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 裙

2019-10-20 09:26惠子
青春 2019年10期
关键词:郑家母亲

【谢津】

总有一些病人,死在他内心波澜不惊的时刻。

凌晨一点开始抢救,到凌晨五点宣布死亡,不到四个小时。手术室里安静得出奇,连接着病人的监视器发出长久的“滴——”声,所有的人都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定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知道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们在等待着他宣布死亡时间。没人知道他很享受这一刻——这话说出口一定会被人说是罪孽——这一刻他的心里波澜不惊,没有接诊那一刻脑海中本能反应出的巨大的清醒,也不用忍受挣扎着抽吸汹涌血液时的慌乱,从病人血压一点点降低的紧迫感中解脱。他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终于什么都不用再想。什么都不用,一切都结束了。他把那双沾满血液的手套摘下来,扔进旁边的回收袋里,清晰而干脆地说:“死亡时间,四点四十七分。”

从ICU走回办公室的路上,他走得很慢很慢。背后的嚎啕声已经是他见惯不惯的戏码——他早就不是那个会在病人的哭声中手足无措的实习生了,他的老师一早就告诫过他,医生不要表现得过于情绪化,即使你确定你的病患家属是好人。一旦你弄错了自己的身份,给予病人家属过分的安慰,那么他们也许就会怀疑你这样的行为是出于手术中的失误而造成的愧疚。

他从光洁透明的地板上能隐约看出自己的影子,这给他一种走在一汪湖泊上的错觉,每走一步,脚下就绽出一片涟漪。他看见那个病人的脸出现在一片涟漪上,被他踩在脚下。仿佛又听见轮床在地板上极速前进的声音,听见她起伏不定的呼吸声,听见她从不断吐血的口中,勉强挤出的几个字——“一定要告诉他,拜托了。”

有的死亡就像是杂乱无章的考试卷,处理的时候只让他觉得厌烦——虽然他知道作为医生他不应该这样想,但若不是职责所在,他实在不愿充当改卷老师的工作。但有的死亡,让他柔情似水。

他转身迈了一步,从桌上拿起杯子,把咖啡倒进身后的洗手池里,又用手把残留在边缘的咖啡渍洗掉,坐回到椅子上,用暖瓶给杯子注满一杯热水。

热气袅袅地蒸腾出来,给他的眼镜附上了一层水雾。这一次,没有香气。

他靠在椅背上,隐约闻见白大褂上的血腥气味,任由迟来的疲倦和麻木的情感把自己掏空。

实习生蒋南雁就在这个时候慌慌张张地闯进了他的办公室,她把装着病例资料的文件夹抱在手里,急急地开口:“谢医生,敬老院刚刚来电话了,您手机关机,打到科里了,您母亲出事了,叫您赶快回去。”

他听到这话时心中重重一沉,但目光还在窗外,丝毫没有收回来的意思。

窗外的青淮,是漫长的梅雨季节。

【梁嘉洛】

她被从救护车上抬下来的时候还是清醒的,这一点她知道。

尽管她已经感到微微的眩晕——这种感觉类似于她译稿译一个通宵,看着窗外泛出白色的困意——她辨识出了周围的雨水气息,在被从救护车中抬出的时候。雨怎么还没有停,她想。

她觉得胸口很闷,仿佛憋着长长的一口气,她极力想要坐直一吐为快,但是却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她侧躺在那个飞速前进的轮床上,胸腔中的那一口气就跟着轱辘声有节奏地起伏,像是心里下起了沙尘暴。身旁的郑家明扶着轮床跟着那些穿白大褂的人一起向前走,她看不见他的脚下,但她知道他在跑着。他满额的汗,已经开始发福的脸上现出肌肉松弛的痕迹,他的眼镜已经滑到了鼻尖上,岌岌可危,但是他顾不上扶。像是小时候过年去邻居家串门的小孩,局促而扭捏,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喊她:“洛洛——洛洛——”

她想抬起身看他一眼——她隐约感到胸中的那口气有些不祥,或许这就是最后一眼了。但是不行,穿透她胸膛的那根钢筋实在太沉了,她起不來。

“什么情况?”她听见后背有一个声音在问。

“梁嘉洛,三十二岁,高速车祸,钢筋插入体内,直插胸腔,初步判断是桡骨远端骨折,血压八十五,一百三十五。”她知道这是那个救护车上的救护员。

“我们开车去接我弟弟,在高速上追尾了一辆货车,那个车装了一车的钢筋,顶部没有封死,一根钢筋滑下来直冲着洛洛就过去了——”她看不清郑家明脸上的表情,听见他把她恍神的那个片段略过,只说是追尾,让她显得很无辜——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不用替我隐瞒了,他们会因为你不是犯错的人就对你另眼相看吗?

“我的裙子破了——”她转不过身,只好把脸竭力侧过来看着郑家明,这让她的表情显得很扭曲。她也很惊讶自己在这个时候居然还在担心这种小事——虽然穿上这条裙子是她做出的很大一个决定,但这跟眼下她的性命比起来已经不值一提。她有一种奇怪的想法,仿佛只要让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成为话题的中心,那么胸膛被穿透这件事就不会显得这么可怕——有些事情如果没有被给予足够高的关注度,那么也就会自然而然地淡化,好像从没发生过,难道不是吗?

