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揆一
(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 视觉艺术系,美国 圣地亚哥 92093-0327)
1929年10月10日,《时代画报》在上海创办,由中国美术刊行社出版发行。这是上海继1926年《良友》画报创刊后的第二份大型画报。它的问世正好呼应了当时的“大上海计划”——国民政府决定在上海北边的江湾地区建立属于国人的新上海市中心。当时上海主要的新闻媒体——报纸、杂志、画报等——都积极参与了这个建设新型民族国家、重构国家形象的计划,整个知识阶层也和政府达成共识,一起为重建民族国家而努力。但不幸的是,这个宏伟的计划由于1937年日本的全面侵华和对上海的轰炸而被迫停止。《时代画报》的命运也同这段历史紧密相联。
《时代画报》是由一批当时在上海的商业美术界业已成名的艺术家和文化界人士所创办,强调现代性和视觉性。最主要的发起人是张光宇(1900—1965年)、张正宇(1904—1976年)和叶浅予(1907—1995年)。画报持续出版了8年(1929—1937年),刊至第 8卷第12期。这期间它的刊名、内容、版面设计、出版形式等发生了几次变化,到第4期就更名为《时代》,英文名为“Modern Miscellany”,与时兴的“摩登”一词意思相同。
《时代画报》的第1期是由张光宇和叶灵凤(1905—1975年)担任编辑,随后张正宇(张光宇的弟弟)以及叶浅予也加入了这个队伍。这些青年艺术家本身的生活和职业生涯就体现了上海这个大都市的巨大吸引力和可能性。
张光宇出身于江苏无锡的一个医生家庭,15岁就到上海的一家杂货店当学徒。当时,杂货店对面的“新舞台”剧场上演的新京剧吸引了他,然而使他产生兴趣的不仅仅是京剧表演艺术,还有京剧表演的舞台布景。当时“新舞台”的舞台布景由上海著名的商业美术家张聿光设计。张光宇十分仰慕张聿光的绘画和设计才华,找到机会就溜进剧场欣赏,后来有幸成为张聿光的学生,并在几年后由张聿光介绍去高亭唱片公司设计唱片封套,开始了自己的商业美术设计生涯。 同时,张光宇还担任周瘦鹃(1895—1968年)任编辑的《紫罗兰》杂志的美术编辑,并且参与了英美烟草公司的月份牌和火柴盒的设计。当时人们购买的火柴盒上的京剧人物和脸谱都是张光宇设计的。
在这一时期,张光宇还在一家小型出版公司里给他叔叔帮忙。随着出版公司业务的扩大,弟弟张正宇也来到了上海。两兄弟很快就和上海著名的商业美术家、漫画家叶浅予、黄文农、鲁少飞、丁悚、王敦庆等人相熟,张光宇也开始对出版感兴趣,并和这批漫画家一起出版画报。他们一起出版过《三日画报》《上海漫画》等刊物,并在山东路麦家圈的一家小书店里开办了中国美术图片社,主要出版当时的漫画和商业美术作品。其中,最主要的出版物是《上海漫画》。这是一份由漫画家们自己编辑、出版、发行的漫画周刊,作品画风随意,主要以幽默形式来展示上海城市生活景象。当时最受欢迎的漫画家是叶浅予。他的连环漫画专栏《王先生》描绘了一个乡村的小财主王先生来到上海,试图融入都市生活所遭遇的趣事,反映了上海新都市生活的多个方面,引起了上海大众的兴趣,一直在上海的报刊杂志上连载。
这批漫画家对出版正式刊物有着巨大的兴趣和野心,1929年11月,他们决定创办杂志《时代画报》。当时上海最受欢迎的画报是《良友》,已有3年出版历史,读者圈也已扩大至海外。《时代画报》显然需要与它抢夺市场份额,所以一开始在形式上就模仿了《良友》。
《时代画报》第1期出版时,就依照了《良友》以美人大头像作为封面的风格。(图1)但二者还是存在区别:首先,《良友》的封面还是有画像的成分,而《时代画报》则大多采用照片上色的技术;其次,《时代画报》可能因为主要编辑都是年轻的艺术家,所以在版面设计上更为活泼;此外,《时代画报》还大量采用了时兴的美术字。几期之后,《时代画报》就吸引了大量读者,人们开始把它同《良友》并提。
图1
