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玮含
又在看红楼了。研究完《红楼梦》中的瓷器以后,想继续研究《红楼梦》诗词。第二十二回是特别感伤的一篇,“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一来宝玉悟了,二是大观园女儿们的结局被曹雪芹交代清楚了。都是自己咒自己,一语成谶。
贾宝玉是不爱看鲁智深醉闹五台山之类闹戏的,薛宝钗却说他不懂这戏文里的好。“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把宝玉唬得一愣一愣的。本来就痴,之后更是一股脑钻进去。晚上在湘云、黛玉那里受了气,哭着写了一首我觉得他写得最好的词: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云可证,是立足境。
大概意思就是你和我都想证明相互的感情,经历猜忌挫折磨难。灭绝情欲不就什么都不用证明了吗,还有什么悲欢喜乐让人烦恼?什么都不需要证明了才可以大彻大悟,原来从前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梦一场。
贾宝玉生怕人看不懂,又填一支《寄生草》: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
肆行无碍凭来去。
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
从前碌碌却因何?
到如今从头试想真无趣。
虽然是赌气之作,却是最能打动我的。我们俩本就是相生相依,没有我你也不是真正的自己,至于别人怎么看,能不能理解,随他吧。肆行无碍凭来去,我也绝不会受繁文缛节的束缚,只想从心所欲,逾不逾矩那要看我心情。之后的话大致是说从前我把什么事都放在心上,其实那都不算事。如此这般小心翼翼,人间不值得。
黛玉作为第一个读者,看得一肚子气全没了,好气又好笑,拉着湘云、宝钗一起看。宝钗说“坏了,这个人悟了。”黛玉说,没事,我来问他一问,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
宝玉呆头呆脑没答出来,也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但当宝钗说都是我一支曲子惹出的祸时,已经早在前面等着他们了。顾城说薛宝钗生性空无,她早就参透看破了。我很喜欢她,薛宝钗把自己活成了生活本身。她这个人,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曹雪芹给钗黛批命: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薛宝钗的叹字在字典里有三种释义,一是叹气,二是吟哦,三是发出赞美的声音。个人认为曹公对宝钗不是叹息叹惋,而是叹赏。钗黛同列金陵十二钗之首,宝钗排在黛玉之前。古时用金钗比喻女子的情况并不多,十二金钗原是比喻女子头上钗簪多且华贵,后形容妃嫔众多。至曹开先河后,十二钗才开始用来说女孩子。相反前人常用玉形容美女,以玉比貌:玉人罗扇轻缣;玉人何处教吹箫;玉人浴出新妆洗,可见一斑。
但为何大观园女子仍被称为金陵十二钗,自是曹对宝钗推崇备至。“十二金钗,宝钗冠首”。二十八回里宝玉要看宝钗的红麝串子,目光却开始悄悄地打量宝钗的胳膊,动了羡慕之心,心里想着:这个膀子要是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许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她身上,恨自己没福摸得。
对宝姐姐只能欣赏却不愿亲近,大概也是曹雪芹自己的想法。
金庸四十五岁就封笔了。他晓得在最光辉灿烂的时刻谢幕,至少不贪不痴,好多人便做不到了。我原以为去年考研前能把《鹿鼎记》看完,却做不到了。但我知他不是不愿再写,是不能再写。他已经把自己榨干了。
金庸的书写顺序,从《书剑恩仇录》至《射雕英雄传》还是一个邪不压正的江湖,热血狂欢。“你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至神雕始,金庸已经开始了对传统武侠道德观的反击,书里的恶人不再是纯粹意义上的恶,都有难言之隐。杨过本人也不再是传统武侠主角那种刚正不阿的傻小子,要和师傅搞师生恋。他义父是西毒,亲爹是“汉奸”。《倚天屠龙记里》的张无忌张大教主,身怀正邪两大派武功,一统武林第一魔教。他的祖师爷张三丰有金句:正邪本在一念间。这时已从邪不胜正过度至正邪对立。
