤河西土。
女兵们平时都爱干净得很,但在西进路上就顾不得那么多了。从西安出发后,只在兰州休整时洗过一次澡,刘月湘和其他女兵一样,浑身结满了泥垢,脏得不得了。由于路上缺水,有时好几天洗不上一次脸。这是女兵们最难忍受的。在湖南老家,她们就像水中的植物,离开了水就没法活。而在这里,她们只能这样捂着,一直捂着,那种难受和痛苦可想而知。
到处无遮无挡,有时一个大戈壁要四五天才能走到头。太阳贴着头皮烤,即使车跑起来,吹过来的也是烫人的热风;车要是停下,就觉得天地整个成了大烤箱。白天身上总是臭汗淋漓,很少干过,汗水和泥沙粘在身上,身上的污垢一搓就是一大卷子,身上的馊味儿自己闻着都熏人,所以这些女兵很不好意思走到男兵身边去。
车队上路后,不能随便停车,所以解手时只能解在盆子里,然后再从车上倒下去。那盆子也就成了多用途的,除了在车上解手时用外,宿营了洗一洗,再当洗脸盆、洗脚盆;吃饭时又把它做了盛菜的器具。开始每个人都觉得恶心,最后也不得不习惯了。那是在甘肃定西的时候,有一次每个分队分了些生骆驼肉,没有锅煮,队里的领导就让用盆子煮。大家怎么也不干,只能望着骆驼肉干瞪眼。直到那些男兵煮出了肉香,她们才忍不住了,也不管那么多,把盆子反复洗了,把它当作了煮肉的锅用。最后大家吃得津津有味,以后再把它当菜盆饭盆,再也没人觉得恶心了。
因为单车容易遭到土匪袭击,所以一辆车坏后,整个车队都得停下来,有时一天要停好几次车,很少有能到达预定宿营地的时候,只好在半路过夜。
队伍宿营也没有定处,有时是在老乡的驴圈、马棚里;有时是在汽车底下凑合;有时是在戈壁荒滩上;有时是在荒无人烟的山沟里;最好的一次是住在酒泉的戏台子上,比较干净,又通风。因为长时间没换衣服,每个人身上长满了虱子,哪里痒一摸就是一头,虱子之多,令人想起来就浑身发麻。休息时大家就互相帮着挤头上的虮子、掐身上的虱子。
部队到达甘新交界之地星星峡正是傍晚,暮色正在下沉,自从上路以来,刘月湘就不喜欢夜晚,她对路上的夜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绝望和恐惧,她觉得路上的夜晚是最折磨人的,觉得那些夜晚自从她上路以后就变长了。
虽然有种种传闻,但刘月湘并没有像其他女兵那样莫名地担忧和害怕;即使面临这个大荒原,面临这风,她也只有好奇。因为她每往前走一步,所面临的东西都是超乎想象的。她怀着那个年代很多年轻人都有的英雄梦,无所畏惧地向前走。
部队正准备宿营,突然,马蹄声、呼啸声、枪声骤然响起。哨兵高喊:土匪来了,土匪袭击我们来了!
护卫女兵的战士一边低声喊叫让大家不要动,一边端着枪,像一股转瞬即被黄沙吞没的风,向前扑了去。
前面那种尖厉的声音变得宏大、激烈起来。刘月湘的身体紧贴在温热的砾石地面上,恨不得让身体陷入地面之下,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因为恐惧,在和大地一起发抖。
她明白了,那种尖厉的声音是枪声。无数子弹“嗖嗖”地从身边飞过。有些击打在汽车玻璃上,发出一种死亡般的破碎声。
刘月湘乘坐的汽车比较靠前,所以离战场很近。她可以看到骑在马上的土匪的影子,如沙尘暴一样掠过,能够看到弯刀的闪光和子弹飞离枪管时的火星。
一个受伤的战士被人飞跑着抬了下来,那个战士痛苦地大声喊叫着。
大概半个小时后,枪声渐渐稀疏、遠去,有人高喊,没事了,没事了!
刘月湘站起来,她感觉自己的腿发软,身体比趴在地上时颤抖得更厉害了,她突然大声哭起来,有几个女兵也跟着她哭了。
走在最前面的一辆军车遇到了袭击。一名班长牺牲了,他趴在汽车上,没有看清从车侧飞马跑近他的土匪,他被土匪用套马索拉下了车。找到他时,他的头已被割掉,身首异处,护送女兵的连队第二天派出两个排,用了半天时间才在六十多里远的甘新公路旁找到他的头。他的头用一根白杨树干挑着,立在公路旁。
新兵大队为牺牲的班长举行了追悼仪式,掩埋了那位班长的遗体,继续前进。
刘月湘到达哈密那天,天已黑透。为了不惊扰老乡,新兵大队在城边找了些老乡废弃的房屋住了下来。刘月湘所在的小队住的是一栋两层的土坯房,已没有屋顶,残墙参差。一些破布、旧家具和草料扔得到处都是,它们在干燥的空气中缓慢地腐烂着。尘土和腐烂味混合成又腥又霉、十分刺鼻的气味。
女兵们在路上已整整颠簸了三个月。早就想伸展一下身体,好好睡一觉,所以大家也不管——大家早已习惯了,因此稍稍打扫了一下,倒头便睡。汪嘉慧是挨着刘月湘睡的,临睡前两人还说了一会儿话。汪嘉慧说她喜欢骑马,自己到部队后最好能当一名骑兵。刘月湘说,还从没听说过有女骑兵。汪嘉慧说她可以争取。汪嘉慧是个很懂事的女孩子,一路上很会照顾人。谁也没有想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她却死了。
她是头天晚上起来上厕所时,没注意楼梯没有栏杆,睡得迷迷糊糊的,从楼上摔下去的。次日早上,天刚刚亮,楼下就喧哗开了。刘月湘听到他们在喊汪嘉慧的名字。她这才发现汪嘉慧已经不在她身边。她赶紧下楼,看见汪嘉慧躺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刘月湘抱着她,一次次喊她的名字,但她再也醒不过来了。由于要急着赶路,新兵大队派了几个战士,用她的被子把她裹了,埋葬在城边一棵沙枣树旁。
一进哈密,就开始留人,然后迪化、焉耆、阿克苏都留——还有一部分去了北疆的伊犁、奎屯、石河子等地。好多人分手之后再没见过……
到了迪化,刘月湘已在路上走了近四個月时间。她觉得自己已把世界上所有的路都走完了。开始停车宿营时,她还会问一问前面还有多远。他们总会说,不远了,还有百十里地,就这样,一直是那百十里地。后来,她也不问了,任那破道奇车摇晃着、颠簸着前行。其实,他们不告诉女兵们具体的路程,是怕吓着她们。如果他们说,哦,还有五千里路,或者说只剩下三千里路了,要么说还要走三个月、两个月时间,这些女兵恐怕早就吓得逃回去了。
记得在迪化,刘月湘听说还要往前走,就心有余悸地去问大队长:请问首长,我们前面将到哪里去?
大队长说,先到库车。
首长,库车在什么地方?
他想了半天,说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北边。
那么,塔克拉玛干沙漠在什么地方呢?
具体位置我也说不清楚,反正翻过了天山就是。
那到库车还有多远?
不远了,就一千六百里路。
您说多少?我的天,还有一千六百里!刘月湘一点也不相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一千六百里路,不过,你已从长沙走到了迪化,所以那点路根本不算什么了。新疆这地方大,几百上千里的距离算近的。他毫不在乎。
还有那么远呀!刘月湘有些绝望,觉得身上没有一点力气了。不知为什么,她只想哭。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流泪,就咬牙忍着。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已把泪水咽进了肚子里,继续问道——她的确想听到一句不再往前走的话,哪怕是暂时不往前走也好——报告首长,我还想问个事。
随便问。
报告首长,我考的可是军政大学,我们在哪里上学呢?总不会有一节课不上、只在路上走的大学吧。
大队长笑了,说,我们的大学就是在路上读的,能走到目的地的,就毕业了。
刘月湘呆住了。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往南疆去的人少了多半。从迪化到库车的路,比西安到迪化的路还难走,尘土也更大,加之人越来越少,长路就显得越来越孤寂。
右边一直是伴着南疆公路而行的、焦枯的南天山;左边是浩瀚无边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偶尔会有一个简陋的城镇或一片脆弱的绿洲点缀其间,但他们在这无边的荒凉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像一个轻飘飘的、模糊的梦,转瞬即逝。
颠簸了二十多天,终于到了库车,刘月湘觉得自己快不行了,一路上,她觉得心中好像被什么东西憋着,随时都要爆炸。现在,她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了。她在心中喊叫了一声,总算——他妈的到了——
但进疆后,哪些女兵分到哪里,只有征兵干部才知道,而他们把这当机密,不会跟任何人说。所以刘月湘得知库车并非她的目的地,自己还得往喀什走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到处找地图,想知道喀什在什么位置。但那时找地图跟找藏宝图一样难。她不敢问到喀什还有多远,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就问一个忠厚的老兵,同志,你知道,这儿到喀什还有多远吗?
不远了,不远了,库车刚好在迪化到喀什的中间,车子跑得顺当,二十来天就到了。老兵热情地告诉他。
妈呀,这不走死人了吗?
