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媛媛
麦子的古老可以追溯到人类的童年,它以跟黄土地一样的性情,滋养着我们同样的肤色。
麦子是农作物里最有阅历的一族,跨越三个季节,由上一年的中秋,到下一年的初夏端午,由一个节日诞生,到另一个节日收获,它的一生由两个节日盘点。
麦子经历过一个完整的冬天,在最冷的时候完成一生的心愿,“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这是麦子与白雪的信约,这不寻常的约定,只有大地知道。
麦子生长的阶段也是农人最清闲的季节,麦子是最省心的庄稼,因此农人们乐得半年闲。播撒麦子的姿势,很像T台走秀,农人迈着大步,左臂弯里夹着笆篓,右臂不停地挥动播撒,嘴里还哼着小调,映着霞光,将劳作扮成田间的至美。
麦子的形象是直的,麦秆是直的,麦穗、麦芒是直的。直立是容易疲累的,而麦子似乎很轻松,始终是昂首的姿态。麦子的形象也是圆的,麦秸筒是圆的,麦粒是圆的。圆和直在麦子身上完成了几何的绝妙组合,这是生长的艺术。
五月麦天是端午的颜色,在阳光的色调里,初夏正在忙着收获。麦粒归仓,麦秸继续去完成另一项使命。筒状的麦秸,光滑的麦秸,有型,有筋,天生一副不怕雨水的身子骨,于是农人们用它铺盖屋顶。农事完毕,家家都要拾掇拾掇房子,一捆捆的麦秸在屋顶上层层铺开,农人用木板将麦秸拍得整整齐齐,密密实实。每根麦秆如同一个袖珍的筒瓦,这麦子与人的关系里,最深的还是这“家”的意义。
麦子是有形的,磨成的面粉却是无形的,这让人们诞生了无穷的创意。它不像大米煮饭那么简单,面粉里有一个面食创意的大世界。馒头、包子、水饺、面条,各式面点面食将面的功能发挥得淋漓尽致,而各种面食的风味,又包含着丰富的文化的味道。大年三十的饺子,就融合了喜庆、发财、平安的种种味道。中秋节的糖馍馍,简直就是天上的月亮落到了锅里,把团圆的梦由天上带到人间。而擀面、拉面、刀削面、担担面,就是一个个手艺绝活,诠释了面的各种可能,已不仅是吃的艺术了。
祖居华北地区、中原大地的麦子,相比于南方的稻子,确实更有古风。中华文明发祥于北方,麦子在渐染中也成了古老的文化元素,是一粒饱满圆润的文化符号。《诗经》里“麦”字出现七次。周王朝把“麦”看作上天赐来之物,看作祖宗的发明创始,这无疑反映了周人重“麦”的观念。我们还熟悉白居易的《观刈麦》,或许还知道关中麦天有“麦梢黄,女看娘”的风俗,还有海子的诗《麦子熟了》等等。麦子里别有洞天,别有机趣,麦子是我们物质和精神混合的食粮。谁主宰了生活,谁就主宰了文化。
西方文化也给了麦子厚厚的大礼,使之在农作物中尽显高贵。无论是苏格拉底用来比喻爱情的那枚“最大的麦穗”,还是法国画家米勒的名画《拾麦穗者》,抑或是美国作家塞林格的长篇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都是以麦子的意象而风靡全球。
麦子,这不同寻常的麦子,我叫着它时,脑子里出现了那些直指苍穹的麦穗,麦子确实有着高远的视界,或许它启迪的意义,就在那仰望里。
豆子的形象很好玩,很有脸谱感。不管哪种豆子,中间都有一个豆脐,这被大自然轻轻一点的地方,是豆子的生命点。那一印记,像是一枚胎记,也像它的笑点,在水的慢慢咯吱下,豆子“扑哧”一声笑了——它破出了小芽。而在孩子的眼里,这一印记很像闭上的眼睛,它们在小睡,或是在冥想,样子确实很逗。蚕豆,之所以又叫罗汉豆,不就是它大大扁扁的脸盘,看起来很像罗汉吗?
