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玉婷
他近来总是梦见它。
皮毛光滑柔顺,尖尖的耳朵从平坦的脑袋两侧突出来,两只深邃黝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但井底又似乎有什么宝物,莹莹地透着一点光。它先是坐在密林间,向上是割裂的天空,向下是无尽的荆棘,不知道有多少奇怪的生物藏在叶底藤后,只有它光明正大地坐在枝头,看着他。
梦里没有他的存在,或者说,没有他的肉体。但他很确定,它是在看着他。
突然,不知道从哪个方向笼起一阵风,像是梦的一个冷颤。它从树上一跃而下,伸臂捞过一支藤条,猛地一荡——风更加颤抖,那幽深的眼神向他逼近……几乎是一瞬间,长长的尾巴重重地扫过他的脸颊,柔软的毛如尖刺一般。
嘶!他猛然睁开双眼。一滴汗水从额头慢慢沁出,心脏飞速跳动,几乎要冲出胸膛。
他不敢再閉眼。深呼吸后,起身,拿过枕边的手机,准备给客户发条信息,却想起昨日酒局上,酒酣耳热之际,他成功地让对方签了字。
这个月的奖金又有着落了。
他心满意足地舒一口气,然后掀开床单,密密麻麻地铺满一捆捆鲜红的钞票。他满足地躺上去,放肆地舒展着躯体,一点点未散尽的酒意酥酥麻麻地穿过他的脉络,再贪婪地嗅一口现金的气味。他笑了。
他是一名销售代表,入行三年,从青涩面皮薄的新人到游刃有余的老手,中间实在经历了太多太多。他仍然记得刚开始时,连进客户办公室的资格都没有,一只脚刚踏进去就会被赶出来,电话永远在黑名单之列。那时他的业绩在小组里是垫底的,每每完不成指标,他急得简直要哭出来。试用期的工资很低,交房租还是用的积蓄,每个月没有一丝剩余,他还有助学贷款要还,实在没有办法跟家里开口。毕竟家里供他读完大学,按家人的想法,毕业了就能赚钱了。
熬过试用期,还要多亏经理的指点,让他跟另一位销售代表多学一点。那位销售代表很是貌美,声音也娇娇嗲嗲,永远是甜甜地笑着,说话让人如沐春风。“你太老实了呀,要多下点功夫。”她这样说。
跟着她跑了几趟之后,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光是跑得勤快是没用的,软磨硬泡不如一点圆滑好用。说话要以客户利益为先,态度和姿态要低,适当地在规则边缘打转。他开始适应那些酒局,桌上一股熟春闷夏的气味,带颜色的笑话,恰到好处的阿谀,这些都是必要的配菜。终于,他从菜鸟变成了行家,刀子也能接,糖果也能接。最后这些糖果和刀子都变成一沓沓的奖金躺在他的床单之下。那是他最好的朋友啊,甚至是爱人,怎么能把它们关进囚牢一般的银行呢?它们应该和他躺在一起,安静地,幸福地。
他今年的目标是成为本区域的top sale,为此,他已经努力了大半年,指标早已完成,更重要的是增长率。最近,他瞄上了一位大客户,一家民营企业的老总,姓侯。
当他胸有成竹地站在侯总的办公室里,侯总并没有请他出去,而是笑眯眯地问他:“你能给我带来什么呢?”
他并不打算口若悬河,只把一张单子递过去,然后笑着说:“我知道一家山庄,那儿的野味很是鲜美,我和老板关系不错,就托他留了些好东西。侯总今晚能否赏个脸?包您满意!”
营销课上讲过,要抓准客户的需求,投其所好。中国人谈生意,总逃不开人情、酒席这一套,食和色又是最好打通的一环。他早就打听过侯总了,他好野味这口,什么山珍猛禽都敢尝试。那家山庄也是圈子里暗传的名店,晚上预定的那一桌,也着实下了不少本钱。
果然侯总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看来你很了解我的口味?”
“想和您交朋友,当然要让您开心了!”
傍晚,他驾着车一路飞驰,天色暗了,路灯还没亮起来,晚风喧嚣,四周一片荒凉。那山庄开得偏僻,食材也极为新鲜,总能吸引客人远道而来。
他先到了。老板带着他去后厨,地上一排笼子,其中一只笼子里关着的是今晚的主角。那是一只皮毛鲜亮的猴子,活泼地在狭窄的空间里蹿来蹿去。它也是他的筹码,他成为金牌销售的最后一步。
侯总姗姗来迟。
琥珀魔液落了喉,赤浆白花入了口,该承诺的一分不少列在单子里,谁不想要一个双赢的局面呢?
他已经不记得是怎样从山庄里出来的了。只是他坐在驾驶座上,看着万籁俱寂的黑暗,几乎要堕落进黑夜的怀抱里。降下车窗,凉风灌进来,他略微清醒了些,打电话叫来了代驾。
成功了。他直到坐在家里,才确定了这件事。他将成为今年的金牌销售。
确定之后,他才轻飘飘地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冰凉的液体灌流而下,冲淡唇齿间的些许腥味。他感到自己的整个人是轻盈的,不知是过度喜悦让他飘飘欲仙,还是野生地、热辣地、酒意地燃烧。他踩在软绵绵的云上,一朵、两朵,慢慢聚成一大片,从两头开始,往中间烧。滚烫的额头、滚烫的双脚,云也烧起来,烧成奇异的金色,烧进他的胃里,翻江倒海。他跌跌撞撞地跑进卫生间,扶着洗手台响亮地干呕。云团从胃里往上升了,堵在胸口,像夏雨前淤积的乌云,没办法变成畅快的雨点吐出来。
他抬起头,镜子里的人面殷如血,眼下是散开的乌青,眼神空空荡荡。他张开嘴,伸出两根手指,往里探,用力一抠。唔。该死的云,总算一块一块掉出来了。从胃里,从脑子里,从心里,稀稀落落地掉进下水管道。顺手拽过一条毛巾,擦擦嘴边的污痕,甩在洗手台上,再拖着疲惫的身躯蹒跚地走进房间,扑进床。
它仍旧坐在枝头,但密林如今只余光秃秃的枝干,整片树林都被败意捶打着。它的毛短了很多,刺棱棱的,它呆呆地坐着,像是不知该何去何从。
又是一个绝望的冷颤,它摇摇晃晃,从枝头急速坠落,砰——
他睁开眼,它就站在床边,拿着一捆红色的钞票,朝他伸出手。
他也颤巍巍地伸出自己的手,那是一只和它一模一样的手。瘦削而多毛。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