其实,刘月湘可以猜想那路很烂,但她像是要寻找寄托和安慰似的,对老兵说,那路总比迪化到库车的好走吧?
老兵一听就笑了,说,那哪能叫路啊!司机都说,那是鬼路,鬼都害怕走的路!很多地方根本就没有路,全是车子自己在沙漠戈壁里闯出来的。有时车不小心陷进沙窝子里,两三天也刨不出来。你想那样的路能好走?
刘月湘强装笑脸地跟老兵道了谢,但转过身,就忍不住哭了。现在,她已不害怕别的什么,只是害怕那些灰尘。她一定要在库车洗个澡再上路,但澡堂要星期天才有水。而车队说走就走,她只好匆匆用冷水擦了擦身子。即使这样,也觉得身子骨一下轻松了许多。你想一想,她刚刚发育好的青春之躯,承受的可是真正的万里征尘啊。
然后继续往前走,车由两个司机轮换着开,白天黑夜不停。余下的一百多个女兵坐在车上,把头发笼在帽子里,把手一袖,往装满了给养的敞篷车上一躺,白天望着被沙尘染黄的流云和烈日,晚上望着黄色的夜空和星辰,任由车拉着,颠簸着往前跑。
刘月湘看见艾提尕尔清真寺的时候,有人说喀什到了。
但时间在她的意识里,已像一摊稀屎,分不清是哪一月哪一天了。
喀什被肥沃的绿洲环护着,一条小河忧郁地从它身旁流过。绿洲之外,就是莽莽昆仑和茫茫沙漠。所以,喀什和当年其他南疆城镇一样,街上、路上都积着一尺多厚的尘土,一有人畜走动,地上的尘灰就会飞扬起来,浮到白杨的枝丫间。
喀什是一座古老的城市,但这里还不是刘月湘的目的地。在二军军部休整了三天,通知她继续往和田走。
她已听人说过,喀什到和田还有一千多里路,但她对里程早已麻木。
到迪化后,部分接兵干部就陆续返回了各自的部队,大队长王得胜到二军军部交接完最后一批女兵,也返回了他垦荒的索狼荒原。现在,只有刘月湘和另外八名女兵往前走了。二军给她们换了一辆车况好些的道奇牌汽车,但看上去还是快要散架了。车上装满了货物。她们费力地爬上车,在货物上坐下来,双手紧紧抓住用白杨木加高的车帮,任凭那辆车孤独、凄凉地在绿洲、戈壁和塔克拉玛干边缘的沙漠中“哐当哐当”地颠簸。
沿途村民第一次见到女兵,都好奇地站在道奇车扬起的尘土里使劲看。有些小伙子还骑着马在尘土里追着车跑,一直追出很远才停下来。大家的心情已被看似没有尽头的长路弄得十分焦躁,见到那情形,便振奋了精神,即使车上很难坐稳,也尽量把腰挺起,在满是尘土的脸上绽放出真诚的笑容,露出白牙,向友善的维吾尔族乡亲挥手致意。
一出英吉沙,突然刮起了大风。灿烂的日头突然隐没了,蓝色的天空猛然间变得昏黄,远远地听到了大风的啸叫,然后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尖厉。紧接着,啸叫聲变成了咆哮——像千百头被激怒的雄狮发出的咆哮,又像是黄河壶口从高处倾泻激扬起来的涛声。尘沙轰轰隆隆地迎面扑来,好像一片沙漠兀地站立了起来。天地间一片昏暗。在路边看热闹的人听到啸叫声,大声叫嚷着,惊恐地四下里逃开,转眼间就躲得没了踪影。然后,数米开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车“吱嘎”一声停住,那位在国民党军队中开了二十年汽车、起义后又在解放军部队开车的老汽车兵,从车窗里挣扎出身子,朝着不知所措的女兵们大声喊叫,下车,下车!到车子背风面躲着,这是黑沙暴,能把人卷得没影的黑沙暴!
他刚喊完,女兵们就跌进了无边的黑暗中。无数的沙粒像利箭一样扎着她们的脸,大家不敢睁开眼睛,紧抱着头,滚下了车,然后相互拥抱着,躲到了车子的背风面。黄沙灌进了她们的衣服里,汽车被风刮得来回摇摆。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沙暴才缓和下来,大家四下里望望,地貌已完全改变,沟渠被沙漠填埋了,农田铺上了一层黄沙,地里的作物再也不见踪影,洼地堆起了沙丘,树上的绿叶已被捋干净,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条。风停后,天上的沙尘还在往地上落。
然后继续往前走,车由两个驾驶员轮换着开,白天黑夜不停。在麦盖提、莎车各留下三名女兵,就只剩下刘月湘和范志群、曾可兰了。三个女兵坐在车上,更加孤单。已是九月底,新疆的天气已变冷。三人把发给她们的毡筒和大衣都穿上。汽车在荒凉的大地上颠了九天八夜,总算颠到了和田。刘月湘觉得自己的身子骨已被颠垮,散落在路上。
刘月湘已经知道自己要去的是赫赫有名的六军五师十五团,知道送她们一起前往的是该团司令部的李参谋。十五团曾在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初,从阿克苏出发,用十五个昼夜,徒步横穿近八百公里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解放了和田。
汽车并没有在和田城里停留,又走了一天多,才终于停下了。但她们没有看到城市,也没有看到兵营,甚至连村庄的影子也没有看到,只有一望无际的戈壁荒原,只有头顶褐黄色的天空。李参谋跳下车,说,到了,我们到家了。
到了?刘月湘看看周围,傻乎乎地问道,这是到哪里了?
对,到了。李参谋有些木然地说,同志们都开荒去了,不能欢迎你们了。
三名女兵坐在车上,像泥塑似的,一动不动,她们的头发和眉毛都被沙尘染黄了。她们用满是怀疑的眼光盯着李参谋。
到了这里,我们就不再往前走了。李参谋望着她们。
范志群说,你不说这是哪里,我们就不下车。
李参谋笑了,难道你们怕我把你们带到这里图谋不轨吗?
曾可兰说,这里鬼都没有,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来做什么?
李参谋连同驾驶员都咧开了嘴,笑声爽朗,震得身上的尘灰扬起,尘土掉下。好半天,李参谋止住笑,说,这里就是我们的营地,是你们没有见过的地窝子营地,我们整个团机关和直属队都住在地下,看,那里还有一根旗杆。
三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是有三根白杨树绑接在一起的旗杆高高地竖立在旷野之中,旗杆顶上那面红旗已被风撕掉了至少五分之二,剩下的部分也被撕裂了,颜色已被漠风和烈日漂白,偶尔“呼”地被风有力地扯动一下。往地下看,地面的确有无数个黑色的孔洞朝天排列着,像墓穴一样。
风是唯一活着的东西,会突然间旋起地上的尘土。
女兵们看到这些情形,似乎更害怕了,她们相互挤得更紧了些。
驾驶员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已累得说不出话。他们开始上来卸货。三名女兵只好往最里面挪了挪。
一个面色黑黄的驾驶员说,同志,下车吧,可没人能再把你们拉回去。
曾可兰问,难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吗?
没人回答她。
曾可兰抱着头,“呜”的一声哭了。刘月湘和范志群也“呜呜”地哭起来。
驾驶员停了手里的活。李参谋显然已不耐烦,赌气地命令道,停下干什么?把东西继续往下扔!