论脸谱,罗汉豆深得脸谱之妙,不管是青色,还是褐色,中间那一撇墨眉,于简笔中很有神韵,很得精神。豇豆也是脸谱行家,且不论红黄酱白各种单色的豆子,有种豇豆是红白两色混搭,搭得各有章法,各有个性,几乎没有一样的,它们个个都是花脸。所以豆子很可爱,我们爱用“豆豆”来给人取名,称聪明可爱的人“挺能豆的”。
豆子对色彩有特别的领会,所以它们的命名常以色彩打头,颜色成了它们的姓氏,像绿豆、黄豆、红豆、青豆等等。既是不同颜色,也是不同品种。这一点跟稻、麦是不同的,成熟的稻麦,都入了黄色这一谱系,无心染指别的颜色,它们朴素得就像农人。
而豆子是深得艺术之妙的,它们在生活中的作用也很能说明这一点。豆子参与人们的生活,但却不是人们的主食。它可以榨油,可以磨豆腐,打豆浆,可以跟米、面和在一起煮粥,在食用里,它似乎有着升华的一面。它富含维他命、大豆异黄酮等高精的生命元素,是身体的精补之品,这一点很像艺术的精神作用。
我老家地处江淮之间,每到谷雨前后,人们就忙着种豆了。一般都选种在山冈坡地,种豆南山下。老家有东冈、南冈,那是豆子们的村落。虽然每一家种得不多,但连在一起就成了豆子的王国。豆子很费工,要经常锄草,所谓“豆锄三遍,荚生连串”。我们在暑假里,常常被大人捉去锄豆,因为要趁天,一场小雨过后,是锄豆的最佳时刻,所以人们最喜欢“锄豆雨”,而锄豆还要趁晴,这样锄过的草死得快。我们对“汗滴禾下土”深有体会,对“大儿锄豆溪东”这一句,也感觉极为亲切,觉得这就是为我们写的诗,我们成了诗的主角。
豆子生在豆荚里,绿豆、豇豆都有长长的豆荚。当豆花还没有落时,细细的豆荚便调皮地伸了出来,像小姑娘的小辫,上面还扎着一束花。辫子越长越粗,越长越长,荚里均匀分布的豆粒,就像小姑娘匀称的辫花。
成熟的豆子要及时采摘,不然太阳一晒,它就自动蹦了出来。所以每每清晨或是黄昏,人们就会挎着柳条篮子,采摘豆子。有时采着采着,“扑哧”一声,豆荚一个螺旋扭身,像拧麻花似的,豆粒便四下里飞散了。
“旱收芝麻涝收豆”,豆子是不怕雨水的。我的印象里,每当大水将洼地洗劫一空时,人们对收成还怀有的希望,就是抓紧在这泥地上布点绿豆。因为其他的作物都错过了生长季节,它们不适应这临时安排的短跑,而绿豆竟然很快就能获得收成,它们很善于在有限的时间里完成成熟的动作。所以涨水过后,会迎来一个绿豆大丰收。
豆荚是豆子的卧房,每个豆子都有个单间,所以可以安静地睡眠,因为睡得香,所以营养好。我们哄孩子会说:“吃豆豆,长肉肉,不吃豆豆,精精瘦。”
豆子,天地精华。在固守养分上它有无比的灵思,它不仅善于内聚精华,还善于为泥土储备家底。豆子不会让土壤越种越贫瘠,相反,越种越富有。豆根可以固氮,所以土壤在豆子的占领下不会衰老。
山芋是粗粮一族,大大的块头,笨笨重重,而这正是它憨厚实诚的一面。
以往山芋是穷人家最后可以从墙角拿出来的那点踏实。精米细面,在坛底里,总是经不起蠡测,即便是最小的瓢,每次舀出时,还抹去一把,不几日工夫,坛肚里就空荡荡的了。母亲们总会小心地留下坛底的米面,以便来客人,能端出一碗白花花的米饭或面食。
记忆中,山芋的栽插面积是很大的。先做好田垄,只待雨天,就可以插山芋苗了。大人剪好山芋苗,孩子们很轻松地就插完了,仿佛没有比这更轻松的劳动了。孩子们觉得大赚了似的,因为被家长喊着上田,就已经提前在体力库里支出了劳力,没想到竟有额外的剩余,他们便跑到田埂上捉蚂蚱去了。
总觉得山芋苗很舒服,躺在高高的睡床上,这是农人对山芋苗的优待。母亲会说,这山芋苗本领可大了,它们会像母鸡一样,几个月后,就能将地垄里下满蛋。当时我们听后很疑惑,进而豁然开朗。
