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媛媛
摘要:《尘埃落定》以诗意的笔调记叙了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社会剧烈变革的大背景下,传统封建土司制度分崩离析的全过程。阿来用波澜壮阔的笔调和诗情画意的风格,叙写了一部藏区边地史诗。小说中各人物在历史转型时期,原本的自我认同与身份构建都随着传统社会结构的解体和“他者”文化的侵入而出现混乱和危机,他们在进行个人身份重塑与挽救认同危机的尝试中都不可避免地以失败告终,本文将要探讨的就是这种失败的必然性和宿命论式的悲剧。
关键词:《尘埃落定》;身份认同危机;悲剧
在现有的研究成果中,围绕《尘埃落定》中的身份认同主題,主要从两个方面来论述:一是认为小说中主人公傻子少爷的自我认同始终与权利话语交织在一起,受到权利话语的渗透(1);二是从作者特殊的民族文化身份出发,以嘉绒藏区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政治文化结构为背景,探讨小说主人公的文化自我认同。二者都紧紧围绕“傻子”少爷这一人物形象来探讨这一主题。而笔者则认为,嘉绒藏区特殊的政治文化位置和封建土司制度分崩瓦解的大环境下,小说中的所有人物都面临着个人认同的混乱与错位,认同机制都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畸变,进而陷入自我怀疑甚至是自我毁灭当中,本文对比了小说几位主要人物在面对认同危机时的不同反馈以及相似的悲剧结局,进而探究在封建农奴制落寞的历史大背景下,旧有认同瓦解的悲剧性与必然性。
阿来本人的成长过程中就充斥着多种民族文化因素,虽然出生于汉藏交界地带的一个回藏结合家庭,但却认同藏族文化身份,如何处理汉藏文化的关系,是阿来在生活中时时会遇到的问题,也是他在文学中再现嘉绒藏族历史时不得不面对的问题。阿来本人虽是藏族,却没有掌握藏族的文字,因而进行创作时没有过多参考藏族的书面文学素材,而是大多从藏族人口口相传的寓言、神话中得来,汉字的掌握使他更能从“他者”文化的视角来审视自己民族的文化传统和社会伦理。我们也有理由相信,他同样会不可避免地将自己这种身份认同困境投射到作品和人物的创作当中。本文试图从不同的角度来论述小说中各人物不同类型的认同危机以及重建身份认同秩序的失败,来阐释作品中悲剧的必然性。
第一章 “傻子”少爷——追求身份认同失败后的顿悟
“傻子”少爷是身份认同混乱的典型代表形象。与其他人物不同,傻子从未有过完整且清晰的自我认同,小说中傻子不断进行“我是谁?”的自我提问,说明他自始至终都处于身份焦虑与认同危机当中,笔者认为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主要有以下两点:
首先是社会大环境。小说中的嘉绒藏区位于汉藏两地的交界处:“汉族皇帝在早晨的太阳下面,达赖喇嘛在下午的太阳下面。我们是在中午的太阳还再靠东一点的地方。”(2)这一特殊的地理位置对整个土司社会有着巨大的影响。藏族是全民信教的民族,宗教信仰组成精神活动的绝大部分,小说中有关嘎济活佛和门巴喇嘛的大量故事情节证明了这一点。与此同时,土司们作为“河流两岸的王”,更是拥有一般藏民没有的无上权力。宗教和权力构成了土司家族日常生活的绝大部分,二者分别有着不同的来源:“我们所信奉的教法所在的地方,来自印度——白衣之邦。而我们权力所在的地方,来自中国——黑衣之邦。”(3)特殊的地理位置“决定了是我们和东边的汉族皇帝发生更多的联络……地理因素决定了我们的政治关系。”精神向西部宗教归属的同时,却不得不在政治上依附汉的权力,精神世界与现实权力的割裂使得包括傻子少爷在内的整个土司社会长期陷入了文化身份认同的交错与混乱中。
