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孝
去年秋天我在一个二十人规模的小公司上班,这和我现在的状态挺像,老长时间身边都没个女人。进公司没多久,我盯上了客服部的吕平。一天下班后,吕平推着自行车走到桥上,我拦住她说要请她吃饭。之前从没和她说过话,只有几次擦肩而过地相视而笑。吕平站着没动,我抢过她的自行车招呼说,上来吧。
我们来到步行街,我有点后悔,真的,我能感觉到我在欺骗自己。我对后面这个叫吕平的女人根本没一点兴趣。我为什么注意上她?很简单,在公司里远远看她,还是挺好看的。其实无非就是五官不走样,排兵布阵在章法内。她的身体丰腴,丰腴的身姿像树根一样攀住我那勃发的内心。可就一两分钟的时间,我清楚认识到,吕平和我不会有任何关系,过不了多久她将在我的脑子里消失掉。剩下的时间我在思考应该怎么找个合适的借口分道扬镳。有言在先,我要请她吃饭,现在我根本没有和她吃饭的心情。
吕平穿着瘦腿裤,外表像是黑色的秋裤,应该好长时间没洗了,如果你拽起一小块然后松手,这么一弹,尘土就出来了。我和她走在步行街上,她走路的姿势十分别扭,缺少点什么,不自然。这个女人在伪装,她竭力想把自己表现得更美好些,她想吸引我。但我不确定她是否对我有感觉,应该是女人天生想吸引异性吧。
我们坐在路边的小摊上,点了十几块钱的炸串,锅里的油肯定有一年多没换了,或者压根就是地沟油,只有饿极了的狗的胃才能承受得住。我吃了几口放下筷子点上烟看她吃。她一边吃一边问我为什么不吃了,她还说她要减肥,现在太胖了,不应该吃这么油腻的东西,尤其在晚上。
我说,你的身材真的还挺不错的。吕平说,我男朋友说我胖了,昨晚还说我肥肉太多。
天黑了。我买了一小袋砂糖橘,装在薄薄的劣质塑料袋里。我和吕平坐在大润发外面的椅子上吃橘子,挺甜的。我一边剥一边吃,我劝吕平多吃点,她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几个。她好像不太喜欢吃,不过我买的时候也没想过她喜不喜欢吃,反正我还挺想吃的。吕平说,我不吃,我真的不吃,我吃不下去了,我要减肥啊,不能吃这么多,再吃这么多的话男朋友就不要我了。我说,你根本不用担心,要是你男朋友不要你了,你就通知我一下。通知你干什么啊?吕平温柔地看着我。我说,我再给你介绍个男朋友。吕平笑了起来,眼睛斜斜地看着我。真不舒服。吃完橘子,我拿着空塑料袋,用手指抠出很多个洞,然后又撕成了很多的细白条,一边走一边扔到地上,就这么扔了一路。
没过多久,我就离开了公司。我现在想起吕平这个人完全是因为小杨,她可比吕平好多了。舒服,不矫揉造作,不虚张声势。能让我觉得舒服的词汇就这么几个。只是在激发情欲这点上,小杨还有不足,比如小杨的腿不是很长,但是足够细。再仔细说,小杨的眼神给人感觉有点凶。小杨在床上就用这种眼神看我,是不是应该柔情似水一点,让我在你的眼神中看到太平洋的整个水都在荡漾。即使不如此的话,也应像冬天里的一把火,点燃我那冰冷的心。算了,算了,为什么要求这么高呢,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挑剔了?