山芋苗拖着长长的藤,不久就覆满了田垄,凹凸起伏,像凝固的碧浪。农人们将藤子翻过来,挥着锄头锄草,站在地垄间,握着长长的锄把,那架势看起来就像撑着长长的龙舟,这舟是来帮着人们度饥荒的。
中秋前后,人们便开始起山芋了,这是令人快乐的事情。稻麦的丰收,是人们早就看到了的,铺满了人们的视野,而山芋故意要将丰收的秘密藏起,只待有一天,才突然发布。山芋家族是连根生的,大大小小七八个连在一起,人们看到了这一家子,也就想到了自己的一家子,亲切感油然而生。有人捧着那个祖母级的,喊着让人观瞻,人们的快乐也立刻被放大,在人们的笑声里,一个个小山堆了起来。
在生产队的时候,拾山芋也是一场很有规模的乐事,除了本村的老老小小,连邻村的人都来了。人们快速挥着锄子,总能刨出意想不到的惊喜。在人们翻找过无数遍的泥土里,仍有惊人的收获,这就是大地的善意,它不愿让辛勤者失望。
每家的墙角都堆了一座小山,每顿的饭碗里都有山芋,有时孩子们也连连叹气,但正是这些山芋,才让家家的米粮能留到最后,是山芋用它粗糙的口味为我们守护着最后的精致。
人们也会变着口味吃,在火塘里烤山芋,又香又甜,孩子们的胃口又被吊了起来,不觉中家里的米粮又省出了一些。那可是农人的家底,家里有米粮,就是富足,它能将人们的精神撑得快乐而饱满。
遇到晴天,人们开始切山芋干,撒到田地里晾,田里像晾着一片片洁白的羽毛,待干后拾到笆篓里,在那漫长的冬日,心里又多了一份甘甜。
用山芋粉做的粉丝、粉条,虽然黑乎乎的,不受视觉青睐,但特受味觉青睐,那滑溜溜的感觉,直将粗粮吃成了贡品,吃成了年节里待客的佳品。
山芋的外形很像人的胃,它似乎很懂胃的性情,所以虽然它是粗粮,也懂得以香甜、细腻入口,这是对胃的一份体贴,更是对生命的一份体贴。它还以它的大块头直接完成对胃的填充呵护,在那个清贫的年代,一个人两枚山芋就可以对付一天了。
现在山芋成了人们青睐的健康食品,回过头看,从前的日子里,虽有清苦,却有着现代人渴望的奢侈?很多味道都吃不回来了,就像逝去的时光。
高粱,我们家乡称之为蜀黍。
在我的家乡,蜀黍虽不像在北方拥有壮观的景象,但连成片,也能将风声揺荡成田野里声势浩大的海洋。所以午间,人们最怕行走在高粱地间,风的偷袭,常常会让人吓出一身冷汗,又加之一些诡异的传说,蜀黍地的氛围总显得那么神秘和恐怖。
对于其他庄稼,我们总能在俯视中一览无余,能被视觉管辖的,也就能被心理管辖。而蜀黍地不行,它剥夺了视觉对它的掌控,因而就变成了野生小动物们的栖身之地,也变成了传说和鬼故事发育的专区。蜀黍地是孩子们单独不敢轻易靠近的地方。
人多胆子大。农家总要打一些蜀黍叶喂牲口,总要采一些肥嫩的来霉酱豆,于是三五个孩子一吆喝,大家就齐刷刷地进到蜀黍地里了,一边打叶子,一边彼此吆喝着壮胆。人们对大声吆喝有着无比的信赖,相信声音穿透的地方,也是安全到达的地方。打足叶子后,他们便快速撤离,也有动作慢的或是迷失了方向感的。在被蜀黍绊跌了无数回之后,终于见到了路边的光亮,魂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可脸上的划痕和惊怖的神情,会让同伴们笑个不停。
蜀黍的根须很发达,近土的几节总会伸出许多根,一圈圈的微微隆起,就像护根的巢。它们紧紧抓住周边的泥土,以均衡的力度,保持着身体的平衡。蜀黍的穗子很大,红红的,像举着一个个火把,把秋天的田野照得耀眼而富有激情。
蜀黍的收成很低,蜀黍面也因粗涩不太讨好人们的胃口。农家要么将它和在煮好的豆子里烧成稀饭,要么掺在麦面里做成馒头,那种健康的紫色,在当年可是清贫的烙印。不过经豆麦一调和,蜀黍稀饭和馍,也能将孩子的肚皮撑得滚圆。
