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的《论“幽默”》与幽默小品文论争※

2019-10-26 03:23廖久明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杂谈新报左联

廖久明

内容提要:根据相关材料可以知道,郭沫若在《论“幽默”——序天虚〈铁轮〉》中对当时上海流行的“幽默小品文”提出极其严厉批评是呼应鲁迅在《杂谈小品文》中的观点;呼吁国内青年向张天虚学习,“来参加这种精神的膨出运动”中的“膨出运动”是一二·九运动的隐晦说法。由此可知,《论“幽默”——序天虚〈铁轮〉》的意义不仅以下两点:一、该文可以视作“三十年代中期‘幽默小品文’论争的尾声”,二、这场还未发生便已停止的论争可以看作“三十年代后期文艺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形成的先声”。

1936年2月4日,郭沫若的《论“幽默”——序天虚〈铁轮〉》(除引文外,以下简写为《论“幽默”》)在《时事新报·每周文学》第20期发表。正在编辑出版《宇宙风》的林语堂、陶亢德看见后“为之大怒”,以至于陶亢德“一面写信询鼎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面写了篇《鼎堂与宇宙风》,一述他给《宇宙风》写稿的经过,拟刊出以明事实。语堂也写了一篇文章,题目记得是《我要看月亮》,是讽刺左派的禁谈风月的”。后来,由于郭沫若改变了态度,论争并没有发生:“不久鼎堂回信来了,措辞并不如那篇序文的杀气腾腾,而只责语堂文中常多‘左派左派’字样,后来似乎是语堂回他一信,告以所以‘左派左派’者,是‘左派’先太欺人了,别人可噤若寒蝉,我林语堂做不到云云。接着是鼎堂又来一长信,痛言国事之亟,大家不应再作意气之争。”20世纪80年代初,人们曾如此评价因郭沫若写作《论“幽默”》而差点导致的论争:“三堂之争……是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着重要地位的三十年代中期‘幽默小品文’论争的尾声。其实何止于此,它更是三十年代后期文艺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形成的先声。所以,‘三堂之争’无论是在窄义的中国现代散文史上或广义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都占有重要的一页,在郭老个人的活动史上,更有着不容忽视的地位。”遗憾的是,论者没有详细论述,所说的意义缺乏充分的说服力,现在笔者根据该文内容及编者附记,从三个方面重新考论郭沫若《论“幽默”》的多重意义。

一 对鲁迅《杂论小品文》的遥相呼应

鲁迅在《杂论小品文》中如此写道:

自从“小品文”这一个名目流行以来,看看书店广告,连信札,论文,都排在小品文里了,这自然只是生意经,不足为据。一般的意见,第一是在篇幅短。

但篇幅短并不是小品文的特征。一条几何定理不过数十字,一部《老子》只有五千言,都不能说是小品。这该像佛经的小乘似的,先看内容,然后讲篇幅。讲小道理,或没道理,而又不是长篇的,才可谓之小品。至于有骨力的文章,恐不如谓之“短文”,短当然不及长,寥寥几句,也说不尽森罗万象,然而它并不“小”。

《史记》里的《伯夷列传》和《屈原贾谊列传》除去了引用的骚赋,其实也不过是小品,只因为他是“太史公”之作,又常见,所以没有人来选出,翻印。由晋至唐,也很有几个作家;宋文我不知道,但“江湖派”诗,却确是我所谓的小品。现在大家所提倡的,是明清,据说“抒写性灵”是它的特色。那时有一些人,确也只能够抒写性灵的,风气和环境,加上作者的出身和生活,也只能有这样的意思,写这样的文章。虽说抒写性灵,其实后来仍落了窠臼,不过是“赋得性灵”,照例写出那么一套来。当然也有人豫感到危难,后来是身历了危难的,所以小品文中,有时也夹着感愤,但在文字狱时,都被销毁,劈板了,于是我们所见,就只剩了“天马行空”似的超然的性灵。

这经过清朝检选的“性灵”,到得现在,却刚刚相宜,有明末的洒脱,无清初的所谓“悖谬”,有国时是高人,没国时还不失为逸士。逸士也得有资格,首先即在“超然”,“士”所以超庸奴,“逸”所以超责任:现在的特重明清小品,其实是大有理由,毫不足怪的。

