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解构的“家宅”

2019-10-23 03:44王源烨
北方文学 2019年29期
关键词:家宅卡夫卡解构

王源烨

摘要:卡夫卡在《地洞》中表露了与其生存体验相呼应的恐惧意识。本文由加斯东·巴什拉关于“家宅”空间的理论入手,从家宅的庇护性、家宅的垂直性以及家务活等三方面反观《地洞》中被解构的“家宅”,浅析其中的恐惧意识。从庇护性来看,地洞是具备居住功能却丧失家宅庇护的原始性存在。从垂直性来看,动物视地下的隐秘、逃避属性为保护罩,期待无人惊扰的地下隐居生活。从日常维系的“家务”来看,在它手中产生、被创造的防御工程因“曲曲”声被最终否弃,背离于获得安全感的初衷而致自我异化和自我消灭。

关键词:地洞;卡夫卡;恐惧;家宅

《地洞》是卡夫卡晚期短篇小说代表作之一。这部动物主题小说只涉及一只动物,且延续了其创作中惯有的弱者、小人物形象。这只地洞动物齿尖爪利,以狩猎食肉为生。为保存食物、维护生命,它精心营造了地洞,伪装的入口、盖着苔藓的入口、各式通道、中央广场、圆形广场、城郭和腔室、防御设备、食物储备站等等一应俱全。同时,它具备超出普通动物的理性和逻辑思维能力,能够进行推理及自我辩护。因而对地洞的安全性始终存疑,总能预设出外敌破洞而入的紧急情状,被神经过敏似的恐惧折磨得惶惶不可终日。

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在其代表性著作《空间的诗学》(La Poétique de l'Espace)中,将“家宅”描述为兼有居住与庇护功能的温馨居所。地洞作为小动物委身安栖之所,本应承载居所的家宅功能。然而在卡夫卡笔下,它反而成为被解构的家宅和恐惧意识的具象化身,主要体现在以下三方面:

一、家宅的庇护性

根据《空间的诗学》,家宅是人类意识的居所和庇护所,生活着受保护的存在;也是形象的载体,给人以安稳或幻觉。除居住功能之外,庇护性是家宅原初的特性之一。一所家宅,如同一只空的贝壳,或一个空的鸟巢,唤起关于庇护所的种种梦想。“在家宅里,家里的房间里,梦想庇护的人梦想着小屋,鸟巢,角落这些他可以像在洞里的动物一样蜷缩起来的地方。”[1]庇护所还具备一种人性价值,即生理和道德能量。“家宅在抵抗这个越来越也蛮的兽群中成为具有纯粹人性的真正存在,这个存在自卫但从不负责攻击。”[2]

而在卡夫卡的小说中,地洞只保留了居住功能,而几乎丧失家宅庇护的原始功能。小动物置身洞中因担忧而产生的身心消耗不亚于离洞生存所带来的忧虑,甚至陷入神经质似的恐惧。地洞看似防御完善,但存在致命弱点,例如那个覆盖着一层苔藓的真入口。这些外人无从知晓而仅小动物自身了解的弱点导致它反而几乎得不到一个完全安宁的时刻。

“可是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地洞在实际上——而处于巨大困境之中的人们是顾不上观察实际的,甚至在岌岌可危之际,也必须经过努力方能投以一瞥——虽然是相当安全的,但绝对是不够的,难道在其中什么时候停止过忧虑了吗?”[3]

与家宅能够带给生活在其中的存在以庇护和安稳恰恰相反,看似完好的地洞并不具备应有的安全感。小动物地洞建结构上的安全隐患并非安全感丧失的核心症结。《地洞》中的小动物即使已经将自己隐匿在构造基本完备的洞穴里,虽有地洞提供的暂时性的保护,却依然感到宛如赤裸裸暴露于外界的大型危险动物及其他不知名带有威胁性的小动物视线中。家宅于它而言,已经基本丧失了庇护所的作用。

二、家宅的垂直性

巴什拉认为,地窖本就有着幽暗的、非理性的恐怖色彩,通常与各种各样的地下通道、阴谋相关。“它首先是家宅中的阴暗存在,作为地下力量的一部分的存在。在梦见地下室时,我们对深层非理性表示赞同。”[4]荣格曾用地窖和阁楼的形象来分析家宅中的恐惧感,认为地窖代表无意识和神秘,“在地窖里,无论白天黑夜总是充满阴暗。即使手里举着烛台,地窖里的人还是看见影子在黑色的墙上跳动。”[5]因而一般认为,“地下”等同于恐怖。而与之相反,卡夫卡索性将幽暗和恐惧放大,将小说的主要场景置于地洞,让作为主角的小动物常年居于地下,似乎宁静却又让人终日惶惶。“地洞”本身就带有直接的恐惧暗示性,而小动物反而在“地下”才能获得相对充足的安全感。

