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绯
爱新觉罗·多尔衮(1612—1650),清太祖努尔哈赤第十四子,阿巴亥第二子。清初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顺治七年(1650)冬,死于塞北狩猎途中,追封为“清成宗”。两个月后,于顺治八年(1651)二月剥夺多尔衮的封号,并掘其墓。乾隆四十三年(1778),乾隆帝为其平反,恢复睿亲王封号,重葺墓地,评价其“定国开基,成一统之业,厥功最著”。
睿亲王多尔衮因行老九,所以多爾衮墓又称“九王坟”。九王坟在今东直门外新中街附近,占地三百多亩,其中可耕地一百多亩。园寝坐北朝南,最南边有神桥一座,下边是月牙河。北边八九米远是宫门三间、栅栏门,有围墙、子墙共两道。进宫门是东西朝房,碑楼两座,内有两块驮龙碑。正对宫门有享殿五间。享殿后有月台,月台上有大宝顶一座,大宝顶后有小坟头四座。宝顶北边是半圆弧的“跨栏”墙。墙北还有大山子一座,院墙内外植有松柏树。
据史料记载,多尔衮死后,被苏克萨哈、詹岱告发多谋逆,惨遭掘墓鞭尸。当时在北京的意大利传教士卫匡国在《鞑靼战纪》中记载称:“顺治帝福临命令毁掉阿玛王(多尔衮)华丽的陵墓,他们把尸体挖出来,用棍子打,又用鞭子抽,最后砍掉脑袋,暴尸示众,他的雄伟壮丽的陵墓化为尘土。”直到乾隆时期,多尔衮墓才得以重修,暂得安宁;未曾想,仅仅过了150余年,多尔衮墓又遭盗墓,且为家族后人所为,一时轰动京城,众说纷纭。
1931年(民国二十年)3月10日《世界日报》第七版,以“前清睿亲王墓被盗”为题,报道了一起盗墓案,随后的11日、14日两天,又作了连续报道,多尔衮墓被盗案浮出水面。其中,14日的报道对这起特大盗墓案件作了基本事实陈述与案情总结,相当于给了当时的北平市民一份官方公告。在此酌加整理,转录原文如下:
多尔衮墓中之珍宝
废睿亲王中铨在大兴公安局之供状
前清睿亲王多尔衮裔孙中铨,勾结古玩商人孟鹤梅及大兴县劣绅,挖盗多尔衮坟墓。经大兴县公安局长周晓峰,将案内人犯,捉获二十二名。闻大兴县公署,业将此案详情,呈报河北省政府核办。又大兴县公安局,又由古玩商孟鹤梅口中究讯出拆毁东郊二贝子坟事,现正在严讯中。兹将废睿王中铨,在大兴县公安局供述挖盗陵墓情形,录志如左:(以下口供)
我叫中铨,世袭前清睿亲王,今年四十岁,住北平东城小雅宝胡同甲五十一号,在家赋闲无事。我虽不肖,将祖遗财产挥霍罄尽,但无论怎样,也不敢盗先人陵墓,全是孟鹤梅主动。他在我家,当过管事人,现在做古玩生意。他在去年旧历十月间,找我商量,说朝阳门外定福庄老王爷坟中冒白气,一定是里面的宝物到了年限,应当出世。我们顺天行事,应当将坟中宝物挖出来,可以发几十万大财。不然,被外人刨了去,也是白扔了。东陵老佛爷的坟被盗,到现在也没有办法。此时,我们还是先下手为强。我一时糊涂,就答应了。去年阴历十二月二十日,我们就前去拆坟。孟鹤梅率领大兴县绅士杨殿祥、王德禄、郭永禄,工头张玉田,及工人共五六十人,由上午八时刨起,至下午二时刨完。由坟内拆出金银珠宝物品甚多。我分得金镯子三副,每副重七两,金扁方二支,金殿胎九块,金耳挖一支。以上金器,共约一百二十余两。又翡翠马镫戒指一个、子母珠别子一个、白玉镯子两副、白玉扁方五六支、白玉耳挖五六枚、白玉佛一个、碧宝佛头四个、秀阳石佛四个、乾隆白磁酒壶一个、雍正磁碟一个代款、康熙磁酒杯一个、玛瑙红方烟壶一个。均用汽车将以上各物,拉回家中。孟鹤梅在去年十一月间,拆毁东郊二贝子坟,拆出大磁罎子四个,罎里有尸骨,尸骨之下,有金器物品,共约五百余两,我分得大洋一千元。所供是实,请求宽恩等语。
从这位多尔衮嫡孙、世袭睿亲王(民国已废除封号)的中铨口供来看,盗掘祖坟、与外人平分墓中珍宝的事实已确凿无疑,实在是败家玩意,斯文扫地了。口供中的盗墓时间按公历推算,应为1931年2月7日上午8时至下午2时,“刨”了足足6个小时,所得金器玉器及财宝确实是不少的。据报载,4月7日,中铨等案犯被大兴县公署押解至法院,中铨被判处七年有期徒刑。此案告一段落,尘埃落定。
