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美河内峰会：宣言流产之后怎么办？

李侨

2月28日，美国总统特朗普与朝鲜国务委员会委员长金正恩的河内第二次正式会谈传出消息，双方就推进半岛无核化及经济议题讨论多种方法，未达成协议，但两国仍期待未来继续会晤。消息传出后，等候在河内新闻中心的各国记者顿时议论纷纷，“难道去年新加坡峰会开启的暖风停止了”？其实不然，朝鲜半岛核问题长期僵持，时缓时紧，不断反复，已成常态，关键是这轮朝美直接接触已创造历史，使地区局势缓和成为主线，正如新华社评论提到的，从意愿到行动，朝美相向而行是关键。曾参与1994年第一次朝核危机磋商的美国前外交官车维德也认同这一点，“（美朝会谈犹如）沿着维护不善的公路开车，途中充满颠簸和坑坑洼洼，经验法则告诉我们，不要急于争取结果”。

2019 年2 月28 日，越南河內，“金特会”第二天，会晤结束后，美国总统特朗普车队驶离河内索菲特传奇大都会酒店。

一步之遥

去年金特会在新加坡举行，意味着双方迈出终结超过半个世纪敌对关系的第一步，而河内会谈则是确立无核化具体路线图的试验田。对比新加坡会谈，外界之所以对河内会谈期待值更高：首先，历经八个月的外交拉锯后，双方的妥协底线似乎在拉近，且河内会谈日程较新加坡会谈延长一天，两国领导人有充分时间就朝美关系、和平机制与无核化等议题进行坦诚交流，表明双方对未来有更大耐心。其次，双方均调整了核心谈判成员，美国国务院对朝政策特别代表比根与朝鲜国务委员会对美政策特别代表金赫哲是主要对手，鉴于两人均有“特别代表”头衔，显示他们都能直接向各自领导人沟通，而新加坡会谈时，是美国驻菲律宾大使金成和朝鲜外务省副相崔善姬磋商，且直到会谈前夕才匆忙确定议题。值得注意的是，就在美朝领导人来河内前夕，比根与金赫哲在河内举行了五天五夜的议题鏖战，这中间的情况始终没有对外公开。

可意外的“黑天鹅”还是来了。2月28日预定的双方工作午餐取消，紧接着，相关协议也不再签署。离开河内前的新闻发布会上，特朗普表示自己与金正恩的会谈中度过一段“非常富有成效的时间”，但现在“不可能签下任何东西”。特朗普表示，谈判破裂与放松制裁有关，“朝鲜要求全面放宽制裁，美国无法接受”。他表示，“我们有一些选择，但在这个时候，我们决定不做任何选择。有时候你必须一步一步来，”特朗普补充道：“这只是其中的一步”。另据美国白宫发言人声明称，美朝领导人举行了“非常好且有建设性的”会晤，讨论了推动朝鲜半岛无核化和相关经济事务的多种措施，但会晤并未达成协议，双方团队期待在未来继续会晤。

外界普遍推测，河内会谈的“一步之遥”，应是朝鲜对美国提出的具体导弹核武器设施清单采取什么样行动，以及美国给予多大的放松制裁尺度。专家此前曾分析，朝美当前最大的分歧集中于废弃宁边铀浓缩设施、顺川铀矿、平山铀精炼工厂、平壤山阴洞导弹综合研究中心等重点设施上。要实现美国所谓“CVID模式”，即朝鲜“完整、可验证、不可逆地废除”核计划，就必须拆除朝鲜主要的、关键的核设施，宁边五兆瓦石墨反应堆首当其冲，同时美国还瞄准了朝鲜既有的核弹头与核材料的处置问题，“除非朝鲜承诺进行销毁核武器的实际行动，否则不能说朝鲜已开始无核化进程。”美国科学家联盟核信息计划主任汉斯·克里斯滕森推测，美国的要求超出朝鲜现阶段能做出的让步限度，尤其在放松制裁、经济补偿特别是不阻挠朝韩经济合作方面，美国不肯采取同步互惠的措施。

两种错觉

其实，美国对会谈期望值很高，然而美方代表团空手而归，各种反思也纷纷浮现出来。美国国际安全与合作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科林·卡尔强调，特朗普至少带着两个错觉进入与朝鲜领导人的会谈。“第一个是，特朗普以为极限施压的制裁、外交孤立和武力威胁，意味着已经使朝鲜受制于自己，愿意无条件放弃核计划。但实际上，朝鲜领导人金正恩进入峰会时是处于一个强势地位，因为朝鲜已经越过‘核球门线。”2017年底，朝鲜进行过一系列洲际弹道导弹试射和威力得到确认的加强型原子弹试验（朝鲜官方称是“氢弹”），在确保自身抵御美国可能军事进攻有把握后，朝鲜相信能促使美国将其当成平等国家看待，继而放松经济压力，接下去主动停止核试验与导弹试验，接触韩国和美国，用分阶段、分步骤的“弃核”努力换取外部环境改善，吸引投资，同时融入国际大家庭，这种“利益交换”的长期性，是特朗普缺乏心理准备的。特朗普的第二错觉是，他以为可以利用其个人魅力和作为商人的技巧，说服年轻的朝鲜领导人金正恩单方面做出巨大让步。但金正恩成功守住了底线，尽管他积极评价特朗普迈出和解步伐的勇气与担当，但没有做出一步到位地放弃导弹核武器的回答。

