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佚文三则

唐东堰 辑校

笔者在翻阅民国旧刊物时发现了几篇沈从文的佚文。它们虽简短零碎，却记录了沈从文特定时期的心境和思想，对于更加全面了解沈从文亦有一定的价值。现将其刊录如下，以供沈从文研究者参考。因笔者认知有限，或为人先发现也未可知，若然，则以先发者为准。

一 《“关于哀悼志摩的通讯”》①

冰森我兄：

在济车站路上见赓虞一面，因未知彼特为志摩事来济者，故当时乃错过分手。十日来新习惯使人常若有所失，向各方远处熟人通信，告其一切过去，亦多有头无尾。六日纪念刊，恐赶不及安置弟之文章，因照此情形看来，欲用文字纪念志摩，实不知如何着手，糊糊涂涂，亦大可怜也。

弟从文十二月，一日

二 《我所希望于〈中国青年〉者》②

编者先生：贵刊内容如能选择世界青年学者艺术家新发现、发明，创作加以介绍，似更好，因现代数学、物理似多三十内人特别成就，即现代音乐诗歌与图画，少壮也有其成就也。

沈从文

三十六年六月七日于北京大学

三 《学生下乡》③

战事向南发展、长沙地方某一时会成为一个军事区域。年假在即、上万青年学生集聚在这个大都市里、若不设法分散、受空袭之时、损失未免太大、不受空袭、住下来也不必需。因此当局有集中训练、预设经过短期训练后、就把这班青年学生打发乡下去、作救国保家运动。照原则来说、这种计划值得赞美、可是从办法稍加研究、似乎很可商量。

要学生回家容易、要学生把当局计划带到乡下去、一一实行、期望引起良好的作用、并不容易。倘若照一个朋友所说、这些青年朋友回去不特作抗敌宣传、这将充区长、乡长、副乡长、保安队长、结果恐怕不太好。这问题办地方行政的知道、办教育的知道、办党的尤其清清楚楚知道、大家虽明白、到举行这类集中训练时、还是照样作去。实由于大家都是徒有“理想”而不肯承认“事实”、例如教育学生、不注意受过城市教育的学生是什么情形、谈乡村改造、不肯就乡村能改造处着手改造、想获取群众、领导群众、结果且从不会用简单易行方式接近群众。即忽略事实、纵使有详细办法、到应用时当然不合用。更有些计划极抽象、侧重文字的漂亮、举办时不能有好结果、自在意中。

青年朋友把一切事情看得比较简单、这时节下乡运动大致可分作两派：有的勇气勃勃、以为一到家乡就可以放手做事。有的却在心中发生疑问、不知当局用意究竟是要他们“做点事”、还是要他们“回家”？因此有的乐观、有的悲观、乐观或悲观二而一。会去做事将不免到处碰头、劳而少功。这不是预言、不过个人对城市和乡村学生和农民两方面的认识、比较得来一个可能结论罢了！

著者是湘西人、即以湘西情形论、湘西地方除了几个和大水码头接近的县份、人民有点工业社会生活外、其余大多数地方、人民安顿在农村社会状态里、举行一种新政、合办一件事业、大而至于募集粮资、征丁、小而至于出分子办土地会、打波司、想推行得动、办得好、第一条件就是主持得人、主持人必得在那里先使人发生信仰、他信你个人、就能信你要做的事、还信仰大部分建立在个人道德、学问、经历上、并不全在劳动上、负责的想尽责、就必需先得人信仰、试想想、青年学生年幼的还只十四五岁、年长的不会过二十五岁、初初回到家乡去、按照他们平时在城市中所学、所知、所经验、加上一年半的特殊训练、能不能得到家中的老学绅、老农、掌柜老板的尊敬信服。若办不到、要他们去做区长乡长、想在其他方面引起良好作用、能不能走得通、走不通、勉强作去、冲突摩擦不可免、力量浪费到这上面的必多。扩大到将来、十年前旧事或许重演、爱青年朋友者反以害之。吾湘父老贤达、对于过去痛苦记忆、想来未必即已尽忘。

如此说来、青年朋友下乡运动岂不是全无意义。这不是我作这篇文章的意思、我认为下乡运动应该作、但办法得从小处作、平易处作。下乡目的是改造乡村、使乡村适合于当前的需要、在后方抽丁时不规避、在前线不为敌人作汉奸利用、明白国家之所以存在、有何意义、并明白抗战之利益、自卫之必需。要达到这个目的、得遵守一个原则。这原则如下：

下乡教育乡下人时、先得谨慎小心接受乡下另一种良好的教育、下乡作宣传时、所谓宣传不应侧重纯粹说教、宜作为社会服务。

能遵守这个原则、方可望得到好影响、不遵守这个原则、很容易变成官家抗敌的装潢、不特无益、实在有害、害处显而易见、除浪费国币还闹得乡下人鸡犬不宁。若青年朋友个人行为方面少约束、不自然、或急于事功、不择手段、且会引起反感、一切事都办不了。

所谓乡下人良好的教育是勤苦耐劳、诚实俭朴、肯早起、做事负责、无不良嗜好、知敬长尊贤。社会服务态度是遇事热心帮忙、用热枕取得他人友谊和信赖。这两点从表面看、都极平凡、极小、而且进行收效都比较慢。实际倒是乡下人做事的唯一法门。青年朋友下乡时若能努力做到使多数乡下人得一觉得由城里闾来的先生们、不特得懂得城里许多事、而且还懂得乡下事、做人做事又可靠、可信、要办什么自然办得到好。若还一点不注意、只带着一堆油印、石印、铅印、标语口号、行动纲要、以及一种空洞的理想、无节制的热忱、回去作救国保乡运动、结果不是青年人失望、就是乡下人倒霉、到那时时节、再来作补救、恐怕敌寇早已深入、来不及了。

这问题近于技术问题、问题小、可是不特值得青年朋友们三思、还值得目前负责集中训练的当局注意、正因为下乡的需要真正在乡下工作、不如此、人下得了乡、理想计划实在无从下乡。

注释：

① 刊于北平《晨报》副刊《学园》“哀悼徐志摩专号”，1931年12月。2004年，解志熙和王文金两位先生在编辑《于赓虞诗文辑存》时也发现过此篇通讯，由于当时没有辑录，故笔者仍将它刊录出来，以供其他研究者参考。

② 刊于重庆《中国青年》1947年第5号的“读者投书”栏目。

③ 刊于长沙《力报》1938年1月4日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