货物很快卸到了女兵脚下,驾驶员像没有看见她们,把她们的行李扔了下去。
刘月湘站起来,抬起衣袖,想把泪抹了,但看到衣袖过于脏,就不管了,任泪挂在脸上,说,只有不想活命的人,没有活不了人的地方。说完,就站起来,要下车。但她在车上坐得太久了,两腿无力,差点摔倒。她扶住车帮,站了一会儿,然后爬下车来。范志群和曾可兰也先后下了车。
李参谋把手上的灰土搓了搓,没有看她们,说,拿上行李,跟我走。
三个脸上有泪的女兵跟着他。他把她们带到一眼地窝子跟前,指了指,这是你们的宿舍,是可住一个班的,现在只有你们三人,住着很宽敞,先好好休息休息吧。
这其实是一个宽不到八尺、深约一丈五的地下坑道。从倾斜向下的入口进去,正对的是两尺宽的过道,过道右边便是用来做床的一溜两尺高的土台,上面铺着新鲜的芦苇,一看就是刚铺上去的。再无别的东西。看着这个住处,三名女兵傻了,她们害怕地退到了入口,似乎是想退到外面下午的阳光中去。
她们相互拍打著身上的土。
难道这是住人的地方?范志群问。
没有人回答她。
刘月湘进到地窝子里,把行李往铺上一扔,坐了下来。芦苇散发出一种类似稻草的清香。她说,进来吧,他们能住,我们也能。
两名女兵犹疑着进来了。
刘月湘利索地把床铺好。也不管身上的灰尘,马上躺了下去。能躺下来,真是太舒服了,快铺好吧,我们找个地方洗澡去。这身上的灰尘洗下来,我的体重至少能减轻二十斤。
两名女兵一听,立马来了兴致。走走走,现在就洗澡去。
四周空旷、荒凉,新垦的土地还没有播种,还是一片无边的荒野。她们找到了一条水渠。见了水,三人心中顿时痒痒的,看看四周无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脱了衣服就下到了水渠里。她们不知道十月份新疆的水已冰凉,到了水里,顿时感到了刺骨的寒意。三个人尖叫着,一下从水里跳出来,抱着双臂,瑟瑟发抖,但又经不住水的诱惑,再次进入水中。
水虽然冰冷刺骨,但三位少女觉得终于把自己的青春胴体从污垢里剥了出来,那是她们一生中最舒畅的一次洗浴。从水里出来,觉得浑身一下轻松了许多,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傍晚的空气透明,露出了一角湖色的天空,三个女兵的心情好久以来第一次变得和那天空一样美了。
一路劳顿,刘月湘在地窝子的第一夜睡得格外香甜。一觉醒来,如在梦中。看着从入口漏进来的朦胧天光,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当她发现自己躺在地下,脑子里的第一个意识是,难道我被埋了?然后她听到了从地上传来的哨兵和早起士兵的脚步声,意识到自己是住在地下,她感到太新奇了,觉得自己和另外两名女兵成了某种生活在地下的动物——她还不知道哪种荒漠动物是生活在地下的。但她知道,故乡已然遥远,这里已是异乡——闻一闻空气中的气息,与老家——包括长路上所有的地方都完全不同,干燥泥土散发出来的土腥味、无处不在的尘土的气味、地下泥土的潮气、风沙的气味、常年没有洗澡的男人的气味、枪油味、战马和驮骡的气味,混合成了只有南疆荒漠营地才有的特殊的艰苦气息。
穹隆形的天空在黄昏中显得很低,似乎伸手就可以触摸。由于天空中积满了漠风扬起的沙尘,天空和荒原是一色的,天空好像不是空的,而是悬着同一个荒原。荒原的边沿与天空的边际一片混沌。能被风刮跑的东西——包括一些石头——都被刮跑了,风干净得没有一点颜色,这么大的风从天地间刮过,眼睛却看不见它的一点影子。西边的地平线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棵孤独的胡杨,它被风一直按倒在荒原上,被风强暴着,偶尔挣扎着站起来,但很快又被按倒了。那些白色的闪光的碎片是死亡的骆驼的骨架,它们的灵魂不知被大风带到了什么地方。她脚下的戈壁石被数十万年的阳光和风打磨得乌黑,像墨玉一样光滑润泽,渗着油光,反射着夕阳微小的光芒。
弧形的荒原袒露在那里,夕阳的余晖铺在上面,荒原显出了几分柔和,像是为了刘月湘,要把那无边的孤寂和荒凉掩盖住。
三人都分在团部,刘月湘在卫生队任卫生员,学伤病护理;范志群在政治处任图书管理员;曾可兰在收发室收发邮件。三个女兵在那个三千人的团里很是引人注目。她们住的那眼地窝子,一下成了众人瞩目的圣女殿。但刘月湘发现到部队一个半月了,却一直没有给她们发被子。她们都只有各自从老家带来的一床薄被,三个人挤在一起睡,还常常被冻醒。她们提了几回意见,也没有发下来。后来才知道,组织上已有意图把她们介绍给老同志并尽快结婚,所以觉得不用再单独给她们发被子了。
刘月湘开头听到这个说法,还批评别人是胡说,觉得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当这样的事真正摆在她面前时,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给刘月湘介绍的是二营营长陈阿宝,三十一岁,满嘴被旱烟熏得黑黄的牙齿,牙结石把牙缝都填满了。他高大、魁梧,喜欢扎腰带,腰带上随时挂着一把美国柯尔特M1903型手枪,说一口陕西榆林话,满嘴粗话中带着一些自己都还没有搞明白意思的政治术语,官兵们可能更不明白那些深奥术语的意思,所以都觉得他很有政治水平。他的右腿在保卫延安时受过伤,有点瘸,但他走路很快,来去带风。
刘月湘只见过他一面。他到卫生所来过一趟,说是看病,其实是来看组织分配给他的老婆是个什么样儿。他如一股瘸腿的风一般刮到卫生所,把所有的人快速扫了一眼,发现只有刘月湘一个女兵,憨笑着说,那就是你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刘月湘感到莫名其妙,她礼貌地问,首长,你身体哪儿不舒服,需要看医生吗?他哈哈一笑,舒服,舒服,我身体哪儿都舒服!说完,又旋风般地刮出了卫生所。
第二天下午,政治处秦主任把刘月湘叫到了办公室,他客气地请刘月湘坐下后,和蔼地说,今天,我代表组织跟你谈个话。
刘月湘很紧张,不知道他跟她谈话和代表组织跟她谈话有什么不同,以为就是聊聊天,或者是一个领导跟女兵聊天,要避嫌,所以就把“组织”抬出来。
他开始东拉西扯的,问她家里有什么人,到部队后是否习惯。他问一句,刘月湘答一句。谈话的气氛颇为尴尬。主任让她放松些,突然问他对陈阿宝营长的印象怎么样。
陈阿宝是谁?
他就是二营营长,出身好,贫苦出身,一九三六年就参加革命了,能打仗,是六军有名的战斗英雄,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进军和田,他的二营一直走在最前面。
报告首长,我来的时间短,我认识的人很少。
你们昨天才见过面的,他到卫生队专门去看过你,陈营长对你的印象很好。
哦,好像是见过,以为他有病,但他并没有看病,风一样来又风一样走了。
他是专门来看你的。
他来看我干什么?
这样吧,我就不绕弯子了,他坐端正了身子,说,组织决定让你们成家。
刘月湘一听,满脸羞红,一下站起来,生气地说,首长,我是来革命的,为了革命,让我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让我跟别人结婚的事我坚决不答应!
她說完,转身跑开了。
主任在身后说,你会同意的。
刘月湘带着哭音说,绝不!
范志群介绍给了副参谋长,曾可兰介绍给了三营营长。她们都是利用元旦会餐的便利结婚的。
因为刘月湘拒绝了组织的安排,政治处主任就批评她晃晃荡荡,鼻子上点灯,只照着自己,看不到别人。她就装糊涂,说,我不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婚姻自由,别人不能干涉。主任说,哪有这么多的自由!在部队,只有命令,没有自由。她说,没有一支军队的首长会命令他的战士与他的军官结婚。主任被她的话噎住了,半晌才说,好吧,我不勉强你,不过明天你要到昆仑山上修新藏公路去,也让你了解了解陈阿宝。她说,只要不让我结婚,让我到哪里去都可以!
刘月湘被送到了距和田一百多公里远的于阗普鲁村,二营营部就在那里,陈阿宝就是这个营的营长。她有些尴尬,只能假装啥都不知道。营长坐在营地的一块石头上,一边把玩手枪,一边抽着自己卷的莫合烟,没有抬眼看她,只是大声喊叫了一声通信员,通信员从一顶帐篷里跑出来后,他吩咐道,把这位女同志安排到西边那顶帐篷,给她准备一匹马,她明天一早上山。
通信员小心地问,就她一个人?
营长深吸了一口烟,吐出来,看了一眼西边辉煌的落日,你说呢?
通信员不敢吭气了。
刘月湘说,首长,我一个人能去。我知道哪些是部队走过的路。但我没有骑过马,我要人先教教我。
营长把枪收好说,通信员,你等会儿给她讲讲怎么骑马。
通信员立正,很有力地说了声是。
傍晚,通信员给刘月湘教了一些骑兵的基本要领,比如怎么用马鞍、怎么上马、怎么勒马停住、怎么让马跑起来;然后牵着马让她骑,最后放开了缰绳让她骑了好几里路,折腾一番,刘月湘算是学会了骑马。可能是太累,她昨晚睡得很好。次日洗脸时,她记起自己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一座覆盖着白雪的高山,白得如果没有灰蓝色天空的映衬,就像没有一样,她一个人在往山上爬,快到山顶时,雪山突然坍塌下来,把她埋在了里面。但那些雪是透明的,她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
通信员牵出一匹独耳老马,说,这马是我们营长从宝鸡一直骑到这里来的,它的那只耳朵就是在打仗时被敌人劈掉的。这马通人性,听话。刘月湘感激地要和通信员握手,吓得通信员黑红的脸变得紫红,赶紧把手缩到背后去了。
刘月湘笑了,说,看你,我又不是老虎!
通信员说,你不是老虎,可你是嫂子。
嫂子?什么嫂子?
通信员知道自己说漏嘴了,连忙否认,我没说别的,只说你不是老虎啊。
我要是愿意听从组织的安排,做了嫂子,我就不用到这昆仑山里来了。
我们知道。
你们怎么知道的?