正是误读了朝鲜，特朗普在2018年6月签署新加坡会谈声明后，却发现无法按自己的意愿去要求朝鲜做什么。可以确定，河内会谈无果而终，主要分歧是朝美诠释“无核化”的关键词是完全不同的。新加坡峰会声明称：“（朝鲜）将致力于实现朝鲜半岛完全无核化。”特朗普团队将此解读为朝鲜单方面承诺在短时间内完全、可验证和不可逆的无核化（CVID，最新解释是“最终的、经过充分验证的无核化”），但平壤拒绝这种解读，朝鲜外务省曾在2018年底发表一份声明，指责美方“违背新加坡首脑会谈精神，说什么‘CVID‘申报‘验证云云，单方面提出强盗的无核化要求”。确实，朝鲜长期一贯坚持，无核化是朝鲜半岛各方（包括美国在内）的一种共同义务，朝鲜是走向裁军、相互承诺的多方中的一方，而裁军是一个永无止境的长期过程。

另一个分歧是围绕解决当前危机所必要的步骤的先后顺序问题。特朗普要朝鲜先全面申报其所有核武器、其他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和导弹能力;要同意按照一张路线图、时间表和无核化核查机制;大体上拆除其计划——之后，美国才提供一项和平条约或做出经济让步。然而，朝鲜希望在采取走向无核化的步骤前，先实现朝美关系正常化，并签订一项和平条约。正如朝鲜外务省指出的，这种顺序安排实际上更符合特朗普签署的新加坡峰会声明中概述的顺序。在声明中，无核化的顺序排在第三。朝鲜方面提到，作为建立互信的措施，它准备拆除一个洲际弹道导弹发动机生产设施。在采取这些行动后，平壤提出了一个对等的、循序渐进的过程，其中，朝鲜作出的每一步，美国都要用附加安全保证、放松制裁和经济援助来满足它。要强调的是，从美国盟友韩国再到朝鲜的两大近邻中国、俄罗斯，都赞同这种路线。

坦率地讲，朝美缺乏坚实的信任基础，任何一方的立场都可能逆转，导致局势再度复杂化。特朗普执政后，秉持“美国优先”“实力至上”等施政理念，做事不循常理，不计后果的一面较为突出，对外政策趋利性、投机性、冒险性、攻击性较强，对朝政策可能随时翻转，特别是白宫国家安全顾问博尔顿这样的鹰派一直坚持朝鲜不会切实履行无核化承诺，认为朝鲜愿意会谈是企图继续欺骗美国，应继续对朝“极限施压”。还有一层没有说透的意思——美国担心目前发展过快的朝韩关系影响美韩同盟，从2018年就开始加强防范，诸如给朝韩设立联合事务所设置障碍，叫停朝韩铁路联合调查等等。

2019 年2 月28 日，越南河內，第二次“金特会”进入第二天，朝鲜领导人金正恩与美国总统特朗普结束一对一首脑会晤后走出会议室。与等候在外的蓬佩奥、金英哲一同寒暄约2 分钟，此后共同走入第二场会晤场所。

从“以超强硬对强硬”的一贯立场看，朝鲜仍会以核武装为筹码，继续对美开展外交攻势。但今后一段时期，朝鲜总的原则仍是力求斗而不破，与美国长期周旋，并积极发展与各国的友好关系，为发展经济、求强图存争取时间和空间。科林·卡尔预期，河内会谈未能如愿，并不会降低朝鲜“微笑外交”的力度，尤其在继续保持朝韩关系发展势头方面会进一步发力，大打“自主牌”“民族牌”，分化韩美联手施压。特别是朝鲜会继续坚持“民族优先”原则，呼吁自主解决北南关系和祖国统一问题，继续举行朝韩首脑会谈。无独有偶，美国《纽约时报》就曾提醒特朗普，过于呆板的“极限施压”和“一步到位”的去核要求不适用于朝鲜，“互惠换互信”的分阶段进程将是解决危机的常态，“要避免朝鲜借助核问题的不同解释与立场，分化美韩军事同盟”。