不过“高人兼逸士梦”恐怕也不长久。近一年来,就露了大破绽,自以为高一点的,已经满纸空言,甚而至于胡说八道,下流的却成为打诨,和猥鄙丑角,并无不同,主意只在挖公子哥儿们的跳舞之资,和舞女们争生意,可怜之状,已经下于五四运动前后的鸳鸯蝴蝶派数等了。

为了这小品文的盛行,今年就又有翻印所谓“珍本”的事。有些论者,也以为可虑。我却觉得这是并非无用的。原本价贵,大抵无力购买,现在只用了一元或数角,就可以看见现代名人的祖师,以及先前的性灵,怎样叠床架屋,现在的性灵,怎样看人学样,啃过一堆牛骨头,即使是牛骨头,不也有了识见,可以不再被生炒牛角尖骗去了吗?④

郭沫若在《论“幽默”》中如此写道:

天虚这部《铁轮》,对于目前在上海市场上泛滥着和野鸡的卖笑相仿佛的所谓“幽默小品”,是一个烧荑弹式的抗议。

近代的好些青年人,真真是有点岂有此理!几几乎什么人都要来“幽默”一下,什么人都要来“小品”一下,把青年人的气概,青年人的雄心,青年人的正义,青年人的努力,通同萎缩了,大家都斜眉吊眼地来倚“少”卖俏!我真是有点怀疑,你们的精神是真正健全的吗?

本来“幽默”也是一种性格的表现,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勉强得来,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假装得来的。最高级的“幽默”是一种超脱了生死毁誉的潜在精神之自然流露。子路赴卫难,冠缨被人斩断,当然颈子也一定断了半边,他说“君子死而冠不免”,便结缨而死。肥水之战谢安石对敌百万之众,寂然不动,弹棋看书。这些倒还可算是“幽默”⑤。现在的“幽默”专贩,那一位有这样的本领?稍稍被人警告得几句,便要脸红筋胀,“狗娘养的”破口大骂起来,不要让“幽默”笑断了气罢。

低级的“幽默”,人人都可以假装出来的,被人误解为滑稽,为俏皮的这种“幽默”,在我们学过医学的人看来,每每是一种精神病的表现。它是逃避现实,畏难怕死的一种低级精神之假面。弄得不好,是有送进疯人院的可能的。大抵这种人的社会欲望本来很强,一切虚荣心,利欲心,好胜心,都是不弱于人的,然而遇着了社会的障碍得不到正常的发泄,便自行由外界的现实遮断起来,封闭于自己的内部。在封闭不甚严密的时候,其被禁压了的欲望便流而为有意识的“幽默”,那滑稽的假装行列,有时也会是对于现实的无力的反拨,然而在其本质上不外是对于自己的逃避行为之解嘲,心理学家称之为“合理化”(Rationalization.)。但到这种“幽默”成为了无意识的时候,自我和现实之分裂已经完成,社会也生出了有和他隔离的必要来,便是送进疯人院!

现在的“幽默”家们,尤其年青的“幽默”家们哟!你们要当心,该不是患了早发性痴呆症(Dementia.praecox)罢?

大凡一种病态成为了社会的流行,那是有它的社会的病根存在的,这种病根一祛除了,病态便自然消灭。现今正有不少的医国医世的大国手在拼命的拔除这种病根,然而患了这种病的人,你们该早早警惕,在未入疯人院之前及早治疗,假使没有本领去拔除社会的病根,至少是拔除自己的心中的病根罢。立在国人的立场上,为救你们自己起见,与其长久地“幽默”,我宁肯劝你们去“发泄”。

两相比较不难发现,鲁迅、郭沫若都对当时流行的“幽默”“小品”表达了不满和批评,都通过历史事实发表了对真正的“幽默”“小品”的看法,都分析了“幽默”“小品”流行的原因……鉴于《论“幽默”》写作于《杂论小品文》发表四十多天后,郭沫若难道是在鲁迅影响下写作该文?在笔者看来,这种可能是存在的。