种蜀黍,与其说是为了吃粮,倒不如说为了日用。蜀黍长长的秸秆,是铺房子和栅篱笆的好材料,较细的那一截秸秆,可以用来做匾子、篮子等。去了粒的蜀黍穗子可以做笤帚和刷锅的把子,蜀黍壳还可以用来装枕头。总之,它全身心都在拥抱农人的生活。
在农作物中,高粱被染上了浓厚的文化色彩,就像它紫红的颜色。在北方大地上,红高粱是乡村最典型的形象,它是高扬的旗幡,是精神的图腾。它像女人们狂辣的激情,旺盛的生命力,也像男人们奔放的野性,高亢的张扬力。尤其是高粱与酒有着渊源,蘸着高粱红,借着酒性,人们将平凡的生活演绎出了一个个高潮。高粱深植于人的性情,所以它生来便那么红艳;人性又在一代代接受高粱的喂养,所以又总那么红火亮堂。
如今我的家乡,没人再种植高粱了,因为它的秸秆已基本上退出了人们的日用。可对于熟悉它的人而言,如同失去了一个亲故,想念常常将它包围,围成一个童年的茧,遗憾的是已飞不出一片现实的高粱红。
但愿它能永远留在北方大地上,有一天,我实在太想它了,还可以去寻访。
“芝麻开花节节高”,这是人们最喜欢芝麻的地方,它将人的生活引向高度。
不是家家都种芝麻,只有那些讲究生活的家庭,才不会忘了在田间一角种上一片,那是他们日子里的一个小讲究。
芝麻虽是生活的讲究,可它对土地没什么讲究。常常就是刚刚垦出的一小块荒地,还不太适合种别的,于是就种上了芝麻。芝麻不怕旱,也不怕贫瘠,它个子不大,籽粒不大,所以也就没什么要求。
芝麻开花节节高,白色的花从根部一直开到顶端,它是永远带着希望和冲动的。一株芝麻,就是一个花束,像插在地上的经幡,祈求着内心的富足。芝麻粒是心形的,一颗玲珑的心,这是采了云气的细柔,采了泥土的厚实,精心养护而成的。它以自身的精致培养一颗精致生活的心。
七八月间,人们用镰刀轻轻地割掉芝麻,要趁芝麻粒睡着的时候,因为这个时候芝麻的门才是关着的。人们肩挑着捆扎好的芝麻,就像担着一份快乐的心情,悠悠回到自家院里,取出簸篮,将芝麻桔散放在里面。阳光下,睡醒的芝麻慢慢开了门,成熟便意味着与母体的脱离,芝麻在阳光的授意下,在人们轻轻地拍打中,像下了一场小雨,畅快地落在簸篮里。
芝麻轻得几乎没有重量,是微小的代名词,正因如此,才有了“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谚语,也才有了“芝麻官”的称谓。但跟这些谚语和称谓不同的是,芝麻又是金贵的,它的重量不能以“斤”计算,它是农作物里的黄金,微量里有着人们认定的重量。芝麻是农家生活里的奢侈,它不是为充饥而来的,它是为滋润而来。
人们将芝麻收在一个小布袋里,扎得紧紧的,它是节日里叫得最响的名词之一,人们的嘴里似乎也叫出了润滑。我们这中秋节几乎家家都要炕芝麻馅的糖馍,“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这是东坡写月饼的诗句,写的就是农人们自做的月饼。人们手制了一轮明月,手制了一份团圆,把人间吃成了天上,把残缺吃成了圆满。
芝麻最后的转身是香油,吃香油是最高级的享受了。嗅觉是最先兴奋的,以深呼吸表达着享受;味蕾也在这香味里全部苏醒,以敏感的职业习惯,将香油的每一个分子都做了仔细地品咂。与这份精细匹配的是,人们在一碗菜里只滴两滴的这份吝惜。
记忆中,小鸡的第一顿正餐,享受的是芝麻,那是人们对小鸡的款待。据说,这样可以养好小鸡的胃,有了芝麻的这份体贴,小鸡便可以对付一切的生冷坚硬了。
偶尔我会从超市买回几两芝麻,小袋子扎得紧紧的,能放很长时间。我愿意收着这些精致的心,只因它们曾经被这么精心收藏过。
“麻屋子,红帐子,里面睡个白胖子。”老人们总是拖着长调,念这个谜语给孩子猜。还没等老人唱完,我们就抢着爆出了谜底——花生,然后还会纠正道:是两个白胖子!还有三个白胖子!