从下午雨就开始下。我站在阳台上,天空的云越积越多,雾气腾腾,远处的高楼逐渐消失在雨雾中。树叶在雨中落了很多,数都数不过来,让我想到了一颗颗的人头落地。虽然下雨,房间里非但没有清新,还浮上来一股发霉的味道。我的骨头里都是湿气。我在床上躺了会儿,被子也是潮湿的,有点冷。我打开床底下的行李箱,翻来翻去没找到一件合适的衣服,只有几件短袖。我闻了闻,石灰味,夏天穿过就没洗。我在秋衣的外面套上短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做了几个俯卧撑,倒上一杯热水,喝了几口。我想我还应该再做点什么,活动一下筋骨。我从电脑里找了几首欢快的歌,插上两个企鹅状的小音箱,放到最大。我闭着眼睛听着音乐在房间里晃动着身体,有那么一会感觉真的很不错。我又找了几首摇滚放到播放列表里,我晃动身体的力度更大了一些,脑袋上下左右来回晃,有点站不稳,差点倒在地上。我扶着墙壁,翘起屁股继续晃。我的目标是出汗,能出多少就出多少。
我跑到阳台上,喘息着,空气沁入脾肺。我真想大叫一声。天比刚才更暗了,有种地狱的景象,不过这让我感觉舒服。
小杨来敲我的门。小杨看着我说,你在里面干什么呢,这么吵。我说,没干什么啊,听音乐。小杨说,还有呢?我说,没有了。小杨说,你怎么满头大汗?我说,刚才在锻炼身体。小杨说,外面下雨了你知道吗?我说,知道啊。小杨说,今天好冷啊。我说,是啊,好冷,阴冷。
小杨上身穿着羽绒服,下身穿着一条宽松的黑色运动裤坐到我床上。她双手插在羽绒服的口袋里抱紧身体。她坐在我的床上,一时间让我不知道要坐在什么地方,我在房间里走了走,趁小杨不注意看了看她的头发。她低着头,长发有很多都在羽绒服的领子里。突然我感觉到心脏在向我表达伤心的情绪,还有怜惜,还有拥抱女人的冲动,太强烈了。我甚至被我的心出卖了,就差那么一下,我就会冲上去抱住小杨。刚好这时,小杨抬头看我,她的头发一扬。我愣住了。
小杨说,你去洗澡吧。我说,什么?小杨说,你一身汗,去洗洗。我说,这时候洗澡,多冷啊。小杨说,天冷,我们做爱吧。我说,什么?小杨说,你没听到就算了。我说,真的?不是吧?小杨用手摸了摸头发,你不信就算了。她站起来抱着我吻了吻,然后问我,你几天没刷牙了。
我咬着牙冲了个凉水澡,往身上泼了几盆凉水,然后涂上香皂,再用凉水冲了冲。我小跑进小杨的房间,她已经钻进了被窝。
和小杨第一次做的过程挺自然的,远没有之前想象的那样复杂和尴尬。你是知道的,在我没搬进来之前我就想过要和小杨或马丽其中的一个发生关系,当然最好是马丽。现在我和小杨发生了性关系,还好,一点都不坏,气氛也不错,和一个身体完全陌生的女人在下雨天里做爱,简单,直接。唯一的缺点是小杨的床不是很大,两个成年人躺在上面有点挤。
小杨说,你休息好了我们再来一次。我说,那得再等等。
我不知道是不是以前性经历的原因还是个人的习惯,后来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思考和小杨的性爱,有一点让我思考了很久。在我和小杨进行的整个过程中,她都没有抱着我的脖子,比如,一开始我们用简单的传教士的姿势,我把头埋在她的胸前,按理说她应该双手抱着我的头或者脖子,这样會让我体会到她的情绪。小杨都没怎么抱我。这个结论让我觉得丢脸。
我们俩平躺在床上等待着再做一次,我说不需要等多久,大概在半个小时和一个小时之间。一开始我们安静地等着,一句话都不说,只是躺着,睁着眼,呼气吸气。雨还没有停,稀稀拉拉的。不知道雨什么时候停,如果天空憋着很多雨水,为何不倾盆而下,现在像是挤了多次的湿毛巾。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秋天的下雨天,这让我想到生老病死,我陷入悲伤之中,挺苦闷的。
过了一会,小杨说,我要去上厕所。说着,她从床上爬起来,光着屁股下床。我的肚子有点饿,小杨桌子上有袋饼干。我下床拿起饼干躺在床上吃,奶油味的,还不错。过了几分钟,小杨还没回来,我喊了几声好了吗,也没有人回答我。我在想要不要去厕所看一下她,万一她晕倒在厕所怎么办,正这么想着小杨回来了,她双手交叉抱着胳膊,身体哆嗦着跳上床。