将郭沫若1935年12月10日为《红痣》写作的序言和1936年1月18日为《铁轮》写作的序言对比一下便会发现,尽管时间只相差一个多月,语气却大不相同:前者舒缓、平和,后者急切、焦躁。为了搞清楚其原因,笔者曾反复阅读新近出版的《郭沫若年谱长编》,认为唯有以下一条记载可能与此有关:“本月(1936年1月)受任白戈、林林、陈乃昌、魏猛克等之邀,往东京早稻田聚餐,商议翻译《资本论》等。”⑥在笔者看来,郭沫若有可能在此次聚餐会上不但听到了这些左联成员对《宇宙风》的不满,甚至看见了鲁迅发表在《时事新报·每周文学》第13期(1935年12月7日)上的《杂谈小品文》,于是如此写作了《论“幽默”》。第一个理由是:如果郭沫若不是看见该文后写作,两篇文章不可能有如此多类似的地方。第二个理由是:《时事新报·每周文学》是“‘左联’的最后一个机关刊”⑦,出版后将其寄给东京左联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任白戈、林林等邀请郭沫若往东京早稻田聚餐时带去也是理所当然的。看看以下事例可以知道,该报出版后甚至可能直接寄给过郭沫若:郭沫若看见孔另境化名东方曦发表在《大晚报·每周文坛》1936年11月20日第5版的《文坛“明星主义”》后,于12月9日写作《漫话“明星”》,其中有这样一句话:“文章是续,论的是‘二,文坛“明星”主义’,论理当然还有‘一’,不知又论的什么‘主义’。可惜前一天的报一时寻不出来,也就只好暂时知其‘二’而不知其‘一’了。”⑧由此可以得出以下两个结论:一、尽管当时郭沫若身在日本,却能够收到国内出版的报刊;二、郭沫若收到国内寄来的报刊后,不一定都翻阅——否则就“知其‘一’”了。由此可以推断,“‘左联’的最后一个机关刊”《时事新报·每周文学》出版后,应该会寄给郭沫若。也许是因为鲁迅在发表《杂谈小品文》时署名旅隼或者其他原因吧,郭沫若并没有阅读这篇文章——也有可能是阅读了却没有引起重视。直到与任白戈、林林等聚餐时谈起国内左翼人士对幽默小品文的不满,郭沫若才认真看了该文,并写作了《论“幽默”》。即使没有按期寄给东京左联或郭沫若,任白戈1935年底至1936年初回国时将刊载了《杂谈小品文》的《时事新报·每周文学》第13期带到日本并拿给郭沫若看也有可能。

为了搞清楚这一推断是否正确,笔者查阅了当时东京左联成员的回忆。据查,在此次聚餐会之前,只有任白戈曾经回过上海一次。对此,任白戈有如此回忆:

一九三五年底到一九三六年初这一时间,我们听到了“左联”要解散的消息。东京“左联”的同志都不了解为什么要解散,而且大多数是不同意解散的,大家就要我回上海问个明白。我回到上海,见到周扬同志。周扬同志说,接到“左联”驻“国际革命作家联盟”代表萧三同志来信,说中国要成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左联”就要解散。同时又从外文刊物上看到季米特洛夫在共产国际“七大”上的报告,提出要组织国际反法西斯统一战线,中国应当组织抗日统一战线。看来萧三同志的信是有理论和组织根据的,所以才按照国内国际形势的发展决定解散“左联”来组织一切爱国作家在内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作家组织。我问鲁迅先生是否同意,周扬同志说,鲁迅先生开始不同意,后来同意了。并说萧三的信就是由鲁迅先生转来的。我又问“左联”解散了以后,那里没有党的组织,以后东京那些文艺团体怎么领导呢?周扬同志说要成立一个核心组织,吸收一些够共产党员条件的人参加,将来由党接收。我觉得周扬讲得有道理,再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只在上海住了两三天就返回日本东京去向“左联”的同志作传达,大家因为在国民党白色恐怖下工作,组织性很强,特别是共产国际的威信很高,都同意解散“左联”的意见。接着由我和魏猛克、陈辛人、林林、张罗天五、六人成立了一个核心小组,领导各文艺团体的工作。那时东京的社会科学团体特别多,也需要一个领导核心,就由雷任民、王国权、解树椿、熊唯知等人成立一个核心小组。东京的“文总”既然已经解散,在社会科学方面又成立了核心小组,以后我就不管社会科学团体的事,而着重管文艺团体方面的事。

