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日暮时分醒来,眼中饱胀着迷离霞韵。红圆落日下沉,碾压着远处的屋顶。我一向绷紧的神经也被碾得又松又软。我一伸手,不小心将面前的玻璃杯击翻,白色牛乳漫无目的地侵蚀了微皱的书页。
神经仍然游荡在外,脑海中有一片黑幕,正中一星淡绿荧光,泛着雾气。
我机械地将书本们移开,用紙巾吸干桌面上的牛乳,食指按着太阳穴,环视着面前的图书馆。
该工作了,我对自己说。
我在成排书架前徘徊许久,还是没有找到突破点。
若在平时,我的头脑一定飞速运转:自哪个方位找起,可以减少转圜回身的次数;哪几个书架上的纸张白如象牙,带着挺括的柔度,可以提高搜寻的顺畅感与连贯性;如何结合图书馆自身的结构特质设定低于能量消耗极限的最快节奏……我脑中的金属齿轮契合得缜密又轻快,如古时粗重铁索牵引的吊桥式城门缓缓开启,先从门内泛出森白的光,随后指挥有序的骑兵喷涌而出,如巨浪涛涛。一月之内已打了七十六场胜仗,只这一回,启动城门的铁索似乎锈蚀了,城门被卡在半空,无论怎样下达号令,都只能原地吱吱呀呀地呻吟。
我只得暂时远离书架,围绕玻璃馆壁走着,食指轻轻按压太阳穴,耳朵细听着脑中机械齿轮运转的细微声响,随之晃晃脑袋,窸窸窣窣的声音放大不少,我再次按压太阳穴,一种莹洁的金属气息顺着食指蔓生而来,干爽清新。
我喜欢这种感觉,而且这不过是个稀松平常的动作,丝毫不会引起旁人注意。我回想起了某次在餐厅吃饭的情景,忽觉左眼干涩,我便将人造眼球取出,喷了几下随身携带的营养液,又以手掩住空洞的左眼眶,将眼球迅速弹回。在公共场合,礼貌驱使我自觉地以手遮面,并暗自祈祷对面的用餐者能够进食愉快。
我等了一会儿,齿轮果然重又运转,吊桥缓缓下沉,一切归位,像是鹦鹉鱼尾鳍上的繁复花纹一寸寸展开。
我转身欲返回书架,左眼余光扫过一个端坐的女孩,周身浸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气息。
我垂下眼睑,脚步不停地走过,等隐于书架后,才细细品味起方才的景状:女孩规规矩矩地坐在椅上,圆白膝头并拢在一起,纤美手指夹着一支墨水笔,目光凝在笔尖上,低垂着头,稍长的额发遮住眼睛。她穿件藕色圆领衬衫,年纪不大。
我静立着,虚无中,指端伸长了通向四面八方的感觉触梢,它们甚至已触及到了图书馆对面餐厅柜台下的灰纹猫,它正津津有味地啃食一只鱼骨,咀嚼时白须翕动,沙沙剌剌的触感传了来,而我却触及不到面前相距五米的女孩呼吸时微动的气流。
女孩靠瓷白的墙壁坐着,像是墙皮的白色乳浆改道时汇成的一汪支流。她与它们似乎是一体的。
我提了行李箱沿着街道缓缓走着,街边的住宅在弥漫的大雾中轮廓浅隐,檐角或屋脊仍固守着硬朗的线条,不时被大雾掩埋。
我在一栋宅院的铁栅栏外停下脚步,望着探出栅栏的蔷薇出神。沾着露水的花朵明丽不说,刺也一并嚣艳。院中还有一棵古槐,枝叶浓秀,而一侧树干开始欹斜,显出默不作声的病态。
我在核对好门牌号及出租广告后,静静打量着院落,来消磨尚早的天色。
院门与主宅之间铺着一条红砖路,浮桥般隔绝开一片泛浓绿水——一块略带凶蛮长势的草坪。一只红嘴尖尖的灰斑雀落在草堆里,灵巧地上下翻找。倏尔一惊,它支起翅膀飞走了。主宅的门开了。
走出的女孩十分面熟。她仍旧穿着藕色圆领衬衫配藏青短裙,同昨日在图书馆的装束全然一致。她向着我走来,目光却凝在空中的某个点上。脚步和缓,不疾不徐。
我露出笑容,抬手指了指门牌下的出租广告:“这里有房间出租对吗?”
