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园佳构 丹青妙手

衣可红

“三更灯火不曾收，玉脍金齑满市楼。云外清歌花外笛，潍州原是小苏州。”这是清代中期潍县令郑板桥眼中繁荣昌盛的潍县，从此，潍县便有了“小苏州”的美誉。

地处齐鲁中心腹地的潍坊，历史悠久，交通便利，向来是经济文化发达地区。明初，政府组织了规模空前的人口迁移运动，不仅为潍坊的经济恢复与发展提供了相当数量的劳动力，使得农业、手工业、商业得到长足发展，而且促使南北东西各地文化进行交流与融合，为地方文化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呈现出經济文化繁荣发展的景象：科举、教育发达，文学艺术创作及学术著述活动十分活跃，涌现出一批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艺术家、金石学家、学者，形成了众多科举世家和文化世家。明末，潍县知县周亮工率地方士绅竭力抗击清军的进攻，保护了潍县城，使之免予像“扬州十日”那样的灾难，从而保护了潍县物质文化的延续发展。在经济发达和文化繁荣的双重作用下，潍县明清时期的园林建造蔚为成风，那些科举进仕的官宦人家以及当地的富绅、文人争相购置园林。民国三十年《潍县志稿·园亭》载：“潍县当升平时代，缙绅之族优游多暇，往往性耽风雅，园林是尚。”至清代，潍县的园林之稍著称者即有南园、黄叶楼、齐氏园、半亩园、复园、自怡园、柏园、绿野斋、莲池别墅、易园、十笏园、颐园等十几处。这些园林，不但在建筑艺术上别具特色，体现出我国北方民间古典园林的建造水平;而且园主人及其友人们的诗词酬唱、文记题咏、书法绘画，为我们提供了相当的文史资料和文学艺术财富，无疑也为潍坊文化底蕴的形成和文化的传承提供了基础和土壤。

在明清潍县众多园林中，陈氏自怡园与同时代潍县其他园林相比，特色颇为鲜明，更接近于无斧凿之痕的自然山水，也更符合传统山水画所描绘的内容。关于自怡园的来历，民国三十年《潍县志稿·营缮》中有详尽的记载：

自怡园初名南松园，在城西十里许小于河庄。清嘉庆中陈迪耀园也，园址占地三十九亩有奇，经营十三年始就。峰峦层叠，港汊潆洄，秀若天成，有竚月亭、翼然亭、绛雪居、青筠别馆、叠石山房诸胜，楹联匾额率皆名人手笔。即一几一榻、一石一瓦无不修饰精工，安排妥帖。谭汝霖为作图，张丰为作记，郭麐亦有诗。相传园主人当春日花发即园居，至秋暮乃返，其子若孙辄踵行之。光绪初质于刘潓，刘修葺之，恒会客于此，丁善宝有《观荷》诗。光绪末，陈氏赎回，割裂他售，今已犁为田矣。园图尚存十笏园主人处，偶一披览，当年景物尤可仿佛也。

潍坊市博物馆所藏《自怡园图》，谭汝霖手绘，园主人陈迪耀补笔，作于清道光十四年（1834）。绢本，手卷式装裱，装裱讲究，内部天头、引首、隔水、拖尾一应俱全;外部包首为黄褐色宋锦，配浅绿色玉石轴片，题签楷书“清谭雨岩自怡园图”，只可惜别子和丝带缺失。画作内容分题名、绘图和跋文三部分。装裱纵46.5、横1266厘米，题名纵36.3、横123厘米，画心纵40.5、横410.5厘米，题跋纵40.5、横635厘米。题名写于1835年，园图绘于1834年，题跋最晚到1945年，整幅作品前后经过了100余年。此幅手卷，不但具有较高艺术价值，而且涉及当地书法家、画家及地方名人9人，因此为地方史的研究提供了重要资料。从后人题跋中得知，《自怡园图》至咸丰庚申年（1860）尚存在陈家;民国年间（大约1927年）转入潍县首富丁氏手中;新中国成立后，入潍坊市博物馆收藏。