在这段引文中,任白戈压根儿就没有提他回到东京后与郭沫若等在早稻田聚餐“商议翻译《资本论》等”,也没有提到他们将《杂谈小品文》拿给郭沫若看的事情。任白戈在接受他人采访时,回忆内容与引文基本相同。对此,笔者的解释是:任何一个人在回忆的时候,不但取决于他能够回忆起什么内容,还取决于他打算回忆什么内容。该段引文主要回忆“左联”解散问题,回到东京后与郭沫若等在早稻田聚餐“商议翻译《资本论》等”、将《杂谈小品文》拿给郭沫若看等事情不属于回忆范围——当然也有可能是将这些事情忘记了。很可能在聚餐时,围绕鲁迅的《杂谈小品文》,任白戈、林林等更多谈到了左翼人士对林语堂提倡幽默小品文的不满,受此影响的郭沫若写作时便对当时流行的幽默小品文进行了极其严厉的批评,甚至在文章开头将“幽默小品”与“目前在上海市场上泛滥着和野鸡的卖笑”相提并论。在左联解散意图组织统一战线的当时,这样的批评太过严厉,所以,该文在《时事新报·每周文学》发表时,编者在文后加了一个“附记”以减轻对林语堂的批评并缓和二人之间的关系:“林先生自己也曾表示,当此国难严重之际,谈‘幽默’‘闲适’已经不宜,那么他对于郭先(生——原无)的意见,一定也会同意的。”根据语气可以知道,郭沫若是在很气愤的情况下写作该文的,我们由此可以推断出任白戈、林林等邀请郭沫若往东京早稻田聚餐的时间:如果该文写作于1936年1月18日上午,意味着聚餐时间是1月17日晚上;如果该文写作于1月18日下午或晚上,意味着聚餐时间是1月18日中午。查《郭沫若年谱长编》,1月17日没有任何记载,18日仅有一条记载:“作《论幽默——序天虚〈铁轮〉》。”⑪也就是说,存在郭沫若1月17日或者18日前往东京早稻田聚餐的可能性。由此可知,郭沫若如此写作《论“幽默”》确实是呼应鲁迅在《杂谈小品文》中的观点。如此一来,在论及鲁迅、郭沫若的关系时,我们又多了一件如此重要的事情。

二 对一二·九学生运动的肯定与支持

看看《论“幽默”》中的以下文字可以知道,在此次聚餐会上,郭沫若、任白戈、林林等还交流了对前不久发生的华北事变和一二·九运动的看法:

不要再假装“幽默”了,不要再苟安于偷懒怕难的“小摆设”了,你们把你们的被禁压了的欲望向积极方面发展罢。譬如天虚的这部《铁轮》,虽然是对于你们的一个无言的抗议,然而也是对于你们的一个对症的药方。你们请把你们的被禁压了的社会欲望向更宏大的分野里去展开,升华而为宏大的硕果。你们的抑郁被扫荡,社会的抑郁也可因而被扫荡,这正是救己救人的大事业。

我这样的“叫嚣”,怕会是不投你们所好的罢。但请你们不要生气,用力把你们的理智恢复起来,不要成为了感情的奴隶。如你们定要生气,以你们主张“幽默”而破口大骂,你们须要知道那已经是一种病的发作,如不及早回头,你们是很危险的。

疯人也尽可以打医生,然而那个医生会生气呢?

天虚以一个不满二十三岁的青年费了三年的心血,经了几次的打折,写成了这一部五十万字的《铁轮》,这正是我们年青人的应有的气概,不管他的内容是怎样,已经是我们的一个很好的榜样了。

并不是因为作品的大,我便感服,“大”是不容易藏拙的东西,这部《铁轮》正难免有拙稚之嫌。然而在我看来,拙稚却胜于巧老,年青人是应该拙稚的。譬如有一位三岁的童子而谈出三十岁般的老成人的话,我们与其佩服他是“天才”,宁可毫无疑虑地断定他是病态,那是早老症,是松果腺的发育受了障碍的。

年青的朋友哟,我们来赞美拙稚罢,我们来参加这种精神的膨出运动(Inflation)罢。中国的文艺界应该再来一次“狂飙突进”(Sturm.und.Drang)把一切巧老的精神病态扫荡得一乾二净!!!