其次是文化血缘的交混。阿来在小说中将傻子设定为藏族土司与汉族太太酒后的产物,这并非无心之举,结合阿来本人的经历,傻子在汉藏两种文化血缘的影响下成长,对二者关系的认识更为深刻,但同时也始终无法对任何一种文化产生归属感与认同感。小说中傻子少爷在母亲和汉人们吃烤老鼠时感到难以名状的恶心,也代表了他对汉地文化的不认同。
(一)追求身份认同的开始
文化身份认同的混乱使主人公与其所处的环境格格不入,西藏的种姓等级制度使土司一家天生拥有高贵的“骨头”,土司太太也教导二少爷“你可以把他们(奴隶)当马骑,当狗打,就是不能把他们当人看。”(4)身份等级观念早已内化为土司社会的原则信仰,成为了“不用书写也是刻骨铭心的东西”,但对此二少爷似乎并不认同,甚至提出质疑:“门开得那么高,难道我们能从云端里出入吗?那我们不是土司而是神仙了。”一系列异于常人的言行使二少爷成为了其他人眼中的“傻子”,对于“傻子”这个身份的认同,主人公经历了一个重大的转变,如果说之前只是安于社会加诸于自身的定义悠然度日的话,那么十三岁那个下雪的早晨,桑吉卓玛在性事上的启蒙和对权力的初尝,则是让这位当了十多年“傻子”的少爷第一次萌发了追求新的身份认同的欲望。肉体上新奇的刺激让二少爷虚空的世界第一次旋转起来,一呼万诺的姿态激发了他对权力的渴望,使他第一次懂得“做一个王者是多么好的事情。”这些都是二少爷作为之前作为一个“傻子”没有感受到的,新世界的大门开启后,主人公便不再安于原先的身份认同,并开始了对自我身份认同的艰难探索之路。
(二)与权利话语交织的社会认同
“在麦琪土司辖地上,没有人不知道土司第二个女人所生的儿子是一个傻子——那个傻子就是我。”长久以来,“傻子”一词早已固化成为“我”的身份符号,使我在以权力论高低的土司家族中一直处于边缘化的位置。因为“我”的傻,在失去了土司继承权的同时,也失去了周围人乃至父母的重视,母亲在得知我是个傻子时让我“不如死了的好”;对父亲来说,我仅仅是个“不会叫他操心的儿子”,甚至对我毫不在乎:在“罂粟花战争”中,“我”被当成两大土司斗争时随时都可以牺牲的代价,甚至被当作诱饵派到敌人的领土;哥哥也只是因为我不会威胁到他的继承权才爱“我”。这一切都让自我认同开始觉醒的二少爷失望且愤怒,于是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展露出自己的聪明与预知未来的能力,在类似于“种粮食还是种罂粟”这样的重要问题上展现出了连聪明人都没有的智慧。罂粟花战争的胜利和种植粮食的正确决定使亲人们对“傻子”少爷的认知彻底转变,“父亲第一次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而不是头上”,代表着父亲第一次把傻子二少爷当作一个正常人来看,第一次把他放在和大少爷同等的地位。而“我这个儿子开始叫我操心了”意味着土司终于正式承认了“傻子”的继承资格,吸纳傻子进入家庭会议商量要务,甚至开始让“我”参与土司统治管理,拥有了权力竞争资格的二少爷开始构建新的身份认同。
边境市场的建立是二少爷一生中的权力巅峰,傻子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权力世界,经济贸易前所未有的发展使傻子被边境人民称为“土司的土司”,就连“傻子”一词本身的含义也发生了改变,被人们与“福气”、“天意”联系在一起,傻子通过努力实现了自我独立价值,对应的是高度的社会认同。再次从边境回到官寨的二少爷已经是土司继承权的有力竞争者,人民的欢呼和以肩为舆的仪式代表傻子已经靠近了土司社会的权力核心,社会肯定了他是众望所归的下一任土司,老尔依跪在少爷面前,认为“我的儿子跟着你出息了。”二少爷的身份认同空前成熟,他对身份认同的追求卓有成效。