“好,准备好,听我口令,一、二、三——”轮床停在了另一张床旁边,她被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抬了起来,她感到有人扶着她的头,她的肩膀、腰部、腿,还有人从她的背后拖住了那个沉重的钢筋。

“什么情况?”她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知道是另一个人进来了。

“车祸,钢筋插入胸腔,初步判断是桡骨远端骨折。”

“这位先生,您得在外面等。”她看见几团白色把郑家明推得越来越远,她快要看不见他了,“现在您需要给我们空间工作。再来一个护士帮忙——”

“芳姐已经下班了。”

“去叫徐佩——再去血站调血。”

“快去通知苏副主任——先生您妻子是什么血型——”

她听见门被不断地推来推去,许多人在进进出出,这个时候她才感受到自己身体内的那种恐慌,像迟来的洪讯,排山倒海般地向她袭来。

“大夫,请您一定要救她。”郑家明的声音还在这间屋子里。

“我们会尽力,您得在外面等,您先出去——”是那个新进来的医生的声音,是医生特有的镇定。

“右侧呼吸声微弱,马上准备X光!马上——”面前的这个女孩冲着门外喊,她看起来还很年轻,估计比自己还要小几岁。

“我好晕,我眼前是黑的,”她看不见郑家明了,不得已抓住了那个女孩的袖子,仿佛那是一段救命的浮木,“我是不是要死了——”

“没有。”那个女孩潦草地回答,听起来没有一点说服力,她感到女孩试图把袖子抽出来,这令她更加恐慌。她听见那个女孩冲着她背后的那个人说:“她的收缩压降到七十八了。”

“告诉家明——你们得告诉他——你答应我。”她试图对准那个女孩的眼睛,确保她听进去自己的话,胸前那口气越来越沉,她不得不张大嘴呼吸了:“要是我死了——”

“您没有死——”

“你得告诉我丈夫,求你了,答应我——”她目光里全是卑微的渴求。

“我答应你。”

终于,这一刻就要来了。她知道必须要这么做,她原本打算把这件事带进棺材里,但是现在不行了,面对着这么多的白衣,这么多的审判者,她就要说出来了。

“告诉他——我——我和郑襄上过床了——”

【谢津】

谢津接到创伤科薛大夫的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办公室里整理当天的病例。他值夜班,病人并不多,情况也都稳定,他有了一点清闲的时间,打开他电脑里收藏的美剧,《实习医生格蕾》,ABC蔓延了十年的老剧集。

剧情里面,此起彼伏的“D o c t o r Shepherd”“Doctor Grey”的声音让他心折。手机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是短信,他一看开头,就知道情况不妙,训练多年的经验迅速赶走了他脑中残存的睡意,他推开门飞跑出去。

急诊室里一片混乱,谢津借着头顶并不清晰的灯光,正在看刚刚出来的X光图像,情况不好,他暗暗想。

他背对着这个女人,听到她大口呼吸,在呼吸之间卑微祈求,顺便听到了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心里某个长久未被触及的地方重重一颤。

那么这是否是遗言呢,谁也不知道,如果是,未免太过残忍。

冥冥之中,原来一切都安排好了,他想起美剧里的独白:“有时,背叛是无法避免的,当身体背叛自己的时候,手术可以帮助恢复,但如果背叛彼此,要想恢复就不那么容易,这需要竭尽全力去修补失去的信任,但有些伤害,背叛太深,影响太大,失去的东西无法找回,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们能做的就只有等待。”

只有等待。

对于谢津,已经等了八年。

他是八年前来到青淮这所医院的,那是一个十月的早晨,秋高气爽,他对着镜子别好了自己的胸牌,胸牌做得粗糙,照片上的他还是一张长满青春痘的脸。这当然不是他的梦想。

那年他只有二十六岁,早已在做本科论文的时候拿到了执业医师资格。他毕业于北方的一所军医大学,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在硕士毕业之后回到故乡长平,在那里的省立医院继续攻读博士——那里的骨科专业是全国同行业中的翘楚。博士毕业后再顺理成章地留下来,照顾培育他多年的父母,找一个本地的姑娘结婚,陪着他们一起到老,到死,他的故乡就变成了他的墓碑,他会用一生的时间尽力为自己写一个不那么平庸的墓志铭。

这本是他平凡而伟大的梦想,朴素但并不遥远。他成绩很好,回到长平读博是十拿九稳的事。这岁月的安宁美好,叫人无限清晰地看到生之优美,根本不会想到通向未来的路上,会有一滩被垃圾填满的烂泥。

研三那年夏天,他的父亲去外省出差,临行前跟他打了一个电话,说就要到她母亲的生日了,但他却不能跟她一起庆祝,心有抱歉,想让他在母亲生日那天回来一趟,陪着她,不想让她在生日这一天清冷寂寞。

他说他还买了礼物,就放在客厅鱼缸的后面,让他拿出来送给她,是赔罪,也是祝福。

他在电话那一头笑着答应了,父母之间甚笃的感情令他十分自豪,也令在外求学的他十分心安。从小到大,在他的印象中,父母间日子平静如水,从不曾有过争吵或者冷战,他们像是寻常父母一样,交流一天的工作,然后再一起督促他做好学校的功课,不要等到考前再去看书。

父亲母亲都是医学院的教授,是同学,两人在大学相恋,毕业那一年结了婚,婚后不久有了谢津,日子充实平淡,成功实现人生的标配。

据他从幼时起的印象,每年母亲生日,父亲都会亲自下厨。母亲喜爱水果,而夏季的北方蔬果繁多,每一日的餐桌上总是少不了已经切成块的西瓜,或者剥好了皮的葡萄。樱桃买来洗干净,再点缀部分蓝莓,放成一大盘,鲜翠欲滴;或者把芒果去皮打成冰沙,只加少许的白糖,端到他们母子面前来,他问过父亲怎么不吃,父亲说,我不爱吃水果。

核桃木的饭桌上,靠墙的一边放着一瓶养在清水里的马蹄莲。厚厚的格子桌布掀开,几份家常饭菜已经做好,用碗扣着放在桌上。连筷子都摆好。父亲不怎么会做饭,炒菜煲汤都做得简单,倒也味道可口,一切都贵在心意。母亲会在客厅里的唱片机里放音乐,通常是肖邦,有时候也放男低音歌唱的日本民歌,是父亲喜爱的调子。声音如水一般流淌,却又带着轻微的怅然。三人环桌而坐,吃饭、笑谈。他们都说一口温和明亮的北方话,言语节奏疏朗,连听起来都令人舒心。