在被子里,我侧身抱着小杨。我觉得火候到了,一只手抚摸着她的乳房。小杨闭着眼睛,一条腿搭在我的肚子上。小杨问我,你明天是不是没事啊。我说,什么。小杨说,明天你陪我去趟医院吧。我说,哪个医院。小杨说,东二路的友谊医院。我说,去那里干什么。小杨说,我预约了无痛人流。
小杨冒出来的一句话让我颓掉了。我在想是不是找个借口推脱掉。小杨,我真不想陪你去医院,你应该自己去,你的肚子又不是我搞大的,你觉得这样合适吗,是不是对我特别的不公平,残忍啊。或者,我应该劝小杨不要人流,人流又痛又伤身体。我想到一个更好的借口,就说我明天家里有事。
我忘了和你说了,明天我朋友结婚我必须要回去。小杨说,你可以陪我人流完了再去啊。我说,他离这挺远的,晚了赶不过去。小杨说,那就别去了。我说,这样不好,我这朋友挺好的。小杨说,这样吧,你把他的电话给我,我和他解释一下。我说,解释什么。小杨说,说你要陪女朋友去做人流。我说,这样不好吧。小杨说,你快把电话告诉我。我说,我明天真不能陪你去医院了,我家里有点事情,我要回去一趟。小杨说,什么事。我说,我要回去拿点钱,这不是快交房租了吗,我手里也没钱了。小杨说,这个月的房租我给你免了。我说,这样不好吧。小杨说,下个月补上。我说,我没生活费了。小杨拿出五百块钱递给我。
我匆忙从床上起来,整个身体都紧绷着,在地上找到一張报纸,在床头找到烟,抽出一根赶紧点上,披上外套冲向厕所。我伸展开手里的报纸,半个月前的报纸了,一半的篇幅是房地产广告。我翻到反面,有条新闻,一个公务员把妻子杀了,分尸,六十多块。这张报纸我没看过,一点印象都没有。现在几点了,一点概念都没有,我已经很久没这么早起来,窗外黑漆漆的,卫生间里没有任何能提供给我时间的东西。我继续蹲着,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把报纸撕成两半,将一半用手搓了搓,尽量柔软点。
要不再等等吧,我又努力了会。外面有动静,有人说话,是古永。女人的声音是小杨,两个人在争吵。现在几点了,我从床上爬起来是因为我做了个梦,应该是半夜或者是凌晨,总不能还不到十二点吧。两个人还在外面吵架,我竖起耳朵听。
天亮后我还要陪小杨去做人流。现在,我还是不愿意陪小杨去人流。风从缝隙里吹进来,真冷,到处都是缝隙,到处也都是风。小杨和古永还在吵,小杨肚子里的孩子是古永的。古永说,这孩子不能留,你留着他干什么呢?是,这孩子现在是在你的肚子里,但没有我的话怎么会有这个孩子,要不要留住他我怎么就不能表态了?不能留,让他现在出生干什么啊,你养啊还是我养啊,我可不养,你别生下来不就行了。
我等着小杨说点什么,反驳一下古永这个畜生。但不对啊,小杨不是已经准备把孩子流掉了吗?我裹紧外套推开门。小杨坐在沙发上低着头闷不吭声,古永站着,在我开门的瞬间头扭着看见了我。他有点吃惊,没等我开口说话,便冲我说,谁让你出来的,滚回去。我退回去关上门。
古永说,咱们别相互折磨了成吗?我没想不对你负责,我不是那种人,但是孩子还是别生下来,我们还年轻呢……你说话呀你,你别老是这样,咱总要找出个办法来解决问题,我跟你说你不说话也没用,就是不能把孩子生下来,你要是真敢生下来我也不承认,你自己养。
我推开门,悄声对古永说,我陪小杨去做人流。古永说,谁让你出来的,滚回去。我说,有话好好说。古永说,这有你什么事。我说,我陪小杨去人流。古永说,用得着你吗。我说,那你去吧。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手机看了看,凌晨四点。我回到被窝里,还有点余温,我拿出一根烟,点上。客厅的灯还亮着,安静,没有人说半句话。人可以活得像狗一样,一条快乐的狗,一条生机勃勃的狗,还有可能是夹着尾巴的狗。
小杨会不会和古永说我和她的事,应该不会吧。古永不是马丽的男朋友吗,怎么还让小杨怀上了?我也和小杨上了床,我本来是想和马丽上床的。马丽知不知道小杨和古永之间的关系呢?