蜕变后的二少爷直接威胁到了父母兄弟的权力地位,当“我”带领的队伍从边境回来时,他们“看到这么多人马顺着宽阔的山谷冲下来,还是紧张起来了……父亲的脸色像霜打过的萝卜,母亲的嘴唇十分干燥。”感受到威胁的土司和土司太太开始对“我”有所忌惮,甚至再次直言“我”只是个傻子,曾经的认同与亲情顷刻间荡然无存。土司的逊位意味着对“我”的极度防备,匆忙间彻底剥夺了“我”的继承权,将“我”踢出权力中心圈,只能重新做回傻子。同样回到从前的还有周围人对“我”的态度:在权利和生命话语纠缠的藏族社会,哪怕是忠心耿耿的侍卫索郎泽,也在得知我无缘土司宝座后直言“你不如死了的好”,老尔依则再次跪在“我”面前,恳求“我”不要把小尔依带走:“他将来是你哥哥的行刑人,不是你的。”一年前二少爷离开官寨前往边境开辟市场时,是以“傻子”的身份,一年后二少爷再次离开官寨回到边境时,仍旧是“傻子”的身份,他的身份认同在绕了一圈后最终回到了原点,也意味着追求社会身份认同的失败。
(三)在两性关系中追求认同的失败
两性关系是小说中贯穿傻子少爷一生的关系,二少爷生命不同阶段出现的女人分别对应了其身份认同的不同发展阶段,这几个女人是他生理成长过程和心智成熟过程的几个节点,是她们激发了他潜伏在心灵深处、不同凡响的灵性与潜能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与自信。(5)
侍女桑吉卓玛是傻子少爷的第一个侍女,同时也是他的性启蒙老师。是桑吉卓玛使混沌初开的傻子迅速成长起来,卓玛是他最初的情感寄托,通过她傻子领略了美妙的男欢女爱,在感官刺激达到巅峰时感受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也正是对卓玛的控制欲和拥有欲,使傻子生平第一次产生了转变身份认同的想法。
侍女塔娜出现时二少爷正处于开始构建新的身份认同的关键时期,权力话语的掌握让傻子在构建全新的身份同时也让他开始真正的主导并享受两性关系,找到了作为男人的权力与自信,对塔娜居高临下的掌控让二少爷的身份构建更加完整成熟。
茸贡土司家的塔娜是让少爷第一次真正感受到爱情的人,是让他骨头里冒泡泡的存在,“塔娜就是命运,是遇到她的男人的命运”。(6)她的出现适逢麦其家实力雄厚,二少爷在边境小有成就的辉煌时刻。为了得到塔娜,傻子的智慧得到了充分发挥,对权力的欲望也到了最高点,终于在开拓市场,到达生命巅峰后取了塔娜为妻。但塔娜从未爱过傻子,她为了粮食而来,婚姻和忠贞也是以权位为砝码的,当得知傻子彻底失去了继承权后,塔娜立刻投入了哥哥的怀抱。爱人的背叛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个根稻草,这个曾经让他的心一半是痛苦,一半是思念的女人最终用行动证明他了的无能,傻子追求身份认同的尝试至此彻底宣告失败。
傻子预知未来的能力伴随着他的智慧早有显露,他曾早早预见到了土司制度的分崩瓦解:“整个官寨在大地隆隆的震荡里,给笼罩在一大股烟尘里,烟尘散尽时,官寨已不复存在了。”当意识到自己寻求身份认同无望后,傻子反而释然,坦然接受了土司制度即将覆灭的现实。红色汉人和白色汉人到来时,原本已经踏上西行道路的二少爷选择留了下来,和土司官寨一起覆灭,当杀手在傻子的等待甚至是期待中完成了复仇后,少爷终于为生他养他的土司文化完成了殉葬,至此,他毕生对身份认同的执着追求才算真正释怀:“我知道自己不是傻子,也不是聰明人,不过是在土司制度将要完结的时候到这片奇异的土地上来走了一遭。上天叫我看见,叫我听见,叫我置身其中,又叫我超然物外。上天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让我看起来像个傻子的。”(7)傻子最终以历史旁观者的身份完成了自我认同。
第二章 土司、土司太太——身份认同遭到侵犯后的自我毁灭
小说中土司和土司太太是土司社会的权力核心,是最高身份地位的代表。他们的身份认同自始至终都与权力纠结在一起,权力是他们身份构建的第一准则。