她点点头,走过几步拉开铁门:“请吧,我带你看看房子。”说罢还我一个笑容,是审视后全然洞悉的一种笑。
我在她的引导下走进会客厅,一枚旧式挂钟伏在墙壁上,呆滞得像只海龟。挂钟旁挂着一只桃木相框,相片中是一个男子在落日下的背影,峡谷在他身前,苍凉一片,却让人内心宁静。
落地窗外的天色稍稍转亮,我在米黄色沙发上坐定,捧着一杯烫手的浓茶冲她道谢。
女孩放下手中的茶杯,宽和一笑,眼角微微上挑,随后站起身,十分认真地问我,喜欢宇宙还是喜欢撒哈拉。
推开走廊最左端的一扇门,我的目光便被眼前这广袤的深邃牢牢吸住了。半面天花板与墙壁斜成一个优美的角度,一扇蓝调玻璃窗,荧荧蓝光蓄成不规则图形,在洁白小床上汪成遍野湖水,在时间的凝冻下静淌着,不易觉察。这扇窗温和地将一切盛壮日光一一洗滤过,任何时候都像个被静置在月亮下的世界。窗下的白被子像是莹亮的一滩细雪,窗外的风声、树影都粘连成了梦呓。
屋内其他陈设只显出一点冷硬轮廓,像沉睡的海兽袒露着孤独的背脊。墙壁在昏暗中描绘出厚密线条,深浅不一好似浮雕。
女孩走入,让灯光绽开。
室内陈设极简单,一张床、一张圆桌、两把相谐的椅子、一个衣柜连带书柜。全是白色木质,圆桌旁有一串灯,一个个发亮的白朦灯球用细绳连在天花板上,参差不一、错落有致,像一个小小星系。
我屏住呼吸探看着四周墙壁上的星河,每一颗星都有不同的色度,散着诡美的光芒。
“你画的?”我伸出手去,轻轻地碰触着一颗泛着淡绿光芒的小星球。它身旁只有寂寥无垠的时空,凑近了看,那宇宙的藏蓝色一笔鲜一笔陈,色块深深浅浅,揉成一团,再渐渐分散。
女孩半侧过头,乌亮的眼珠静静地看向壁画,不做声。
我放下背包,就近坐在床边的白色地毯上。一股心满意足的困倦忽然向我袭来,我揉揉眼睛,从背包中取出几张钞票:“房间很好,我想在这里住一阵子,这是定金……不好意思,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先休息。”
女孩没有接下钞票,只说:“等吃中饭时会来叫你。”
当我醒来时,周身仍浸在洗练的月华中,时间似是凝冻住了,失去维度一般静静悬浮在空中。我抬手看看腕表,竟是黄昏时刻。不知怎么,这一个月来第一次像人类一样真正放松酣睡。我心想,大概是因为重逢。
我走向璀璨星幕下的那颗光芒黯淡的星球,淡绿的柔光略带忧愁,如一只漂浮在阴暗中的萤火虫。
我闭上眼睛,离开萤的那日也是这般,坐在星际轮渡上,最后一次回望它时,这视角几乎分毫不差。那绿色像一团潮湿的雾气,永远萦绕不去。
先知向我们阐述了镌刻在礁石上的古老预言,在那之前,所有人只当那是信手涂鸦。他在演算的第五年终于束手无策地承认了预言的精准度。萤将要熄灭,像黎明前的荧火。而预言是不可更改的,时间无法倒淌,况且预言者早已被驱逐。
就这样,两百位年轻人被秘密派遣往各个星系,去找寻当初的预言者。我便这样来到了一颗水蓝色恒星。
那些印成油墨安放在图书馆中的纸张多多少少是智慧的载体,我以它们为途径日夜翻找,希望能探寻到预言者的一丝踪迹。
虽然指端的末梢会直接与书页建立对话,但翻过那样多的书,我多少从书中学到了些人情世故。离开萤的那一幕始终无法在记忆里淡去。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能叫爱,抑或是依赖。总之我把它唤作故乡一定需要一个理由。