上大学后,他曾见大学里恩爱的情侣,比之他父母的爱情,亦觉得不过如此。就像含了糖又去舔蜜的人,总是感觉不到甜的。他知道他们是难得的,他能成为他们的孩子,也是难得的。

他在母亲生日那一天的清晨按照父亲的嘱托回到家中,在客厅鱼缸后面摸到一束鲜红的玫瑰,父亲是浪漫而有心的人,他一直都知道。

他料想母亲还未起床,也绝对不会知晓这份惊喜,于是蹑手蹑脚地走近父母的卧室,然而当他推开虚掩的门刚要喊出声的时候,却瞠目结舌地发现两具赤裸的身体躺在一起,男人脊背上的肌肉因为用力而兴奋地活跃起来,用一种令他羞耻的姿势活动着。他们太过投入以至于没有立时发现谢津。

谢津一路读书,典型的医学生与典型的辛苦,一直沒有时间恋爱。这种事他听得多却没有在现实中见过,不想第一次遇见,竟是母亲和陌生男子的苟且偷情。

谢津屏着呼吸把门轻轻关上。

他十分清楚母亲和那个陌生男人在做什么,房间里每一分贝的窸窣都令他喘不过气。他想赶紧离开这里,但庞大的羞耻与恐怖就像绳索一样牵住他的脚踝,让每一步移动都分外艰难。

于是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圈起腿来蹲下,以镇定情绪。几分钟之后母亲突然进来了,她慌乱地哭着抱紧他,好像他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需要怀抱和安慰。他被她抱得措手不及甚至不能呼吸,从母亲的臂弯里面,看到那个男人正狼狈地穿上衬衣,夺门而出。

他一把推开她,母亲的头撞到门框,吃痛地叫了出来,他顺势起来把母亲推出门外,把门在里面锁好、锁死。

母亲不停地拍打着门框,开始自顾自地说话,断断续续的独白他听得想吐。

“只有这一次真的只有这一次啊,妈妈发誓再也不会了,儿子你把门打开妈妈求你了……”

这哽咽的声音与断句,成为谢津后来生活中一个长期的噩梦。

他坐在地板上,头靠着硬邦邦的落地书柜,看着一地的落红,觉得真是讽刺。

他想要马上逃离这里,马上。这是他现在想到的,唯一能做的事。他已无法面对母亲,更不会有勇气告诉父亲他目睹的这一切——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耻辱与伤害,他知道倘若父亲知晓这一切——尤其是从儿子口中知晓这一切,那么伤害与耻辱,只会比他现在所感受到的痛彻百倍。所以他必须离开,赶在父亲回来之前。

然而父亲不会回来了,父亲死了。

【梁嘉洛】

她被彻底地麻醉了,奇异的是,她居然能够感受到自己,以一种她从未尝试过的方式,没有疼痛,仿佛她置身另一个黑暗的空间——当然了,这并不像她看过的许多玄幻小说那样,灵魂漂浮在手术台上俯视自己的开膛破肚鲜血淋漓的肉体,没有,她能感到她的魂魄还在身体里,我居然还没有死,她惊讶地想。

她非常想挣脱开那片黑暗,跟这群拿着各种金属器械在她身体里进进出出的医生们说一句:“别再救我了,你们这都是徒劳。”

“她失血过多,身上还有挡风玻璃的残留碎片,”她聽见一个声音说,这声音有点熟悉,但是她已经辨别不出来是谁了,“虽然外在的钢筋已经被锯掉了,动的时候还是要小心,要尽快找到出血源头。”

“这里是出血点吗?”她听见一个很年轻的声音,应该是刚才她抓住的那个实习女医生。

“不是,得扩大切口,手术刀——”

她感到胸腔前有冰冷的一瞬划过,并没有疼痛,像是剪指甲一样。

“我不用告诉她丈夫,对吧?我可以直接忘掉她的话。”她这回确定这个声音就是那个年轻的女医生,心里埋怨她不守信用。

“南雁——”

“她一家子人都来了,她丈夫的弟弟也来了——她们不就是在接她丈夫弟弟的路上出的事吗,”她听得心里一惊,“薛医生,我刚才听见他丈夫叫他弟弟小襄,这么说这个女人是和自己的小叔——天啊,这让我怎么说呢?还当着她丈夫和小叔的面?”

“南雁——”她听出这个声音里有些许责备的意思了,似乎是嫌这个姑娘不够专心,多管闲事。

“我知道的薛医生,我知道。现在应该专心救治这个病人——我也希望她千万不要死啊薛医生,是不是还有一个大的出血点没有找到。”

“蒋南雁!”

世界安静了。

她有些惶恐,郑襄来了,他就在手术室的外面。如果她今天完好无损,站在他面前肯定会尴尬,那么现在带着胸前这样一个窟窿,是不是就不会了呢——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个窟窿上了,就不会注意到他俩之间肯定存在的某些不自然了。

她在一年前的这时候碰见郑襄的。

彼时郑襄去北京开会,中途进过青淮,顺便过来看看哥哥嫂子,谁知郑家明刚好被派到邻省的分公司开一个什么会,刚好和郑襄来的时间冲突,于是只好让梁嘉洛接待一下远道而来的弟弟。郑家明临走前叮嘱她,别去宾馆,就在家里,小襄好不容易来一次,别让他觉得自己被哥哥嫂子往外推,他最爱吃家里的饭。

梁嘉洛在那天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准备,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应该准备些什么。她并不清楚郑襄的喜好,事实上,连郑家明也不怎么清楚。郑襄在十八岁那年去了岭南的一个城市上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那里,十年了,他回家的次数并不多,郑家明大他八岁。郑襄在大学假期回家,郑家明正在外奔波找工作,而当郑家明好不容易把工作定在青淮本地了,郑襄又在岭南的城市扎了根,这十年,除了电话联系,兄弟二人的交集并不多。