土司太太原本贫苦汉族人家的女儿,因为战乱被卖到麦其土司家成为高贵的土司夫人,阶级的直接变化让土司太太比土司家的其他成员更明白权力的重要性,同时建立起了清晰且稳定的权本位身份认同。她在尽情“享受土司的权力”同时,也不停对二少爷进行着权力和等级价值观教育。土司太太一直希望二少爷可以继承土司位置好长久地享有权力,但当傻子从边境归来,真正成为众望所归的土司继承人时,她的态度反而暧昧起来,不希望傻子成为土司,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当土司太太”,甚至让儿子滚回边地去当茸贡土司。当固有权力受到威胁时,即便是面对亲生儿子,土司太太也充满敌意。
如果说土司太太是依附与土司而拥有了权力,那么麦其土司本人就是权力符号的代表。清朝皇帝的册封使麦其土司们世世代代都是藏地的王,代际积累下的权力身份认同早就熔铸在土司的血液中,亲情血缘关系在权本位观念中毫无悬念地排在权力之后。作为权力的代表,麦其土司的权力认同还与他的个体生命活力联系在一起,原本健壮强势的他在宣布逊位后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苍老,当大儿子被仇人刺杀后,重新获得土司地位的麦其土司又再次焕发了强健的生命力。身份认同的重获又让他充满活力:“父亲对土司该做的事情,焕发出了比过去任何时候都高的热情。”
当红色汉人隆隆的炮声在土司官寨前响起,传承了几百年的土司制度将要和土司官寨一起分崩离析,旧时代不可避免的湮灭和新时代不可阻挡的到来让土司家族的所有人都迷茫无措。土司和土司太太原本的权力身份认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侵犯,侵犯者以枪炮和新的强势文明为武器,让任何试图重建身份认同的尝试都成为不可能,有生之年一直受权本位文化认同浸染的人们不能接受任何权力的缺失,大厦将倾之时无力抵抗的他们选择与自己的身份认同一起毁灭:原本是汉人的土司太太因为接受了自己过去几十年的身份认同,于是在汉人打来时依然决定吞鸦片自尽;无法容忍失去权位和人格的麦其土司则选择和土司官寨一起成为灰烬。
土司和土司太太是旧文明和旧式身份认同的坚决捍卫者,当时代更迭成为必然,身份认同遭到侵犯却依旧不愿改变的他们毅然选择为旧时代陪葬,与土司制度一同毁灭。
《尘埃落定》是阿来再现嘉绒藏区时代变革的作品,是一部历史史诗,更是一部人类自我认同的悲剧。社会发展和时代沿革带来的进步被胜利者的号角推到了历史前台,而傻子和土司这样的认同混乱者,则注定被时代遗弃。那些因命运突变而无所适从的人,那些自我认同混乱后无力重建身份的人,他们是成功年代里的失败者,是身份认同缺失后时代的失语者,当他者文化侵入,无力适应并改变旧有自我认同的人,他们的命运注定是悲剧。
注释:
陈沁《论<尘埃落定>中权力话语对自我认同的渗透》,《名作欣赏》,2016年06期。
阿来《尘埃落定》,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3月。
阿来《尘埃落定》。
同上
陈沁《论<尘埃落定>中权力话语对自我认同的渗透》
阿来《尘埃落定》
阿来《尘埃落定》
参考文献:
[1]陈沁.论<尘埃落定>中权力话语对自我认同的渗透[J].名作赏析,201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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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寇旭华;《尘埃落定》的隐性寓意:强势文化撞击下理智与情感的二律背反[D].吉林大学,2004.
[5]王颖伦.命运暗流中的陀螺——浅析《尘埃落定》中的“傻子”形象[J].汉字文化,2018(15):47-49.
[6]曹起.独特的视角睿智的思考――《尘埃落定》中傻子的内心对话解读[J].小说评论,201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