笔者的理由是:任白戈1935年底至1936年初回到上海时,华北事变和一二·九运动才发生不久,周扬在谈到解散左联以便组织一切爱国作家在内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作家组织时,不可能不谈到如此重大的事件。即使周扬不谈,当时的中日报刊都有大量报道、评论,时刻关心祖国命运的郭沫若、任白戈等不可能不知道——1936年1月1日出版的《宇宙风》第8期便发表了林语堂的《关于北平学生一二九运动》、陶亢德的《请视学生如乱民》。如此一来,我们完全可以肯定,郭沫若、任白戈等在此次聚餐会上一定谈到了华北事变和一二·九运动。由此可知,郭沫若写作这段文字的原因是:呼吁国内青年向张天虚学习,“来参加这种精神的膨出运动”。在笔者看来,此处的“膨出运动”不过是一二·九运动的隐晦说法而已。

除以上引文外,郭沫若的《论“幽默”》便只剩下以下文字了:

至于《铁轮》的内容,有《铁轮》自己在,同时我把天虚写给我的一封长信也退还了他,劝他连同他的《〈铁轮〉外话》一篇一并发表在我的序后,以节省我介绍的笔墨。不管是赞奖或贬斥,有愿意来品评《铁轮》的人,至少应该把这《铁轮》来回转一遍。

根据这段引文可以知道,郭沫若真正评价张天虚的《铁轮》的文字很少,其原因应该是实在太忙了:根据《前言》落款“一九三六年二月十五日”可以知道,郭沫若应邀翻译的《艺术作品之真实性》的翻译工作尽管已暂告一段落,但是并没有完成,他应该是在翻译《艺术作品之真实性》期间抽空写作《论“幽默”》的。

三 《论“幽默”》编者附记告诉我们的事实等

最后看看《时事新报·每周文学》编者发表《论“幽默”》时写作的“附记”中的以下文字可以知道,此次聚餐会上确实谈到过以上内容:

郭沫若先生寄来这一篇文章,叫我们发表。我们郑重地发表了这一篇文章之后,要附加一点说明。

郭先生久居国外,对于国内文坛的情形,不大明了。譬如林语堂先生主编的《宇宙风》,开初原是继承了《论语》和《人间世》,发扬“幽默”和“闲适”精神的刊物,对于进步倾向的攻击和诬蔑,却比《论语》《人间世》更为激烈,但是他们为了某种原因,也还是去拉郭先生的稿子。郭先生因为不知《宇宙风》的作风如何,答应投稿,因此《宇宙风》上就有起“鼎堂”的连载的自传来。这一件事,曾经引起了许多青年的误会,以为郭先生本是前进的领导者,为什么竟跟反前进的“幽默”“闲适”派合作起来了?

但据郭先生给友人的信中所说,他的投稿《宇宙风》并不是跟他们合作,实则因为:一则,当初不知道《宇宙风》的反进步倾向会那么激烈;二则他还想以自己的进步的精神,友谊地影响林语堂先生和《宇宙风》的读者。

然而郭先生的影响似乎并不被《宇宙风》所接受,所以郭先生的文章始终和攻击进步倾向的“烟屑”并见,合串着“三堂”(知堂语堂鼎堂)会审的喜剧。不过到了后来,鼎堂的自传终于成了不见尾的“神龙”了。

这回郭先生的《论幽默》一文,我们可以当做一篇宣言看。这不但表白了他自己的真正的态度,同时对于“幽默”这东西给了最严正的批判。在鼓舞青年的壮志这一点,尤其重要。

对于过去的林语堂先生,郭先生的这篇文章是会引起不快的。但在最近,林先生自己也曾表示,当此国难严重之际,谈“幽默”“闲适”已经不宜,那么他对于郭先生的意见,一定也会同意的。

当然,现在正是大家都应该站在一条战线上,来共同从事救亡运动的紧急关头,对于林先生,我们很希望他也参加一份工作。我们是诚恳的,坦白的,绝对不愿怀一点成见。但这决不是说放弃互相督促和批评,因为敷衍和客气尤其为我们所深恶痛绝。所以我们更盼林先生来跟我们讨论,却切不要以为我们又限制了他的“自由”,禁止了他的“趣味”。

