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的美感

○[日]高山樗牛

在形容美的时候，人就比起花月来。恰配赞美月夜美感的言辞，世间又有几何呢？于此唯有埋怨诗人的笔短了！

秋深了，虫声幽咽。人将怎样过这三秋的月夜呢？姑且缅怀过去，共话月夜的美感，不也好吗？

依我所见，构成月夜美感的要素，似乎有三：一是月光，二是这光所照耀的夜的世界，三是夜的光景在观者心中所引起的联想。

月光，其强度不及太阳的光，月光被视为一种色彩的时候，和青最相近。月色的青，虽不如海和空的青，然其根色是不失为青的。我们如果在海或空的色中加入若干的暗或淡，就容易想象月光了。既然认为月光的色是青，我们就有把一般的青的色相和感情来一说的必要。

青在波长上、强度上都不及黄和赤。如果说黄近于赤，那青似乎可以说近于暗了。在色彩中，青也多少有些力，但其力不像别的色彩那样是积极的、使人心昂奋的，倒是消极的、使人心镇静的。对于黄、橙或赤等热色，青可谓是寒色。其所表达的感情，是冷，是静，是安慰，是寂寞。在其光力强的时候，一见也非没有稍微的快爽之趣，但终究无昂奋吾人的感情的力。到了第二刹那，它所引导我们去的地方，仍是沉思之境、冥想之域。更进一步，就在人心里，给予一种幽眇难名的忧郁的润色了。因此，青所表示的感情，或可以说是关于人心的消极的半面。至于各种积极的感情，都是它所反对的。简括地说，青的色相的一面，是使人意志沉没的。

在另一面，青又似乎和“无限”的观念有着最密切的关系。据我所见，青似乎像暗黑的光辉，似乎像带有无穷的远距离或无限的夜空的色相，略夸张地说，好像“无限”“永远”“神秘”等不可思议的存在，因为要显现它的存在，所以故意用这色相来呈现。我们对这色相，在情的一面起沉静安慰之感，同时在知的一面生幽邃深远之想。在这里，生出对于绝对或彼岸的世界的沉思冥想来。并且，这时吾人心中不会起像渴望那样和意志有关系的活动，因为在感情的一方已使意志沉没了。没有意志，只有沉思。所谓沉思，又是对无限、永远、神秘的沉思，于是生出纯粹的认识，就是摆脱了意欲的束缚，而单把环境来认识的意思。意欲的束缚一经摆脱，意欲的主体——“我”等于被消灭，这就是佛家所谓无念无欲的境界、物我同体的意识了。青的色相，其对于人心的影响，最高可达此境界。

那么，月夜中的青色如何？月光的青，有两点和普通的青不同：第一是光力的弱，换言之，就是比普通的青色多一分暗；第二是其色的淡，换言之，就是略带朦胧感。凡暗色或黑色，所表示的，是不可理解的秘密，是沉静的极致，是寂灭死亡。青中加一分暗，自然使其所表达的感情更加神秘和寂寞了。所以月色的青，其所表示的沉静、安慰、冥想，较之普通的青，更有深度。至于其色的淡，就是在其色中加入了白的意思。白是证明一切色的不存在的，其所表示的，为无体无相的极致，简言之，就是“非实在”的标号。青中加一分白，就是进一步向“非实在”去，即在“实在”的青里，加入了假象性。这样，月光的青色，一面因为暗而把沉静之情加深，一面又因为淡而把实在之性减浅。

所以，将普通的青和月光的青相较，前者是实，后者是假；前者是现实，后者是理想。如果以大鼓之响比赤，以横笛之音比普通的青，那么可以把月光譬喻为洞箫之音了。月中的青色，虽是沉静冥想的标号，但其所表示的，都不失实在。看天空的青，看海的青，看山野草木的青的时候，都无非是将其当作实物去看。至于月夜中的青，因为淡，而已经是假象了；再因为暗把沉静加深，乃在“实在人生”休止的夜间了。

月夜的美感，幽眇难言。但有很明白的一事：其及其于吾人的感情，是倾向于悲哀的一方面的。凡是由色彩诱起的感情，都是无定的，故月夜的悲哀也是无定的悲哀，只是一种无端的薄愁；而且月光的青，把意欲的主体——“我”已经消灭，其悲哀不是我执的悲哀，只是无端的悲哀，并能哀得让人觉得自己只是悲哀的世界的一部分而已。这恰和出神听着妙乐的人，于快乐以外，觉得自己身入其中一样。这悲哀，原非确实的悲哀，其漠然无定，如月光的幽暗；其朦胧而淡，如月光的梦境。

（有删改）

解读

在中国诗人的笔下，月夜之美千姿百态，其美、其韵、其魂被万般雕琢。但美的形态似乎有无穷可能性，永远不能被描绘穷尽。日本作家高山樗牛写出了不一样的月色之美。其重点写月光的青色，又对青色进行了入木三分的剖析，还写出了月光之青与普通之青的不同，最后升华到“由色彩诱起的感情”，由情入理，又由理入情，让我们对大自然之美的感受更为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