河内会谈未能如愿，并不会降低朝鲜“微笑外交”的力度，尤其在继续保持朝韩关系发展势头方面会进一步发力，大打“自主牌”“民族牌”，分化韩美联手施压。

三种前途

朝核问题的复杂性、尖锐性和利益博弈的激烈性，注定了解决进程不可能一蹴而就。并不完美的河内会谈带给刚开启的2019年更大的悬念，具体到朝美关系，未来无非有三种可能的趋势。

首先是朝美重新聚拢，达成互相接受的无核化协议，并得到国际社会确认与共同维护。从朝鲜角度看，长久拥核是不被国际社会接受的，别国在这一问题上没有什么迁就的余地，安理会先后出台的十项制裁决议，就表明了严正立场。只要朝鲜不弃核，国际社会的制裁和施压力度就会不断加大，与朝鲜维护政局稳定、改善经济形势的努力形成对冲，朝鲜必须做出正面回应。而美国面临朝鲜导弹核武器威胁，军事解决代价太大，理智选择还是通过对话解决各自战略关切。未来，朝美继续就实现半岛无核化磋商具体协议是大概率事件，国际社会继续加大政治外交斡旋，推动各方以“低门槛、同步走、小步走”方式开展双（多）边对话，实现半岛完全无核化并建立永久和平机制希望很大。

与第一种前途略差一些，但更符合现状的是朝美反复拉锯，无核化在讨价还价中缓慢推进，而半岛局势时松时紧，整体可控。鉴于双方围绕利益最大化的争夺趋于白热化，2018年11月7日，特朗普曾公开说朝核问题“解决要25年”，并且七次强调“美国没有什么需要着急的”，四次提到“制裁还在继续”。在特朗普此次表态前，原定2018年11月8日在纽约举行的朝美高级别会谈突然取消。随着河内会谈以“无协议”方式告终，各方在朝鲜现有核导武器处理，对朝提供安全保障，解除对朝制裁和经济补偿等问题上将更加谨慎表态，未来博弈会更加激烈。在2019年，美国如果不能尽快如愿，继续以经济制裁、外交施压和军事威慑并用的“极限施压”政策对朝封杀将会是常态，而朝鲜则继续利用其完备的国家工业体系和社会生产体系持续强化抗压能力。半岛局势则维持“朝不去核、美不开战，盘马弯弓”的局面。

至于最坏的情况，莫过于朝美关系反转，无核化进程中断，对抗升级，半岛再现危机。朝美政治对立、意识形态相左、历史积怨深重、互信严重缺失，而且美国颠覆朝鲜政权与朝鲜维护自身安全的目标难以调和，河内峰会之后朝美能否保持接触，以及双方能否达成协议存在不确定性，若朝美和解再度逆转，朝鲜可能放弃对美幻想，继续冒险示强，美国则可能进一步强化对朝施压，半岛局势可能再度紧张。

四个要点

有一点可以肯定，朝美均意识到“以和代战，以犁换剑”是时代潮流，这也是双方为何选择河内作为谈判地点的寓意所在，这座曾每天遭受上万枚炸弹轰炸的“战火之都”，仅用两代人的时光便实现华丽转身，关键是走上和平发展的道路。目前，双方谁中断接触，都将背上沉重的外交和道义包袱。

作为美国历史第一个策划对朝“外科手术”打击计划的人，美国前国防部长威廉·佩里目睹朝核的二十来年风雨，他给所有人的忠告是“和解希望犹存”，“特朗普和金正恩——两位具有打破先例意愿的国家领导人——激发了我们对美朝外交突破的期望，即结束一场核僵局，并为朝鲜半岛开辟通往和平的道路”。佩里承认，自己怀着矛盾的心情——既满心希望又疑心重重——关注着2018年至今所发生的事情，“我曾任国防部长，后来担任朝核问题总统特使，我从未期望电视新闻突然传来折磨两代人的核僵局能迅速突破，但新出现的迹象表明朝鲜人愿意认真接触，而外交手段至今仍是在世界最危险地区最有望带来和平的途径”。

佩里认为，美国应领悟四个忠告，才能期待谈判会有较好的收获。

一、朝鲜的一切没有瞬间改变。尽管从新加坡到河内的八个月间，美朝关系上演了天翻地覆的大戏，但朝鲜有些明确的战略目标20年来根本未变。他们认为，面对外部敌视，有核武器要比没有核武器会更可靠地推进两个主要目标——维持国家政权和赢得国际尊重，即便为此要牺牲一个次要目标，就是结束经济孤立，改善经济。有效的外交手段是美国与该地区其他一些国家（朝核问题对它们更关系重大）协同行动，利用激励手段，让朝鲜明白放弃核武器，其战略目标更有可能实现，正如韩国前总统金大中、卢武铉推行过的“阳光政策”。“这不是外交上凭空想象的戏法，它是复杂而又长期的努力。”