但多尔衮家族的墓地并未就此安宁,虎视耽耽的各路盗墓者依旧在等待时机,随时都会再下手盗掘。以多尔衮为首的睿亲王家族墓地,散布于京郊多处,还有多座后来世袭睿亲王的王爷墓地,墓中未知珍宝太过诱人,总会有铤而走险者蠢蠢欲动。果不其然,继中铨盗案之后不到一年时间,1932年初(旧历为1931年十二月)在昌平又发生了一起多尔衮家族墓地被盗案。近一年后,1932年12月,这桩盗案才告破获,案情公诸于众。
1932年12月1日,北平《世界日报》第八版刊载消息,题为“多尔衮坟墓被掘”,第一次向世人披露此案案情。报道原文,转录如下:
多尔衮坟墓被掘
窦进泰等结党盗取
失去宝物价值甚钜
昌平县已捕获首犯
昨日平北昌平县归客谈,该县上庄村,有满清开国摄政王多尔衮氏坟墓,工程雄伟,向有看坟人王泰居住看守,于上年十二月间,有本地土豪窦进泰觊觎该坟之葬物,乃勾结本地土痞等多名,并有无赖王富坤、周富、周三等,夜内持械掘挖,连掘祖坟三座,尸骨暴露,所有殓物,悉被盗取。事以无人知觉,窦压搁许多,现王富坤等,因分赃不均,致起内讧,以致宣扬邻里。昌平县长于是派警逮捕,计获得窦进泰二十五人供认不讳,嗣经添传坟主多尔衮王后裔叶连德封案,惊悉祖茔被盗实情,阅查被盗宝物计失去翠玉拐杖一支、翠玉白菜一棵、翠花二盆、纯金五供一堂,玉狮、玉马各一对,蓝宝石鼎一座,统计所失甚钜,诚为价值连城之宝。叶以祖坟遭此惨剧,暴尸失物,痛不欲生,乃求县府代为追究失物,依法惩办,闻昌县政府上下左右查拿伙犯。
看来,如果不是因为盗墓者群体内讧,这桩隐密的盗墓案不知道还要隐匿多久。仅从多尔衮后裔对墓内失物的统计来看,金玉财宝的数量与品质都是相当惊人的,甚至于并不亚于中铨盗案中的珍宝。别的姑且不提,单单是提及的“翠玉白菜一棵”,恐怕就是国宝级的顶级珍宝了,是否与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翡翠白菜同宗同源,虽不得而知,却可以想见其随葬品规格之高了罢。而“纯金五供一堂”,也绝非一般金器可以比拟,从中透露出来的多尔衮家族权倾朝野之气焰可见一斑。所谓“五供”由鼎一只、烛台一对、花觚一对组成;这组器物大多摆放于宗祠庙宇,祭奠先祖,常见于明清陵墓。现存的明清陵墓中,玉石、铜、锡、瓷、珐琅等各种材质的五供均可见到,但纯金制作的还闻所未闻,在亲王墓地中使用纯金五供随葬,已然有“僭越”祖制之嫌,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无论如何,从多尔衮家族墓地中被盗珍宝的数量与质量来看,案情都十分重大,可谓国字号大案,县一级公安司法力量的介入显然还不够。而后来首案犯窦氏竟然脱逃的意外事件,又为此案进一步扩大社会影响力,提供了一次奇特的机遇。
1932年12月1日,北平《世界日报》第八版刊载消息,题为“多尔衮坟墓被盗案将扩大”,披露了首案犯窦氏竟然脱逃又意外被捕的离奇案情。报道原文,转录如下:
多尔衮坟墓被盗案将扩大
盗首窦进泰已脱逃来平被捕
事主叶连德向卫戍司令部呈控
逊清开国摄政王多尔衮氏坟墓,被土豪窦进泰勾结土痞王富坤等盗掘一节,最近变化颇复杂,而形势将趋扩大。据闻自多尔衮氏坟墓盗掘后,坟主叶连德被传到案,经县审讯,据盗首窦进泰等供认不讳,但窦进泰自知案情重大,伪称患病,请求县政府准予具保外医,但县政府不加深察,竟准保释。至限满传讯,暗自潜逃,县政府自知被弄,唯以案情重大,惊恐异常,当即将保人拘押严索窦进泰归案。但盗首窦进泰闻得严缉,知非远逃,不足以利本身。遂于上月十日,潜由昌平携眷乔装乘长途汽车来平,适叶连德因县政府纵放盗首,羁延不理,即行返平,拟向军委分会及平津卫戍司令部呈控。讵知,冤家路窄,甫及登车,瞥见盗首窦进泰,伴同女眷在内,显系畏罪潜逃。当时深恐惊逃,未加抓获,俟车抵西直门时,由叶连德鸣警指控,经岗警将一干人等,一并送区略加讯问,旋解公安局讯办。唯叶连德已呈控于卫戍司令部请求饬县提案解部究办,原呈内称被盗重要珍物,计历史著名之龙泉剑一把、透明翠玉拐杖一根、透明翠玉白菜一棵、透明翠玉花二盆、纯金五供一堂、玉狮玉马各一对、蓝宝石鼎一件云。