冬天就要来了,这几天的最低气温一直在四五度,过不了几天就会是零下几度。我睁开眼睛,手机上的时间是十一点多一点,被窝里全是暖流,我把头埋进里面,叹了口气后我想还是再睡一会吧,尽量再睡一会。小杨应该是不会喊我去人流了。我本来计划是要回趟家的,已经有半个多月没回去了,回去拿点钱继续维持生命。现在不用了,兜里还有几百块钱,这就不用再回去了。我点上烟给徐成打了电话,没人接。烟抽了没几口,有点厌恶和干呕,出了点眼泪,我用手搓眼角。
夏天的时候我有辆自行车,是朋友帮忙从小偷手里买的,一百块钱,红色的,骑起来十分舒服。有次我去补胎,修车的师傅问我这车子多少钱买的,我说是二手货。我问修车的师傅这车子市场价大概多少钱,他说了个数字吓了我一跳,妈的,一千多块钱。修车的师傅问我卖不卖,就是现在也能值个五六百块钱。我嘻嘻地笑,也没卖,后来我十分后悔和懊恼。这车子被我忘在了一个地方,事后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我到底把它忘在什么地方。我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这根本就是失忆。刚开始我还想可能过几天就会突然想起来,到现在都快半年了,我也没想起来车子究竟放在什么地方,而且那几天我也没遇到什么意外情况,或许遇到过而我也忘记了。夏天我没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早晨出门就在市区里瞎转。要说我有没有业余的休闲生活,还是有的,就是去大润发超市二楼的小马驹书店看书,主要是报纸和杂志,随便看,我也想看小说来着,可是这年头小说都被塑封住了。我喜欢站着看杂志,再好的杂志,半个小时也就看完了,都不用买。像我这样的人挺多的,有站着的也有蹲着的。很久没去看杂志了,今天去看看吧,反正这几天我也写不出什么东西。
出了门,我在小区门口买了个煎饼果子,没有葱花和香菜,放了些韭菜,我咬了几口就扔进了垃圾桶里。站牌前有很多人在等车,年轻人居多。几个女的下面穿着打底裤,显得腿非常的性感,脖子上套着厚厚的围巾,楚楚动人。我出神望着美好的女人们一步一步走过去。在过马路的当口,车忽然多了起来,一辆接着一辆,还都紧紧贴着,一点穿针引线的地方都没有。
越来越接近超市的入口,我有点紧张,我的眼神总是飘忽不定,其他人不会注意到。我在怕什么我在担心什么,什么都没有,只是控制不住的紧张。现在的超市是越来越华丽也越来越脱离我的生活,快走几步踏上电梯,顺着上升,还是有点慢,我快走了几步。
三点多,眼睛有点疼。我给徐成打了个电话,这次他接了。我问他在什么地方呢,他说在住的地方。我说,我中午的时候给你打电话你没有接。徐成说,我没有听见,我在睡觉。我说,你现在在干什么呢。徐成说,还没有起床。我说,这都三点多了你怎么还没起呢。徐成说,我过一会就起床。我说,你昨晚是不是又在网吧。徐成笑着问,你在什么地方。我说,我在大润发,一会去找你。
徐成躺在床上,頭发上一层油,脸上也一层油,眼睛里还有眼屎。房间里的味道有点大,天冷了也没办法开窗户,桌子上有生菜和干馒头。徐成把纯净水瓶子割成两半用来装烟头,里面插了很多烟头,水都成黑的了。徐成问我这几天怎么样,我本来想说说关于小杨的事,但是一想这事挺麻烦的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就没说,几个字总结,还是老样子。徐成问我小说写怎么样了,我说这几天没怎么写,写不出来挺痛苦的。我问徐成这两天都忙什么,他笑了笑,也没说什么。我们坐着抽完烟,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天还没有黑,就是有点阴沉沉的,一点生机都没有。我们也没有。
后来我们谈起高中的同学,一个女的,挺漂亮的。徐成说挺漂亮的,可是我没什么印象,我和她好像也没什么来往。徐成说她疯了。我问怎么疯的。徐成说他男朋友骑摩托车载着她,出了车祸,死掉了。我问谁死掉了。徐成说,男的死掉了。我说,这男的我们认识吗。徐成说不认识。徐成又说摩托车跟一辆货车撞了,货车直接从男的身上碾了过去,碾成两截了。徐成用手摸了摸肚脐眼的位置,差不多就从这地方,成两截了。人还没死,上身还能动。女的一点事都没有,当时就在旁边,看着两截身子。我说,吓傻了吧。徐成说,疯了。
别人悲惨的故事,如果是你相识的人那样效果会更好,听完之后你会感觉轻松,心情也会不错,反正我是这样,徐成也这样,我认识的人都会这样。我们抽着烟笑了一会,突然四周静下来,空虚正在吞噬着我们,毫不留情。
徐成说,现在我们一点机会都没有,干什么都没机会。我说,你想干什么。徐成说,发财和犯罪。我问,两者结合吗?徐成说,以前还好可是现在满大街都是监控和汽车,你去抢个银行百十万还不够你买套房子,而且你还不一定能跑出去,现在交通这么拥堵。我说,你说的很对。徐成说,我们根本没有机会,一点机会都没有。