花生大都是双子连生,穿着红衣,一个箩窝里睡一个。仿佛它们一生都是婴儿,它们贪恋箩窝里的时光,箩窝之间有个通道,花生们互换呼吸,也可以肌肤相亲。还有三个、四个连生的,挨挨挤挤在一起,头都挤扁了,这是缘分的力量。
花生植株矮小,样子极为普通,它的力量是往下的,它专心结着无数个麻屋子,那是它精心建造的地下宫殿。
地下的富有,总会撩拨人们的欲望。花生比其他东西更能攫住人们的心,趁人不备,行人或放牛的孩子,总会快手快脚地拔起一两处,三下五除二地摘掉,装进兜里,一个半天,嘴里都溢满花生的乳汁,中饭时,小肚子还胀歪歪的。
中秋夜,乡下有摸秋的习俗,就是玩好火把后,每个人都要从地里摘点东西,不准空手回家,有摸一截山芋的,有摘一把豆子的。若是遇到花生地,孩子们最爱的还是摸几颗花生带回,自己吃两颗,再带两颗回去给弟弟妹妹吃,这是中秋夜里特别的味道。还有一些事要跟弟弟妹妹们分享,那是月亮才知的秘密。
秋风凉,要起花生了。人们边起边吃,大地是餐桌,这是一次大型的自助餐,只是人们吃得比较多起来。年轻的妈妈们,会多吃一些,因为知道花生可以分泌乳汁;体质差的人不敢多吃,因为他们的肠胃承受不起这样的油脂。
晒花生了,孩子们走过来走过去,总要摸两个放到嘴里。等到花生晒得可以摇响时,它也就被大人收到了布袋里。这意味着花生暂时离开了寻常的日子,离开了孩子们的小手和小馋嘴。它原本就不是填充寻常日子的,也不在寻常的日子里摇响。它只在特定的日子里,被炒得香之又香,然后盛在匾子里,成为年节佳品。
几个人围坐在一起,一壶茶凉了又热,人们不紧不慢地剥食着花生,将日子从春天唠至冬天,将人事从半生唠至烂熟,将气温从冰冷唠至热腾,将时间从日中唠至日落。一匾子花生剥完了,也意味着唠嗑即将谢幕,节日里又在酝酿下一个高潮。
花生是一个吉祥的名字,是婚庆里少不了的喜果。新人床上总要撒一些花生、红枣之类,预示夫妻好合,多子多福。花生的这一项使命,使它有了祈祷的意义。它带着饱满的精神祈祷,带着双生的幸福祈祷,它微曲的身子代表着天问,代表着虔诚。外壳上的一个个麻窝,类似于佛龛,原来花生在全身、在心里供着神灵,它愿为善良的人们祈福。
而事实上,花生以它丰富的浆汁,一直在为人们的健康祈福,这福不是来自神灵,而是天地所赐。
棉花堪称农作物里的花,它的特别之处,就是在同一植株上能开出不同的花色,有红、白、黄,代表着棉花不同的心愿:朴素的和审美的,一份田园情怀,一份锦绣的梦想。棉花再加一个“木”字就变成了木棉花,莫非木棉花是长成了树的棉花?我家乡的棉花种在一个个田垄上,长大了很像一棵树,孩子们采棉时,大人要凭借声音才能找到。
小时候我们对棉花生长都有过贡献,那就是学校组织到田里捉土蚕。须是清晨,土蚕还未来得及清理现场,它的罪证就是被它咬断的茎叶,新鲜是最醒目的证据,待到阳光收去了新鲜,风儿清理了现场,就没法找到土蚕了。我们轻轻地拨开土层,就能看到饱餐后慵懒的土蚕,我们用小木棒把它请到小瓶子里,送给老师算是劳动成果。
