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 望
新中国成立初期,即20世纪50年代中期至60年代中期,“新中国现实主义”在中国画的创作中被突出强调,出现了下乡写生、集体创作等新的中国画实践形式。至1956年,固守传统形式、技法,被动表现新主题的保守主义创作思潮,与忽视优秀传统资源、不尊重艺术发展和创作规律的虚无主义之间的问题得到充分讨论。李可染、石鲁等中青年画家脱颖而出。而以“传统出新”为创作取向的潘天寿、傅抱石等画家也通过进一步发掘利用优秀传统资源,积极领悟、把握时代方向,在近代中国画实践方法基础上加以调整,创造与新主题相适应的艺术表现形式,创作出了一批受到人民喜爱、得到党和国家高度认可的重要作品。
其中,潘天寿除了在艺术创作中的努力外,还通过其作为中国画学院教学重要主导者的身份,及时调整教学方向和大纲内容。他在1957年提交了《中国画系分科计划草案》,主张进行中国画人物、山水、花鸟分科教学改革,并很快在全国各大美术院校推广施行;重新制定教学大纲,将诗词、书法、篆刻、画论等科目引入中国画学院教学课程体系;提拔任用一批优秀青年教师,培养了一批优秀学子,为20世纪70年代以后的中国画发展保留了人才的火种。潘天寿这一时期在创作与教学两方面的艺术实践方法论是统一在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画实践方法体系中的,我们也就可以由考察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潘天寿中国画实践方法,以点带面地窥见这一时期中国画实践方法的基本形态。
潘天寿幼年入私塾学习国学,青少年时期接受新学教育。1923年赴沪之后,得以请益于吴昌硕门下,原本“恣肆狂野、放纵无忌”的绘画面貌得到了“重功夫、严法则”的矫正,于吴昌硕“学之最像”而又能够“离之最远”。
潘天寿一生从事中国画学研究40余年,在中国的美术学院教育草创之初,即投身于中国画的美术学院教育体系建设;在“整理国故”的大潮中,积极地尝试采用现代美术史写作方式和史学观念梳理、研究中国画史。主张东西艺术并存发展,反对中西折中。坚持民族绘画研究,坚定维护优秀传统文化。自1924年受聘上海美专教师起,他先后担任国立杭州艺专中国画主任教授(1928)、昌明艺专教授(1930)、上海美专国画系主任教授(1931)、东南联合大学和暨南大学艺术专修科教授(1942)、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长(1944)。建国后,潘天寿历任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民族遗产研究室主任(1953)、副院长(1957),浙江美术学院院长(1959)等职。发表《谈谈中国传统绘画的风格》、《谁说“中国画必然淘汰”?》(1957)、《要有更美的画》、《谈谈祖国目前的国画情况》(1959)、《中国画系人物、山水、花鸟三科应该分科学习的意见》(1961)、《关于中国画的基础训练》(1962年讲稿)、《听天阁画谈随笔》(1965年书稿),促成中国画系山水、花鸟、人物分科教学(1957),推动浙江美术学院乃至全国中国画学院教学的改革①。
新中国成立初期潘天寿有关中国画实践方法的内容,主要体现在20世纪60年代前后撰就的中国画史论著述、教学大纲,以及部分手稿、诗文中,包含了对临摹、写生、画外功、创作等4个方面实践方法的论述。
潘天寿 雨霁图 141×363.3cm 纸本设色 1962年
临摹实践方法方面,潘天寿认为应以“借鉴古人名迹,临摹古人名迹”②,“研究古人法意之根柢与其精华糟粕之所在”③,“掌握熟练的技术”④,从而作为“初步研究中国画的基础”⑤。在充分肯定对古代中国画作品的临摹和借鉴对研究中国画的必要性的同时,也指出了临摹实践的主要内容是通过揣摩优秀作品中蕴含的艺术规律、经典技法和创造力,以及对临摹对象优劣的辨识和思考,掌握如欣赏绘画的总原则、绘画思想之变迁、绘画风格特征、气势、用笔用墨、布置构图、透视处理、明暗处理、色彩、形神、画具画材等传统中国画的本质和规律性知识,以及对临本所处时代的艺术思潮与社会背景的认识。