晚上我们坐在步行街一家店里吃麻辣烫,我喝了点啤酒,徐成照例要了瓶二锅头。吃到最后,徐成看着墙上的字问我,菜和肉是不是一样的钱。我说,是啊。徐成后悔地说,早知道多拿点肉吃。吃完饭,身上热乎乎的,很舒服。我们点上烟,在街上走了走。我问徐成,你还记得你大学没毕业的时候,我们在这条街上走时你说过的话吗?徐成看了我一眼,我说什么了?我笑着说,你指着整条街对我说,这个世界是属于我们的。徐成张开嘴但很明显笑得不是那么自然,抽了口烟低下头。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抬头看着天,已经黑了。我们顺着步行街走到前面的华光路,前面就是大润发,我对徐成说,我们去逛超市吧。
徐成说,有什么好逛的。我说,随便看看。徐成说,有什么好看的。我说,没什么好看的就是随便看看。徐成说,看什么呀。我说,去看书吧。徐成说,你想去看呀。我说,反正也没什么事,去看看吧。
徐成双手插在口袋里,在书架前走了一圈,在旁边的座位上坐下来,东看看西看看。我在杂志架前拿着一本书看了十几分钟,扭头看到徐成已经昏昏欲睡。我走过去叫起徐成,走吧。我们走出超市又来到步行街上。在网吧的门口,徐成对我说,上网吧。
选了两台挨着的机器,徐成拿了两瓶可乐,递给我一个。我喝了口,把我的肠子凉了一下,狠狠的一下。开机后,我找了个音乐网站选了首歌听。我打开网页看了看金文文的照片,除了之前的几张照片,又多了几张新的。她剪短了头发,对着镜头笑,笑得挺开心的,让我也感觉很开心。我拿出手机在想要不要给金文文打个电话,我摘下耳机点上根烟,对旁边的徐成说,你过来看看。
我指着金文文的照片对徐成说,怎么样。徐成说,挺好看的,这是谁啊?我说,在网上认识的。他问,见过面吗?我说,还没有。怎么不见?我说,没理由见。
我掏出手机,找到金文文的电话。我没急于拨通她的电话,我在电脑上又看了看照片,一张一张循环着看,我还把照片另存在桌面上,打开相片放大放大,大到整个屏幕都是金文文的脸。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笑起来的表情,我仔细地看,直到我有了愉悦的心情。
听到金文文的声音后,我起身下楼梯朝门走,一边走一边说,是我,我在网上看到你的照片了。我的整个声调都是压抑的激扬,我想她能听出我内心的欢乐。我说,你现在在哪儿呢。金文文说,我在出租车上呢。金文文突然问了我一句,你不会告诉我你要结婚了?我沉默了会儿说,你怎么突然说这个?金文文说,我刚参加完婚礼,正在回去的路上。
我告诉自己要赶紧把话说出来。我说,我想你了,刚才我很想你,特别想。金文文问,你为什么想我。我说,没有为什么,我就是特别地想你。金文文说,怎么突然想我。我说,我们还没见过面呢。金文文说,是没见过。我说,你说一男一女就像我们这样的,从来没见过,需要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见面?就是单纯地见一次面,从我这里到你那里起码要坐一个小时的长途车,总该有什么理由让我们去达成见面这个目标,总不能无缘无故的见面吧,你说我想你了这算不算一个正当的理由?金文文问,你在说什么呢?
我顺着步行街一直走,走得很快,快到耳朵都有风。如果整个身体飘在半空中你再对一个姑娘说你想她,会更加有味道。我说,我是说我想你,在你看来这算是我们见面的一个正当理由吗?金文文说,你真的想我?我说,是真的想你,我现在的确想你。金文文说,那你就来见我吧。我说,你是说我们能见面吗?金文文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来?我说,我还不知道。
等把小说写完,我就去找金文文。可我最近写不出东西,勉强写出的东西也不满意,简直是太烂了。我坐在电脑前,打开文档,没有任何头绪。我打开电脑里收藏的电子书,东看看西看看,结果还是令人失望。我已经抽了好几根烟,口腔发干,上颚黏膜发皱。今天我还没有洗脸,天冷了就不想洗脸,也懒得烧热水。还是再抽根烟,或许会有点效果。我开始反省自己,也许我根本就不是写东西的料,脑子里没有那么多的奇思妙想,这实在是太难受了。
天快黑了,很快就黑成一片,北方的冬天没有黄昏。我吃了包方便面,喝了几口凉水。反正也写不出什么东西,关上电脑,我躺在床上,盖着被子,拿出手機翻看通讯录,有些名字已经一年多没有联系了,存的手机号也没什么意义,我开始逐个删手机号。我很久没和朋友联系了,主要是没必要联系,没什么可说的,说我写不出东西来,他们提供不了任何的帮助。人还是需要朋友的,不然感觉太孤单和无助,我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冬天一个人缩在被子里。