当我走下楼梯时,女孩坐在餐桌旁举起汤匙对我微微示意。
“旅途很疲惫吧,中午怎么都叫不醒你,”随后她指了指桌上的清淡菜色:“请用吧。”说完低头擦拭手里的马克杯。
我低声道谢,坐了下来,拿起刀叉。
“你的名字是?”女孩抬头问道,她的手边不知何时多了个画箱,正捏着画笔在斑斓的调色盘上蘸着。
“洛伊。”我用餐巾擦拭一下嘴角。
她喃喃重复着,画笔在马克杯上涂抹一阵,再细细刷上层亮光漆。待风干后旋转了杯柄给我看。莹白的雪地上,一只瘦瘦的白熊带着顶棒球帽,冰盖在白熊身旁裂开,形成一线蔚蓝水道。白熊手里捧着一条快要死去的红鱼,厚嘴唇鼓眼睛的一条鱼。白熊也难过得快要死去。
画面的右角上用白熊乌眼仁的颜色涂上我的名字。
女孩起身去洗手上的颜料。她座椅后的玻璃橱柜里摆满了尺寸相似的马克杯。茶色玻璃映出我的身影,一副柔顺安和的青年模样。
我走过去,拉开柜门,随意取出一只杯子打量。杯身凉腻,釉白底色上画着一片平沙。画面左侧有一顶支起的墨绿帐篷,近旁生了一堆火。有个小女孩低垂着头,抱膝坐在帐篷口,没有绿色植物,没有蓝天,澄黄沙子延绵无尽。右侧题写的名字是夏拉。或许是女孩的名字。
少年身上披满了霞光,脸上被长及身量的野草劃下细细碎碎的伤口,被汗水蜇疼,让他开始不自觉地挤眉弄眼。但人们好歹看清了他,因此,他在两个牧人眼里就是这么一副样子:揉皱的衣领里探出一张揉皱的脸,手里拖着一个背囊,污脏又破败,一旁插着树枝制成的不具丝毫威胁意味的鞭子——像个丢失了羊群的小牧羊人。
少年看到他们,冲他们挥舞着鞭子笑。一股脑地跑近,却被其中那个精壮的年轻牧人阻拦在羊群之外。年长牧人则和善地表示:他们不介意向少年提供两个土薯饼或一碗羊奶。
少年有些错愕,随之摇头,大喊着:我来告诉你们不要再向西了,回去通知村里的人,明晚淹没一切的暴风雪就要到了。
年轻牧人一愣,低头看看肥沃的牧草,靴跟踏软的地方汁水浓盛。再看天上,云瓣有些飘悠,风仍袭承了夏时的暖热。年长牧人躬下虾子似的腰,耳朵几乎贴在了地上。过耳只有风吹草叶的低语,再远一些,是对面山包上的牧马人在驯服新马种,蹄声里带着尚未磨净的戾气。
两个牧人对视一眼,年轻牧人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包,不带准头地抛给少年。少年没有顾及地上散落的土薯饼,只看着两人挥鞭收拢羊群,继续向西走去的一大群背影。
少年重又低头站进了行将黯然的余霞中,抿紧了嘴唇。
他忽然抬起头来,扔下背囊飞跑上最近的一个山包,一动不动地盯牢了西面的远景。残霞的最后余光将他的脸庞一寸寸打亮,又骤然熄灭。而他乌黑的眼眸深处,有什么在隐隐挣动,像一点点跳跃开的火星子。他攥紧拳,破开岑寂的夜墙,向西方跑去。
我读到此处时,墙上的挂钟揺到了凌晨三点钟。
夏拉在沙发上沉沉睡着,手里捏着没有盖帽的墨水笔,浓蓝的墨水滴滴连缀在茶色玻璃上,像古老的计时沙漏。我将手中的纸稿放回原处。我用指端按压太阳穴,静听机械运转的细微响动。又一大滴墨水自笔尖上颤颤巍巍地探出头,惶惶滴在新写成的纸稿上,几个字立刻洇散了。