第一部分：引首。翟云升隶书“自怡园图”四字，后题：“道光乙未（1835）重阳后一日，文泉翟云升题。”题前钤引首章：“足吾所好玩而老焉”，题后钤印三方：朱文“文泉”、白文“翟云升章”、白文“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

翟云升的书法，以隶书最具特色，其师承桂馥隶书醇古朴茂、点画敦实、结构严谨开朗之风绪，并兼学诸家之长，加上长期对金石文字的研究，形成了自己凝练厚重、大气磅礴、朴实无华、畅酣淋漓的艺术风格。

“自怡园图”四字写于1835年，时作者59岁，可谓其书法成熟期。细品四字结体与布局，可见作者书写功力与匠心独运。这四字笔画前二字少后二字多，且“园图”二字结构相同，并排而书，极易前松后紧、呆板僵硬，在布局上难度颇大。为避免整幅作品前轻后重，作者将“自”字书写得凝练厚重，尽量与“园图”二字结体相近，以保持整体平衡。“怡”字用笔相对圆润，以打破太过沉闷的格调。“园图”二字在结体上取不同势，一个上窄下宽，势向下;一个上宽下窄，势趋上。这样，就在保持匾额端严书风中尽力寻求变化，再加上布局精巧的用印和题跋，使整幅作品呈现出朴实无华而又耐人寻味的美感。

翟云升（1776—1858），字舜堂，号文泉，掖城东南隅村（今山东省莱州市莱州镇东南隅村）人。道光二年（1822）进士，官国子监助教，后辞官潜心著述，成为清代中后期著名古文字学家、书法家。著作有《说文形声后案》4卷、《说文辨异》8卷、《肄许外篇》2卷、《隶篇》《隶篇续》《隶篇再续》各15卷、《韵字鉴》4卷、《古文杂著》若干卷等。如今仅存《隶篇》数卷刻板，1987年，广陵古籍书店以《隶书大字典》名印行。

第二部分，画心。谭汝霖作自怡园图，青绿山水，绘初秋园林景象。画面以高远、平远法、以侧俯视的视角依次展开，如一首舒缓的音乐，从起始到高潮再到尾声，引领观者如身临其境般一步步沿径入房、过桥、登峰、乘船，依次游览此园，让观者完成一次旅游的视觉享受和心灵体验。

画面起始部分绘茂林修竹掩映下的清筠别馆，远山如黛，小溪蜿蜒，溪水宽阔处为池，池中莲叶高擎，荷花映日;溪岸绿柳成阴，丛簧争翠。基底砌花石的粉墙围起一开阔院落，院内一座二层庑殿式亭状小楼高耸于丛树之外，可登临而揽胜。

出清筠别馆，跟随抱琴、捧茶小童的脚步，来到园林的主院落：绛雪居。绛雪居被一道镂空花格围墙圈起，进花墙拱形门，有走廊通侧院，绕玲珑太湖石经高大长方形门进院落，正对高大巍峨、气势不凡的正房和左右耳房，透过开启的门窗可见几案上摆设物什：折枝莲花插瓶、寿桃摆盘、青铜香炉、古籍，可见园主人浸润于琴棋书画、园囿山林的闲适优雅的生活。此居起名“绛雪”，也透出主人的志趣所在。绛雪，道家丹药名，又比喻红色的花。以室名言志，表明园主人崇尚道家清静无为的处世之道。

中国园林的营造，少不了太湖石。有着“瘦、漏、透、皱、秀”特点的太湖石，本身就极具观赏价值。在此居中，通侧院圆形门面对外墙处放置的太湖石，即起到增加观感的作用，使目力所及皆风景。两门相对处的太湖石，则用以遮挡视线，起到分隔空间的作用，不至于使景物一览无余，从而达到曲径通幽、一步一景的效果。

