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佚序《中国与日本的文化关系》考述※

2019-10-26 03:23汤志辉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支那序跋序文

汤志辉

内容提要:本文对新发现的周作人给于式玉女士写的序文《中国与日本的文化关系》做了考释。首先叙述周作人为何给于式玉作序,并探讨了两人之间的交游,再论述该序文的价值及意义,认为序文体现了周作人对中日文化关系的新思考,其中将日本的中国研究分为“支那学者”与“支那通”两种类型,并提出中国的国学研究还要借助外邦的支那学,是“学人之耻”的问题。因此,这篇序文对了解周作人的交游及对中日文化关系的态度,有重要意义。

1980年代以来,钟叔河先生对周作人著作的编辑出版,做出了重要贡献,其编订的《周作人文类编》《知堂书话》《知堂序跋》《周作人散文全集》等,嘉惠学林,功德无量。他在《知堂序跋·编者序》中说:“我在选编《知堂书话》时写过一篇序文,说‘周氏的序跋文本来也属此类,因系为自己或友人而写,更多感情的分子,而且数量也不少,故拟另成一集,作为《书话》的续篇’,结果就是这本《知堂序跋》,共收文二百二十一篇,篇数等于一九三四年出版的《苦雨斋序跋文》四倍还多,周氏一生所写的序跋文,在这一册中,大约包罗无遗了。”①《苦雨斋序跋文》因是1934年出版,只收了75篇。此后周作人还写了许多序跋文,钟先生将其编为《知堂序跋》一书,计221篇,如其所言“大约包罗无遗了”②。但也只是“大约”,新材料还是有发现的可能。

最近,笔者在查阅《益世报》时,发现一篇题为《中国与日本的文化关系》的文章,副标题为《于式玉女士编〈日本期刊卅八种中东方学论文篇目附引得〉序》,署名“周作人”。查阅周作人的相关资料,发现该序文既不见于周作人自编文集及今人编订的各种周作人文集,也不见于其年谱、著译目录、日记、书信等文献资料,同时此前对周作人佚文的辑校文章中,亦未发现此文。③因此,该序文当是佚文无疑。

序文篇幅不长,全文照录如下——

中国与日本的关系将来究竟如何,这个问题目下很不容易解答。就现今的政治状态说,无论如何看不出什么可以和解的途径,但是从向来的文化关系上看时,两者之间具有甚深的因缘,轻易要割也是割不断的。我们本来无须多去扳认亲戚,特别是在自己落魄的时候,不过事实仍是事实,世界文化关系中最奇特的例中日确是其一。这关系多么密切,却又多么疏远!日本古代的文字学艺以至政治制度差不多全以中国文化为基本,但这个关系又全是友谊的,与一般由于征服而发生的文化接触经路截不相同,这种情形在历史上很不多见,只有中国在晋唐时代与印度的关系略可相比。中国不曾替印度保留下多少古文化,但是接连的译出了几千卷的经典,又代办了极东的传道事业,这个工作也颇不小,日本则直接保存了中国的好些文物,从前夏曾佑钱恂两先生在东京散步,看见店家招牌的词句和写法,往往相顾赞叹,以为都有唐代的遗风,正不是什么夸张的话,一方面现今支那学的研究也很发达,颇令明达的中国学者有感到压迫之叹,这又是二者不同之点。日本今日虽有席卷东亚之志,看中国不在眼里,可是旧债还是不能抵赖,就是那些王道啰膺惩啰新鲜口号也跳不出中国陈腐的圈套,中国对于侵略者固有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之感,但若是救亡工作中不废学术,那么在日本的中国古文化之资料及其研究成绩似乎也就不能恝然置之,有时实在还须积极的加以注意才对。这样情形的所谓孽缘(Kusare-en)大抵自明清以来便已如此,不过到了现在才算顶是明显罢了。