我们团第一次有了女兵,你想想,你们就是笑一下、哭一声,全团马上都会知道的。
没想到我们这么受关注啊。刘月湘上了马,说,谢谢你教会了我骑马,我走了。
记住,沿着最宽的这条车马大路一直走,就会看到我们部队的人。
从营部到筑路工地有近百里路。开始还有零星的绿洲,然后就是荒原,远处是昆仑的群峰组成的灰褐色的齐天高墙,支撑着向东倾斜的浩瀚天穹。刚开始,刘月湘还是有些害怕,她把头发挽进帽子里,装成男人的模样。开始还有骑着马、骑着驴、赶着驴车的老乡,然后就没有人烟了。她顺着那条最宽的路一直往昆仑山里走。
她去的地方属于世界屋脊——一个人类需要永远仰望的高度。她对那里一无所知,只管骑着马往前走。她突然喜欢上了这个没人的世界,喜欢上了这恢宏的旷野和无边的寂静。她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洪荒时代,自己是天地间诞生的第一个人类。
随着山势增高,她感觉到某种气势非凡的东西正向她逼来,但即使如此,她也没有感到害怕,感觉自己完全有能力面对。她不知道海拔是多久升高的,直到高原反应使她感到了晕眩。她小心翼翼地来到了云雾与冰雪交融的达坂下。夕阳砸在高处的冰峰和旗云上,圣火般辉煌。刘月湘抬头望,感觉大地从来都不缺大美。正陶醉着,一匹狼突然从旁边的沟谷里窜出,军马受惊,猛地直立起来,嘶鸣一声,把刘月湘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她眼前冒了一阵子金星,感到胳膊不对头,一看,小臂骨折了。她想,这下完了,这里有狼,我不能让马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她忍着伤痛,给自己做了简单的包扎,然后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抓住了马缰。军马惊悸未定,加之她摔断了一条胳膊,怎么也爬不到马背上去。正没办法,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她赶紧朝那声音喊叫、挥手。一会儿,三个战士来到了她跟前。他们是被派来接她的。他们下马后,给她做了包扎,然后把她托上马,带着她,继续往山上爬。
马一走起来,刘月湘才感到胳膊痛得很厉害,痛得她眼泪直往下掉。
那条公路原是为新疆部队进军西藏阿里修筑的,准备从于阗直达阿里。但后因山高路险,只得放弃,选择了从叶城、穿越喀喇昆仑到达阿里的新路线,即后来的新藏公路。刘月湘去时,老新藏公路已修到了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高山缺氧带来的呕吐、头痛欲裂,加上伤痛使她欲死欲活,但高原反应一周之后就缓解了,伤痛也在慢慢愈合。
那是世界上最艰苦的地方,大家从事的也是世界上最繁重的工作。她一个女兵在那里,很是受宠。战士们都护着她。连长跟她说,你待在这里,就是对士气的鼓舞。
这里充满着一种类似于战斗的情谊,所以,刘月湘宁愿待在这样的地方,也不愿回团部去。
但半年之后,这个连队接到了返回驻地,前往阿尔金山剿匪的命令。
刘月湘是作为卫生兵参加剿匪部队的,除了药箱,还给她配了武器。五师抽调了三个连的兵力,组建骑兵营,陈阿宝任营长,组建完毕后,在他的率领下,开往若羌集结。当时前往若羌还没有公路,骑兵绕着沙漠,沿着戈壁走。有半个月时间,刘月湘都在马背上,每天餐风宿露,下马后两腿都合不拢,只能岔着两腿睡觉。到达若羌后,整个部队都像是从沙尘中钻出来的,刘月湘一跳下马,就引得一群好奇的老乡前来围观。待她把脸上、头上的灰尘拍打得差不多了,老乡才惊叹道,哦哟,原来是个阳冈子(女人)!阳冈子还去打仗,好威风啊!
若羌是座只有三四百人的小城,没有一条像样的街道,一条三四丈长的巷子是它最繁华的大街,巷子两边胡乱地堆着些土坯房子,好像真是刚刚翻耕过的土坯。街道两边有两家馕铺子、三处卖羊肉的地方,还有几个买杏干和葡萄干的小摊。他们身上和所卖的东西上全停留着厚厚的灰尘。他们也就在灰尘中招徕着顾客,对顾客微笑着,白色的牙齿和淳朴的笑一起在尘土中闪光,每个人都是风尘仆仆的,好像与战士们一样走了上千里路。杏子树下拴着灰溜溜的驴或马,它们的屁股下面,总会有一堆冒着热气的粪便。毛驴那像古代武士冲锋时发出的高亢得过分的大叫声不时响起。
从二军和六军各师抽调组建的骑兵团一千六百名官兵聚集在这里,把这座小城一下塞满了。听到汽车的声音,人们纷纷从土坯房里钻出来看稀奇。大人站在巷子两边,小孩子跟在车后,即使用最慢的速度,车子碾过后腾扬起来的灰尘还是把人、房子、树、驴和马淹没得不见一点踪影。
部队在这里休息了两天后,开始向阿尔金山挺进。骑兵在阔天阔地中行进。太阳似乎把所有色彩都吞没了,只留下炫目的浩浩平沙,直抵阿尔金山脚下。阿尔金山沉默地横卧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那些拔地而起的险峻峰岭直插云霄,那些峰岭上亘古的冰雪,在阳光下发出晶莹剔透的光芒。
部队要去征剿的是乌斯满匪帮。这个羊贩子生于阿勒泰,是个文盲。一九四〇年落草为匪后,势力越来越大,在解放初他被擒的十余年里,他在北疆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在新疆部队的围剿下,一九五一年初,他从老巢北塔山逃窜到了新疆、甘肃、青海三省交界处的铁木里克地区,投奔叛乱的哈萨克胡赛音王爷,密谋卷土重来。刘月湘所在的骑兵团是新疆剿匪部队的主力。
铁木里克地处阿尔金山与昆仑山之间的高山巨谷之间,环境恶劣。劉月湘没想到自己能出没于冰峰雪岭之间,参加真正的战斗,既有些害怕,又感到自豪。
时值严冬,大地一片萧条,太阳冰冷地挂在天上,干冷的风一阵阵从旷野里刮过。即使穿着皮大衣,也难以抵挡那凛冽的严寒,呼出的热气随即在毛发和帽檐上结了白白的一层冰霜,马汗也结成了冰珠,凝在马身上。翻过塔什达塔后,全是冰雪世界,气温零下四十多摄氏度。但部队为了抓住战机,依然前进,十三天后,到达阿拉尔,才安营扎寨。
到达当天,就刮起了可怕的黑旋风。
中午,湛蓝的天空还与雪白的峰峦呼应着,显示出一种寒冷的宁静。突然,天空变得阴暗了,不久就听见了从远处传来的风的呜咽声,随着那声音越来越大,天空也越来越暗,几乎是在一瞬间,风声由呜咽变成了轰鸣,好像惊雷从两列焦枯的山脉间的谷地碾过,好像一切都被它碾碎了,一切都被狂风裹挟而去,了无踪迹,黑夜随之骤然降临。
营地乱成了一团,人在喊叫、奔跑,马在嘶鸣、跳跃,厚厚的毡帐被风掀起,十几个战士要把它拉住,它竟然像鼓起的帆,拖着他们直到一座雪丘下才停下来。一些顺风站着的战士被风扳倒了,刘月湘伏在地上,也被风掀了几个滚儿。每一个人都得抱着头,伏在地上,不然,狂风夹杂的冰雪和沙石就会像利箭一样击中你。
风暴过后,所带的大多数帐篷已找不见影子,最后,部队觉得还是挖地窝子保险。冻土比石头还要坚硬,战备镐挖下去,只有一个毛乎乎的白印子。大家只好捡来柴火,一边烧,一边挖,刚挖鸡窝、脸盆大一个坑,风暴又来了。这次大家已有了准备,听到那种鬼哭魔泣般的呜咽声,就赶快奔向瞅好的背风处,躲藏起来。
这一次的风刮了近一个小时,官兵们伏在那里,待风过后,好多人都冻得站不起来了。
就这样断断续续地在风暴的空隙挖着住处,天黑了,每眼地窝子才勉强能蹲进去两个人。
四五天的骑马行军,战士们已疲惫不堪,刘月湘在马上更是颠得受不了。早就想从马背上跳下来,钻进帐篷里好好躺一躺,没想风暴偏偏作对,像要考验她的意志,叫她不得安生。她被冻得忍受不住,索性哭起来,眼泪从眼眶滚出后,刚滑到脸蛋上,就被冻成了冰珠子。有些直接掉在大衣上的泪也迅即结成了冰。
陈阿宝见到后,不再让她挖,甩给她一件棉衣,叫她披着,让她专门负责往火里加柴火。
不挖好地窝子,人在夜晚就可能被冻死。后来,经过侦察,发现匪徒也盘踞在附近,就又派了一部分人加筑工事。
那场黑风暴整整刮了三天三夜,最后才没趣地停歇下来。风一停歇,马上就闻到了血腥味。乌斯满要给骑兵团一个下马威,趁风暴之时,残酷地屠杀了距骑兵团最近的牧场里的少数民族牧工及其家属和孩子,二十多人无一幸存,并抢走了所有的牛羊和马匹。
那天,刘月湘跟着通信员到牧场去,远远看见牧场上空腾起一股烟尘,然后直往西南方向而去,两人觉得不对头,马上报告了团部,团里派出一个连的人马飞速赶到时,牧场已被洗劫一空。
尤为可恨的是,部队把死难者掩埋后,土匪们又把尸体挖出来,把耳朵割掉,眼睛剜掉,皮剥掉,再五花大绑挂起来,使死者备受凌辱。再次把死者埋葬后,土匪又掘出尸体,大卸八块,分尸后甩得到处都是。
但土匪的作恶多端不会长久,一九五一年二月十九日,在骑兵团及甘、青部队的围攻下,乌斯满被活捉。是年四月二十九日,经过公审,乌斯满在迪化被判处死刑。
刘月湘随部队撤回若羌,已是五月底。不久,骑兵团进行整编,说骑兵团没有女兵编制,便把刘月湘调往驻焉耆的六师师部。
和她一起归建的还有配属骑兵团的六师直属骑兵连。一百五十人马浩浩荡荡,从若羌越过塔克拉玛干沙漠,用了十八天时间,回到了焉耆。刘月湘分在师医院,经过战斗的洗礼和锻炼,她已是一名名副其实的护士。
没有想到,她到师部才半个月,又说整编时整错了,骑兵团没有女兵编制,但不是不要女兵。
一位干事找她谈话。他说,我是组织科王干事,根据革命工作的需要,骑兵团需要一名女医生,你愿不愿意回去?