夏拉在三点一刻醒来时,我侧身躺在房间的白色木床上,听她在客厅里来回走动。
蓝玻璃洗净的皑皑月光下,像是静水上的轻灵小船,正驶过白夜下的岩石洞府。我不再去想什么,只是盯着墙壁上的萤,周身泛着淡绿色潮光。我会救你的,我说,用她听得懂的言语。没有人回答我,迷蒙中萤抖弄着她的绿纱,恐怕我就是那个被冷落的牧羊少年。少年的眼中有一团火。
我仍是白天去图书馆,捧着大摞书坐在座椅上一本本翻找。周围的读者都认为此种读书方式不可理喻。当我穿白衬衫抱着一摞高至眉骨的书行走在书架间时,不少人理所当然地将我认作图书管理员。
劳累过度会使那些精密的齿轮退化成旱地老水车。两个守城士兵折了腰,城门悬在空中怪叫。我用手指轻按太阳穴,头疼得想着上次将所有精密零件拆分浸入保养液,听它们欢叫是多少年前的旧事。无奈之下只好用常人的法子,不借助脑内的对话器,我读《印度河上的灵巫》中的每个字都算吃力。
有时我会碰上夏拉,她依旧捏着墨水笔对着虚空的一点出神,不时用笔杆抵着下颌闭目静静思索。即使与她相熟,她周身的独特气质还是引我不住打量。她觉察时,目光迎上我的视线,笑笑。
每当在电视中看到响尾蛇游走于疏草间,镜头随之滑过枝杈间一脸安憩的巢中雌鸟时,夏拉就会这么一笑,近乎审视后洞悉的笑容。她似乎很爱看动物世界节目的蛇类专题,却总在游蛇捕猎开始前调台。时间一长,如果遥控器在我身侧,我会了然于心地帮她调台。
放下遥控器后我重新捧起白熊马克杯,慢慢地喝着红茶,喝完后正要起身把杯子放回厨房,夏拉将我叫住。
“我在写的东西,你看了吧?”
我点点头,多少有些惊讶。明明每次我小心拿起纸稿时,她就像钻进了窅深的梦里。
“感觉如何?”
我在脑中搜罗了一会儿词语才开口:“读起来的感觉,就像……就像用鞭子驱赶羊群,它们并没有自发地跑起来。”
夏拉垂下眼睑思忖片刻,随之轻轻笑起来,说:“你说得对,我太着急了。”
“之后的情节想好了吗?”我问。
她轻轻摇头:“还要等待,等它们自己跑起来,那时就能扔掉鞭子了。”
我附和着点点头,只当她说的是灵感一类的事物。我捧着杯子向厨房走去,倏尔想到什么,便折回问道:“夏末时,真的会有暴风雪?”
“说不定呢,”她说,暴风雪会挟卷着黑暗而来。
夏拉依然深夜坐在会客厅,手边只有一只马克杯,没有纸笔,静静地盯着电视屏幕。平日灰黑的电视屏此刻暴烈地拧转着雪花信号。她的目光并未凝注于此,而是投向了老钟旁的相框上。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背影,蔷薇血色的衬衫张扬着每一线琐碎衣褶。他与身前的峡谷一起锁在细腻的桃木相框里。
“穆特尔森大峡谷?”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旁,盯着那相片脱口而出。相片里,男子衣褶上的明暗光影与我初来那日的所见并无分别,而我此刻却对这张静寂如死的相片心生波澜,一个生硬的地名从搅动起的漩涡中涌至我的嘴角。对此我迷惑不已。
夏拉双手捧着杯子点点头,并无异色,广阔的一片沙漠让她拢在手心里。
“这张照片是爸爸很久很久之前寄来的,”她顿了顿,啜饮了一小口红茶,手指在沙砾中像是要将整个沙漠分割相背,“他还捡回过不少小玩意,其中有一个石头吊坠,怪诞如绿眼珠……这些,其实还包括我在内,他曾经说我是在撒哈拉里捡来的。”她笑着侧头看向我,灯光不那么亮,两尾眼角都浸在灰影里,却活气地上挑。