她上一次见到郑襄还是一年前在她的婚礼上,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他。那时候他硕士毕业,是一个初出茅庐的软件工程师,他的个头比自己的丈夫高出一些,穿上伴郎的西装,显得格外挺拔。郑家明的父母几年前就去世了,就这么一个弟弟,虽然很忙,但婚礼还是一定要他来的。

婚礼环节结束,她脱下婚纱换上礼服准备去敬酒的时候,看见郑襄走过来跟自己丈夫说:“哥,你好有福气呀,娶了这么漂亮的嫂子。”

郑家明听着弟弟打趣自己,不由笑着说:“小襄你什么时候结婚呀,还没女朋友吗,不如让你嫂子给你介绍一个吧。”

郑襄做了一个“算了吧”的手势,把酒杯递到梁嘉洛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说:“恭喜嫂子了,祝你们百年好合。”

她对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但也不怎么深刻。

她曾私下问郑家明,他们兄弟间是否存在什么芥蒂,不然怎么解释郑襄多年不太跟家里联系呢?郑家明说,我弟弟从上大学就不太跟家里联系了,他从小就比较独立,我又比他大这么许多,恐怕是有代沟吧,不过我们兄弟感情还是好的,毕竟血浓于水嘛。

她听了便不再有什么疑虑了,她相信感情的表达方式不止一种,炽烈的火花固然好看,不过温温吞吞的细水长流也未尝不可。就像郑家明对她一样,他不是什么浪漫的人,但是却向来对她很好,让她的同事都羡慕的那种好,让她自己也真心实意满足的那种好。

梁嘉洛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听说她的亲生父母为了生儿子把她留在医院不辞而别。她结婚那天,是从孤儿院院长家出嫁的,郑家明的妈妈给她买了整套的黄金首饰,“别人家姑娘有的我们洛洛也要有。”他们新婚的房子写的是她和郑家明两个人的名字,尽管她并没有出钱。

郑襄是在下午五点的时候敲开她家门的,没有像上一次穿着笔挺的西装,只是穿了一件休闲白衬衫,领口微微地敞着,一手挂着外套,一手提着带给他们的礼品,一股风尘仆仆的气息。

她把他迎进来,有些过意不去地说,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小襄你这是把你哥哥和我当外人了。

郑襄早已经没了初出茅庐的那份稚气,把外套和礼品顺手放在进门的小桌子上,笑着解释:“哪里呀,不过是些岭南的特产,给你们带了一点,不多,尝个鲜。”

他们在饭桌前坐下,她给他倒了红酒,说:“这么多年你在外工作,我们也不知道你的口味变了没有,不知道这些菜合不合你的胃口。”

他把杯子举起来敬她:“只要是家里的,我都喜欢,谢谢嫂子的心意了。”

她在桌上为他剃蟹剥虾,盛汤添饭,忙得不亦乐乎,他们聊了许多,说了她平凡而传统的家庭,平凡的大学和专业,和郑家明经人介绍,相亲结识,传统的恋爱与婚礼,又说了婚后的家长里短;他则说了他大学时追求的女孩,毕业分手的无奈,求職的艰辛和跳槽的不易。两人时不时地调侃一下不在场的郑家明,会心地笑一笑。

她觉得面前这个像弟弟的男孩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心想若是郑家明平常多多联系他,恐怕两人的关系会比现在亲近许多。面前这个男人频频举杯,说:“谢谢嫂子了,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回家真好啊。”

她说好啊,你平时没事就多回来啊,现在交通这么方便,你回来了让你哥哥去接你,我在家做饭给你吃。

他低着头,仿佛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她。

她觉得他话说得多,喝得也有些多,脸颊上已经泛出红晕,于是起身说:“小襄,冰箱里有椰汁,我给你拿吧,别再喝酒了,不然明天早起会头疼,还要赶飞机呢。”

没想到他一把按住她,对牢了她的眼睛说:“不——不要椰汁——有牛奶吗?”

梁嘉洛一惊,不过马上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说有,我去给你拿。

他把扔在沙发上的公文包拽过来,在里面摸索了半天,居然掏出一袋奥利奥饼干来,他像电视上那样,扭开饼干,沾着牛奶吃。

她哑然失笑,心想他真是喝多了,这样的孩子做派起来,打趣他说:“小襄多大了?还这样吃饼干呀,没长大一样,小时候没吃够?”

面前的男人不说话,只是低着头把黑白夹心的饼干往嘴里送,缓慢地咀嚼,喉结一动,咽了下去,这才抬头开口道:“我小时候没吃过这样的,我只吃过清水奥利奥。”

郑襄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正常。从他逻辑混乱的语句中,梁嘉洛得知,郑襄其实是“脐血宝宝”。郑家明五岁那年被查出重度再生障碍性贫血,一时没有合适的配型,郑家明的父母为了保住自己的儿子,只好冒着风险生下了郑襄,用他的脐血救了他哥哥的命。然而他们最终还是被计生办查出来了,罚了不少钱,加上给郑家明看病手术,几乎倾家荡产。所以说奥利奥在郑襄的童年里属于奢侈品,奢侈到他享受不起。

然而这对郑家明却不是,他是家里的头一个孩子,又生了这么一场病,父母心疼之余更多了许多的偏爱。郑襄说,他小时候从来没有一件新衣服新鞋子,都是穿哥哥穿小了的,这他都能理解,毕竟这是那个时代常有的事;饭桌上,所有的菜都先尽着哥哥吃,哥哥动了筷子他才能动;母亲炖的鸡汤鱼汤都没有他的份,那是哥哥的专利;过年的时候去亲戚家拜年他得来的糕点糖果要给哥哥分一些,尽管哥哥已经有了自己的一份;过年包的饺子剩到最后,就算哥哥一个人吃到吐也不曾分给他,因为那是父母留给哥哥的;哥哥考试复习的时候,母亲心疼得彻夜陪着,端来元宵馄饨给他当宵夜;而轮到他考试,只会留下一句早点睡觉,不要打扰到你哥哥……

这一切的一切,当小小的郑襄提出委屈和不服的时候,父母亲戚给出的理由都是,哥哥病了,你要让着他,生下你就是为了帮助哥哥,你要懂事。

郑襄并没有看出生病的哥哥跟自己在身体上有什么不同,但他在很小的年纪就明白,懂事就是忍耐。

童年的某一天下午,十二岁的郑家明小学毕业考试结束,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拿着母亲奖励的奥利奥泡着牛奶吃。一侧头,看见另一个屋子里正在复习的郑襄透过窗户看着他,眼神很复杂,不是羡慕,不是渴求,也不是嫉妒或者憎恨,说不清,或许是这几种情感的混合。

郑家明被这眼神看得很不舒服,于是拿着手里没吃完的半袋奥利奥走过去问:“小襄,你要吃吗?”