首犯侥幸脱逃又被事主意外捕获,案情如此离奇暂且不提;因此激起事主叶连德向平津卫戍司令部控诉县政府办案不力,却的确将这桩盗墓案的社会影响力放大了。5天后,12月6日,上海《申报》也追踪报道此案,并且将北平媒体没有刊布出来的叶连德控状原文也刊登了出来。控状是这样写的:
叶连德先茔之祖茔内诸王坟墓,在昌平县上庄村,连德家世式微,看坟人王泰遂与该县巨富土豪窦进泰及其子长仁又王富坤、周富、周三等起盗取之心,于去年旧历十二月初旬,勾结魏永福、窦长清等多人,将揆叙、承安、玉林坟墓三座掘开,将所有陵寝内祭物及棺内宝物,盗取一空。唯时连德远在天津,闻讯即回北平,转赴昌平县查验属实。被告窦进泰、窦长仁、王富坤、周富、周三等,经县捕获羁押,魏永福、窦长清等潜匿,经县传证讯明事实,被告亦供认盗墓不讳。所盗殉葬之物,当时面谒县长张树森,告知侦讯所得,被告人等盗有重要珍物,计历史著名之龙泉剑一把、透明翠玉拐杖一把、透明翠玉白菜一棵、透明翠玉花二盆、纯金五供一堂、玉狮玉马各一对。又周富供出有蓝宝石鼎一件,唯未搜索到案,乃稽延日久,竟于今年旧历七月忽将主犯窦进泰释放,而祸变复作,因窦进泰一经释放,即复率领多人,续将尼了汉、哈拉春二墓发掘,将殓物祭物一并盗去。此辈土豪支持局面,不肯稍缉凶焰,实非严加惩办,不足以维持法纪,保证将来叶连德等八旗遗族,皆沐汉化,与民国同休戚。对先人茔墓连次被掘,尸骨暴露,痛心惨目,唯有请求钧部俯赐主持维护,为将来求一保证之道。查窦进泰等皆属昌平土豪,县中承办此案,诚恐顾忌环境,不能彻底处理。窃仰钧部体念旗族,口碑载道,恩惠所被,人莫能忘,理合洒陈下情,伏祈俯赐将前案提解来部,赃物搜索齐全,依法予以处理。被告等所盗各物,除应饬领者外,凡有关历史文化之物、修复坟墓之费,更请饬由被告人出资赔偿,以纵法纪,而儆效尤,不胜感激待命之至。
应当说,叶连德的法律意识相当强,一纸控状,不但事实陈述合乎情理,要求将案犯提至卫戍司令部的理由也相当充分。该案案情之重大,在叶的笔下,上升到了“八旗遗族”是否能“与民国同休戚”的程度了,上升到了一场地方土豪与旗人遗民之间的矛盾了,这着实是要让卫戍司令部的长官们去掂量利害、权衡利弊的了。此外,叶还主张,除追究案犯刑事责任之外,附带要求民事赔偿责任,如修复坟墓等。值得一提的是,叶氏控状中强调的墓中被盗有“历史著名之龙泉剑一把”,可能即是多尔衮佩剑之一,因在多尔衮传世画像中,确曾有一幅绘有此佩剑图样。这样一来,这纸控状的分量自然又随之加重。当然,所有这些申诉与要求,最终还是要看当局意见及具体举措如何,否则纸上慷慨激昂,并不能保证现实立竿见影。
事实上,这桩轰动北平上海的盗墓大案,在叶呈上一纸控状之后,竟然再没有任何音讯,两地报纸也再没有相关报道的下文。究竟出了什么状况,让这桩惊天大案的侦办突然如石沉大海般再无进展,80年后的研究者们依旧一头雾水,毫无头绪可言。昌平县的多尔衮家族墓地被盗案,就这样成了历史之谜,再无解答之可能。至1937年“七七事變”爆发,不久北平沦陷,日军于1940年左右,将位于大兴县的多尔衮墓地拆毁,修建了跑马场。至此,九王坟仅存红墙根基和宝顶前三合土拜台。1954年又因大规模城市建设需要,将墓地彻底铲平,建成了小区后,为了和三道中街区分,这里定名为新中街。从此,世间再无多尔衮墓,多尔衮及其家族墓地也就此消失,那些盗案报道中罗列陈述的种种奇珍异宝及历史谜团,都只能停留在偶尔翻阅到几页旧报纸的后世读者之追思与想象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