“你相信?”我小心地观察着她的神色。
“十岁之前是不信的,后来信了。”
我已然习惯连续几天在夜深时梦见自己乘星际轮渡的情景:独自站在船尾,捏着栏杆,望向萤,它在宇宙式的寂寥中只是一盏微弱的浮灯。
但这一夜似乎不同。我用力捏紧的栏杆被偷换成粗硬的树干,周身摇晃,脚下踏的却并不是带有金属气味的甲板。我的指尖满是松木香气,古旧而沉炼。
有風在摇醒着树,我也被千万片树叶的震颤摇醒——我竟是站在树上。
我不自觉地看向萤,有一捧黄晕的光挤进我的眼中,在那里的不是它。再仔细看去,那光亮属于一扇半掩的窗,像是一片金黄的姜糖饼干,房子的轮廓已完全沉入黑暗中,那视野所及的唯一光亮就像是深海中的探照灯。
我像注视萤一样注视着它,渐渐的,熟悉感涌上来,我所身处的树,是庭院中的那一株。
房子的轮廓隐隐浮现,二楼的明亮房间中,出现了一个清瘦的身影,是夏拉。
她坐在桌前的侧影对着窗口,桌上一盏台灯,一旁垂着的素色窗帘好好地束起。手中握着惯用的墨水笔,静静盯着笔尖,姿势不动,好像在等着一滴墨水自己逃离笔管。我张开手掌,很难相信,指端的末梢在梦中竟会如此敏锐,我几乎触到了她浸在灰影里浅浅上挑的眼角。
然后她的睫毛一颤,动动眼珠,侧过头来看我。神色中并无讶异,像是一早就知道我的凝视。随之笑笑,宛如审视后的洞悉。
我思索着该不该回应,再一想,干脆作罢。梦里能讲求什么逻辑。
我的指端末梢自由地绕进了她身处的房间,是那间“沙漠”,初来那日我见到宇宙之后就放弃了对它的拜访和选择。
室内几乎没有陈设,地上是一张床垫,天花板上挂着由一点垂下的墨绿色油布,拢住床垫四角,看起来像一顶帐篷。
床边一盏篝火样式的地灯,没看到电线,可能被宽大的焦黄色地毯掩住了。墙壁上漆着黄色涂料,掺上沙子,有时簌簌地往下掉。与夏拉的马克杯上的画景几近相同。
夏拉动动嘴唇,目光意味深长。
“你知道,我曾在沙漠中央。许多看似恒久不变的事物,不过是在竭力维系着微妙的平衡,比如沙漠和宇宙。”
她自顾自地说下去,好似梦呓:“而今世事变迁,一日不如一日,许多东西消失,许多联系渐淡,世间的平衡被打破。不过,好在事物仍在往复运转,新的平衡能够弥补过去的裂痕,这件事你完全做得到。”
我脑中的齿轮在飞速运转咀嚼,像是要将她的话字字碾碎。在她起身离开之际,我脱口问出:“你是预言者吗?”
她轻轻笑了笑,背后的光影被明暗分割,细软额发纤毫毕见。
“这个世界已不再需要预言者了。”说罢她抬手按灭了桌上的灯。
那一瞬间,我听到了一声深长的咏叹,末梢神经似乎触碰到了深海鲸鱼缓慢摇晃的巨大背鳍,从深海遥遥传来的歌声里,重复着同一个沉倦的音节。
世界再度陷入漆黑之时,我顺势钻出梦境,掀了被子,脚踏在温软的地毯上,脚尖触到的却是白瓷砖的冷凉。
我疾步走下楼梯。我知道,夏拉仍坐在会客厅里。
她的额发垂下来,指尖的墨水笔飞快游移。她不时抬头,看向老钟旁的相框。旁边的马克杯中升腾起雾气,像是吐露着某种森白的意味。
她看似并未觉察到我的存在,我也不去惊扰。站在一旁,仿若自身排斥在一个时空之外。良久,她侧过脸。
我斟酌着词句:“……等到了?”