日本关于中国的研究大概可以分作两大类,其一是支那学者的工作,其二是支那通的工作。或者再具体一点说,其一是为学术的,虽然在思想方法上稍有新旧之分,但是目的在于求知则是一样,其二,可以说是为实用的,而其实用又是拓殖的准备,所调查研究者大率以经济风俗社会制度为多,其成绩当然也还不差,可是居心却不可问了。此外还有后藤朝太郎,井上红梅,中野江汉,加贺文子等人,也写好些关于中国的文章,不过是找点材料说明中国之下劣,作为应当膺惩的佐证罢了,这些可以按下不提。我们中国未免也是太不肖,不但对于有这样重要关系的日本未曾加以切实的研究,就是自己的文化也不大关心,近来甚嚣尘上的国故整理不知道比以前汉学家的业绩能够超过多少,到了现在研究国学的人还不得不借助于外邦的支那学,这实在是学人之耻,可是临渊结网胜于自弃,只看有此意气否耳。可惜中国平日对于日本学术界不甚注意,大多数论文又散见历年杂志中,殃苦难于检索,更使学子无从取材。于式玉女士此次就燕大图书馆所藏定期刊物数十种录取东方学论文分类编为引得,可以补此缺陷,学子如能利用之,其裨益当非浅鲜也。民国二十二年九月十日,周作人识于北平。④

该文发表于1933年11月23日《益世报》(第6305号)“社会思想”副刊上,该副刊由燕京大学政治系教授张东荪主编,张东荪是周作人在燕京大学的同事。在文章的篇末,有“编者按”介绍该书的一些基本情况,“本书为燕京大学引得编纂处《引得》特刊之六,本年九月出版。……十六开本,报纸者价四元,西洋八十磅重宣纸者价五元五角。本书除周先生序文外,有田洪都先生序,列举日本研究中国之机关及刊物各种名目,亦为留心两国文化关系者所应注意”。接下来又介绍了燕京大学“引得编纂处”的工作情况,因不在本文论述范围之内,故此不赘述。笔者后来又查找到于式玉编的《日本期刊三十八种中东方学论文篇目附引得》一书(笔者按:周作人文章中书名用的是“卅八”,实际书名是“三十八”)如上所言,除了周作人的序文外,还有田洪都⑤的序言,周序在前,田序在后。田序叙述了中国对日本研究的不足,日本受中国文化的影响以及有关中日之间的研究,中国远远落后于日本,因此,才会有于式玉这部书的编成,以期加大中国对日本的研究。⑥笔者对照书中周作人的序文与《益世报》中所刊题为《中国与日本的文化关系》的序言,除报刊上有题目之外,正文无区别。文学研究者主要关注的是《益世报》的文学副刊,而周作人此文发表在“社会思想”副刊上,同时,于式玉主编的这本书为东方学研究的学术书籍,发行数量少,保存至今就更少了。所以,周作人这篇序文很少有机会被文学研究者注意。

那么,于式玉是何人?周作人为什么会给她编的书作序呢?于式玉,山东省临淄县葛家庄人,1904年10月29日出生于书香之家。父亲于明信为清末举人,后被清政府送到日本留学,回国后在济南开办新学堂,是民国初期山东四大教育家之一。于式玉自幼熟读四书五经,1919年小学毕业,入山东省立第一女师学习。1924年赴日就读日本东洋音乐学校钢琴科。1926年入日本奈良女子高等师范就读,1930年毕业回国,任教于燕京大学、北平女子文理学院,讲授日本史课程,并在燕京大学图书馆日文部从事编目工作,同年与李安宅结婚。1937年与李安宅同往甘肃藏区,在拉卜楞寺从事边疆教育。1942年赴成都,任华西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兼华西边疆研究学会研究员。1946年受哈佛燕京学社图书馆馆长裘开明之邀,赴美国哈佛燕京学社汉和图书馆从事日文书编目。1949年8月赴英与李安宅会合,10月回国。同年12月,参与组建解放军第十八军政策研究室,参与筹办昌都小学、拉萨小学。1956年任职于西南民族学院。1959年任四川师范学院教授。1969年8月6日,因病逝世。著有《于式玉藏区考察文集》等,编有《日本期刊三十八种中东方学论文篇目附引得》等。⑦从这份简历可以看出,于式玉出身书香世家,早年留学日本,在日本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回国后在大学开设日本史课程,可见其对日本文化有深入的了解与体验。这与周作人早年的求学经历颇为相似,两人对日本文化都有精通之处。良好的家庭背景、相似的求学经历以及共同的文化爱好,使于式玉更加容易受到周作人的关注和认可,于式玉也会因为这些共同的经验和爱好而愿意与周作人交往。

