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肖侠
具有审美理想和审美体验的审美主体,选择符合自己情感的物象和景物,会呈现出一定的审美追求。作为审美主体的诗人的审美追求是受其审美理想(内因)和审美体验(外因)的影响和支配的,因而其审美追求必然有一定的倾向性和一致性。在杜甫咏物诗中沉浸着中国传统审美观念中所谓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
杜甫咏物诗中的阳刚之美主要体现在他的诗中所洋溢着的豪迈俊逸的气度,一往无前的精神和百折不挠的意志。这正是杜甫咏物诗中阳刚之美的生动体现。
我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上对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两种类型的美感特征论述较为完备的是司空图。在他之前的曹丕的文体论风格、刘勰的个性论风格只是一个侧面,司空图的理论更加成熟。司空图在他的理论中,总结了唐代和唐之前诗歌创作的十二种类型,属于壮美型的有“雄浑”“高古”“劲健”“豪放”“悲慨”“旷达”等;属于优美型的有“冲淡”“纤秾”“典雅”“绮丽”“清奇”“飘逸”等。
关于“雄浑”,司空图的观点是:“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匪强,来之无穷。”孙联奎说:“此篇章法:首二句虚笼[雄浑]。次二句明点[雄浑],以下六句分贴[雄浑]。或说理,或取象,颇具层次。末二句收结通篇,悠然不尽;且寓以勉励意。”对“雄浑”的特性、作用和形成、途径作了介绍。
明谢榛说:“熟读初唐盛唐诸家所作,有雄浑如大海奔涛……”沈骐说:“杜甫独以浑雄高古,自成一家,可以为史,可以为疏,其言时事最为悚切,不愧古诗人之义,亦诗之仅有者也。”陆时雍说:“诗之佳,拂拂如风,洋洋如水,一往神韵,行乎其间。”以上就雄浑一例可见历代对杜子美雄浑的美学风格的推崇。壮美包括“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窗然空纵。月出东斗,好风相从”的高古,“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饮真茹强,蓄素守中。喻彼行健,是谓存雄。天地与立,神化攸同。期之以实,御之以终”的劲健,“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漫,不象在旁”的豪放,杜诗无一不有。
以上所谓的壮美,按姚鼐说法,属于“阳刚之美”,“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果日,如火,如金锣铁;其于人也,如凭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姚鼐的这段记述揭示了阳刚之美的外在气魄和内在力量。从外在气魄上来看,阳刚之美应当具有雄壮、雄健、气势磅礴的气魄;从内在力量上来讲,阳刚之美的这种力量是豪迈的,一往无前的,百折不挠的。
杜甫的咏物诗从外在气魄上来看,给人以一种气势磅礴、盛气凌人的审美感受。他的咏马诗有十一首,所咏的马都是雄健之马,它们一个个身如批竹,目带紫光,腕促蹄高,筋多肉少,而且姿态雄杰,神情清劲,意气飞扬。使人读之,深感阳刚充溢,真力弥漫。
杜甫咏物中关于物象与物景的选择,这种审美客体是审美主体的代言人,其客体选择广泛,其中以骏马、鹰等客体抒写威势雄健的气魄,从而隐喻卓越的人格。这类审美客体表现的审美倾向是阳刚之美。由此看来,一定的审美追求与审美倾向的产生由审美客体的里外风格、气魄深发而来的。
阳刚之美的深层内涵是作者的思想境界。孟子云:“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充实而有光辉”便是对“大”“美”,即阳刚之美的内在规定。杜甫的一生不管穷困与显达、安定与危难,都始终充满了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感与使命感,抱着以自己生命去殉自己所热爱的、所从事事业的坚定信念。这是他的咏物诗中所充溢着阳刚之美的思想基础。
作品的美学倾向与诗人创作选择也是有很大关系的。杜甫咏物诗中充溢着阳刚之气,从内在因素看,杜甫雄豪的性格、伟大的抱负、高尚的人格、阔达的胸怀,决定了杜甫在审美倾向上和意趣上往往倾向于阳刚之美。从创作倾向上看,杜甫推崇笔力雄强、气象阔大之作。在具体物象选择上,杜甫从小就善观吟咏壮丽的事物,“七龄即思壮,开口吟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壮游》)。这一倾向贯穿他生命的始终,倾注在他的毫末笔端。通览杜甫的咏物诗,我们可以清楚地发现诗人常对具有阳刚之美的物象进行了选择,尤以对马、鹰、雕一类动物歌咏为多。其原因正如黄彻所云:“盖其致远壮心,未甘伏枥;疾恶刚肠,尤思排击。”“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壮阔的胸襟必然对壮阔的事物表示关切,因此,诗人的心灵及由這种心灵出发而对客观事物进行的观照与选择,就达到了美学意义上的高度统一。