可我是护士。
你回去就是医生了,他强调说,这是革命工作的需要。
虽然同意回去就意味着还将横穿罗布泊,得走那可怕的险途,她还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说,既然是革命工作的需要,我当然愿意回去。
刘月湘虽已穿越过塔克拉玛干沙漠,但她当时是随骑兵团行进,似乎没有感受到那一千里路是怎么走完的,对自己穿越的是死亡之海也有些麻木。虽然如此,她心里还是知道那征程的艰险。这次要重新穿越,她还是心有余悸。
乌斯满的武装匪徒被打散后,有一些流窜到了南疆一带,那条路上常有流匪出没,王干事叫刘月湘跟随去若羌执行任务的六师一个骑兵排同行,这样,一路就可以保护她。
排长叫尕五福,原在陶峙岳将军的部队当过五年兵,是一个相貌堂堂、英俊魁梧的回族小伙子,骑术超群,是一名名副其实的骑士。他后随陶峙岳将军参加“九·二五”起义,改编为解放军,担任班长,半年后,由班长提升为排长。
队伍第一天在绿洲行进,可以看见远处褐色的群山和铺满新绿的原野,可以看见近处的村庄和农舍,不时还可遇到一些骑手,骑驴牵马的商贩,赶着牛车下地劳动的维吾尔族农民。当天的行程让刘月湘很兴奋,除了不能忍受弥漫的尘土外,她觉得骑着马,在绿洲里穿行挺浪漫的,比起进疆时闷在汽车篷布里好多了。
但第二天的行程就变得艰难起来,绿洲抛在了身后,迎面而来的是一道峡谷。古道夹在山河之间,两边千姿百态的山脊和山峰交错耸立,峰回路转,景象不同,河水的轰鸣声回荡在山谷之间,不时有一棵杨树或榆树站在河岸,目送着流水奔腾远去。骑兵小伙子们的面色开始显得严峻起来,像是马上要准备着临阵冲锋。
之后,除了长天烈日,大漠黄沙,什么都没有了,似乎风都逃走了,扑面而来的是滚滚热浪。人往前走,就像是往火炉中钻。因为热沙灼了马蹄,马总是跳躍着。它们大张着满是白沫的嘴,呼呼喘息,不停地打着响鼻。
没有路,向导是一匹曾多次往返过这一险途的老马。当时所带的军用地图是陶峙岳将军的部队原来用的,对这一带的绘制很不精确。骑兵们相信这匹老马,而刘月湘则充满担忧。虽然她知道有老马识途这个成语,但认为这只是一种带着传奇色彩的说法。特别是后来,由于实在忍受不了大漠的高温,大家改在白天休息,晚上行走,仍然全靠那匹老马带路,就更是担心它会把大家带进绝境里——这毕竟是闻名世界的“死亡之海”啊。
走到第四天,他们看见了一座古城,那是蒲昌城遗址。它掩映在一片胡杨林中,远远就能看到高耸的碉楼。这里在清末是管辖尉犁、若羌、且末一带地方的军事和政治中心。当地人称它为杜拉里古城。总面积十二万平方米,其始建于一八九二年,废弃于一九〇三年,仅驻兵十一年。城墙为泥块夯筑而成,上部有土坯砌筑的堞墙、碉楼,城中建筑仅存败瓦颓垣。清朝政府斥资数十万两白银建筑的这座城池,是清王朝管理塔里木盆地东缘地区,实行屯垦戍边的重要物证。但随着清王朝的灭亡,它也最终被废弃了。
第二天,大家奇迹般地听到了水声。排长高兴地说,老马没有带错路,它把我们带到了铁干里克!
当时大家已渴了半天,突然看见了一条河,内心的喜悦可想而知。连疲惫至极的马听到水声,也飞奔起来。而刘月湘却觉得再也动不了啦,她想,即使再坚固的东西,颠簸到现在,也会散架的,她从马背上滚下来,朝河边爬去。骑兵们也是一到河边,就滚下马来,趴在河岸上,狂饮一气。
据说铁干里克是一个古镇,古镇的遗存是一些城墙的断壁残垣,和一些显然曾是人工种植的红枣树。被沙漠围困着的这个地方,凭借塔里木河的一点余波——它到这里已快被塔克拉玛干沙漠榨干了血液,顽强地与大漠抗争着,保存了一星不朽的绿意。
宿营后,战士们迫不及待地跳进河里,在河水里洗了个澡。刘月湘听不得水声,不跳进水里,就浑身发痒。她趁男兵们睡着后,躲过哨兵,到了河边。明月升起,月光洒在起伏的大漠上,隐隐泛着金色的光芒。一棵胡杨孤立岸边,多半死亡的枝干如虬龙一般,活着的部分枝繁叶茂,有如伴着虬龙飞腾的祥云。河面波光闪烁,流水声使大漠显得更为寂静。刘月湘脱了汗渍斑斑的军装,把自己慢慢渗入河水里。夜晚的河水很凉,但她喜欢河水从皮肤渗入肌肉、渗入骨头、渗入五脏六腑的感觉。她把自己沉入水下,看着月光在水面波动后,照入幽暗的水里,有些波光文在了她的身上。她感觉流水穿过了身体,感觉自己成了流水的一部分,那种感觉真好。数日旅程的艰辛,都一一洗去。她留恋那荒漠流水,在河水中待了很久,才偷偷回到营地。大地为床,蓝天为帐,枕着水声,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湖南,正在湘江边慢慢地走。她还梦见了云雾缭绕的衡山,梦见了父母、弟妹和故乡的老屋。从梦中醒来时,看着那轮明月高悬在深蓝色的夜空,遍地月光,静静流泻,更显奢华。
继续前行,河流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始如游丝,继而只余一段干涸的河床,最后则只有沙漠了。塔里木这条大河在与沙漠进行无数次生死决战后,到此为止了。看到这番情景,刘月湘深感恐惧,一条大河尚且如此,一个生命在这沙漠面前简直就跟滴水一般,会很轻易地被耗干。
一名新兵看着迎面而来的无边沙漠,用哭腔对骑兵排长说,排长,能不能不往前走了,或者在这里多停留几天?