絳雪居外，一片松林，松林下石桌石凳，林边辟一平地，有亭翼然，所谓“翼然亭”是也，坐亭内品佳茗，颂诗书，观水波浩渺、池塘碧莲，听松涛阵阵、仙鹤翔鸣，惬意自不必说。

松林前山丘连绵，远处山峰渐巍峨，有寺庙倚峰间。山涧水流成瀑，至平缓处结为池塘，山涧上下各架一大一小、一工一简两石桥。过石桥，山势越陡，拾级而上，有屋脊略现，或为“叠石山房”是也。山路盘旋至峰顶，有佛塔立焉。沿蜿蜒小路向前，沟壑纵横，溪流潺潺，有草亭居于溪边台地上，是为“伫月亭”乎？亭下峰峦渐缓，溪流积聚为陂，菜畦整饬，有农人蹬水车汲水灌田。陂塘辽阔，小舟系岸，好一派桃园仙境。

画幅在一片水塘中作结，左上角云天处小楷题跋：“远庭陈老伯自怡园成，属余绘图，勉为应命。道光甲午八月上瀚，雨岩谭汝霖识。”后钤“谭汝霖印”白文章。

综观全图，就所描绘的园林而言，此园与当时潍县其他园林相比，其不同在于：一、园林占地面积大，三十九亩，超出了一般私家园林的建筑规模。二、园林构筑依据大自然的真山活水，不似城市中园林的假山死水。三、园林居于乡野，远离闹市，在群山溪流中建房、筑亭、修庙、辟池、架桥，于此中读书、鉴古、弹琴、品茗、赏花、望月、种菜、捕鱼，甚至于拜佛参禅，满足了园主人可耕、可读、可游、可卧、可修身养性的自给自足的生活状态，因此园主人一家每年春至秋能居于此。

整幅作品布局巧妙，画面节奏由舒缓到高潮再到舒缓结束，利用高远、深远相结合的手法，以侧面俯视的视角，从园林一端入手，层层展开，既表现出园林全貌，又突出重点景物及细节描绘。在内容上，远山近树，亭台楼榭，花墙茅屋，奇石陡岩，池塘小溪，飞瀑拱桥，土坡蔬田，茂林修竹，莲藕野花，水车小舟，陈设雅玩，童仆农夫，内容繁杂宏大，所绘景物、人物比例恰当，形象准确生动。在技巧上，注重传统绘画技法，山石形态多样，多施彩而少皴，且皴法多变，极具表现力;树木竹叶先双勾后晕染，用形态和色彩的不同来表现树木品种的多样;树干用笔古拙，人物衣纹线条流畅;建筑采用界画法，比例恰当，细腻严谨;水纹用线勾勒，用线条的平直疏朗或弯曲繁密来表现水流的平缓或湍急，符合自然规律。在设色上，即为传统的青绿山水，大面积的山石、树冠用石青、石绿色，用两色的浓淡深浅来展现山峰的远近和树木的繁盛，个别树叶用赭石来点名季节，只房屋、树干、围栏、人物、花卉点缀以赭、红、白、曙红，色彩主次分明。主色调的青绿，突出人隐居于青山绿水之中的含义，说明人较之于广袤的大自然是渺小、依赖的;次色彩的红白又使这隐居生活具有了积极的色彩，点明人是大自然的主宰者、缔造者。此幅作品既不同于一般山水画作，又不同于纯粹的园林描绘;既有隐逸的山水之象，又有世俗的生活气息;整个画面充满自然的勃勃生机而令人无限向往。

谭汝霖，字雨岩，潍县东关（今潍坊奎文区）人。《潍县志稿·人物志》说他“性潇洒，美丰仪，工诗词，尤精绘事”。曾去莱州参加考试，因在旅馆中酣睡而误，却不以为意，从容回潍。后游历于荆楚吴越桂粤之间，遍访名山大川，绘画水平大进，于山水、人物、花卉具臻逸品。其妾于氏，广东人，精通诗词，亦能绘画，汝霖去世后，于氏绝食七日殉葬，死时年仅二十七岁。谭汝霖兄谭谟伟（1786—1849），字贻堂，工草书兼通篆隶，尤精画竹，深得宋元笔法。兄弟二人在清代潍县画坛上占据重要地位，并对潍县画派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陈迪耀，字远庭，潍县（今潍坊）人。刑部候补主事，隐居不仕，工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