他一言不发地接过来,目光绕过郑家明投到客厅的那杯牛奶上。

郑家明转过身,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半杯牛奶端了过来。

母亲就在这个时候从厨房走了出来,看见了这一幕,直接拦在了他们俩面前,说:“牛奶是你爸爸好不容易才从郊区的奶场订来的,是给生病的人喝的,家明快喝了。”

母亲背对着郑襄,他看不见她的脸,但他知道她一定在冲着哥哥使那种他在饭桌上见惯“你快吃”的眼色。

直到郑家明把牛奶喝完,母亲才转过身,看着一言不发的郑襄捏着手里半袋奥利奥,最终说了一句:“小襄你把这饼干吃了吧。”

郑襄没得到牛奶,用一杯清水沾着,把那半袋饼干吃了。多年之后他在实习期间领了第一笔工资,第一件事就是从超市买了一箱子的牛奶和一箱子的奥利奥饼干,发传单一样塞给路过的人,自己却一口也没有吃。

梁嘉洛从没听郑家明提过自己得过再生障碍性贫血这回事,就连相亲经别人介绍时也不曾听说,只说他小时候身体不好,生过一场大病,不过后来就痊愈了。她心里登时升腾出一股怨气,感到自己受了欺骗。看着面前泪眼朦胧,趴在桌子上吃得牙齿黑黑的郑襄,又有了一丝同情和怜悯。她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好像拍抚婴儿一样拍着他的背。

郑襄忽然把头倾到她的怀里,双手环住她的腰,口齿不清地说:“嘉洛,没人对我这么好。”

她低头看着他,正好他也仰起头看她,同盟的协议就在这一瞬的目光交错中达成了。他毫不顾忌地扑上去,用吃得发黑的嘴唇吻住她的,她本能地想推开他,但一股奥利奥的气息夹杂着红酒的味道扑鼻而来,她闻着闻着也醉了,任由他的手攀上了她领口的扣子,一颗一颗地解下去。

并不是出于共同的反抗,郑家明并不是郑襄的敌人,更不是她梁嘉洛的。她并不清楚这同盟的意义在于什么,或许只是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但他们确实在报复着什么,或许是郑家明,或许是他的爸妈,他为了他的忍耐,她为了她的被骗。

她知道面前的这个人或许只是利用她来复仇,父母已去世多年,兄长又待他不错,他不能做什么,却不能对压抑多年的这口气释怀,于是便睡了他的女人。

梁嘉洛感到郑襄俯下头去,豁出性命般地去吻自己胸前那道沟壑——现在那里是一个窟窿了——不过那时的他们并不用管。她感到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发生在她身上,带着她的期待,怨恨和愧疚,轰隆一声,火花四溅,浓烟滚滚,那一瞬间她的生命以一种迅捷的方式分崩离析。

郑襄把压抑多年的那口气转移到了她的胸口中,那是个仪式,仪式结束的时候,会有所谓的神明出现。郑襄报复了,她也报复了,她不知道他的心情如何,但是除了刚才,她至少没有感觉到释然的快乐。报复没有错,但也意味着她不再以一个无辜者的姿态出现,她用她的错误抵消他的,她安慰自己说这下扯平了,但是她也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再也扯不平了。

【谢津】

谢津在办公室里焦躁地等待着,薛大夫带着蒋南雁需要先把创伤处理好,稳定住患者,他才能够去手术。“你先回去打个盹,我们这里稳定了再叫他们通知你。”

谢津根本睡不着。

他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心中无比复杂:爱与恨,荣与辱,每一则都不一样,其实又都一样,说到底,上帝创造的这个人间,是一出不断重复演出的戏剧,这未免太缺乏想象力了。

他的父亲在那次公差途中突发心脏病逝世,他悲痛之余长舒了一口气——他再也不用考虑要怎样给父亲交代他叮嘱他的任务。

父亲突如其来的死亡让所有人手足无措,丧事办得简单而潦草。母亲在那个葬礼上几番哭昏了过去,他全当看不见,只是伴着悲郁的挽歌,在父亲的灵位前长跪不起。

在亲友们开始吃丧席的时候,他拎着收拾好的行李离开长平回到学校,他改了他的博士志愿,南下投了青淮一所医学院——虽然他的导师和同学们都说他做出这个决定着实可惜——那所大学的骨科不过是他们眼中一个草台班子。不过他毫不后悔,他不想跟母亲,跟故乡,跟他生长的北方再有任何瓜葛。而且,在这个草台班子里,他会得到不少年轻人羡慕的东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在那座冰冷的白塔中,更多升迁的机会——尽管这些东西,在他曾经追逐卓越的心里,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他从没喜欢过青淮,这个对他雪中送炭的城市。或许正是因为雪中送炭的缘故,他不许自己喜欢它。这个城市包容了他的耻辱,他却对它的包容没有丝毫的感恩。没有任何一栋建筑物能够走进他心里,即使是被夕阳笼罩的时候也不能;这个城市没有任何一句方言的表达能让他惊喜地会心一笑,其实绝大多数年轻人都在讲普通话;这个城市夏天那么热,冬天那么冷,梅雨季节那么长;这个城市的病人脸上的神情相似得令人恐惧,他这么想的时候其实忘记了:人原本都是麻木的,他没道理因为疾病突然降临,就要求他们突然拿出更微妙更丰沛的感情来应付生活。