在内容上,《时代画报》主要迎合上海中产阶层民众的审美趣味,展现上海市民对现代都市的热情,以及对现代生活,特别是西式生活的向往。在十几年北洋军阀混战之后,人们渴望安定,渴望展开新的生活,这种渴望在杂志上充分地体现了出来。中国也在这一时期进入了一个相对和平的阶段,建立一个新型的现代民族国家的愿望成为可能,而这也在当时的画报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比起《良友》,《时代画报》中的政治意识相对来说比较模糊,它的内容几乎都与上海都市生活有关,艺术家们更乐意捕捉都市生活中的视觉美感和新鲜事物。对他们来说,“时代”就意味着“摩登”与“现代”。画报中大量刊登了与“时代”有关的内容,展现了都市视觉文化中出现的新事物、新现象。首先是展现了女性对美的追求,大量介绍新潮的女性服装、发型和妆饰,刊登国内外电影明星的时装照,电影也因此作为新型媒介进入人们的视线,与异国情调相关的内容尤其受到人们追捧。其次,用体育的形式来倡导健康的生活方式、增强民众的健康意识成为时代潮流的一部分,体育在建构现代国家过程中的作用也在画报中得以强调。此外,虽然《时代画报》的政治意味不强,但仍然在特定的栏目对中外时事进行了报道。
图2
图3
总而言之,“时代”就是“现代”,被用来指青春、生活、美、外国、西方和进步。画报中的许多专栏都以“时代”冠名, 例如《时代生活》(图2)、《时代男性》、《时代女性》(图3)、《时代妇女》、《时代儿童》、《时代科学》(图4)、《时代知识》、《时代军备》、《时代家庭》、《时代装饰》、《时代戏剧》、《时代人物》和《时代漫画》等,无论是用照片还是短文的形式来展现时代的概念,都体现了《时代画报》的核心意义。画报第1期上刊登的宣言性序文《时代的使命》可能是叶灵凤写的,展示了这些年轻的艺术家和文化人的浪漫与热情:
宇宙的巨轮,循着他铁一样的定律,一刻不停地转变;昨日骄视一切的花儿,今朝已被人篡夺了王位。
诗人悲悼他的好梦不长, 维纳斯感叹人间的青春易逝。
为了要弥补这莫大的缺陷,我们才创设了这时代画报。我们要从宇宙的残忍的手中,挽回这将被摧残的一切,使时代的青花,永远活跃在光明美丽的园地中,不再受到转变的侵蚀。
沧海桑田,桑田沧海, 任是无情的宇宙颠尽了万汇的面目, 但是这里的一切将永远长存。
亲爱的读者们, 请来共同维护这新开的园地吧。[1]
这些编辑和艺术家将发扬和保护现代的美作为《时代画报》的使命。他们的兴趣是探索现代都市生活的特性,不愿漏掉与“现代”“摩登”有关的任何现象。章克标在为《时代画报》写的一则短文里说道:“笼统地讲起来,摩登是现代的、近代的,所以必是新式的、反抗旧式的。破坏一切传统的道德和习惯,轻蔑既成的信仰,忽视因袭的风俗,是摩登所必具的。凡是新的都是好的,凡是旧的,都是不好……”[2]章克标的文章非常典型地反映了1930年代上海知识界人士对现代社会生活所持的态度,反映了都市中产阶级的向往,在上海这个特殊的都会中建构起一种对现代性的独特理解。
图4
图5
《时代画报》的编辑和作者分为两大部分:一部分是漫画家,另一部分是作家。他们在画报建立之前,就是经常往来的好朋友。根据叶浅予的回忆,穆时英、施蛰存这样一些名作家和漫画家时常在一起聚会。因此,在《时代画报》创立初期请到了文化界名流叶灵凤来担任编辑便不足为奇。可是,这些艺术家虽然对出版怀有巨大的热情,却对经营不是特别在行,所以《时代画报》在出版了几期之后,就出现了严重的财政危机,面临着关门的危险。很幸运的是,文化界人士邵洵美(1906—1968年)愿意出手相助。邵洵美出身富裕家庭,并且对出版事业怀有热情。从第4期开始,他接手了《时代画报》,并特意开办了上海时代图书公司来负责它的印刷和发行。
邵洵美对出版画报的兴趣缘于1926年他留学回国途经新加坡时,见到了由留学德国的滕固(1901—1941年)出版的双周刊文学杂志《狮吼》。他很喜欢这本杂志的美学观点和风格,回上海后就去拜访了当时在上海美专任教的滕固,且很快成为文学团体“狮吼社”的一员,并在1927年开始了他编辑和出版家的生涯。1928年,他开设了金屋书店,店址就在他位于上海静安寺路的家的对面。1929年,他创办了提倡唯美主义文学的《金屋月刊》。金屋书店很快就成了上海文学界人士的聚会中心。虽然出版期刊都赔钱,但这使他得以与文学艺术界的许多人士进行广泛接触,并积累了出版经验。因此,当张光宇找到他,请他接手《时代画报》时,邵洵美已对画报这种出版形式有了较清晰的认识。他认为画报能够引发读者兴趣,通过视觉图像使人们得到精神上的满足,并且可以吸引不识字的人,扩大读者面。邵洵美相信视觉图像可以到达文字所不能及之处,而这也正是他愿意投入画报领域的原因之一。