她的指尖抚过新写的纸稿,“是的,总算可以把鞭子扔掉了。线索浮现了。”
“能给我看看吗?”
她点头,拿起方才落笔的半页纸。
少年背着巨大背囊,走在空旷无人的荒野中。他向西走着,走了几夜,身后拖拽出一条灰扑扑的影子。他步履坚定,像是笔直射向靶子的箭尖,独独盯紧了那肥圆的红心,不凝滞不回头,一直要追进那落日深处。
“少年试图阻止这一切?”
夏拉缓缓点头,“少年是主角。”
我静静地盯着她的乌眼仁,“在梦里,你告诉我,你曾在沙漠中央。”
她轻轻点头,“沙漠跟宇宙就是这样一种平衡,近似海与沙。一切都要由你开启,羊群才能自如跑动。从前就是这样。”
我回味着她话音里的“从前”,有些无措地发现称得上“从前”的记忆都洗刷成了白纸浆。
冗长的沉默之后,我理出了浅浅思绪:“我要去沙漠中央?”
“是的。取代我,站在沙漠中央。”
“就像小王子那样?”
“多少有些差别。那里确实潜埋着宇宙的联络通道,但你不能就此离去。哪怕在你的星球上,有一朵你想要守护的玫瑰花,你也得一直留在那里。”
“还有一件事情,你到过萤没错吧?房间里的那幅壁画……”我想起了梦中的那次询问。
她笑笑,没有回答,继续低下头。笔尖涌出蓝汪汪的湖水,浸上白纸张。
落日的深处有什么?
接下来的白日里,我躺在房间的木床上思索。不去图书馆也不再下楼。看着窗上洒下柔软的蓝色光芒,看着萤。间断地睡去,梦见夏拉坐在客厅,低垂着额发写字。
当有一日我梦见夏拉端坐在“沙漠”的白桌前冲我微笑时,我又一次倏尔醒来,循着梦中的感觉推开那扇门,“沙漠”与梦中的景象别无二致。
夏拉坐在桌前,手中捏着墨水笔,笔尖不再涨潮。她将面前的纸稿递给我,冲我笑,不同于先前的任何一种意味。
我接过,飞快读着,一重重蓝色海潮击打着心中的碎沙。
“相对而言,算是完满的结局。”我读完纸稿说,潮水仍没退去。“我想我该启程了。”
黄昏时刻,我会把额头抵在蜗行的绿皮老火车颤抖不止的窗玻璃上,试图听清落日浸入岩浆的声响。窗外的风沙繁茂成了一片林木,在无尽的荒原上长声呼哨,遮蔽了一切杂音。
我在荒野公路上无休无止地奔跑时,会想起奔跑的少年。看着落日被延伸而去的公路笔直刺穿,像是箭矢射中了红心,鲜血向天边回溯。其实关于落日深处的答案并不如我所想。
落日深处有一座火山,火山口下陷几百英尺,蓄满滚滚岩浆。少年把石块踢入岩浆,立刻凝成一个小火球,径自飘向半空,在火山口附近盘旋几周,便沉沉落回岩浆中。
少年小心翼翼地盘腿坐下,不敢再碰落什么下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天上的太阳松动已久,开始无力坠落,直直向着这边来了。
少年连忙跳起,闪躲到较远处的乱石后,不由得屏住呼吸。只见太阳在坠落的途中,万千光芒一层层剥落,像是褪去一件过分繁冗的衣袍。这样,一块微型的棕褐色太阳缓缓沉入沸腾的赤色岩浆中。不一会儿,太阳便浮上来,重新拥有了明艳华裳,世人眼中的太阳穿戴好一切目光,放大、升腾及显耀。
少年目送它去往世界的另一端,那里的黑暗行将枯萎。
我不记得黑夜死去又复燃了几回。日期的概念在一片沙子中模糊不清,我只记得我坐过了几乎人类文明产生繁衍至今的全部代步工具,当我从一匹干瘦骆驼的双峰间爬下时,它身着白袍的主人饱满乌亮的双唇间含混了句什么,骆驼的长睫毛下一湾原始的蒙昧。
我在他们的注视下孤身向西,融进了一片焦黄的天地。
黄昏的迷离跌进穆特尔森峡谷,我睁大双目看着它,它的名字再一次涌向我的唇角。它完完全全释放了挣脱,之前被锁在精美的桃木相框的一角实在太过委屈。
我似是受到了感召一般,攀登上那块顶端的平坦岩石。悠扬的谷风向我吹来,有细小沙沫留在脸上。我的白短衬衫猎猎而歌,它披挂上霞光,晕出一层层蔷薇血。