1922年3月,周作人在胡适的介绍下,接受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的邀请,于本年8月就任燕大国文系现代部主任一职,开始在燕京大学讲授新文学和翻译训练,直到1931年8月,持续近十年之久。⑧1930年3月,于式玉从日本奈良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毕业,因李安宅建议回国至燕京大学图书馆工作,担任日文部主任。此时,周作人还在燕京大学授课,“每星期里分出四个下午来,到燕大去上课”⑨。于式玉与周作人成了燕大的同事,他们之间也开始有了一些交往。据笔者查阅周作人日记所知,1930年5月27日,周作人收到于式玉写给他的信,29日周作人就给于式玉回了信。⑩这是于式玉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周作人的日记中,是周作人与于式玉交往之始。现在已无从知道这些信件的内容,但从于式玉刚入燕大就给周作人写信,也可看出她希望认识周作人的迫切期待。6月3日,周作人又收到于式玉的信。⑪两人之间的来往从书信交流到亲自拜访,可见关系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7月13日,于式玉拜访了周作人。⑫12月2日,于式玉兄长于道泉致信周作人,3日,周作人即回信于道泉。⑬1932年1月7日,周作人收到李安宅信。⑭1月22日,周作人致信李安宅。⑮9月11日,“下午李安宅君夫妇来访,以书二册见赠”⑯。此二册书推测当为李安宅1931年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译著《交感巫术的心理学》及专著《〈仪礼〉与〈礼记〉之社会学研究》,因为此时李安宅只出版了这两册书,于式玉尚未出书。周作人作为一名杂家,对这两册书中的内容会很感兴趣,尤其是前者关于巫术的,周作人就写过不少这方面的文章。李安宅夫妇专门拜访周作人并赠书,说明他们对周作人颇为敬重,两家关系相当不错。从周作人日记的记载看,于式玉一家与周作人多有来往。这只是周作人日记中的零星记载,事实上他们之间的交往可能远要多于此。对日本文化的共同爱好,又是同事关系,平时多有交往,作序的书籍又与中日文化的促进极其相关,那么,周作人给于式玉作序也就顺理成章了。关于此序文的写作过程,查周作人日记,1933年9月6日“于式玉女士来访”⑰,于式玉的这次造访周作人,很可能就是希望周作人为她编的书作序。四天之后,也就是9月10日,周作人有信寄给于式玉,⑱信件的内容应是写好的序文,因为序文末尾显示完成的日期就是这一天。

周作人喜欢读序,也喜欢写序,除了给自己的文章作序之外,还喜欢给别人写序。对于序,周作人说:“小时候读书不知有序,每部书总从目录后面第一页看起。后来年纪稍长,读外国书知道索引之必要与导言之有益,对于中国的序跋也感到兴趣。……因为我喜欢读序,所以也有点喜欢写序;不过,序实在不好做……做序是批评的工作,他须得切要地抓住了这书和人的特点,在不过分的夸扬里明显地表现出来,这才算是成功。”⑲对于如何写序,周作人也有一套自己的看法,他在《看云集》“自序”中说:“做序之一法是从书名去生发,这就是赋得五言六韵法。……这个我想似乎不大合式。其次是来发挥书里边——或书外边的意思。书里边的意思已经在书里边了,我觉得不必再来重复的说,书外边的或者还有点意思罢。”⑳周作人的序跋极具个人特色,他说:“我写序跋是以不切题为宗旨。”㉑钟叔河十分欣赏周作人的序跋,他曾评价道,“周作人最反对‘就题作文,各肖口吻’。他的序跋,实践了他自立的法度,从来不‘赋得’,不‘重复’。他不是‘就题’,而是‘借题’,是‘借题发挥’,发挥自己对中国文化思想问题的见解”㉒。周作人给于式玉所作的这篇序,体现了他对序文的独特理解。在序文中,周作人并没有去介绍该书的特点,而只是由该书是关于日本的东方学研究这一特征,转而去谈中日文化关系,在最后点出该书的用途。如果从对书和作者的介绍而言,周作人无疑是没有切题。他既没有介绍书的内容,也没有谈及于式玉的为人与为学,而是就此引出一个更宏大的话题,从中日文化关系上去提及该书所做的文化贡献。