杜甫咏物诗中阳刚之美还有一个不为人所注意的特色,那就是具有多样化的起伏性。他的作品中的阳刚之气具有一贯性,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社会的多变、个人生活历经磨难,诗人的思想不断受到撞击,因而也就造就了其咏物诗风格姿态不同。所以在审美倾向上,阳刚之美具有一贯性的同时,又具有多样性和起伏性。
例如得兵曹胡马》《瘦马行》《题壁上韦偃画马歌》等十一首同为咏马诗,但风格既相同又不同。这十一首咏马诗,创作于他人生道路的各个阶段。在《房兵曹胡马》中,青年杜甫以其豪迈的意气,赞美着骏马“所向无空阔”的气度和“真堪托死生”的品质,最后归结为“万里可横行”目空一切的精神,留给人们一种崇高壮美的审美感受。然而安史之乱宣告了唐王朝由盛转衰,时代的剧变将杜甫抛到了严酷的现实中,个人的才华得不到肯定,他开始为“闻说真龙种,仍残老骕骦”而悲哀叹息,即便如此,他仍豪情不减,“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秦州杂诗》)。审美内涵由豪迈变为悲壮,即至晚年国势益难挽回,壮志益难舒展,于是写道:
忆昔巡幸新丰宫,翠华拂天来向东。腾骧磊落三万匹,皆与此图筋骨同。自从献宝朝河宗,无复射蛟江水中。君不见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去尽鸟呼风。
这是杜甫《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里的诗句。诗中抒发的是末路英雄的感慨,更加苍凉、悲壮,但阳刚之气仍充溢灌注。由此看来,杜甫咏物诗中阳刚之气有其一致性,但也有起伏性。杜甫咏马诗中阳刚之气由青年时的雄健之壮到中年时的悲哀之壮美,到晚年的苍凉悲壮之美,显示出变化性和起伏性,只不过表现的内容和层次不同而已。
同样《画鹰》《交鹘行》《画鹘行》这三首诗中就可以看到阳刚之美的一贯性和多样性。胡应麟评价杜诗壮美时指出:“壮而阔大”“壮而高骏”“壮而豪宕”“壮而深婉”“壮而飞动”“壮而整严”“壮而典雅”“壮而秾丽”“壮而喜峭”“壮而精深”“壮而瘦劲”“壮而古淡”“壮而感怆”“壮而悲哀”等十四种风格。这虽然是评价杜诗的壮美,但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杜甫咏物诗中阳刚之美的多样性。
我们认为咏物诗中倾向于阳刚之美,并不是说他的咏物诗中没有表现出阴柔之美。事实上,杜甫咏物诗中阴柔之美的表现也是极为出色的,只不过是在诗人具体创作中根据物象和自己的感情以及具体情况不同而有所轻重而已。
司空图《诗品》中有优美之说,包括“冲淡”“纤秾”“典雅”“绮丽”“清奇”“飘逸”六种,用姚鼐的话是“阴柔之美”,他是这样论述的:“其得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村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廖廓。其于人也,漻乎其如叹,邈乎其如有思,暖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由此可以看出阴柔之美的美感特征以韵味深美、情调婉约为基调。由于杜甫具有广泛的同情心,所以在他创作时,才能与大自然达成不期而遇的契合。一杆新竹,一株芦苇,一群小鱼,一只小鹅,都能引起他的审美激情,而这些事物本身就具有易折、易败、易残、易伤的属性,正好萌发了他心中所具有的广泛的同情心和挚爱。这种同情心和爱既执着,又纯真;既热烈,又缠绵。通过诗人的艺术手段表现出来,又显得情调婉约,韵味深美。我们还可以发现,表现诗人广泛同情心的咏物诗,在选择的物象上多半是微小的,如《白小》;柔弱的,如《鸥》;或被摧残的,如《孤雁》;或被遗忘的,如《废畦》;或病枯的,如《枯棕》《病馬》。当诗人用充满着广泛同情心的笔触去咏吟它们的时候,诗中也就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婉约而高华的阴柔之美。从《白小》中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细微沾水族,风俗当园蔬。入肆银花乱,倾箱雪片虚。生成犹拾卯,尽取义何如。
在这首诗中,诗人以广泛的同情心去咏写,感情细腻深婉,表现出诗人深刻的审美体验,柔婉的笔触与深沉的悲悯交织在一起,在对这种小生命的观照中,显示出韵味深美、情调婉约的阴柔之美。
《白小》是杜甫在夔州写的一组咏物诗之一,其中《粤鹉》寓失统羁栖之感,《孤雁》有同气分离之悲,《鸥》则羡其闲适自得,《猿》则奇其智能全生,《麂》慨乱世之危,《鸡》表殊乡之俗,《黄鱼》悯长大难容,《白小》伤细微之不免。总之都呈现出感情细腻深婉,表现出作者独特的审美体验。
诗的审美倾向并非是绝对单向的,美感与题材的联系亦是如此。对诗人来讲,有其贯穿始终的审美倾向,也有与贯穿始终的审美倾向相互辉映的审美特征。杜甫的咏物诗即是如此。阳刚之美的审美倾向是贯穿始终的,而在体现诗人一种婉约深美的情绪时,又辅之以阴柔之美的审美情绪,杜甫正是在其众多的题材广泛的咏物诗中巧妙地恰当地水乳交融地运用了两种审美倾向,因而使其咏物诗显得脱略俗套,从而别树一帜,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相互辉映,使其作品的审美倾向和审美追求显得更为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