为了从外部检查地洞是否坚固,同时顺便使内心冷静,它会经常离开地洞外出溜达;但也只是短时间的外出走动。因为“要是长时间离开地洞,我会感到受惩罚似的难以忍受。”[6]上面的世界为动物带来极大的心力消耗,而洞中的空间为之提供力量的短暂补给。

“我已换了地点,从上面的世界来到了我的地洞,我立即感觉到了它的作用。这是一个新的世界,具有新的力量;在上面的那种疲惫不堪,在这里却没有。我是旅行回来的,累得几乎晕倒……刚走进地洞那一瞬间,我仿佛死死地酣睡了一大觉。”[7]

卡夫卡在1913年给情人菲莉丝的书信中曾以“一个封闭而不见底的,最内在的地窖空间”[8]来描述理想生活状态,试图隐身地窖,背负失败、罪恶和恐惧。这一愿望虽未真正实现,但在《地洞》中,他以地窖为理想生活场景的描述与小动物本身只有藏身地洞才能获得安全感的状态形成了同构关系。因此,小动物以及卡夫卡本人将地下的隐秘、逃避属性视为自身的保护罩,期待独居地窖、无人惊扰的地下隐居生活,是逃避,也是无法隐藏的恐惧感,且更甚于常人。

三、家务活

巴什拉在《家宅和宇宙》一章中指出,“主动地保存着家宅的,在家宅中联系起最近的过去和最远的将来的,将家宅维护在存在的安全性中的,是家务活”。[9]家务活不仅仅是家宅主人为维系房屋的整洁外观付出的劳动,更是主人以生命的关怀对家宅进行的内部重建,使之具有崭新的内部空间。这个家务的过程不仅体现主人对居所的占有,而且表明主人对于居所现有器物、设施和布局的关怀、更新和创造。

小说中,小动物拥有对这座地洞的绝对占有和支配力,与地洞形成相依相伴的关系。同时,以主人和建筑师般的眼光不断审视它这座城堡现有的缺漏,进行日常安全检查和视察工作,在储粮室和城郭之间反复地搬运肉块,开挖新洞,监听声音,修筑、完善防御工事等等,时而踌躇满志,时而梦中惊起不断增加繁复工作,似建筑家般为地洞中的“家务”倾注心血。洞穴被不断完善,新的布局在它手中产生、被创造。

上述种种地洞维系“家务”都是围绕“安全”这一核心诉求展开。然而,它所有努力最终被一种微弱的“曲曲曲”声陡然颠覆了。尽管已对种种危险进行了推想、模拟和预演,并据此进行了修缮、补漏,但面对未知来源的“曲曲”声,它陷入前所未有的惊慌,乃至于自我放弃。倾尽心血构筑洞穴防御工程,最终却加剧了恐惧感,从而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以及对寻求安全的种种努力的最终否弃。

综上,家宅庇护性的丧失,对幽深的地下生活的迷恋,以及种种维系家宅安全性的家务的被否弃这三个方面体现出“家宅”被解构所凸显的地洞生物源自内在的恐惧意识。卡夫卡由存在主义先师克尔凯郭尔的“恐惧”一词出发,结合自身与生俱来的恐惧感形成了特有的恐惧意识,这种意识支配了小说的创作。卡夫卡的恐惧体验,集中地体现为对父亲、对于自己熟悉的城市布拉格以及对于爱情和婚姻的恐惧。《地洞》与卡夫卡的恐惧本质形成同构关系,是卡夫卡恐惧性的生存体验在艺术上的升华。通过上述对于地洞对“家宅”的解构以及卡夫卡本人的“恐惧”意识,可以理解《地洞》作為一部动物小说反映的恐惧感的真实及,同时对卡夫卡将自身的本质称为恐惧这种表述产生新的思考。

参考文献:

[1](法)巴什拉.空间的诗学[M].张逸蜻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第30页.

[2](法)巴什拉.空间的诗学[M].前引书,第46页.

[3](奥)弗兰茨·卡夫卡.卡夫卡全集[M].洪天福,叶廷芳译.第1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304页.

[4](法)巴什拉.空间的诗学[M].前引书,第17页.

[5](法)巴什拉.空间的诗学[M].前引书,第18、19页.

[6](奥)弗兰茨·卡夫卡.卡夫卡全集[M].第一卷,前引书,第298页.

[7](奥)弗兰茨·卡夫卡.卡夫卡全集[M].第一卷,前引书,第306页.

[8](法)莫里斯·布朗肖.从卡夫卡到卡夫卡[M].潘怡帆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82页.

[9](法)巴什拉.空间的诗学[M].前引书,第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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