我决定给他们发个信息,内容是,你在干什么。我一口气发给了十多个人。发完信息后,我拿着手机看,急切盼望着有人给我回信息,等了几分钟,没有动静。我从床头拿起一本书,找几个好看的段落读。有人给我回信息,是高中的女同学,她问我什么意思。我回复说,就是问你现在在干什么。她说,没干什么。有人给我回电话,问我是谁为什么给她的老婆发信息,问我究竟要干什么。我说我只是随便发着玩没想干什么,对方破口大骂。我把手机放在枕头底下不再管它。又有人给我回复,是大学同学,一个简单的问号。我不想跟他聊,这人挺无趣的。徐成也给我回了信息,问要不要晚上一块出来吃饭。我回复说,你在哪呢。在床上躺着。我说我也在床上躺着。
说说金文文吧。我已经有段时间没和她联系了,就我现在的状态,女人对我来说已经没兴趣了。所以当有天晚上我趴在地上捡烟头抽的时候,金文文给我打电话我都没接,等到第三次的时候,我才咬了咬牙接了起来。
金文文问我是不是交女朋友了,我说怎么可能呢?她又问,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和她联系。我很长时间没说话。我问她最近怎么样,她说她前段时间因为贫血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现在还吃着药。我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然后金文文就在电话里哭起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停下来。哭完之后她问我能不能去找她,她想见我。
我在金文文那里住了一个多星期。金文文说她比以前胖了,她还说她以后可能会更胖,因为她吃的药里含激素。只是她现在还不是很胖,和她一起睡觉感觉挺好。活这么多年,和金文文同居的这几天是我过得最舒服的冬天,有暖气有女人有吃的,我挺满足的。
这样的生活过了没几天,金文文开始计划我们的未来,她不想我离她而去,她说我应该留下来在这个城市找份工作,然后我们住在一起过日子。我也觉得这样挺好的,可是找份什么工作好呢?金文文下班后会给我带几份找工作的报纸。我找来找去也没看到有份需要我的工作,这怎么才好呢。金文文对我说,不要太在意工资,从底层做起,慢慢就会好的。是的,会好起的,这么多年以来我总是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
我给金文文留了张纸条,又从她的抽屉里拿了几百块钱就去了车站。我说我会把钱还给你的,而且我会让你幸福的。我是这样对她说的。晚上金文文回去后发现我不在,给我打电话我也没接。几天后,金文文打通了我的电话,哭着对我说我是个混蛋。后来金文文给我打电话说要过来看我,我说那你就来吧。我去车站接她,然后就去了旅馆,躺在床上我们看着正在降落的太阳。我说你看我现在都还没有工作。
现如今,我越发觉得和金文文见面后会发生的事情,逃不出上面所描述的。我什么都没有,也不太想做出改变,现状同样也不会因此发生改变。金文文大概也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了,我也不是什么稀缺资源,没必要惦记着我。
我以前也出现过写不出东西的情况,严重的也就持续几天,从来没超过一个星期,更多的时候是我不想写东西,而现在不是我不想写,我特别想写十分想写,渴望到对女人失去了兴致。可是,我就是写不出来。我躺在床上,一个人面对这个问题,现在没有任何活人能帮助我。
我继续拿着笔捧着本子,我叮嘱自己,一定要写出点东西来,这都到冬天了,适合写点东西出来。这几天我在想写个能畅销的小说,应该问题不是很大,我都想好写什么类型的了,犯罪,逃亡,加点推理。连范本都找到了,就是《邮差总敲两次门》,语言真的不错,读起来也挺爽的,十万字出头,这么一想就觉得有搞头。我躺在床上想了一会,抽掉几根烟。
我意识到今天是写不出东西来了,不良的情绪在我的脑子里转来转去,空虚和难受,还有厌恶。我说我现在情绪很糟糕。小杨笑起来,我煮了麦片粥,你要不要喝。我点点头,喝了一碗。
我对小杨说,我写不出东西来。我问她能不能给我讲点有趣的事情。小杨问,什么是有趣的。我说,有没有女人和你说过她怀孕了。她突然来了兴致,一连给我讲了三个故事。如下:
第一个故事:人物分别是男1男2女1女2,男1和女1是好哥们,男2和女2是情侣。男2对女2十分不好,经常吵架和闹别扭,有时候还动手。女2想和男2分手,由于种种原因总是分不了,就这么维持着纠结的关系。男1有点喜欢女2,后来他们也上床了,女2也下定决心要和男2分手。与此同时,女1和男2发生了暧昧关系,后来女1还怀孕了。其实女2也怀了男2的孩子。男1总算是看明白了,这三个人完全就是脑残。小杨是这么说的,她说这三个人全是脑残。我问小杨,现在还和这三个人有来往吗?她说没有了。
第二个故事:讲的是一个痴情男和一个放荡女。痴情男是小杨的好哥们,当时女的在云南上大学,两个人经常吵架,每天打电话都骂骂咧咧的。男的凑钱去云南找这个女的,没钱就借钱,经常在火车站露宿。两个人最终还是分手了。女的背着男的和各种男的发生关系。