潘天寿认为应将人物、山水、花鸟三科具体的临摹实践方法加以区别,“三科的学习基础,在技术方法上,各有它不同的特点与要求,各有它不同的组织与布置等等。……故三科必须分开练习分开教学,才能合适”⑥。涉及各科的线条训练方法、用笔用墨方法和章法布置方法等问题。
除此之外,潘天寿对临摹实践中容易出现的误区也作了提醒,如要警惕操之过急、忽视学习规律的“行不由径”⑦。如一味临摹古人、拘守不化,成为忘记临摹实践的初心的“笨子孙”⑧。再如在临摹实践中只知道学什么似什么,不能形成自己的面貌,最终成了一个“绘画复制人员”等等⑨。
潘天寿对推陈出新的理解,是反对“推翻一切旧东西,才能建立新东西”,是主张“推陈是手段、方法,出新是目的……必须接受前人的精华,去其糟粕”⑩。结合当时的历史环境来看,这一时期潘天寿的临摹实践方法对中国画保守主义和虚无主义两方面错误思潮进行了具有针对性的冷静思考和着意解决。
写生是1960年前后中国画坛的高频词汇,潘天寿也参与了多次赴杭州近郊和浙江雁荡山等地的写生活动,将写生作为中国画实践的重要组成部分。
关于写生实践方法的目的,潘天寿认为分为训练造型能力、掌握物象的形象规律,以及感受对象给画家带来的感受三个方面。要在“在进行形象准确的训练中”,“注意对象的组织规律,以及气势与神情,以打好创作的基础”。最终仍然是要为创作实践做好准备。
从这三方面出发,结合时代的要求,在写生实践中既要有“荒山乱世间,几枝野草,数朵闲花”的自然对象,也要有包括城市中、田野里和码头工地上的“人物形形色色的种种动态”。要注意感受“造化万物的姿致、意境、品质”,“精神表现与活泼动态”,体会“人和周围的环境关系”等写生实践对象本质和规律性的因素。在方法层面对“艺术源于生活”的时代性要求作出了回应。
写生实践时可以先采用在现场进行的“直写”,进而进入“默写”,待到熟练时与基于画外功实践成果的“心悟”手段综合运用,目识心记,奋笔直追写生对象的形象、结构规律,以及画家在写生现场的鲜活感悟。涉及构想、捉形、舍取、布局构图、透视处理等具体方法。
潘天寿 雄视图 347.3×143cm 纸本设色 20世纪60年代
潘天寿 雁荡山花图 122×121cm 纸本设色 1963年
潘天寿这一时期的画外功实践方法与建国前相比,保留了学术、文学、书法、印章、画理、画史、哲学、宗教、思想等内容,特别突出了对外来文化作为中国画画外功资源之一,与中国画创作之间关系处理的思辨。潘天寿主张中西方绘画在交融时,要认清各自的优势与基础,西画“要解决民族化的问题,……必须对西洋油画有相当基础以后,才能创造和变革”。中国画与西画“相互吸收学习时需慎重研究明暗和线条具有的东西绘画各自风格优点”,对于中国画而言,则是要“避免在吸收西方绘画时丢掉中国绘画的传统特点”。潘天寿从美术教学的角度辩证分析了中西方绘画在这一时期的关系问题,认为中国画家与中国油画家要各自在中国画传统和西方油画传统方面先打好扎实的基础,此后才能够有效地互相吸纳、或吸纳其他画种的有益因素。并非截然反对中西绘画艺术的良性交流,而是明确地反对以一个独立画种对另一个独立画种的强行改造与替代。这种认识,在当时的美术学院教学领域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对新中国油画和国画的健康发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1957年,潘天寿在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画系的讲课中,将传统中国画创作实践的目的归纳为“陶熔‘师古人,师造化’二者,再出诸作家之心源,既有继承,又有发展”,接着又说“画家须独创风格……既不至于脱离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风格,也不至于脱离新时代的精神和要求”。基于临摹实践成果的继承与基于写生实践和画外功实践成果的发展,组成了传统中国画创作实践的基本规律。而将传统风格与新的时代精神和要求这一对概念置于创作实践中进行方法论讨论,则体现了潘天寿对这一时期时代特征和中国画面临的新的历史任务的思考和回应。