具体到该序文的内容,虽只短短一千多字,但包含了不少信息,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可以见出周作人对于中日关系的态度和看法。周作人因早年留学日本,又娶了日本太太,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思想文化,都可称之为“知日派”。周作人对于日本的态度和看法,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社会环境的变化而有所改变。1933年9月,写这篇序文时,周作人认为中日关系“无论如何看不出什么可以和解的途径”,对中日关系的和解持悲观态度。自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中日关系全面恶化,又经历“一·二八”、塘沽协定以及日本扶持溥仪建立伪满洲国等事件后,日本想要吞并中国的意图已经相当明显。面对这种敌我相对,誓不两立的政治形势,周作人对中日之间的关系变得悲观,认为中日很难和解,确实双方最终走向了战争。周作人对中日之间的现实关系有比较清醒的认识,可惜的是这种认识并没有使周作人后来走上抗日的道路,反而走向了附逆。现实关系虽然很紧张,但周作人认为,中日“从向来的文化关系上看时,两者之间具有甚深的因缘,轻易要割也是割不断的”,而且“日本古代的文字学艺以至政治制度差不多全以中国文化为基本,但这个关系又全是友谊的,与一般由于征服而发生的文化接触经路截不相同”。对于中日交恶,日本入侵中国,周作人还认为“若是救亡工作中不废学术,那么在日本的中国古文化之资料及其研究成绩似乎也就不能恝然置之,有时实在还须积极的加以注意才对”㉓。救亡不废学术,对于日本的文化和学术要了解和研究,而不是对日本一味地诋毁和排斥,真正做到知己知彼,这是周作人识见的过人之处。在此之前,对于日本文化周作人就颇为重视,认为“中国在他独殊的地位上特别有了解日本的必要与可能,但事实上却并不然,大家都轻蔑日本文化,以为古代是模仿中国,现代是模仿西洋的,不值得一看”㉔。对于中国人轻视日本文化,周作人是持批评态度的,“中国人原有一种自大心,不很适宜于研究外国的文化,少数的人能够把它抑制住,略为平心静气的观察,但是到了自尊心受了伤的时候,也就不能再冷静了。自大固然不好,自尊却是对的,别人也应当谅解它,但是日本对于中国这一点便很不经意。我并不以为别国的侮蔑我,我便不研究他的文化以为报,我觉得在人情上讲来,一国民的侮蔑态度于别国人理解他的文化上面总是一个极大障害,虽然超绝感情纯粹为研究而研究的人或者也不是绝无”㉕。周作人在序文中延续了这一思想。即便日本侵略中国,但也不应该就此放弃对日本文化的研究。周作人也践行了他这一思想,在20世纪30年代写出了大量关于日本文化的文章。

其次,该序文的价值还在于周作人对日本的中国研究进行了分类,对不同目的与动机的研究要区别看待,看到了日本人居心叵测的一面。序文中将日本关于中国的研究分为两大类:一是支那学者,这一类主要是进行学术研究,其目的在于求知;另一类是支那通,这一类主要是为实用,通过调查中国的经济、风俗、社会、制度等,为日本在中国的殖民扩张服务。周作人认为,对于第二类的中国研究,需要认清他们的真正面目,对于他们的居心要格外注意。实际上,周作人在此前也注意到了日本的支那通与浪人在中国所犯的诸多可耻之事。在《日本与中国》一文中,他谈到“日本人来到中国的多是浪人与支那通,他们全不了解中国,只皮相的观察一点旧社会的情形,学会吟诗步韵,打恭作揖,叉麻雀打茶围等技艺,便以为完全知道中国了,其实他不过传染了些中国恶习,平空添了个坏中国人罢了。别一种人把中国看作日本的领土,他是到殖民地来做主人翁,来对土人发挥祖传的武士道的,于是把在本国社会里不能施展的野性尽量发露”㉖。到了写这篇序文的时候,周作人将此前对日本人的中国研究进行了总结归纳,分出了上述的两种类型。这是周作人对在中国的日本人有充分了解的前提下,才做出的判断。他对日本的中国研究所持的态度,并不是像当时一些带有强烈民族主义倾向的学者那样一味的排斥,也不是盲目的推崇,而是较为理智的区别对待。这一思想主张符合当时日本在中国的实际情况。