排长笑了笑,说,你是害怕了吧,告诉你吧,这个时候,谁都害怕。但我们不能停下,根据命令,我们必须赶到米兰,前面是罗布荒原。往东就是近于干涸的罗布泊和举世闻名的楼兰古城,不破楼兰誓不还,我们是不到米兰誓不还。
大家骑在马上,从四面八方来的阳光像火一样烤着士兵和战马,阳光灼得眼睛发痛。汗水湿透了衣服和马鞍,酷热使战马烦躁得直打响鼻。无论在大漠中走了多长的时间,因为大漠一色,没有任何参照物,所以感觉自己还是在原地踏步。这使本来就十分漫长的道路显得更加漫长,也使这茫茫大漠显得更无边际。
走了三天,还是令人绝望的沙漠,骑兵排带的水越来越少,每人每天最多只能用一军用水壶水。自离开铁干里克,就没有洗漱了。泥尘和汗水使每个人都像古戏中的花脸。衣服上汗水干后凝成的汗碱已白刷刷一层,衣服变得很硬,一动就“呱呱”直响。食物只有由两匹马驮的馕,因为整日被马汗浸着,早有一股浓浓的马汗味了。刘月湘闻到那味儿,就想呕吐。现在,那馕经过二十多人这么多天的消耗,已所剩不多,也得省着吃才行了。
刘月湘连续骑马,大腿和臀部都已磨烂,汗水一渗,钻心般疼。走到最后,由于劳累和缺水,她走着走着,眼前发黑,好几次差点从马上栽下来。
沙是微不足道的,但当它们聚集,就显示了毁灭一切的力量。它使塔里木河在铁干里克一带中止,又让发源于昆仑山和阿尔金山的车尔臣河也在罗布庄附近消失。两条河流似乎是联盟着要走到一起,汇为一体,与大漠抗争,但都是徒劳。沙战胜了它们,把一个无边无际的死亡地域摆在了两条河流的面前。
骑兵们就走在这死亡地域之中。从地图上看,为了赶时间,自尉犁开始,基本上是沿东经八十八度线直插若羌,所以那条路线一直在沙漠之中。
在第十天的下午,那匹带路的老马走着走着,突然栽倒在地。它不想张嘴,不想抬起眼皮,甚至都不想呼吸了。它的嘴扎进黄沙里,有一边的嘴挂着发黄的白沫。它和人一样想着,与其这样走下去,還不如死掉。其实,它是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它的生命被这九天的行程榨干了。
大家想把它扶起来,但它已没有一点力气。最后,它体现了一匹训练有素的军马的品质,挣扎着把自己的头支撑起来,指向前进的方向。
然后,它停止了呼吸。
骑兵们纷纷下马,向它默哀。排长拔出刺刀,按照骑兵的规矩,郑重地割下一绺马鬃,放在自己怀里。
马头所指的方向应是托尕木,这里距托尕木应该不会太远。我们先到那里去吧,那里有一些胡杨树和零星的草地,也许可以找到水,运气好的话,还可能碰到牧民。排长声音沙哑地说。
其他马匹也不行了,它们像被沙漠战胜了的俘虏,低垂着头。汗水把它们的马鬃沾结在一起,凌乱地垂在脖子两侧。它们已载不动人,有两匹马不使劲地拉,就迈不动步子。大家只好下马步行。离地一近,更感到灼热。每往前迈动一步,都好像要用尽平生的力气。
水只剩下了排长省下的一壶。他一手拉着战马,一手护着那壶水。虽然他十分饥渴,但他保持着一个骑兵的尊严,不让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不用舌头舔焦干裂口、冒着血珠的嘴唇。他深陷的、淡蓝色的眼睛里闪着光,他薄薄的嘴唇在不说话时总是紧闭着。
不知离托尕木还有多远?刘月湘用掩饰不住的绝望的声音问排长。
靠双脚走,得一天多。排长说。
刘月湘一听就沉默了,大家都沉默了。只有凝重的脚从沙里拔出,再迟缓地踩进沙里的声音。不时有人把水壶盖旋开,把脖子仰起来,希望里面还有一滴水。当里面连一点湿润气都没有,那人就贪婪地盯一眼排长的水壶。
排长走在前头,当他见大家赶不上他,就会停下来等一会儿,然后又往前走。
刘月湘觉得自己的身体快干了,干得像一张“呱呱”直响的纸,一小阵风,就可以把她刮上天。
刘月湘没有被刮上天,但她走着走着,就觉得自己要倒下去,她扶着马,但天地还是旋转起来,天地以她为中心,旋转、扭结,世界像一个巨大的旋涡,要把她旋到最恐怖、最黑暗的中心。那一轮灿烂得过分的太阳一下子变成了无数个,风车似的旋转着,像一群正围着她狂吠,并要把她撕扯得粉碎的疯狗。她仿佛听见自己呻吟了一声,然后就倒下去了。灼热的沙烫得她直抽搐。
大家围过来,排长取下水壶,给刘月湘灌了一些水在嘴里。然后把她横着绑在马上,让马驮着她走。她不知是多久醒过来的。
排长用冒着火的嗓子对大家说,在即将断水的时候,在沙漠中绝不能停留。多往前走一步,就远离危险十步;多停留一分钟,就多了十分危险。这水要到了刘月湘这样危急的时刻才能饮用。现在……现在……只要是水,不管是自己的尿,还是马尿,都不能浪费,都要喝。这里,只有人尿和马尿是水。大家不要害怕,特别是刘月湘同志,这样的事,对于在沙漠中行走的人来说,是经常发生的。只要到了托尕木,一切都会有的。但我们也许会因为缺少一口水,最后走不到那里。所以,我再说一遍,只要是水,就绝不要浪费。
其实,骑兵们从昨天开始,就一直靠自己的尿解急。排长说完后,大家只管迈着机械的步伐往前走。
刘月湘从马背上下来了,听着排长的话,在心里说,我宁愿死,也不愿喝尿。
馕已干得像百年老陈土,一见火,似乎就会燃起来。嚼在口里,满口是灰,除了牛汗味,很难闻出粮食的味道,大家已饿得两眼发直,但没人能咽下那玩意儿。
天地间只有这支在沙漠里艰难行进的小队伍,他们像是行进在另一个星球上,除了头顶的星空,就只有孤寂。
第二天傍晚,大漠被镀上了一层瑰丽的霞光。排长看见了一株真正的树,那是一棵不知道支撑了多少岁月的,一半鲜活,另一半却已经枯朽的胡杨。循着那棵胡杨树望过去,还有三棵。他知道,快到托尕木了。
他想告诉大家,但他的眼泪先流出来了。他自己喃喃地说,我们没有走错路,我们没有走错路,老马指引的方向是对的。其实,自老马死后,他的心就一直悬着,现在终于放心了。他又往前走了好远,待到眼泪擦干了,相信再也没有泪水流出来,才转过身对大家说,同志们,前面有树的地方就是托尕木,我们从死亡之海中走出来了,我们不会葬身大漠了!
大家一听,高兴得纷纷倒在地上,再也不走了,也没人能走动半步了。
托尕木有一个不大的湖泊,一片胡杨林。湖里有很多鱼,战士们捞了一大堆,大家在湖边烧了篝火,吃了一顿烧烤鱼宴。休整了一天,再行军两日,达到了若羌。
刘月湘躺在帐篷里,闻着浓烈的马粪味、马汗味,想一动不动地躺着,就那样躺上三天三夜。但第二天,她得知,鉴于骑兵团已完成剿匪任务,除一营改编为六师独立骑兵营,继续留驻若羌,清剿残匪,其余部队一律开拔归建。第二天,刘月湘所属二营经且末、民丰返回于阗。
刘月湘费力地跨上马背时,呻吟道,我的天,又得在马上待半个月。
陈阿宝因剿匪有功,已升任副团长兼骑兵营营长,而刘月湘现在是骑兵营文化教员——也就是说,她已经提干了。陈阿宝让刘月湘随营部行进,见她在马背上难受的样子,就把自己的大衣垫在马鞍上,说,这样坐着,你就舒服多了。
营长同志,你不是说,这样影响军容,不允许吗?
你是伤员。
有几个老兵见了,哧哧笑,有人说,我们营长也知道爱惜嫂子了。
刘月湘把目光向那几个老兵投过去,盯着他们,几个老兵赶紧把头转过去了。她把营长的大衣取下来,递给他说,多谢营长同志关心,我没有受伤。
营长把大衣接过来,什么也没有说,走到自己的战马跟前,左脚一点马镫,飞身上马,大喊了一声,出发!
四百余匹战马引颈嘶鸣,一千两百余只马蹄叩击大地,征尘腾起,向西而去。
十三天后,部队到达于阗,但并没有停留,而是直接转向于阗以北、克里雅河左岸的克孜勒克附近屯垦开荒。得到这个消息,部队一下沉默了,马蹄声也没有了力量,变得有些轻飘。
没人说话,刘月湘想听到他们说话,但他们只是机械地一步一步往前走。
怎么他妈的都不说话了?有人终于受不了,喊叫道。
走路都够费劲了,哪还有心思和力气说话啊!有人回应。
你们不说话,这路没法走。
大家要营长唱歌。
我他妈的就会唱《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你们都听腻了。
那也要唱。
营长,鬼子已经被我们砍跑了,不能唱这个。我们营第一次来了女同志,人家又是我们营最有文化的人,你要给刘月湘同志唱个有文化味儿的歌。说这话的是一个脸像是被烤焦了的老兵,大家叫他“鬼脸”。
鬼脸,我这人粗得像戈壁滩一样,哪唱得了有文化的歌啊!营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哈哈,你们看,我们营长害羞了!另一个叫“老鼠眼”的小眼睛士兵大笑着说。
老鼠眼,你不要扯屌蛋!营长脸上的伤疤变成了紫色,他掩饰着自己的害羞,擂了那家伙一拳,然后像下了决心似的说,那我就整上一首。这是一首流传在这一带的古歌,是我在团部跟政治处的文化干事学会的。我先说说这首歌的来由。说是很久以前,这克孜勒克荒原本是一片绿洲,绿洲里有一个小村子,克里雅河从村边流过,人们用河水种庄稼,养牛羊,日子过得蛮好的。后来塔里木河改道,水源断了,绿洲荒芜了,人们的生活越来越贫穷。有个叫玛洛伽的姑娘,决心去寻找水源,她背着一袋馕和一葫芦水,只身走向荒原。人们等待着,盼望她能和甘甜的流水一起回来。但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人们再也没有看到玛洛伽的身影,就知道她肯定回不来了。每年五月,人们看见她走过的地方,会盛开着一丛丛、一簇簇的野麻花,像锦缎一样好看。大家认为那盛开的野麻花肯定是她的灵魂化成的。
鬼脸说,哎呀,我们营长这故事讲得多好,这可是我听到的他讲得最好的一次。这歌好听,可你那公鸭嗓子,恐怕会把这歌糟蹋了。
鬼脸,闭上你的鬼嘴,营长是第一次唱这首歌,等他唱了再评价。
那我唱了啊,吓到了你们我可不管。
营长伸了伸脖子,大漠中便响起了一个苍凉、沙啞而又雄性十足的声音——
哎——
看见白碱黄沙,
想起了玛洛伽。
幸福泉找不见,
只见野麻花。
如果葫芦里还有一滴水,
玛洛伽决不会倒下;
如果袷袢里还有一块馕,
玛洛伽一定会回到她的家……
他唱完这首歌后,大家有好大一会儿没有说话。有些人是被营长的歌声打动,有些人是为这样一个荒原还有如此动人的传说而惊讶。
然后,大家都唱了歌,说了故事。刘月湘唱了一首苏联歌曲《三套车》。刘月湘唱完这首歌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晚霞给天空、斜在西边的月亮和飘在天空里的十七朵白云都染上了淡淡的胭脂红。沙丘的曲线柔和、舒缓,连绵不绝,也被镀上了一层瑰丽的颜色。偶尔可以看到一丛红柳在晚风中摇晃。
在白天感觉分明的时间现在变得模糊起来。但当太阳再次升起,时间又会变得分明。
气温变化如此之快,清晨的大漠还有凉意,太阳一冒出东边浑圆的沙丘,滚滚热浪就从脚下蒸腾起来。扑面而来的热气令人窒息,没过多久,大漠就成了一个大火炉。
从四面八方来的阳光像火一样炙烤着大家,大家像被放在油锅里生煎的鱼。阳光灼得眼睛发痛。刘月湘仿佛听见自己呻吟了一声,一头栽下马来。陈阿宝把她抱起来,她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汗臭味,一下醒过来了,她从他怀里挣脱,踉跄着重新回到自己的战马跟前,但她没有力气再爬到马背上。她突然想哭,她真的哭了。陈阿宝吃惊地看着他,以命令的口吻说,你竟然还能流出眼泪!赶紧擦掉,我们最见不得那玩意儿。
刘月湘仍没忍住,她抽泣着。
一个叫“豁嘴”的战士为了逗刘月湘高兴,指着一片海市蜃楼,说,不要哭了,你看到了吗?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刘月湘真的看见黄沙紧接着浩渺的碧波,岸边是一座高楼林立的城市,那里有匆忙的人群,美丽的花园,气派的广场,被风吹动的绿阴……
看,多么漂亮的城市!另一个战士也说。
大家都向那个方向望过去。
刘月湘擦干了泪,真有一座城市,一座好气派的城市,真是不可思议。
刘月湘好像突然有了力气,她翻身上了马背。
第二天,队伍到达了克孜勒克。这里奇迹般地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湖泊。这个营就是要凭着这一小湖水,在这里生存下来。
烈日在天,官兵们稍事休息后,正在挖地窝子准备栖身。
刘月湘问营长,我们要驻扎在这里吗?