那是一段极其低落的时光。所有的人对他的敬业叹为观止,他常常连著七十二个小时都在工作:查房、门诊、夜班、抢救、写病历,修改每一个来实习的医学院学生的报告……一个人想要令人敬畏原来那么容易,不睡觉就可以了。可是没人知道,他是真的睡不着,他意识深处突然多了个安眠药都打不垮的碉堡。睡意缺席的长夜就像一片看不见尽头的原野,曙光来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个茫然的士兵,自己的将军身首异处,敌军首领的肠子挂在树上,不知谁最终吞并了谁的领土。他环顾四周的时候发现自己羡慕那遍野的尸体,如果自己也能和他们一样,便不用再去困惑对与错,正义与邪恶,成功与失败。

他在两年后的一天接到亲戚的电话,说让他回去一趟,他的母亲得了阿兹海默综合征,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

他再一次地长舒一口气,他终于可以不用担心直面母亲的尴尬与羞耻,因为母亲根本认不出他,她的记忆甚至不如一条金鱼。

母亲被送去长平当地的福利中心,他依然没有勇气和她生活在一起,尽管他面对的只是她的躯壳,她的灵魂被命运报复性地掏空了。

他到达敬老中心看她的时候,母亲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和往常正常的样子没什么两样,他忽然有些害怕,害怕这是一个骗局。

母亲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问他的姓名,年龄,听到了他的回答后只是哦了一声,并没有说什么。又问他在哪里工作,收入好不好,结婚了没有。听说他依然未婚,母亲拍着他的手说,小伙子,要抓紧找对象啊。跟路上的老大妈没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是,母亲隔一会儿就会把这些话重复一遍,这时他才把心放进肚子里——她果然丧失了记忆。

只是她提到的婚姻让他心里晃过一丝不安。

那件事似乎给他的心里留下很深的阴影。青淮的同事们平时开玩笑地给他张罗着找对象,他都义正言辞地一口回绝,同事们碰了一鼻子灰,久而久之再也没有人来提这件事,都道他是工作狂,性格怪癖。

世上有诸多为自己的想象和胆小所夸张的伤悲,可以呼天抢地,痛不欲生,用以博取同情或者借以自我倒戈。然而人若心中真有大悲大苦,却通常执拗地沉默不语。

没有人知道,在那件事刚结束后的一段时间里,他非常想去拥有一个人,非常想。可是他看到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忙着生,忙着死,所有人都是如此窘迫的姿态。这令他无法开口向别人索求关怀。他不知道,他就这样渐渐地失去了爱一个人和思念一个人的能力。

失眠的漫漫长夜里,他有时候想,如果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能让他对其的想念漫长到足以使他在无眠的夜晚写一封纪念的信,倾诉他的不幸和伤怀,然后在天亮之后郑重地寄出,那么,这该是多么好的事情。

他生长在父母倾心相爱的家庭,所以也曾许愿,愿倾其所有付出心力,做一个用感情抵御时间、世情等种种客观的有情人,如履知遇、诺言、背叛与原谅的薄冰,携着另一双手,像父母一样,步步为营地朝着终点走下去。

然而他目睹了他生命中最难以直视的一场背叛。那些脚步天真、笃定的时年不复存于他的信仰之中,取而代之的是高度的警惕,害怕自己会和父亲一样,又害怕自己会像母亲一样,有不切实际的盲信,或者令人耻辱的欲望。

毕竟深情的代价要比恩惠更加昭然若揭,不知何年开始,他沦落至这般的自私和疑心,即便给予,也要在千般地确认能够不被辜负之后。爱着他人,只是为了证明别人能够爱自己。

那天他走的时候,母亲突然站起来,打开衣柜,很认真地寻找着什么。

“你找什么?”他甚至没有勇气叫出那个“妈”字,于是干脆省略了称呼。叫她的时候,她并不回头看他。她拿出一件红色针织裙,袖口和领口有蓝白色的条纹,仔细地摊开来,手微微颤抖着,一个一个地解开那上面的扣子。

“别穿这个,现在是七月……”当他看着她一丝不苟地把红裙子穿在夏天的衬衫外面的时候,终于还是伸出手阻止她。

母亲看了看他,仿佛他说了一句不可理喻的话。她拉平了衣领,然后凝视着里面那件灰蓝色的衬衫露出来的领子,似乎在思考到底该拿这两种不协调的颜色怎么办。

“你不热么?”他觉得喉头发紧。

她终于把衬衫领子露出来的部分塞进裙子的袖子里,对着镜子,露出满意的神情,然后严肃地回答他:“我送客人回去。”

“但是送客人也用不着在夏天穿冬天的衣服。”他知道她所说的客人指的就是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终于伸出手触摸到她,慢慢地帮她解开红色针织裙的扣子。他的手有点抖。

可是母亲非常不捧场,她生气了,恼火地推开了他的手,还很认真地倒退了几步,“你干吗?”她十分珍爱地抚摸着马海毛的袖子,“这是我的。”

然后就转过身,骄傲地走了出去。

她真的是那个平日里与父亲恩爱如斯,五十岁的年纪上被自己儿子撞见与他人苟且,又在丈夫火化的那天,差点在殡仪馆轻生的那个母亲吗。

谢津难以置信地任由母亲拉着他到门口,她停在了他面前,突然轻轻地拉起了他的手,在他手背上拍了两下,跟他说:“有空常来玩。”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把自己的手从母亲的双手中挣脱出来,说:“好。”

其實,刚才那个瞬间,你在心里认出我了,是不是?