最后,周作人对中国学人提出了自省的要求,不仅要反思对有重要关系的日本为何不曾有切实的研究,还要反思为何对自身的文化也并不关心,最终造成了“现在研究国学的人还不得不借助于外邦的支那学,这实在是学人之耻”这样的局面。周作人在序文中提到了当时中国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一部分有民族自尊心的学者已经感到,研究中国学问需要借助外邦的支那学,而且中国学的研究中心不在中国而在欧洲与日本,这是中国“学人之耻”。陈寅恪与傅斯年等学者对这一现象也感到很焦虑,1929年,陈寅恪在《北大学院己巳级史学系毕业生赠言》一诗中提到:“群趋东邻受国史,神州士夫羞欲死。田巴鲁仲两无成,要待诸君洗斯耻。天赋迂儒自圣狂,读书不肯为人忙。平生所学宁堪赠,独此区区是秘方。”㉗这首诗就提出了在东西方“学战”中的“学人之耻”问题。这虽是学术界的问题,但却隐含着一种国际竞争,而且在学术竞争的背后是国家民族的竞争。尤其到了1930年代日本入侵中国后,学术问题也就变成了所谓的“学战”。周作人有感于日本支那学研究的成绩,反观中国自身的国学研究,并未取得什么成绩,还不得不借助于外邦的支那学,认为这是“学人之耻”。在序文的结尾,周作人提到了于式玉编的这部引得,对于熟悉了解日本学术界的东方学研究有重要作用。

周作人对日本的态度正如日本学者木山英雄所言“周作人关于日本及日本文化的议论,好意与非难两面贯穿其中,而且此两方面常常相互抵触,呈现复杂之态”㉘。周作人对于日本的情感也就相当复杂,在审美情趣、文化心理及日常生活等方面,周作人对日本都有精到的理解和体验,也非常欣赏,但在意识到自己的国族身份之后,面对日本的侵略野心,周作人对日本又会表现得相当反感。他曾公开表示对日本的喜爱,在《日本浪人与〈顺天时报〉》一文中,周作人有一番这样的自白,“老实说,日本是我所爱的国土之一,正如那古希腊也是其一。我对于日本,如对于希腊一样,没有什么研究,但我喜欢它的所有的东西。我爱它的游戏文学与俗曲,浮世绘,瓷铜漆器,四张半席子的书房,小袖与驹屐,——就是饮食,我也并不一定偏袒认为世界第一的中国菜,却爱生鱼与清汤。是的,我能够在日本的任何处安住,其安闲决不下于在中国。但我终是中国人。中国的东西我也有许多是喜欢的,中国的文化也有许多于我是很亲密而舍不得的”㉙。但是,在中日交恶的情况下,日本的浪人到中国来横行霸道并制造荒谬言论,这些都引起周作人的极大反感,因此对于日本“可爱的就爱,可恨的就恨;似乎亲日,似乎排日,都无不可,而且这或者正是唯一可行之道”㉚。从周作人关于日本的论述中,可知他是“远离某种成见和利害关系,基于对‘生活与艺术自身’的热情”㉛,对日本采取理性的态度。“我们固然不当以国际的旧怨而轻蔑日本的文化,却也不能因耽赏它的艺术而容忍其他无礼的言动。”㉜这是周作人对日本的基本态度。

综上所述,周作人的这篇序文《中国与日本的文化关系》是他对中日文化关系的新思考,既承续了“语丝时期”对日本文化的态度与观点㉝,也有1930年代产生的新看法与新感受。周作人将日本的中国研究分为“支那学者”与“支那通”两种类型,对他们采取分别对待的态度,并认为支那学者正当的学术研究,仍要引起中国学人的注意,并吸收他们的研究成果,为我所用。1931年,中日关系交恶之后,在国内一片反日的声浪中,这种理性的思想颇为难得。序文中对研究国学的人还要借助于外邦的支那学,周作人认为这是“学人之耻”。这一思想与当时一批忧国忧民的学人如陈寅恪、傅斯年等有相通之处。他们都为“东方学”的中心在西方而感到焦虑,要在与西方及东瀛的“学战”中,获得民族的自尊心与自信心。那么,这篇佚序对了解周作人的交游以及对中日文化关系的态度,都有重要的意义。