第三个故事:一对情侣,也是小杨的朋友,女的有先天性心脏病。两个人经常吵架和打架,女的经常晕倒在地。一开始是女的追求男的,两个人好上后经常吵架,在课堂上公然出手,谁都拦不住。一吵架就喊小杨过去劝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然后小杨就请他们吃饭,事情就不了了之。现在他们已经结婚,小孩快出生了。
上面这三个故事对我没什么帮助,我还是不知道要写什么。小杨坐在旁边说,可能过几天就能写出来了,这个是讲灵感的。我抓住小杨的手,看着她说,你没感觉活着是种痛苦吗?小杨叹了口气。我笑起来,我们一起死吧!小杨挣脱开我的手,从床上站起来,要死,我也不会和你一起。
我经常问别人,给我讲个有趣的故事吧。一般情况对方冥思苦想了一会,用抱歉的语气对我说真的没什么有趣的。还有就是对方拍了下大腿说,有个事挺逗的我跟你讲。他拉开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可是过了没多久我就是失去了耐心,急于想要知道故事的结尾。当然,他说的有趣的故事,在我看来远远达不到我的标准。可能人和人之间对有趣的理解不同,我认为有趣的事情在你们看来也许会很乏味。
举个例子。这天晚上我拿着打印出来的小说稿件走进小杨的房间,她正在电脑上看电视剧。我把稿件递给他,她问我是什么东西。我说,这是我写的小说,你不是一直想看吗?小杨从桌子上拿给我一包薯片,我吃了几块,是西红柿味的。我本来只想吃几块的,可是实在很好吃,一连吃了半袋子。我坐着陪小杨看了会电视,小杨说这刚好是大结局,再过几分钟就演完了。我坐在小杨的床上,刚好有份报纸,我拿起来看了看,先看了体育版和娱乐版,没什么特别大的新闻。我又翻了翻,一个关于小偷的新闻。前几天刚发生的,一个小偷白天到一个人家去偷东西,结果发现这户人家太穷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小偷找出纸和笔给主人写了封信,你怎么这么穷啊,你要努力工作呀,不努力工作和赚钱你怎么养活自己,你也太穷了吧,真的需要努力工作了。就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房子的主人回来了。被抓后小偷说,如果不是我看他太穷起了恻隐之心,我是不会被抓住的。
我问小杨,小偷被抓的新闻看了没。小杨说,看了。我又问,你做了人流吗?小杨说,做了。我说,咱俩的事你没和古永说吧。小杨说,咱俩能有什么事?我说,你给了我五百块钱。小杨说,这又不是他的钱。我说,我现在还没钱还你。小杨说,我知道,不用着急。
我说,你能再借我点钱吗,我可能要出去几天。小杨说,还回来吗。我说,回来。小杨说,你一个男的跟我这女的借钱,你好意思吗。我说,等我小说出版了,还你钱。小杨说,什么时候出版。我说,快了。小杨问我,有烟吗。
我们点上烟,小杨抽着烟指着我说,你去哪。我说,济南。小杨说,干什么去。我说,找个朋友。小杨说,去几天。我说,说不准。
小杨说,我这里有个围巾,黑色的,我给你找找,你用吧。我说,不用了。小杨说,反正我也不用。我说,你对我這么好,我都不好意思跟你借钱了。小杨在衣柜里翻了翻,找出了围巾,黑色的,毛线的。小杨把围巾围在我脖子上,站在镜子前,我看了看,还挺好看的。我转过身,在小杨的脸上吻了一下。
小杨还在床上睡觉。我打开她的电脑,戴上耳机上网。然后看到一段监控录像,有个女的在街上被人杀了,就发生在离这不远的地方。看完后,我回头看了眼床上的小杨,她还在睡觉,脸上的表情很安详。期盼已久的时刻终于来到了,我感觉自己可以写点什么了。围绕着刚才看到的视频,写点什么,这太过真实了。我又重复看了下视频,没有画外音,杀人的事情就这么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了,而且就发生在身边。男的动手杀人的时候,旁边还有围观的人,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些围观的其中一员。还有徐成,是我们两个。如果有可能拍个电影的话,我需要的效果就是如此,伪记录片的性质。那么就去写吧,我这么告诉自己。水到渠成的事情,让我碰到了。杀人的家伙,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何要杀人。为了进一步了解此事,我在网上搜索了这个事情,出乎意料有了新的发现。事情没有我们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生活总是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我只需做个记录者。既然生活已经如此的丰富多彩,虚构还有什么意义呢?