是的。
原来我们不去那座城市?
营长开始还有些蒙,一回想,他知道她说的是哪座城了。呵呵一笑,说,我们是奉命到这里垦荒,等完成任务,我们就可能去那里。
我昨天没过多久就看不见那座城市了。
被沙山挡住了吧,有时候要天气很好才能看见。反正它会在那里的,跑不掉。
刘月湘还想问什么,天空突然变得昏黄一片,太阳很快就被抹去了。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在远方响起,越来越近,越来越宏大。开始像蜜蜂嗡嗡地叫,继而像波涛涌动,很快就变成了飞机轰鸣,最后变成了大海呼啸。远处的沙丘上,传来几声沙狐忽高忽低、单调凄厉的怪叫声,湖水颤抖着,岸边的芦苇和湖水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
大家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突然狂风怒吼,飞沙走石。
沙暴!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大家赶紧抱住自己的背包,但还是有行李像纸片一样被刮上了天,转眼间就被沙尘吞没了。
天地顿时陷入黑暗之中,感到风推拥着沙丘,正在移动,脚下的沙漠仿佛突然立了起来,正在向某个地方奔跑。沙子灌得人满身都是……
约摸一个小时,沙暴停止了,整个营的人马都已陷在沙中,涌动的流沙已埋到了部分人的腰上,好多人凡是身上带的,诸如帽子、毛巾、水壶、挎包之类的东西早就没了影子。刘月湘个子小,沙子已埋到了她的胸部,两名战士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她刨出来。一个战士半开玩笑地对她说,你这算是真正地扎根边疆了。
刘月湘的嘴里、衣领里、头发里、耳朵里,凡是能钻进沙子的地方,都有沙子。
沙暴过后,天空很久仍是暗黄色的。沙漠里更热,地表温度达到了七十余摄氏度。一旦赤脚,会烫得人直跳,胶鞋也会被烫得发软。奇怪的是,湖里那些黑压压的蚊子却没有被沙暴刮走,沙暴只激怒它们使它们更加疯狂。战士们新鲜的血液使它们变得贪婪无比。它们不顾一切地扑向每一个人、每一匹马。大家的脸上、手臂上,凡是露在外面的皮肤全被它们叮得惨不忍睹,最后大家只好用衣服把脸包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
大家挖好了地窝子,全营驻扎下来,开始了把荒漠变成良田的梦想。
官兵们整天都是那把巨大的砍土镘,用它没日没夜地挖呀挖呀。手上裂开了口子,砍土镘把上全是血,红的变黑,黑的结了痂,痂上又染血。发的黄棉衣是大号的,袖子长,刘月湘人小,手上渗出的血把半截袖子都染红了。
那时他们每天三点半起床,简单地洗漱之后,干到八点钟吃早饭,然后带上两个玉米饼子一壶水,一直干到晚上十点钟才收工,回来后还要搞政治学习,思想教育,搞完这些,就晚上十二点了。所以休息的时间很少,加之吃的东西很差——玉米饼子硬得能把驴砸死,所以刘月湘总感到困,感到劳累。即使这样,还要唱歌,说话。
冬天开荒更加难受,一是寒冷,冻得人受不了;二是地被冻得像石头一样硬,开垦起来十分吃力,砍土镘挖下去,地上只有一个白印子,把砍土镘弹得老高,震得虎口一阵阵生痛;三是脸和手极易皲裂,最后手和脸上的皮肤变得像哈密瓜一样难看。而冬天也是粮食最紧张的时候,所以就把吃玉米饼改为喝玉米糊。那时的人干活不要命,但饭必须吃饱,那点糊糊管什么用?所以,好多战士干着干着活儿,就饿晕过去了。
刘月湘留着两根又黑又粗的长辫子,但这里连肥皂也没有,没法洗頭,头上长满了虱子,最后只好用碱土洗头。那东西蜇得人头皮发麻,她一不做,二不休,就把头发剪了,剪成了个小平头。
那时候每个人都想当劳模。刘月湘也是,她决心先当团劳模、师劳模、军劳模、兵团劳模,再当大了,成了全国劳模,就可能见到毛主席。她还有一个想法,就是当了劳模,组织就不会介绍她和老同志结婚了——虽然她当初拒绝了和营长陈阿宝结婚,但官兵们都觉得她是他的人,把她从六师医院调回骑兵团,似乎也是因为这个。她所有的抗争——去昆仑山筑路、到阿尔金山剿匪——似乎都归零了,现在,她还在营长的麾下。
记得部队到克孜勒克开荒时,团里除了五百多名军人,还有当年一月和四月分配给营里的内地遣犯六百余人。军人和遣犯一起劳动,分不清谁是遣犯谁是军人。其实,军人的劳动强度比遣犯还大,目的也有些相同,那就是“挣表现”。但遣犯的目的更明确,那就是表现好了可以减刑释罪;当兵的则是为了建设新新疆的崇高目标。那种工作强度,那种发自内心的、自愿的劳动,像是把自己当作了一把把被挥舞着的、粗劣的、经久耐用的砍土镘。
刘月湘性格外向,不怕吃苦,再苦都是乐呵呵的,因为留着个小平头,大家都叫她“假小子”,她的大名刘月湘反而被人忘了。一副男同志模样,也给她省了不少麻烦。因为当时遣犯多,那时的厕所是用芨芨草搭的,也就能挡个视线,一刮风,就没了踪影,怕晚上遇到坏人,一个人上厕所,就得去一个班跟着。
一九五二年秋天,营里来了一台马拉收割机,是苏联过来的。那东西虽然靠马拉,在当时已很先进。虽然组织曾让刘月湘跟营长结婚被她拒绝了,后来每次开会,都说她没有扎根边疆的思想。但营长仍对她不错,培养她当了马拉收割机手。
有一次,刘月湘到一个连队去割麦子,连里建了一溜土坯房。连里以为她是男的,就把她安排在遣犯们住的过道里。劳动一天,本来十分劳累,却听到两边屋子里遣犯们脚镣发出的叮叮哐哐的响声,刘月湘心里很害怕。但想着想着,也就呼呼入睡了。
刘月湘睡得正香。教导员来检查工作,见过道里睡着一个人,就问,是谁睡在这里的?
从营里来的收割机手。
怎么能讓她住在这里呢,难道你们不知道她是个女孩子?你们这不是把羊送到狼窝旁了吗?
哎呀,教导员,我们还以为她是男的呢。
这太可怕了,太危险了,赶快让她搬到连部去住。
当时的连部也就一间小房子,是连部人员办公兼睡觉的地方。里面挤了好多人,刘月湘再挤进去,里面显得更加拥挤和闷热。加之她是女的,大家都只能穿着衣服睡觉,更是汗流浃背。她那天割了近七十亩麦子——创了马拉收割机割麦的最高纪录,累得不行,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躺下就睡着了。
一九五二年,刘月湘评上了师劳模,但由于不愿结婚,说她看不起革命老同志,就把师劳模改成了团劳模。
刘月湘到团部开劳模表彰大会的第二天,组织股的夏干事找到她,说政治处侯主任要找她谈话。
主任找她,她不得不去。她很是忐忑地跟着夏干事往政治处走。
政治处仍设在地窝子里,不过土坯房已在建,建好后就会搬进去。
主任在地窝子里一边抽着莫合烟,一边等她。见她进来,主任请她在对面的土墩子上坐下。刘月湘同志,你在剿匪中立了功,在开荒中又被评为劳模,表现很好,值得表扬!