为了保证印刷质量,邵洵美还卖掉了他的部分房地产,用50万元购买了当时最先进的德国印刷器械, 在杨树浦的港口边设立印刷厂, 甚至把家从静安寺搬至工厂旁边。 由于采用最先进的印刷设备和高质量的纸张,《时代画报》的出版质量得到了很大提高,成为当时上海印刷最精美的出版物。从美观的角度而言,《时代画报》已经超越了《良友》等其他画报,成为当时最引人瞩目的杂志。
从第4期邵洵美接手后,《时代画报》更名为《时代》(图5)。邵洵美认为这样能更直接地表达时代的精神,这一刊名一直沿用至最后。因为他在文学界的朋友很多,《时代》吸引了一大批作家,如施蛰存、黑婴、章克标、林徽因、徐志摩等参与其中。这些作家写作风格虽有很大不同,但因为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曾留学英法,所以文章往往在风格和观念上受到波德莱尔、王尔德这类作家的影响。这批作家成为专栏的常客,从而提高了整个画报的文学质量,改变了画报的内容和观感,使它从以漫画家和商业美术为主的《时代画报》逐渐转向了以文学和视觉图像为主要表现的《时代》。从这时开始,邵洵美也完全投身于出版业。他的时代图书公司共出版了十多本杂志期刊,其中包括《万象》《人言》《十日谈》《文学时代》《时代漫画》《时代摄影》等政论、文学和艺术期刊。他邀请林语堂(1895—1976年)来编辑双周刊《论语》;邀请北京的摄影家、电影家宗维赓,知名编辑龚天衣来担任《时代电影》的主编。
图6
此外,邵洵美还力主将《上海漫画》合并到《时代》中。在1930年代这一黄金时期,《时代》汇聚了一批最有才华和热情的商业美术家和漫画家, 包括张氏兄弟、叶浅予、王敦庆、陆志庠、鲁少飞、丁悚、胡考、黄文农、郑光汉、张大任等。他将《上海漫画》中的一些漫画以专栏的形式在《时代》中呈现,如《王先生》系列这样的成功作品就在《时代》一直连载。《时代》还吸引了一批现代摄影家,经常刊登郎静山的美术摄影作品,还有以纪实新闻摄影闻名的沈逸千的作品。《时代》也支持当时举办的一些活动,如赞助、宣传跨国摄影器材公司柯达公司在上海举办的世界摄影大赛。
《时代》还对许多现代主义美术运动给予支持,有关国内外现代美术发展情况的报道经常在画报上出现。上海是中国现代美术运动的摇篮,大批留学回国的画家集中在上海,参与20世纪30年代初的现代主义美术运动。《时代》对上海著名艺术家的贡献和现代主义运动的发展情况都有作专门的介绍。其中,最主要的是对“决澜社”始终如一的支持,《时代》几乎记录了“决澜社”的每一次重大活动,并且经常刊登“决澜社”艺术家们的个人作品。(图6)
《时代》把建构上海都市文化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无论是文学、摄影还是绘画,这些不同形式的现代主义的展现都被看做一个整体纳入上海的现代都市文化建构。
《时代》的内容总体上聚焦于社会文化生活,政治时事方面虽有所涉及但着墨不多,这一情况在1931年发生了比较明显的变化。1931年,日本侵略中国的东北地区,国家与民族的危亡成为杂志不可忽视的现实。《时代》对“摩登”的阐释也和之前不同。
章克标在这一时期为《时代》所写的文章中谈道:“摩登的含义绝不是现在一般社会上所派给的那么浅薄、轻浮和淫荡,摩登实在自有他的真实的、深广宏大的意义……摩登绝不是只要穿了新鲜的衣裳,涂了雪花膏,喷了香水就可以了事的……”[3]
随着时事的发展,人们在观念上发生了转变。这一转变也体现在《时代》的内容安排上。画报的内容开始不仅限于那些浅薄的时髦,而是集中报道有关时事的内容,特别是抗日救亡运动的兴起。(图7)例如,在日本侵占了中国最重要的工业基地东北三省后,无论是民营工业还是国家政府,都对西北的开发抱有期望。《时代》专门辟出一个专栏《往西北去》, 连续刊登西北考察团的情况。(图8)摄影家沈逸千(1908—1944年)成为杂志的特约摄影记者,随着当时的西北考察团奔赴西北地区。此外,沈逸千还是上海美专国难宣传团的负责人,他同一批学生以写生和展览的方式去抗日最前线和其他西北地区宣传抗日,企图唤起民众,特别是内地民众对抗日的紧迫性和国家危亡的急迫性的认识。 另外,他还专门报道了抗日将领冯玉祥的诗作,以及采访报道了“西安事变”等国内重大事件。最为明显的是,《时代》的封面中出现了抗日将领和积极抗战者的形象。