注释:

①㉒ 周作人:《知堂序跋·编者序》,钟叔河编订,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页。

② 钟叔河先生编订的《知堂序跋》一书,据笔者所知,至少有四个版本,分别为1987年岳麓书社版、1997年海南出版社版、2004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版、2016年岳麓书社版,所收周作人序跋文计221篇,均未收入本文提到的《中国与日本的文化关系》。

③ 近年来,对周作人佚文的发掘,主要有裘士雄、张铁荣、张菊香、姜德明、汪成法、刘涛、徐从辉、葛涛、王翠艳、赵国忠、宫立等学者,文章主要刊于《鲁迅研究月刊》《新文学史料》《现代中文学刊》《文教资料》等刊物,此不一一例举。在这些发掘的文章中,都未提及此序文。

④㉓ 周作人:《中国与日本的文化关系》,《益世报》1933年11月23日。

⑤ 田洪都,字京镐,武昌文华图专毕业,后赴美留学,在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部任助理。1928年接任洪业代理燕京大学图书馆主任,1931年被正式聘为图书馆主任,直至1941年太平洋战场爆发。田氏致力于改进和推动燕大图书馆各项业务工作,为燕大图书馆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其中支持于式玉编辑出版东方学论文篇目方面的引得,即是一例。

⑥ 参见田洪都《日本期刊三十八种中东方学论文篇目附引得·田序》(于式玉编,引得编纂处校订),燕京大学图书馆,1933年。

⑦ 关于于式玉的生平,参见汪洪亮《李安宅、于式玉先生编年事辑》,《民族学刊》2013年第6期。

⑧ 周作人在燕京大学的教学及文学活动,参见王翠艳《思想遇合与人事机缘——周作人任教燕京大学缘由考辨》,《文学评论》2013年第1期,胡楠《文学教育与知识生产:周作人在燕京大学(1922—1931)》,《现代中文学刊》2014年第1期,以及笔者的博士学位论文《民国时期的教会大学与新文学》第二章第二节“周作人与燕京大学的新文学教育”,南京大学,2016年7月。

⑨ 周作人:《知堂回想录》,止庵校订,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68页。

⑩⑪⑫⑬⑭⑮⑱ 参见鲁迅博物馆藏《周作人日记》(影印本)(下),大象出版社1996年版,第67~68、70、88、156、175、182、487页。

⑯⑰ 鲁迅博物馆藏:《周作人日记》(影印本)(下),大象出版社1996年版,第301、485页。

⑲ 周作人:《〈燕知草〉跋》,《知堂序跋》,钟叔河编订,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92页。

⑳ 周作人:《〈看云集〉自序》,《知堂序跋》,钟叔河编订,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71页。

㉑ 周作人:《苦茶随笔》,止庵校订,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页。

㉔㉕㉖ 周作人:《日本与中国》,《京报副刊》1925年10月10日。

㉗ 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增订本)(上),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版,第103~110页。关于向日本学习国史所感到的“学人之耻”,陈寅恪在《吾国学术之现状及清华之职责》一文中还提到:“东洲邻国以三十年来学术锐进之故,其关于吾国历史之著作,非复国人所能追步。昔元裕之、危太朴、钱受之、万季野诸人,其品格之隆汙,学术之歧异,不可以一概论,然其心意中有一共同观念,即国可亡,而史不可灭。今日国虽幸存,而国史已失其正统,若起先民于地下,其感慨如何?”(《金明馆丛稿二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3版,第361~362页)

㉘㉛ [日]木山英雄:《周作人与日本》,刘军译,《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9期。

㉙㉚㉜ 周作人:《日本浪人与〈顺天时报〉》,《语丝》第51期,1925年11月2日。

㉝ 参见张铁荣《周作人“语丝时期”之日本观》,《鲁迅研究月刊》1994年第3、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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