他后来听敬老院的人说,从那天起,母亲的生活多了一样乐趣,就是时不时的,从柜子里拿出她的红裙子,有滋有味地穿上——谁也总结不出来她到底是什么情况下会想起来红裙子,或者,什么契机。敬老院中的每一个人都用不同的语气跟她说过这句话:“现在是夏天,用不着的……”但是这显然没用。母亲似乎把红裙子当成了一个相熟的故人,想念它了,就一定要和它一起待一会儿,至于季节温度什么的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除了谢津,没人知道那件红裙子的来历,那是父母银婚纪念的时候谢津买来送给他们的礼物,母亲的裙子是红的,父亲有一件同样款式的蓝背心,只不过火化的时候跟着父亲一起烧掉了。

他想着手术台上的穿着红裙子的梁嘉洛,忽然生出一丝的不忍。

或许母亲只是一时的冲动,或许她只是一个受害者。或许她已然用尽她糊涂的余生去忏悔,去祈祷,去赎她或许在无意间犯下的罪过。或许,她已经做了她能做的一切。

母亲也曾生如夏花,活得完美而睿智,只是在开到极盛的时候辨错了太阳的方向,一头栽进脚下污秽的沼泽中,于是她再也不求如花朵般绚烂,只求化作落红,归于尘土和雨露,以抛下尊严的方式来做最后的救赎。

所以当下最真实的,是不是应该是一种宽宏和原谅?对自身、他人,以及这个失望和希望并存的世界?

他脑海中正在做痛苦的挣扎,电话就在这时响了,一串陌生的号码。

他冷静地接起来:“我是谢津。”

几秒钟后他就狂奔出门,引得无数人侧目,他不顾这些异样的目光,对着电话那一头喊:“不能切锁骨,你们等着我!不能——”

【梁嘉洛】

薛医生在那个医生消毒进入手术室前切下了她的锁骨。她还不知道那个医生姓什么。

“我说的‘不能切锁骨,你们哪一个字听不懂?”这个声音听起来很生气。

“锁骨下静脉大出血,我们看不到,而且她失血过多,血压下降,再不切就晚了,”薛大夫理直气壮地解释,“我们成功修复了锁骨下面的大出血点……”

“你是从中间直切下去的,你知道在这么小的表面积上修复骨头有多难吗——”

“盲视修复是找不到出血点的——”

“医学上不存在捷径,”那个带着怒气的声音干脆地打断了薛大夫,“你的粗心和草率已经超过了你的医学能力,你认为为了找到一个出血点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吗?把剩下的工作推给矫正外科就好了?他们就可以把这一切都复原?”

“她就要死了!我在救她的命!”薛大夫还在奋力地挣扎。

“好,好,行了,你快出去吧——让我来收拾你的烂摊子。”他径直走上前占了薛大夫的位子。

薛大夫被尴尬地晾在那里。

众所周知,他的光环与杰出是他的软猬甲,周围的人伤不到他的要害,离得近一点都会被刺出一道伤口。

薛大夫愤愤不平地走出手术室,一把扯下自己的口罩。

好了,现在就剩你跟我了。

他竭力想保住她的锁骨,因为他明白脖子下面那条若隐若现的曼妙的曲线对一个女人有多重要,那是一个女人极致性感的所在。他想起来,他小的时候,医学院的新年联欢晚会,母亲总是穿一条一字领的蓝裙子,在父亲手风琴的伴奏下翩翩起舞。

她的罪已经赎够了,她还会用残破的余生继续修行。他不想让她再失去这一根锁骨了。

然而他最终没能来得及。

现在就算他拼尽一身医术,也不能让她再穿大领口的衣服了,比如她身上这条鸡心领的连衣裙。

其实你不用这么帮我的,医生,要这条锁骨有什么用呢。她在心里自顾自地说,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听不到。

她看着这个人专心致志地做着精致的工作。她就在这时感到自己变得轻盈,像一团烟雾,袅袅婷婷地升了起来,她不由地感恩生命的美。

可惜啊,我注定是要离开的,那些神明已经拿着十字架等着我了,你看见了吗,他们就在你的后面。对不起,我不能领教你的医术了。

郑襄在第二天清晨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青淮,没有给梁嘉洛留下一句话。

隔了两三个月后,郑家明下班回来给她带回一条裙子,说:“小襄给你买的,他出国带回来的,说是要感谢你那天的招待——你看这孩子,我都说了让他别这么客气——”

她把那条裙子接过来,鲜艳的红色,大领口的设计,正好可以让她胸前那条曼妙的沟壑若隐若现。

她什么也没说,把裙子塞进了衣柜的最深处。

一年之后郑襄从国外出差回来,要去北京总部报告,又路过青淮,表示要来看看哥哥嫂子。

郑家明这一次刚好在放年假,尽管是红眼航班,他也欣快地答应要去机场接。他拉着梁嘉洛出门的时候,看着她穿着平时的白衬衫牛仔裤。

“去换一件吧,这件太素净了,小襄好不容易来一次,穿喜庆点。”

她有点无奈:“我的衣服都是这个颜色。”

“我记得小襄不是给你买过一条红色的裙子吗,你穿上,他看见了肯定高兴。”

梁嘉洛不愿意换,奈何受不了郑家明的再三恳求,终于把那件衣服穿了上去。

他一个劲儿地说好看,然而他每夸她一句,她的心里就难受一分。

暗夜、红裙、长路。一切就要上演了。

那次的事她闭口未提,包括郑家明的病,虽然十分的好奇,然而好几次话到了嘴边,又被她死死压了回去。问了又能如何,她是不会与郑家明离婚的,何况他已经痊愈,彻底地痊愈,和正常人没有两样。她的问题只会让郑家明询问郑襄跟她说了什么,或者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不愿再提跟这件事有关的任何一个字。