刘月湘站起来说,谢谢首长!
坐下,坐下。你和陈阿宝同志的事,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我和他的什么事?
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让你去昆仑山修路,上阿尔金山剿匪,到克孜勒克开荒,都是组织安排的,就是想让你们有足够的时间彼此了解,这也是组织对你的关心。
刘月湘一听,愣了好久。首长,我从没有想过这件事,我也没有想过组织会这么安排。
那还不感谢组织?!
我说过,我不会跟他成家,我这么小,是两代人哪。如果首长是跟我谈这件事,我就走了。刘月湘说完,转身就走。
主任在她身后爽朗地笑了,你这个女娃挺犟啊!
主任没有再提这件事。表彰大会结束那天,她在团部碰到营部的副官,她问他干什么,副官说他来买糖的。
还没过年就买糖,今年春节是不是要好好热闹一下?刘月湘一边问副官,一边笑着抓了一颗糖。
副官笑着说,这是喜糖,可不能随便吃。
又给谁配对了?
副官笑而不答。
说说看吧,是谁和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回到克孜勒克的第二天上午,刘月湘被带到了一眼小地窝子里。全营连以上干部都喜形于色地坐在那里。桌上放着两小堆糖,每人跟前放着一杯水。一见刘月湘进去,教导员就说,欢迎新娘子!接着就是“噼里啪啦”的掌声。
刘月湘一下愣住了。她愣在地窝子门口,要转身退走的时候,已被人推到了陈阿宝身边。
教导员宣布,经组织批准,副团长兼骑兵营营长陈阿宝同志与文化教员刘月湘现在结为革命夫妻,让我们以水代酒,向他们表示祝福,愿他们永结连理,白头到老,早日生下革命后代!
刘月湘不知什么时候哭的,她哭得很伤心,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婚礼已经结束。人们完成神圣使命似的,鱼贯而出,把一对“新人”留在了“洞房”里。
地窝子里异常寂静,似乎连尘埃落地的声音也能听见。
陈阿宝的脸憋得通红,这个曾经一百多次冲锋陷阵的男人,感到异常尴尬。那么冷的天,他的额头上却冒出了一股股的汗水。是的,对于女人,这个老兵还是个新兵。他不停地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脚不安地在原地动着。
过了好久,他才鼓起勇气说,刘月湘同志,我们家世代贫农,成分很好,我很早就参加了革命……我这人战争年代是英雄,生产劳动是模范……
刘月湘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我不需要知道这些事,这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她觉得自己的内心很难受。突然,她不顾一切地冲出了那个地窝子,向着无边的旷野冲去。
凛冽的寒风一阵阵从戈壁滩上掠过,笨重的毡筒使她一次次跌倒。她索性把毡筒脱了,挂在脖子上,脚上只有一双布袜子,她没觉得冷,也没觉得硌脚,只觉得身后有一种强大的、不可违抗的东西在追逼她,她跌跌撞撞地飞跑着,那么快,像荒漠中的一阵风。她呼出的气息喷在脸上、头发上,凝成了冰霜。大半个夜晚的奔跑,使她的一双脚早已血肉模糊,没了知觉。
她没有回头,这时,她突然在泪眼蒙眬中看见了一座城池,只见黄沙紧挨着浩渺的碧波,岸边是一座城市,高高的楼房,匆忙的人群,美丽的花园,气派的广场,被风吹动的绿阴……
这不是那座城吗?她笑了,义无反顾地向那座城池跑去。
纸张脆薄,墨迹变淡,我把折痕小心地捋平顺,把衣鱼咬噬过的地方修补好,突然感觉刘月湘一直在某个地方活着,只是换了个装扮而已——把军装换成了维吾尔族女人的头巾和沙丽。
在骑兵团那份《关于女兵刘月湘同志失踪案的报告》中,我们很奇怪地都认定她是第四种结局:也就是隐姓埋名,过起了别样的生活。我曾去过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的村庄——有些被大漠隔绝于流沙深处,数十年,甚至上百年与外界隔绝——比如达里雅布依,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石油开发时,才被石油勘探队发现的。我想她肯定是被海市蜃楼所诱惑,在大漠里迷失了方向,然后找不到回营地的路,就在某个世外桃源般的村庄安顿下来,喜欢上了某个维吾尔族小伙子,结了婚,有了一大群孩子。
但她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是当年那个年轻女兵的样子,俏丽的脸型,黑亮深沉的双眸,丰满倔强的嘴唇,略带忧郁的神色……这也是她在很多战友梦里的样子。我们说起她,也都是她当年的模样。
我现在九十多岁了,能够隔着时间之河去打量昔日往事。我知道,在那个特殊的时期,战士们的爱情故事有些特别,并不能用简单的人性倫理去衡量。他们都是勇敢的军人,每个人都有权利得到家庭的快乐。为了新生的共和国,他们中的很多人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也有人牺牲了青春和爱情,譬如陈阿宝,譬如刘月湘。爱情的牺牲平凡而不流血,但同样伟大、悲壮,值得我们尊重和铭记。
是的,共和国的建立是多么的不易,每一种牺牲和付出都是珍贵的。我常为战友们感到自豪,我觉得我之所以活着,就是为了他们。
高干病房的墙过于白、过于洁净,洁净得就如同我们当年的理想。我恍然看见很多为了共和国的建立而奋斗的战友,从白净的墙里走了出来,英勇的副团长陈阿宝、骑兵排长尕五福、一张童真圆脸的汪嘉慧……最后走出来的是刘月湘,她走得不快不慢,一直微笑着,她的微笑显得那么贵气,那么迷人。
我望着那面墙,不禁老泪纵横。我支撑着衰老的身体,坐直了身子,用尽我平生的气力,向他们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原载《江南》2019年第5期
原刊责编 高亚鸣
本刊责编 周美兰
创作谈
我要赋予这段距离尽可能多的光芒
《刘月湘进疆踪迹史》可能是我写的最后一篇“荒原小说”。为此,我在写作手法上依然想做一点开拓,依然希望寓悲壮于平凡,寓铁血于柔情,把笔下的人物作为“人”来描写。
为了增强小说的真实性,塑造出刘月湘这个人物,我利用了不少当年的采访资料,将目光聚焦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长沙到喀喇昆仑烟尘弥漫的漫长征途和阿尔金山剿匪战斗的残酷硝烟。用刘月湘在长沙、西安、河西走廊、南疆、新藏公路、阿尔金山、塔克拉玛干沙漠这段征程中的见闻,利用散点透视的手法,再次述写了南疆荒原在特殊年代中发生的特殊故事。
2000年3月,我开始采访从1950年到1952年间应征入伍、去往新疆的“八千湘女”,马不停蹄地采访了近半年时间,足迹遍及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绝大多数团场,寻访到了183名幸存女兵,其中许多震撼人心的故事是我闻所未闻的。
我从此开始了与这个题材的战斗。
2001年,我先是写成了长篇纪实文学《八千湘女上天山》。记得完成书稿的那一刻,我长舒了一口气,以为我已完成了这个题材的创作,可以了却一桩大事了。没想到,有些人物,还有一些情形(有时候是某个细节)却一直在脑海里盘旋,非但驱之不去,反而在扎根,在生长,最后感觉脑海已难以容下它们,必须把它移植到纸页之上。
于是,我试图把其中最难忘的东西写成小说。十余年间,先后写了中篇小说《索狼荒原》《陀思妥耶夫斯基与荒漠》,短篇小说《逃兵》《快枪手黑胡子》,之后又写了《刘月湘进疆踪迹史》。
这些小说都是以塔克拉玛干沙漠及其与之相关的周边群山为背景创作的,我总想探索人在极端残酷的环境里表现出来的牺牲之美、坚守之美、战斗之美,从而挖掘出一种异质的光芒,营造一种浓郁的边疆气息,建立一个带有悲悯色彩的文学场域,写出那块土地上最初的人性的战栗。
收集了那么多素材,又已经用“非虚构”的方式表达过,再来“虚构”,我以为会得心应手,比较容易。没想到,要把一个真实的故事写成小说,还是非常难的。因为我们写小说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讲述一个或传奇或普通的故事。从故事到小说还有一段遥远的距离,这段距离需要用所谓的文学性来填补,要赋予这段距离尽可能多的光芒。
我想利用这篇小说来结束有关“湘女”的虚构写作,不想再和这个题材纠缠。但最终能否做到,很多时候还真不是我能够决定的,而要看生活在我头脑中的那些人物是否答应。
——这是小说家的痛苦所在,当然,也是作为一个小说家倍感欣慰之处。
卢一萍,男,1972年10月出生,四川南江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
曾任成都军区文艺创作室副主任,现任《青年作家》杂志副主编。
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激情王国》《白山》《我的绝代佳人》,
小说集《银绳般的雪》《天堂湾》《帕米尔情歌》,
长篇纪实文学《八千湘女上天山》《祭奠阿里》,随笔集《不灭的书》等二十余部。
作品曾获《解放军文艺》奖、《上海文学》奖、天山文艺奖、四川文学奖、
中国报告文学大奖、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