图7
看得出,《时代》在国家的紧要关头做了大量政治性的报道。但《时代》毕竟是一份以娱乐大众为目的的杂志,在报道当时的重大事件之时,他们也从未忘记对美的提倡。杂志在提倡国货运动的同时,向读者宣传中国民族服装之美,将美的形式与政治事件很好地结合在一起。从这里面也可以看出当时的另一个现象:随着民族危机的出现,人们开始重视本民族的艺术和文化。《时代》在这一时期的内容更加强调民族性,如这一阶段的杂志里经常刊登有关中国传统绘画和中国考古文献方面的内容,而在此之前,则更为重视西方的、现代的内容。
需要指出的一点是,《时代》对文化团体的报道,之前多集中在西洋美术团体上,对国画团体的报道不多。但这一时期,《时代》报道了许多有关中国绘画去国外展览的内容,这反映了当时文化界的一个共同努力,即提高中国作为一个新的、独立的现代民族国家在国际社会上的形象和地位。
图8
自邵洵美接手《时代》后,《时代》得到了极大的发展。但因邵洵美同时出版十一种刊物,耗尽资产,逐渐不能支撑《时代》的出版。所以在1935年,《时代》邀请了另一位著名的出版家梁得所来接手。
梁得所(1905—1938年)是上海一位知名的出版家,1926年在《良友》画报开始他的出版生涯。《良友》的创办者伍联德在梁得所进入《良友》的第二年,就因其过人的才华,用年仅22岁的梁得所替换了在当时名气很大的周瘦鹃来担任《良友》的主编。梁得所也不负他的期望,使《良友》画报成为非常受欢迎的一本期刊。1933年,梁得所离开《良友》,用自己积累的经验和人脉创办了《大众画报》。虽然他是非常有经验的画报出版者,但是《大众画报》的内容和版面设置都与《良友》没有多大的区别,在对读者的争夺中并不成功。1935年《大众画报》停刊后,梁得所受邀到《时代》担任主编。
这一时期的《时代》,虽然也做了一些改变,但总体来说还是向《良友》靠拢。除了反映都市生活方面的内容,《时代》还增加了许多时事方面的内容,这也是在邵洵美在任后期时就出现的。但即使是这些严肃题材,也往往富有《时代》所惯有的幽默趣味。
梁得所时期的一个突出现象是封面设计的大胆创新,《时代》出现了许多有意思的封面设计。这一方面和当时美术设计领域的发展有关,《时代》中出现了用真实照片拼贴的封面设计;另一方面是随着邵洵美离开,《时代》失去了先进的彩色印刷机,因此这个时期的封面色彩比之前要弱一些,许多有关时事的封面采用了黑白照片,但这一欠缺常常为封面大胆新颖的构图设计所弥补。
这一时期的《时代》还出现了一些非常幽默的漫画,比如对政治人物的讽刺,包括时代风云人物蒋介石、宋美龄、孙科等。这些艺术家和编辑在政治敏感时期,用幽默调笑的方式展现了他们的态度。
而最为《时代》的编辑所重视的,还是那些光鲜的都会生活。“都会生活,大都会的高速度的生活,是现代人所憧憬的。摩天的高楼,柏油的宽路,疾驰的街车,妖艳的佳人,当然还有各方面,多方面的都会生活,具有一种快速的旋律的生活,是现代人的。都会是现代人的麦加。”[4]
《时代》在这一时期对都市文化的建构基本承续了初期的艺术家们的看法。有所进步的是,当时《时代》的美术设计和画面美感不输国外早期的任何一个画报。而且它的版面形式也影响到许多商会,甚至是抗日根据地所创办的报刊,如《晋察冀画报》初期的封面和内页的版面设计。
《时代》的发展伴随着当时中国整个知识界和国民政府试图建立新型现代民族国家的共同努力,并且以自己对现代都市的视觉文化建构切实地参与其中。《时代》通过视觉图像展现了现代都市中美和新的现象,通过现代化的版面设计和印刷技术展示了中国当时的现代文化建设成就,把最有视觉力量的一面介绍给读者大众。《时代》还采用了英语的图版说明,试图将一个现代的民族国家介绍给外部世界。《时代》参与建立新型民族国家的理想,不是通过简单的政治宣传和新闻报道,而是以视觉图像展现中国走向现代社会的进程。回顾《时代》画报的历史变迁,我们能感受到20世纪30年代上海文化界对于建立现代国家共同的憧憬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