《天龙八部》的评语有句很出名,叫无人不冤,有情皆孽。管你好人坏人,众生皆苦。《笑傲江湖》里,金庸就差指名道姓指着岳不群的鼻子告诉你:这些所谓正人君子统统都是伪君子。
金庸的封笔之作是《鹿鼎记》,由他老人家亲手推动自己的武侠世界幻灭。有人说这叫反武侠小说,因为主人公韦小宝屁本事没有,倒是酒色财气偷鸡摸狗样样在行。江湖在此唯一存在的意义便是反清复明,《鹿鼎记》已经脱离武侠,成为一本世情小说。管你练了几十年功力,抵不过红毛鬼一颗子弹,说打死就打死了。
《鹿鼎记》里的主角个个都有从前书中的影子,除了建宁公主和韦小宝:虐恋者和小流氓人设是《鹿鼎记》的新创,其余几位:双儿见之于小昭,温良恭俭有奴性的小丫头;阿珂见之于王语嫣,冷血凉薄木头美人;方仪见之于丁当,诡计多端阴险毒辣;沐剑屏见之于钟灵,天真活泼纯洁良善;曾柔见之于穆念慈,英雄救美一见倾心,随后梦想幻灭;苏荃见之于东方不败,妩媚天成武艺过人,野心勃勃;独臂尼姑九难,也就是《碧血剑》里的阿九长公主,见之于郭襄,家破人亡爱而不得,最后遁入空门。
王朔说金庸书里的人物性格都是巷子里赶猪——直来直去,虽然我很烦他,但是这句话没说错。
看完了小李飞刀多情剑客,古龙在书里写李寻欢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我没忍住笑,以为他在嘲讽金庸,毕竟海宁查家也是出名的一门七进士叔侄两翰林。古龙把李寻欢写得那么专一,和金庸对比反差太大。写武侠的这两号人物里根本就不能把人品和文学合为一谈。
但我更喜欢金庸,虽然还没能看完古龙全集,没法评判。作为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双鱼座,最老的香港四大才子,最老的中国武侠小说宗师,风雨一炉满地江湖。同梁羽生一样摈弃了武侠小说的复仇与嗜杀,把武侠建立在正义和仁义的基础上。不知道他的一生是不是和小说一样活色生香,但至少也是为人正派。狭隘的人写出的东西也会让人恶心难读。百度上搜索他的笔名跳出来的百科第一条,附了张大头贴,笑嘻嘻地甚是可爱。我想了想,金庸为什么会死啊,小龙女今后一个人可怎么办?
文风给人影响很大,一个作家的叙事能力,架构人物形象能力,文章要反映的宗旨,情緒的恰当抒发都太重要了。古龙活在自己的江湖里,以物而喜,以物而悲。物喜自得其乐,物悲自得其美。
有人一句话总结过金庸的作品: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金庸的江湖里永远有一个忧国忧民忠君报国的大侠,所以他最后中年封笔成为一个政客。古龙中年潦倒,早早离世,虽然潇洒风流不亚于其笔下李寻欢、楚留香,但也只能沦为一个江湖客,潦草此生,连酒肉上都有刀光剑影的铁锈味和血腥味。
金庸爱写英雄美人,可是不要太美才好,江湖中太美的女人是没有好下场的。《书剑恩仇录》里喀丝丽为什么最后必须要死,她太善太纯太美了。人间不该有这样完美的人儿,容不下。读者也不能接受日后一个年老色衰的半老徐娘竟然是曾经的那位神女公主。一如不食人间烟火气的小龙女,金庸也不让她太过完美,非要混蛋尹志平染指一下。龙女在神雕结束后也再没出现过,这已是金庸对自己与读者的宽恕。
我很怜惜《碧血剑》里那位断臂的公主阿九。金庸写她绝尘姿色顾盼生辉,俏皮活泼得很,可惜连遭国破家亡,爱而不得。到《鹿鼎记》里反成了一个凶巴巴不通人情武功也不算非常通的老尼姑九难。好好的一颗明珠,最后变成了鱼眼。神雕里的黄蓉亦如是,从娇俏伶俐变得不通情理,该不该为之扼腕长叹。
很多偶像剧拍到结婚前就要戛然而止了,展示给我们的都是那些少男少女一生中最盎然的日子,太美妙了点。为什么不拍婚后?也拍的,但那就叫家庭伦理剧了,听起来满满的黄金档味道。那种生活再也不是什么人生若只如初见了。
金庸笔下最美的女子反而不是主角身份,是陈圆圆。韦小宝对阿珂情深已极 ,第一次见阿珂母亲陈圆圆,却觉得阿珂不及母亲一半的美貌。《碧血剑》里陈圆圆再次出场,惊鸿一瞥,满场的男人都被勾去心魂,情愿为之送命。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可颠倒众生又有什么用处。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