棉花的幼苗是不易移栽的,它只有独根,没有能抱住泥土的须根,就像一个幼儿,对陌生有着本能的抵触,所以棉花是要带着土块移栽的。它对与生俱来的土性有着执着的依赖,但它愿意穿透这层依赖,拥抱更大范围的土壤,因为它要扎得更深,长得更高。
棉花的真正所指不是青春时开的花,而是成熟时绽开的棉,这才是名副其实的棉花。那是成熟的微笑,纯白是它的表情,无须水分,无须润泽,只有阳光般的温暖。这是世上最独特的花,其他所有的花都会枯萎,而棉花的绽开即是圆满,它以花完成生命的定格。
摘棉花是手头活,以快慢检测着人们的灵巧度。以往生产队里总是论斤两来记公分,孩子们一放学就往田里跑,小手像小鸡啄食一样出击,不一会书包里就满了,放到母亲的袋子里,实足的斤两让母亲们露出棉花般温暖的笑。
棉花地要等着种麦子,拔下的棉柴上还挂着许多棉桃子。人们把棉柴竖起放在院子里,青涩的棉桃仍然向着成熟的方向发展,它们在阳光的引领下,一路奔向温暖。不几日,棉桃开出了雪白的棉花,院子里变成了临时的棉花田。
家家的院子里都张起了黍秸笆,晾晒是大事,平日里很少有这样的壮举。晒棉花让小院也变得壮观起来,人们走在大门口或是墙头外,就能看到那耀眼的银白。那是阳光在往棉花里填充着温暖,棉花以膨胀的姿态尽情储蓄。
嘣,嘣,嘣,听这声音,就知道我爷爷在弹棉花了。他背着弹弓,用槌子不停地弹着粘在弦上的棉花。弦子粘上棉花了,槌子将它弹开,再粘上,再弹开。这是爷爷在对棉花弹琴,他一辈子很少听到过音乐,但这是他自弹自奏的曲子。他很投入,很沉醉,以至于我们在他身边走来走去,他都从不言语。他就这么一个半天、一个半天地弹着,将自己弹成了白茫茫的棉花人,让我家庭院飘散着远年古朴的宫调,让一切变得神秘起来。
棉花是在弹奏中变得细软的,轧出来的棉花是棉胚,只有紧实,没有虚幻。棉胚有实实在在的手感,而弹出来的棉花像梦一样难以握住。我爷爷就将棉花的梦境弹出来了,虚无缥缈。他弹奏的是摇篮曲;也是将棉花中的阳光弹出来,棉花被弹成了会飞的丝絮,那便是光的线条,有着冬日里最暖的光。我们的小手禁不住摸去,我们触到的是阳光下的梦境,曾经棉花在院子里,就这样地睡眠。
母亲要做的是纺棉花,一豆油灯下,纺车咿咿呀呀。孩子们感到神奇的是棉条里哪有那么长的丝线,也曾经偷偷地尝试着纺线,可棉条以断线的方式拒绝回答。母亲愿意面授机宜,于是我们手中的线在疙疙瘩瘩里寻找着属于它的长度。这是个童话的开始,最终会帮我们找到轻车熟路。
孩子们睡梦中,摇着纺车,摇出嗡嗡的声音,摇出鸡鸣的声音。恍惚中见到墙上有个影子,那影子会纺棉花,像是飞天在咿咿呀呀地唱,不知不觉中,睡梦遮住了视觉,也掩住了听觉,影像从梦境里消退。清晨起来,跟母亲讲这个梦,母亲只是嗤嗤地笑,匾子里多出几个线穗子,一定是昨晚那个飞天纺的。
冬日里,母亲们的手,总是跟棉花打交道,套被子,缝棉袄,做棉鞋……
她们在缝制一个纯棉时代。
我的家乡,农作物的主人是稻麦,玉米只是个稀有的客人。