河内会谈带来的启示是，让朝鲜同意全面去核，美国首先要解决自身“该不该信”的问题，要确定朝鲜去核的时间阶段以及如何验证每个相关步骤。

二、军事选项没有吸引力。佩里自己就是参与制定对朝动武计划并准备实施的负责人，可在1994年第一次朝核危机最高潮的时候也被克林顿总统叫停了，因为军事冒险意味着韩国和驻韩美军的毁灭。如今，光美国国防情报局估计的朝鲜核武器储存量就有20-30件，且拥有更先进的导弹。“克林顿执政时期，朝鲜还未造出真正的核弹，可如今这些核武器加上强大的常规力量，意味着针对朝鲜任何先发制人打击可能会升级为范围更大的战争，结果造成韩国及其他邻国大量人员丧生，这样的代价是不可接受的，因此，只要我们手中还有别的选择，就不应去冒险打这场战争。”有人提出，反导系统能可靠地保护美国及其盟国，这是不现实的，即便这种技术完全如期许的那样发挥作用（这不太可能），那在密集导弹和诱饵弹的猛烈攻击下，也没有打不垮的反导系统。

2019 年2 月27 日，朝鲜平壤，民众观看朝鲜领导人金正恩抵达越南，将和特朗普举行第二次会晤的新闻报道。

三、时机转瞬即逝。“特朗普、金正恩以及韩国、中国、俄罗斯等国政府共同创造了有外交前景的重要时机，而我曾目睹了上一次同样有希望的时刻如何骤然可悲地错失良机。”佩里指出，当自己担任克林顿总统第一任期的国防部长后，面对1992-1994年朝鲜加速核活动，克林顿在要求佩里做好军事预案的同时，还要求他带领团队找到一个长期解决办法——通过与东北亚其他国家外交官密切合作，以制度性方式妥善化解朝核风险，而当时奉行的外交原则几乎与现在的雷同，那就是“（外交承认）朝鲜、美国不对朝发起军事进攻的安全保证以及经济激励措施，作为交换，朝鲜放弃其核武器计划”。就在拟议达成的美朝协议正式实施前，2001年1月，克林顿总统任期届满，接下来的小布什政府却鲁莽地放弃了外交努力，逼迫平壤全心投入核弹头和导弹的发展计划，并取得令人不安的成功。

四、朝鲜拥有核武器，并不意味着打算发动核战争，他们首要的目标是生存和尊严，为此美国需要弄清楚朝鲜人到底想要什么，以及美国及其盟国到底需要什么才能对任何交易有信心。近期，朝鲜官方多次表示要努力改善经济，但不以牺牲国家安全为代价，朝鲜的行动已证明其主要目标是政权生存。“走过三十多年，历经三代领导人，朝鲜为实现这个目标已经做出重大牺牲，尽管困难重重，但还是取得成功。”随着美国进入谈判至关重要的阶段，必须思考朝鲜如何能在没有核武器的情况下实现本国的安全，因为这正是他们要考虑的问题。这不是一件徒劳无望的事情。佩里强调，当自己2000年参与谈判时，美方代表团最有说服力的建议是外交承认和安全保证——这两项对朝鲜谈判代表来说都至关重要，“今天也不会过时”。

当然，朝核危机从1994年延宕到2019年，形势更为严峻，牵扯的关系也更加复杂，需要更具创新性的方法。事实上，河内会谈带来的启示是，让朝鲜同意全面去核，美国首先要解决自身“该不该信”的问题，要确定朝鲜去核的时间阶段以及如何验证每个相关步骤。这些步骤将是十分复杂的，即使不用几年时间，也要花上幾个月，而且还需要“随机性突然核查”程序。不过，当年美国与苏联能通过艰难谈判达成削减核武器协议，说明确有正面的先例可循，况且美国还有一个有利因素，那就是朝韩先于朝美实现了关系改善，并建立起不错的互信。而在20世纪90年代，美国参与的朝核六方会谈中，朝鲜从未把韩国当成平等的伙伴，而是将其看成美国帮凶。“现在情况发生戏剧性改变。韩国总统文在寅采取大胆举动，向朝鲜伸出友好之手，而朝鲜也做出回应，双方致力于推动关系正常化，这对建立谈判所必要的互信是至关重要的，韩国在谈判时能够扮演重要推动者，对谈判成功起着特殊作用，毕竟，这场谈判关乎韩国未来。”

总之，朝核问题这一轮转入谈判轨道，是在包括中国、俄罗斯、韩国等各方积极努力的结果。正像中国提出的“双暂停”倡议和“双轨并行”“双轨并进”思路，朝美开启了对话协商解决半岛问题的进程，尽管有关各方分歧犹存，但推动延长半岛缓和机遇期，为下一步开展对话解决问题营造良好氛围，仍是各方可以努力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