在该段引文中,编者压根儿就没有交代郭沫若写作该文与《铁轮》的关系,并且强调该文“可以当做一篇宣言看”。该段引文还告诉我们,郭沫若除寄去《论“幽默”》外,还附有一封说明自己投稿《宇宙风》原因的信。假设郭沫若没有看过鲁迅的《杂谈小品文》,不知道国内青年对自己投稿《宇宙风》的不满,不赞同林语堂在国难严重的时候仍然提倡幽默小品文,他便没必要如此写作并寄给《时事新报·每周文学》发表,也没必要在信中如此解释。在“附记”最后两段,编者不忘向林语堂抛去一枝橄榄枝:“当然,现在正是大家都应该站在一条战线上,来共同从事救亡运动的紧急关头,对于林先生,我们很希望他也参加一份工作。”意味着当时左联成员希望大家停止论争,以便“共同从事救亡运动”。由此还可以知道,该文尽管是为张天虚的《铁轮》写作的序言,但郭沫若写作之初便已决定寄到国内发表,因此不能说“转载”。据查,《铁轮》现存两种版本:上海新钟书店1936年5月版、东京文艺刊行社1936年12月版。意味着《论“幽默”》在2月4日出版的《时事新报·每周文学》发表时,《铁轮》尚未出版,单就时间而言,也不能说《时事新报·每周文学》发表的《论“幽默”》转载自《铁轮》。《论“幽默”》收入《铁轮》时,目录题为《郭沫若序》,正文题为《序》。林语堂、陶亢德看见后“为之大怒”的版本是发表在《时事新报·每周文学》上的《论“幽默”》。基于以上原因,笔者建议《〈郭沫若全集〉补编》收入该文时,最好收录发表在《时事新报·每周文学》的版本,而不是《铁轮》中的版本。

《时事新报·每周文学》临近几期的出版时间分别为:第18期1936年1月18日、第19期1936年1月28日、第20期1936年2月4日。写作于1936年1月18日的《论“幽默”》寄到后,从时间上说能够赶在第19期发表,但是,该期是“‘一二八’纪年特辑——作家的感想、意见、回忆”,除署名编者的《前记》外,还发表了郑振铎、关露、邵洵美、荒煤、丽尼、王任叔、方光焘、叶紫、陈子展、谢六逸、崔万秋、孟十还、何家槐、邱韵铎、周木斋、黎烈文、沈起予、徐调孚、史国纲、赵景深这二十人的文章。很明显,郭沫若的《论“幽默”》不适合在该期发表,所以只能发表在1936年2月4日出版的第20期。由此可知,关于该文的发表情况,以下说法要么不准确,要么错误:2月4日上海《时事新报·青光》《时事新报·言林》。

根据以上考证可以知道,郭沫若的《论“幽默”》确实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他对幽默小品文的严厉批评是对鲁迅的《杂谈小品文》的遥相呼应;他呼吁青年们参加“膨出运动”表明了他对一二·九学生运动的肯定与支持的态度;他的《论“幽默”》发表后不久,由于主动致信林语堂、陶亢德呼吁团结:“目前处在国难严重的时代,我们执文笔的人都应该捐弃前嫌,和衷共济,不要划分畛域。彼此有错误,可据理作严正的批判,不要凭感情作笼统的谩骂。(以前的左翼犯有此病,近因内部纠正,已改换旧辙矣)这是我的一点小小的意见。你们如肯同意,我决心和你们合作到底,无论受怎样的非难,我都不再中辍”,所以林、陶二人写作的《我要看月亮》《鼎堂与宇宙风》没有发表,在这以后人们的关注点转向了“两个口号”论争,因此,该文可以视作“三十年代中期‘幽默小品文’论争的尾声”;根据《时事新报·每周文学》编者发表《论“幽默”》时加的“附记”可以知道,在“共同从事救亡运动的紧急关头”,左翼人士已经呼吁“大家都应该站在一条战线上”,因此,这场还未发生便已停止的论争可以看作“三十年代后期文艺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形成的先声”。由此可知,王大明对《论“幽默”》意义的评价不但有道理,并且还少发现了两个意义:一、以后人们在论及鲁迅、郭沫若的关系时,可以增加一个郭沫若写作该文与鲁迅的《杂谈小品文》遥相呼应的事例;二、以后人们在论述郭沫若对一二·九学生运动的态度时,可以引用《论“幽默”》中的相关文字。

