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玉露 四季金风

2019-10-23 03:02何菲
食品与生活 2019年5期
关键词:静冈县伊豆玉露

何菲

江南人大多有绿茶情结,也因此对日本茶接受度佳。不过我总觉得日本人的“道”偏于刻板,与“艺”离得比较远,尤其日本传统茶道仪式中追求的荒芜枯寂的表现形式和审美趣味。进茶室先迈哪只脚,哪种茶具放在草席的哪一行纹路上,茶碗要横竖擦几圈,移动茶具的路径是曲是直,一杯茶要分几口喝光,行礼用真、行、草何种形式,在何时该提哪些问题并如何应答……一招一式皆有成规,仪轨礼法繁琐至极,指向相应的内涵和寓意。于我,更接受并喜爱我泱泱大国茶文化所追求的虚静之美和变化之味。

单就喝茶的功能角度,过去很多年我对日本茶也不以为然,直到那次在伊豆喝了静冈玉露茶,它带给我的惊奇与喜乐难以言喻,才发现自己是被过去的偏见束缚了。

伊豆半岛位于日本静冈县东部,我去过许多次了,却从未在伊豆看到过茶园。静冈的茶园分布在除伊豆半岛的全县境内。宇治、静冈和狭山是日本最具代表的茶叶产地,“山数富士,茶数静冈日本第一”,日本流传着这样的短歌。

中国绿茶多采用炒青制法,日本绿茶则使用古老的蒸青制法,这是两国制茶的最大区别之一。其实,蒸青绿茶是中国绿茶最早的制法,唐代传至日本,日本一直沿用至今,包括玉露、抹茶、煎茶、番茶……

蒸青绿茶外形紧细如针,色泽鲜绿或深绿,冲泡出的茶汤浅绿,鲜涩且带青气,香气内敛略闷。而我国自明代起广泛采用炒青制法,闻之有舒适的熟香,泡之,茶汤清冽,富于变化。制作高级香茗通常用手工锅炒,规模化生产则用杀青机替代人工炒茶。我国目前仅湖北恩施玉露与台湾地区部分茶区有蒸青茶品。

煎茶是日本绿茶的根本,清畅爽快,普及率高,而玉露则是日本蒸青绿茶中的顶级品种,用上等茶树柔软的嫩芽芽尖制成,叶片绿色较深,甘美丰醇,价格昂贵,多用以送礼和招待贵客。静冈县牧之原市的“伊藤园”曾出品过一种瓶装玉露,375毫升售价1 080日元(折合人民币约60元),着实不便宜。

日本三大玉露茶产地分别是静冈县的藤枝市、京都的宇治市、福冈县的八女市。玉露茶树在春天茶芽生长时必须保持遮荫,新芽一旦开始形成,茶园就被芦苇席、竹席或帆布遮盖起来,为期20天左右。此举使得玉露茶叶具有更高的叶绿素含量和氨基酸含量,同时抑制茶叶中苦味成分儿茶素的生成。氨基酸尤其是茶氨酸,能让茶汤具有别致的鲜醇味。与传统的宇治玉露茶的浅蒸工艺不同,静冈玉露以深蒸为主,茶汤翠绿甘鲜,似有似无的昆布味和特有的兰花香气使其有着丰富的层次,令有着较为纤敏触感的我入喉难忘。

玉露细而亮,像墨绿的松针,也像茂密的青苔,适合低温冲泡,泡开后呈柔嫩的翠绿色,很有观赏性。以前我也曾唐突佳人,90℃的准沸水粗暴地浇下去,如清丽才女遭遇莽汉粗人,说不出的沉闷苦涩。后得知,玉露用50℃左右的软水低温泡,茶汤最为鲜润甘甜。水的硬度越低越好,茶水比可以1:10左右或刚浸没茶叶的水位,不拘一格。

就我个人感觉,一盏玉露三泡为佳,第一泡水温40℃-50℃,水位比浸没茶叶稍高一些,静待约2分钟后倒入品茗盅享用,最为鲜纯丰馥;第二泡水温在60℃左右,水位比浸没茶叶高出一倍,静待约1分钟后倒入品茗盅享用,亦是甘甜丰满;第三泡可用80℃热水,水位比浸没茶叶高出两倍,此时鲜味变淡,苦涩味提升,配一小块红豆甜点或坚果曲奇较为妥帖。如此,一盏玉露茶的能量得到了最佳释放。

从鲜纯角度,日本玉露茶的确做到了极致。美中不足的是,日本茶犹如日本人的情绪与意志,恒定内敛,灵动不足,鲜有变化,好比许多日本匠人,一生的精力就只用在打荞麦面的用力轻重上,于是回甘、余韵等中国茶的审美追求基本欠奉,没有缥缈冷冽,没有变化多端,却也深情万斛,单纯实在,适合抚平内在创痛。

再说伊豆,这座位于日本静冈县东部的半岛山海分明,火山温泉密布。伊豆国是古日本的分国之一,曾是著名的流放地。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问世后,伊豆开始成为文学与爱情的符号。他文字间构建的影像美而缥缈,且有深深的孱弱无力感,仿佛爱就在唇边却欲言又止,又如那些用数百年高野罗汉松木打造、熨帖无比却永远带不走的露天风吕……但无论何时回忆起它时,都会让人心驰神往,那就是伊豆。

最近我从东京乘坐山手线去伊豆,列车一过小田原,伊豆半岛的和风丽日便尾随而来。在热海站下车转线至伊东的间歇,我便见缝插针喝了三泡玉露茶搭配一枚栗子味和果子,还欣赏了日本书法家的汉字书法作品——山火林风:一生燃烧。

这是我第三次登上大室山,我发了个朋友圈:“大室山,别来无恙。”这座伊豆高原标高580米的圆锥形活火山,是日本火山碎石丘的代表、“国指定天然纪念物”。山顶环形山道毫无遮挡,景观壮阔,飞乌盘旋,伊东市鳞次栉比的建筑和浩瀚的太平洋尽收眼底。城崎海岸则是4 000年前大室山火山喷发熔岩被波浪侵蚀而形成的景观。黑色悬崖绝壁林立,巨岩诡谲,惊涛拍岸,吊桥惊险,崎岖礁石承受着澎湃起伏的太平洋,是山与海角力的作品,有着非同寻常的气象。整个下午,我坐在礁石上,用便携式的壶与杯喝着旨昧鮮甜的静冈玉露,与太平洋面面相觑。在这片几乎浓缩了日式山海风光最菁华的此地,感受当下的空寂与粹美。

茶至灵来,灵来神往,日本文化中的心灵无疑是敏感而多情的,带着即生即灭的纯粹感。见月怀人,听雨伤别,再迟钝的武士也会在樱花雨中感受到某种哀意。对刹那间诗意的感受力是其独擅之处。好像把一切和盘托出,但和盘托出的瞬间却变成了别物,这也是常见常新的伊豆和玉露给我的心灵赋能。记得一位学者说的一句话,大致意思是:其实人走向内心的路,远比走向外部世界的路,艰难悠长得多。

美中不足的是,日本茶犹如日本人的情绪与意志一样,恒定内敛,灵动不足,鲜有变化,好比许多日本匠人,一生的精力就只用在打荞麦面的用力轻重上,于是回甘、余韵等中国茶的审美追求基本欠奉,没有缥缈冷冽,没有变化多端,却也深情万斛,单纯实在,适合抚平内在创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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