她更加用心地为郑家明煮饭、煲汤、洗衣服、打扫屋子,每晚在他看书的时候给他端上一杯银耳莲子,在临睡前为他搭配好第二天要穿的衣服。

她再也不买任何时尚的衣服或者首饰,渐渐地连商场也不再去逛。

她在用这种方式洗刷她的罪过,尽管她并不是那场罪孽的发动者。然而她觉得她现有的行为不能弥补那个窟窿的十分之一。

她主动提出来开车,觉得这样就可以以专心开车为由,不在车上跟郑襄有正面的交流。

他们去机场的路上下着小雨,高速上的街灯投下朦胧的光。梁嘉洛握着方向盘,看着面前的雨刷一摆一摆。郑家明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跟他兴奋地聊起郑襄的现状,什么拿到了去年公司年度最佳个人,公司给他配了一辆奥迪车,下半年又要买房子等等。她装作很为他高兴的样子。

“听说他认识了一个女孩,大家闺秀,两个人处得很好,前两天我还看见他发在朋友圈的图,”前面是一个收费站,出现许多排队的红点,“要是可以的话赶紧地结婚,小襄也老大不小了,该收收心成个家了,这样一来爸妈在那边也能安心了……”

梁嘉洛听不清他说什么,觉得耳旁是一片弦音,眼睛什么也看不清,全是闭路电视坏掉时的雪花点。

下一秒,她感到自己的胸膛被弹出的安全气囊重重一击,一截冰冷而沉重的东西径直向她冲过来,她听见郑家明的尖叫声,“洛洛——”

道路在她被装进救护车前已经被疏通,这让她可以最后一眼看见它,高速公路是个好去处啊,梁嘉洛想,一望无际,令人安心,因为全世界的高速公路都长得差不多,所以我可以轻易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忘了其实我根本不属于这个地方。

【谢津】

接到那个电话后,谢津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慌乱,他平静地订了那一天最早的一班飞机,平静地回到长平,平静地开始处理母亲的丧事。

路越来越近的时候,旧日情景忽然之间这样铺天盖地而来,令他应接不暇。时间过得这么快,事情太多,悲伤都来不及了。然而细细掐算起来,却也不再是记忆中的波澜壮阔难以平静——只不过是些河面潋滟的波纹,就此破碎流淌直至消失。如此就是生命。

他没有忘记把母亲去世前一直压在枕头下的红裙子装进她的棺材,陪着她一起火化。

父亲,母亲就要来陪你了,她穿着那件你喜欢的红裙子,你可一定要把她认出来。

他在母亲葬礼的第二天打了飞的回到青淮,几小时后又离开。他还有一件要处理的事。

他让薛大夫通知梁嘉洛的家人,让他们今天来拿死亡证明,死因那一栏他清楚地写着,术中突发脑溢血。

他们来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前面的那个失魂落魄的是郑家明,后面的那个试图搀扶他的,想必是他的弟弟郑襄。

蒋南雁把证明交到郑家明手里,交代了一番事宜之后,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郑先生,还有件事我们要告诉你……呃,在手术之前,您的妻子要我告诉您,她说……”

“她说她爱你。”谢津知道薛大夫和蒋南雁的目光打在他的身上,带着十分的异样。不过他保持着最平静的表情,用波澜不惊的目光看进面前这个男人悲伤又惊愕的眼睛里。

“洛洛她说什么?”这个男人有点难以置信。郑襄搂住他哥哥的肩膀,同时垂下眼睛。

“她让我们告诉你,她爱你,非常,非常爱。”谢津一字一顿。

他转身离开的瞬间,郑家明抱住身边的郑襄,失声痛哭。

我们本是相互交错的经纬,被岁月织成锦缎,与注定的结局丝丝入扣。

一年之后的清明,谢津回到长平扫墓,他买了一束向日葵,一束马蹄莲,送给父亲和母亲。

在这冷暖不均的世界之上,天空总是寂静的湛蓝,白亮惨淡的日光照耀着城市的大街小巷,在贫穷和富裕之间并无偏倚。只有时光又无情地走过了一年一歲的聚和散。

既然这个世界充满遗憾,那么也就值得被原谅。

“爸,妈,我过得很好,今年年底就要结婚了。你们好吗。”

他看着父母的墓碑中间用一条红绸连着,经风吹雨打,已经有些脏了,不过,依然绑得紧紧的。

责任编辑:苏牧

点评:

背叛和辜负,在死亡面前,是否还值得一提?“背叛”与“赎罪”这对纠缠已久的母题,借由《红裙》呈现于读者面前。

红色带有着隐秘的象征,血液,情欲,或是死亡,加上女性特质的“裙”,构成一个暧昧而不祥的意象:两位拥有红裙的女性,均背叛过丈夫,又都以死亡收场。小说采用双线叙事,既能深入背叛行为下的动机、感受,又能展现旁观者的内心曲折。譬如梁嘉洛出于对郑襄的怜悯、对被隐瞒的愤怒、对身世悲惨的怨懑,伙同郑襄,完成一场实为复仇的背叛;这也就使人猜想,谢津母亲那看似完美的婚姻家庭,是否早已千疮百孔,肉体苟且也许是一场对“完美”的精神背叛。

如果只写背叛,不免流俗猎奇,这就需“赎罪”来实现某种平衡。有趣的是,两位背叛者并没有等到赎罪的机会,梁嘉洛的遗言没能如实传达给丈夫,谢津母亲则面临着丈夫去世儿子远离的境地,无处修补。因此,占据小说另一半主题的“赎罪”,实际转移到了谢津身上,让这一角色格外地饱满起来:他是两条叙事线索的交汇点,是背叛的亲历者和旁观者,是不肯原谅的儿子,也是篡改遗言的医生。小说里的赎罪,已不仅仅是对出轨的悔恨,更是每个人与自我的和解。

李振,1983年生于山东青州,南开大学文学博士,现为吉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生导师,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从事中国左翼文艺研究和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南方文坛》《当代作家评论》《文艺争鸣》《文艺报》等报刊发表论文百余篇,已出版著作《时代的尴尬》《地域的张力》《思想演练》,曾获第五届吉林文学奖,第十一、十二届吉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2014年《当代作家评论》优秀论文奖。

程惠子,笔名惠子,毕业于南京大学文学院,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南京市第二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青蓝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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