注释:

① 该期出版时,刊期写作“第十二期”,有误。

② 陶亢德:《知堂与鼎堂》,《古今》1943年第20~21期合刊。

③ 王大明:《“三堂之争”试探》,《郭沫若研究学会会刊》1982年第1期。实际上不能称为“三堂之争”:林语堂的《我要看月亮》并未发表,知堂得到陶亢德“询鼎堂究是何等样人”的信后是如此回信的:“鼎堂相见大可谈,唯下笔时便难免稍过,当作个人癖性看,亦可不必太计较,故鄙人私见以为互讦恐不合宜,虑多为小人们所窃笑也。”

④ 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杂谈小品文》,《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31~432页。

⑤ 收入《铁轮》时为“要这些才是真正的‘幽默’”。

⑥⑪ 林甘泉、蔡震主编《郭沫若年谱长编》第2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592、589页。

⑦ 陈子善、王自立:《“左联”的最后一个机关刊——〈时事新报·每周文学〉》,《中国现代文艺资料丛刊》第5辑(“左联”成立五十周年纪念特辑),新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107页。

⑧ 郭沫若:《漫话“明星”》,《大晚报·每周文坛》1936年12月18日第5版。孔另境化名东方曦写作的《秋窗漫感·(一)文坛禁地闲人莫入主义》发表在《大晚报·火炬》1936年11月16日第5版。

⑨ 任白戈:《我在“左联”工作的时候》,《左联回忆录》,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299页。

⑩ 《访问任白戈同志》,《新文学史料》1978年第1期。

⑫ 郭沫若:《前言》,《艺术作品之真实性》,[德]卡尔著,郭沫若译,质文社1936年版。

⑬ 王大明:《“三堂之争”试探》,《郭沫若研究学会会刊》1982年第1期。

⑭ 龚济民、方仁念:《郭沫若年谱·上》,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07页;蒙树宏:《〈铁轮〉史话》,《蒙树宏文集》第4卷,云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2~33页。

⑮ 《〈时事新报·每周文学〉目录》,《中国现代文艺资料丛刊 第5辑(“左联”成立五十周年纪念特辑)》,新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113~114页。

⑯ 王锦厚:《郭沫若和这几个“文学大师”》,四川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94页;陆陆编著《第一流的幽默家——林语堂》,中国工人出版社2015年版,第214页。据《每周文学》主要负责人之一的王淑明回忆,《每周文学》与《青光》的关系是:“《时事新报》每日四大张共十六版,《青光》占半版,每天都有;出《每周文学》时,《青光》停刊,刊头则写为:《青光·每周文学》。”(王淑明《我与“左联”二三事》,《左联回忆录》,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349~350页。)

⑰ 蔡震:《郭沫若生平文献史料考辨》,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176页;林甘泉、蔡震主编《郭沫若年谱长编》第2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589页。《言林》是《立报》的副刊,“由当时的复旦大学新闻系主任、教授谢六逸先生负责主编”(何明扬《谢六逸与〈立报·言林〉》,何明扬《贵州版史研究(贵州近现代史研究文集之三)》,贵州省史学学会近现代史研究学会编,1997年,第185页)。1935年11月5日,郭沫若致谢六逸信发表于《立报·言林》(林甘泉、蔡震主编《郭沫若年谱长编》第2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579页)。

⑱ 郭沫若:《作家书简(二)》,《宇宙风》乙刊1939年第2期。

猜你喜欢
杂谈新报左联
“左联”党团书记考论※
四十年“左联”研究情况流变新见
——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为例
06、07、08合刊
05、06、07、08合刊
Sundry Features of Halloween 杂谈万圣节
鲁迅人格就这样渐高渐大
螺栓紧固杂谈
在“商”就要在“言商”上有新作为——浙中新报着力做好“商”报道的探索与实践
本月杂谈
期刊的左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