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和生
以傅抱石、钱松嵒、亚明、宋文治、魏紫熙为代表的“新金陵画派”,是20世纪下半叶最重要的中国画流派之一。而笔者曾经采访过的钱松嵒先生,无疑是“新金陵画派”中的重要成员之一,他那创造性的劳动,构建出山水画的雄伟画面,开拓出山水画创新的广阔前景,有力地推动了中国画艺术的发展。他的创新精神、人文精神、民族精神和写意精神,已成为宝贵的传统资源,亟待我们回顾、研究、继承和发展。
● 笔墨精神循规蹈矩
1983年的下半年,我从政协机关转入新闻单位,从事文化记者工作,重点采访书画名人与艺术活动的新闻报道。1984年,我先后三次对钱松嵒先生及其活动进行了采访报道。第一次是元月3日,雪后放晴,我随同美术评论家马鸿增(1940—2018)拜访钱老,地点是钱老的一个女儿家中。鸿增先生文革前就读于中央美院美术史系,是研究“新金陵画派”的权威专家,时任江苏省美术馆副馆长,后为中国美协理论研究委员会副主任。由于有他带我前来,因而与钱老的交流分外融洽。
当时中央电视台正在热播大型文化纪录片《话说长江》,这是20世纪80年代中央电视台最受欢迎的电视纪录片。席间,笔者言及《话说长江》第20回《古城南京》中,有钱老作画镜头。平时甚爱看此部纪录片的钱老,却没有看到这一回,有点惋惜。又因已记不清当时拍摄情景,他便问我是些什么镜头。我介绍了该片在反映錢松嵒、林散之等文化名人时的解说词,并告诉钱老,屏幕上他手握斗笔,时而审度,时而蘸墨,时而挥毫,正在覆盖于墙面的宣纸上作一幅大画。听到这里,老人似乎对自己的“表演”有些放了心,他说:电视是个大课堂,荧屏上写字作画,相当于教师在示范,学生就是观众中爱好书画的青少年。书画家在电视镜头前的表现,是循规蹈矩,还是故弄玄虚,将给青少年带来不同影响,名气越大者,影响越深广。
松喦先生认为,电视上有时表现书画家的镜头不够真实。这大概是为了表现画家创作勤奋吧,有个画家做画时头上脸上竟然出现黄豆大汗珠。绘画是脑力劳动而不是体力劳动,真不知此汗从何而来。有的镜头表现书画家,抓起笔就像程咬金挥板斧,出手飞快,以示本领高强、技艺娴熟。据我所知,吴昌硕、齐白石等大写意画家,运笔均较为缓慢。运笔一快,飘、滑、浮、薄,在所难免,这是笔法之大忌。老人说:我讲的这些情况,不是指责哪一位书画家,更不是否定某人作品,而是提供电视摄制人员参考。有的书画家平时并非如此,导演这样安排拍摄也是想制造气氛,但违背艺术规律的任何作品,都将产生不良影响。因为书画属于造型艺术,书画创作本身亦非表演艺术,演员王景愚春晚中表演的哑剧小品《练书法》,所讽刺的个别书画家的怪模样,现实生活中是不足为训的。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远。钱老言毕,应笔者之请,静下心来作墨笔小品一幅。因当日话题自长江开始,老人下笔即以阔远之法,取长江中下游胜景一段:江矶两块,一立一卧,以其所擅长的折带皴法写就。矶头苍松劲拔,矶下江涛滚滚;彼岸滩头似隐似现,则以老笔淡墨浑擦;鸟瞰时构图所营造出来的宽阔江面上,群舸争流,近则可观桅樯矗立,远则只现帆影点点……画幅左侧款识:“长江万里写其一角,以应和生同志雅属。八十五叟,钱松嵒。”款下钤白文“松岩”名章一方。画右以闲章压脚,印文“生命不息”,既是对长江的礼赞,更是对自己丹青生涯的激励。
这次采访,钱老除了为我作山水小品一幅之外,还送给我一张名为《香山会见松》的近作画照。根据老人在画幅右下的题记:“一九四九年一月,毛泽东主席在香山一乔松下会见傅作义将军,促成北京和平解放,因而人呼此松会见松云。当今炎黄子孙,渴望祖国早日和平统一,携手欢晤于一大家庭中。此会见松乃一和平嚆矢之明证,庶更饶有历史意义欤。”笔者以“记录历史,渴望统一,钱松嵒精绘《香山会见松》”为主题,撰短文一篇,配以画照,发表在当年1月21日民革中央的《团结报》之上。另外,我们有关电视纪录片《话说长江》的交谈内容,我则以《从“古城南京”说起——钱松嵒画师一席谈》为题,与上文同一天中,刊登在《南京广播电视》报刊之上。
● 江南胜境以此为最
第二次采访为当年春天,地点是江苏省美术馆。为庆祝南京解放35周年,钱老在该馆举办近作展览。这是老人在世期间的最后一展,他本人却因病住院未能出席开幕仪式,而展品则是最为直接的代言人。笔者应邀到场,观展之余,曾以《祖国山河抖擞描——观“钱松嵒近作展”》为题,撰稿一篇,刊登于当年4月25日的《南京日报》。我在文中写道:
“撩我发眸万象娇,策筇橐笔不辞遥。老夫耄矣掀髯笑,祖国山河抖擞描。钱老满怀爱国激情,不顾年迈体弱,坚持深入生活,特别是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以后,笔墨更新,写出一幅幅荡漾着社会主义时代气息,体现着鲜明民族风格的山水画新作,为中国画继往开来、推陈出新,立下不朽丰功。
欣赏这些意境深邃、笔墨浑厚、画风苍劲的新作,观者不禁惊叹钱老那永葆青春的艺术活力。在他笔下,无论《香山会见松》《长城老龙头》《梅园新村》,还是《水暖鸭肥》《家乡小景》《苦瓜》《雨蛙》,无不闪耀着老人热爱祖国山河的真挚感情。为北京人民大会堂创作的丈二巨制《太湖伟观力》,烟波浩渺,湖石峥嵘,苍松挺劲,风帆竞秀;作者有记曰:‘泛舟梁溪入太湖,渡登三山,回眺湖上诸景于浪涛间,气象万千,伟观也,江南胜境以此为最。此画气势磅礴,仿佛是老人将那万顷太湖水注入笔端,而又挥洒于画卷之上。
钱老近作,结构更为严谨,画面分外清新,注重美的寻求,这体现了老人一贯的艺术主张,也为后学者开拓了一条继承优秀传统、攀登艺术高峰的正确道路。”
● 现身说法引导青年
第三次采访则为当年的8月31日,地点在南京中山陵附近。东郊风景区内一处幽静的院落,那段时日成了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拍摄彩色纪录片《画家钱松嵒》的场地。年前85岁、春节后即为86高龄的钱老皓发银髯、精神矍铄。他根据拍片要求,有时在室外打拳散步,对景写生;有时,在挂着“顽石楼”斋名横匾为拍片而临时布置起来的画室中,读书作画,把玩奇石。由于钱老能够很好地领会导演方润南的意图,在摄像黄佾、胡兆洪的配合下,认真地参加“演出”,许多镜头是一次性拍摄成功。方导开玩笑地说钱老是“纪录片最佳男主角”。
是日中午,《钱》片内外景摄制工作结束以后,特地赶来探班的笔者询问钱老参加拍片的感想,老人回答:“首先,要感谢党对知识分子的重视;从我个人来说,想现身说法,为学画青年留点形象资料。”制片黄智逸告诉笔者,《钱》片当年即可同观众见面。
这次采访,我曾以《“纪录片最佳男主角”——<画家钱松岩>拍摄小记》为题,刊登于当年9月2日的《南京日报》之上。
● 偶遇佳作适时珍藏
历史仅仅给了我这三次采访机会。拍摄完成电影纪录片不久,钱老便病重住院,在胃被切除百分之九十后,他又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并为第6届全国美展创作了人生中的最后一幅大画,以太湖光明亭为背景的《光明万年》。1985年7月13日,老人留下遗言“春蚕到死丝方尽”。9月4日,钱松喦先生逝世,享年87岁。
对钱老三次不同的采访,笔者有三种不同的收获。第一次采访,明白了书画家为何不仅要具备扎实的基本功,而且还要有认真的创作态度;第二次采访,了解了老人的作品特点,即最为善于创作江南胜景;第三次采访,知晓了老人在中国画坛上的重要地位,因為能够用美术电影的拍摄方式,极其宝贵地记录下艺术家的彩色创作资料,这在当时十分罕见,能够享受这种宣传待遇的书画家可谓凤毛麟角。
采访是我在职期间的工作,而收藏则是我的终身爱好。掌握了以上信息,在对钱老作品的风格、题材与特色有了一定了解之后,能够拥有他的一件描绘江南胜景的作品,便成为我的收藏夙愿。俗话说,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上世纪末的一天,南京金陵饭店内举办一场书画拍卖会,钱老的一件山水拍品引起笔者注意。此件描绘宜兴名胜善卷洞,只见洞内怪石嶙峋,幽深奇绝;洞外瓦舍石几,古风淳朴;数位游客,赏毕金秋红枫,正信步往洞内探奇览胜……画右款识:“善卷洞。一九五七年十月,钱松嵒写。”款下钤白文印鉴“松岩”一方。
极其简约的款书,却反馈出极为丰富的内涵:首先,我们可以确定此时的钱老,已自无锡迁徙至南京,成为江苏省国画院的专职画师;其次,可以确定钱老当时的年龄为59岁,这是他成为专职画师之后,最为年富力强的生命阶段;第三,可以确定他创作此画的时间,是南京城一年四季之中最为美好的金秋十月。
“如虹豪气如椽笔,挥洒松涛云影中。”江苏省国画院当年的工作地点是中山陵藏经楼,在这钱老所吟咏的风景如画的办公场所内,钱老所创作的《善卷洞》,依然是他所熟悉的江南胜景。因此,拍卖会上我抱着志在必得的亢奋心情,一举拿下此件,虽所付不菲,终夙愿以偿。
当年江苏省国画院学员班首批学员之一、如今的美术鉴赏家萧平先生,对钱老的艺术创作特点十分熟悉。我请他分别为《长江万里写其一角》《善卷洞》题写诗塘,前件题书曰:“点点帆影万里流。钱松喦先生墨笔小品。”后件题书曰:“古洞幽奇名善卷。钱松嵒先生宜兴人,写宜兴佳胜其趣最真,斯图取细笔石涛,兼具王黄鹤笔意,颇耐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