具体而言,潘天寿主张的中国画创作实践过程,首先是确立要表现的内容,确定画题与画材;其次,是确定画家以什么样的态度和感情来进行表现,要“将作者之思想感情,移入于对象中,熟悉其生生活力之所在”;再次,要思考“怎样表现得更深沉些?”“将作者内心之感应与迁想之所得,结合形象与技巧之配置”,“作郑重的精密构思”; 最后,在完成上述思考,形成腹稿之后,才开始作画。此时则要“力求排除对象的束缚”—摆脱物象形象的束缚,是不再以对象作为画面形象的准绳,而是一切以腹稿和画面随机出现的需要所进行的临见妙裁。这样的创作实践方法的过程描述,与传统中国画创作实践的过程既有联系,又强调了主题和如何将画家的感情融入主题,这是为了将中国画的传统风格与新的时代精神相融合,塑造出感人之深的主题内容,也创造出耐人寻味的笔墨心迹。
潘天寿 映日荷花图 137.5×276.8cm 纸本设色 1960年
潘天寿在创作实践中注重民族风格和时代精神的辩证统一。在体现民族风格方面,既反复强调“注意不要失去民族风格”,也对“泥于学古”、“与前人面目雷同而无新的创获”提出了警告;在体现时代精神方面,潘天寿在赞同中国画要表现时代精神风貌的基础上,对当时主题性创作中出现的“脱离对自然捉形象,却不大画得妥当”这样写生实践成果缺失造成的形象表现问题,以及“哗众取宠,经不住社会评判和历史考验”的因缺乏临摹实践训练而造成的难以体现民族风格的问题加以批判。
新中国成立初期潘天寿中国画实践方法,基于对当时中国画面对的新的历史任务的辩证、清醒的认识—在中国画实践中,既要继续保有民族风格,又要体现时代精神;在推陈出新中以批判继承中国画优秀传统来推陈,创造与表现时代精神风貌相适应的新笔墨来出新;是以“变其不能不变、常其不能不常”的观点来看待中国画的发展与创新。
新中国成立初期潘天寿中国画实践方法是这一时期中国画实践方法的一个代表,其中体现出的对于画家个体与时代、传统、家国、自然、社会间关系的处理,出于民族责任而对中国画教育方向的坚守与牺牲,出于对新中国欣欣向荣的社会主义建设图景和祖国繁荣昌盛的期待而对艺术实践方法进行主动调整的自觉与担当,在今天看来仍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作者为文化和旅游部恭王府博物馆助理研究员)
注释:
①潘天寿全集编集委员会《潘天寿年谱》,《潘天寿全集》第五卷,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81-306页。
②潘天寿《顾恺之》,潘天寿全集编辑委员会《潘天寿全集》第五卷,第170-171页。
③潘天寿《黄宾虹先生简介》,《潘天寿全集》第五卷,第172页。
④潘天寿《顾恺之》,第170-171页。
⑤潘天寿《中国画论选读课程纲要草案、诗词选读教学大纲草案》,《潘天寿全集》第五卷,第161页。
⑥本文作于1961年4月。潘天寿《中国画系人物、山水、花鸟三科应该分科学习的意见》,《潘天寿全集》第五卷,第179页。
⑦潘天寿《谈谈吴昌硕先生》,《潘天寿全集》第五卷,第160页。
⑧潘公凯《潘天寿谈艺录》,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1985年,第32页。
⑨潘天寿《谈谈中国传统绘画的风格》,《潘天寿全集》第五卷,第147页。
⑩潘公凯《潘天寿谈艺录》,第31-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