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
写完之后,小杨还没有醒。我关上电脑,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感觉到累,我需要睡一会。躺在床上,我想到了金文文,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可能还在睡觉。中午我醒来后给金文文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一个男的早上九点多去量贩式KTV找小姐,结果没有小姐,他走到外面,刚好一个女的经过,这个男的想拉着这个女的去KTV里发生性关系,结果这个女的反抗,他就掏出匕首捅了她二十多刀,是二十多刀,没错,你可以去网上搜一下,有视频的,女的死了。
金文文问我什么时候去找她。我说,我准备一会儿去火车站买票。金文文说,快点来,不然我杀了你。挂掉电话,我后悔了。我现在的状况,就算见到金文文,又能怎么样。金文文只是我虚构出来的一个人物,她根本是不存在的。我只是在需要有女人陪伴时,把金文文从脑子里找出来,对自己进行心理安慰。金文文是不存在的,这一切都是我幻想出来的。我不能忍受金文文变成现实,这太可怕了。现在我需要做的是,让金文文放弃和我见面。我要她抹去对我的记忆。金文文没有让我失望,她发来短信,告诉我不要过去了。
我松了口气。我打开电脑,把最近这段时间写的东西粗略看了下,感觉到头疼。可能写不完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是时候放弃这一切了,没有任何的希望可言。我在床上躺了会,感觉身体逐渐往下沉。我没有睡着,脑子里一直在想写的东西,想到自己在做的事情毫无意义。然后,我睡了过去。我相信,醒来之后,也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不会再有任何的机会。
在电脑前,我抽了四根烟,喝了一杯水。我抽完第二根烟把它放进杯子里,没能摁灭,我拿起水杯往里面倒水,不小心洒在了地上。我双手捧着水杯,水还很热,玻璃杯基本上不隔热,手有点烫,我双手抓住杯口。过了会我又喝了几口水,杯子里的水快要喝光了。我点上一根烟,头埋在双腿间,地上的水迹还在,跟之前一样没有任何的变化。
天气越来越凉,今天我起床的时候接近一点,是下午一点。其实我早就醒了,想想也没什么事可以做,就继续睡了。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有人喊我,睁开眼睛是小杨,她站在我的床头看着我。她飞快地脱掉衣服钻进我的被子,我们抱了会儿,她觉得不舒服就转过身去,我从背后抱着她,很快就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小杨已经不见了,只有我在被子里。
可能是位置不对,我把电脑的主机挪到床头,把电脑屏幕搬到床上,我脱掉鞋子,上床把键盘放在双手能触及到的位置。这样就舒服多了。我开始写,紧接着上一次的写,上次是四天前写的。我开始厌倦,不仅是自己的,是对所有的文字都厌倦。我的情绪很糟,让我再一次怀疑存在的意义。我想去大街上随便逮住一个人,问他活着是为了什么,是什么支撑着你度过乏味的每一天,你真的还想继续这么过下去吗?
生活推着我们向前走,走到什么地方算什么地方,一直運动下去。
在情绪不好的时候我不会想到任何的朋友,也不会主动和他们联系。回顾我这二十多年,许多人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然后又走了,此后不会再有任何交集。此时此刻他(她)在干什么,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有一天我们都会死去,也没人告诉我这个消息。
我的手机在响。我越来越害怕手机,尤其是在它响的时候,简直就是一个炸弹。电话是我母亲打来的,我硬着头皮接的,在接起来的那一刻,我准备好要发出的声调,尽量显得朝气蓬勃一点。这可能会让母亲好受一点。
母亲说,你整天在外面干什么,半个多月了也不回趟家,跟你说找个地方上班你也不去,你不上班整天在外面干些什么,现在的钱多好挣,在咱家附近的工厂里一个大妈一个月都三四千,你说你大学毕业好几年了拿多少钱回家?真是白养了你。
母亲说,你说你还活着干啥,还不如去死。我说,我知道了。几分钟后,母亲再次打来电话。母亲说,你在干什么。我说,没干什么。母亲说,你跟我说说你在什么地方住,整天都做些什么。我闭口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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