低头看向谷底,沙海里漾出一圈圈细腻的鳞纹,一直漫溯到天际线上。看似毫无变动,但在风的召唤下慢慢涂写着瞬息万变的纹理,它们在时间凝固的注视中悄然转换着位置。这里的每一粒沙子都松软异常,细滑地游移着,毫无声响。
天边的蔷薇开得盛极了,探手去就能摘下一朵别在襟前。我看着这团凄艳的雾水,看它会躲进何处的岩浆,再一点点沉没。我回想起了少年的结局。
少年将一切看在眼里,他想要阻止黑夜的来临,但操控不了太阳的意志,也不能夺去世界另一端的光明。最后他跳入岩浆中,化成一颗莹亮的光球,他的意志紧紧包绕着光球内核。于是黑暗深处涌起一团火,终年不熄。
我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每一根发丝都竭力舒展,血色的衬衫张扬着每一线琐碎的衣褶,赶在夜幕吞噬一切之前。耳膜被野兽一样的呼啸刺痛,我想跳入岩浆的少年眼中有一团火。
月亮浮在空中,明净又苍白,谜一样。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静躺在沙间。头骨没有崩碎,没有不适感,身体仍被牢牢吸聚在一起。夜晚的湿气像游蛇一样探进衣领,凝重又沉实的黑暗将我包裹,也将月色挤皱,月亮有些发青,像是马上要淌出白色汁浆。
我试着站起身,随他是什么方向,只管大步走去。我接连翻过几座巨大的沙丘,跌倒时沙子灌进领口,但是腿脚仍在自顾自地向前走。
不多时,我的眼中映入一点火星,我循着意识飞跑起来。在一个背风的沙丘后,平坦而干燥的沙子上,有枯死的仙人掌架起的一丛篝火,沉沉的黑影投在墨绿色油布帐篷上。
我长久地站在那里,盯着紧闭的帐篷,然后走到篝火前坐下,从火焰的撕咬下拔出一小块残损的仙人掌。我剥去它的刺,将它含在嘴里,有生锈的苦意。
我輕轻咀嚼着,紧闭的帐篷开始颤动。油布被掀开,探出一截嫩藕似的手臂,一个发色偏棕的小女孩迈出帐篷,藕色连衣裙,赤足,睁着乌亮的眼睛看着我。
“你来了。”她顿了一下,偏着头像是在静静思索。
我点头。
“你能带我走吗?离开这里。”她说。
我看着十岁的夏拉,蹲下想抚齐她细软的额发,指尖犹豫着探出去,碰到的是意料之中的虚无。
“对不起,这次不行”,我看着她渐渐变淡的乌眼仁,“但我会留下来。”
她叹了一口气,点点头,目光凝在空中的一点上。她环视着周围的一切,然后走向一个极缓的沙丘,留下一串绵软的足印。
我盯着那一串足印,看它转瞬消失。我掀开帐篷坐进去,从背包中取出白熊水杯,上面仍写着我的名字,但伤心的白熊已幻化成一抹绵长的黄沙。
我侧身躺下,望向夜空,正中的月色圆白如新。
萤静静浮在黑夜一角,安憩着,泛着宁谧而潮湿的雾气。
李嘉茵,1996年生,曾用笔名青来,毕业于厦门大学中文系,南京大学戏剧专业硕士在读,南京市第二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青蓝人才。曾获第十四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第十五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第一届中国新编剧大赛第九周周赛冠军、第二届福建高校文学作品大赛小说组佳作奖;2018年入选“福建省新文学群体暨青年作家研修班”,2019年入选南京市第三期雨花写作营。作品散见于《萌芽》及新概念系列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