有时,在南瓜地里种几棵玉米,大概它们互不侵扰,套种就缘于此吧。容易纠缠的,或是一方过于强势的,都不适合种在一起。南瓜对地盘有很强的侵略性,但玉米不去争地盘,它只享受高度,它们两个各取所需。
有时,在田间地头种几行玉米,它们以豆角架的身份而存在。这样玉米便有些负重了,它们抱着自己的产儿,还托着攀缘的豆角。好在缠绵的豆角懂得为对方减压,它以轻灵的身姿,以婉丽的豆花,让对方觉得被攀缘也是一种幸福。
“奇怪,奇怪,真奇怪,肚里长出胡须来。”在儿歌声里,玉米变成了老爷爷的角色,等胡须干巴成一撮,玉米就老了。我们喜欢掰嫩玉米,喜欢一层层揭开玉米皮,这是谜面,里面藏着谜底。那些所谓的胡须,我们看起来更像金发,抑或是丝线,那润滑的感觉,常常引得我们不知不觉地编扎起来。玉米粒像一排排牙齿,它们一定是含英咀华的,不然齿间何以散着芬芳?
秋天,有些人家的屋檐下多了样东西,那便是老玉米。玉米皮扎在一起,金黄的玉米露在外面,一串串成了屋檐下的装点。来人总要上下打量一番,它让农家的风俗和气氛,变得夺目而浓烈。
玉米是专为孩子而爆响的,它是节日里的信号弹。村里来炸爆米花的了,孩子们端着米在一旁候着,有的孩子碗里盛的是黄灿灿的玉米粒,这注定他将要引爆的兴奋比其他孩子的都响。这是有嚼头的爆米花,不是入口即化的那种,它能让你将节日嚼得脆脆香。
冬日里还有一个快乐的秘密,也必须以响声来引爆,那就是将玉米粒埋到火盆里。孩子的快乐天生跟吃有关,跟爆响有关,玉米粒满足了这两个条件。当初在田里要种上几株玉米,就是为了在安静的冬日爆出点情趣。
当冬雪漫无边际地下着寂静,当寒风不怀好意地捅破窗纸,一粒粒爆米花带着暖香,在火盆里爆出,孩子们像追着快乐一样,满地里寻找。
种油菜,不是为吃菜,而是为吃油,菜籽油,是油菜登峰造极后的状态。
每年稻子割完,稻田会休息一段时间,裸露的苍白的稻茬,显出分娩后的疲软。
秋霜渐白,田地渐渐恢复它的松软。先前收紧是因为贫乏,而土地永远只是暂时的贫乏,阳光、风雨的不断馈赠,使土地很快恢复了它生长的弹性,农人们又开始播种了。
不用犁耙,锹锄也能很轻松地就完成秋种。一锄下去一个坑,这是生长的“窝点”;给坑里带点水,这是为生长储备家底;然后往每个坑丢几粒菜籽,这是生命的落户。随意中将它们分成了一个个家,最后盖上一层粪土,这是它们最富有的生长资本,菜籽会以最快的速度,完成由菜籽到菜苗的转身。
这是需要全家人齐上阵的秋种。刨坑,浇水,点播,盖土,这是全套的劳作,是一连串的程序。锄头叮叮当当地敲打,是在协作完成大地的奏鸣,这首乐曲没有高潮,也没有强音。刨坑是在筑一个音阶,点播是在轻轻地弹奏,覆盖是在完成一个漂亮的收尾音,而这一切都是混合进行的。这一场奏鸣,时间是十多天,秋虫躲在枯草中倾听,它们已没有气力参与奏鸣。
人工点播好似手工针线活,一个坑窝是一处针脚,这一针针绣出的将是来年大地的锦绣。
好雨知时节,秋雨会为生长助兴。很快一窝窝的油菜鼓蓬蓬地起来了,这是生命的苏醒,是大地的苏醒,即便秋冬,大地也不敢贪睡。天冷了,油菜挤在一块取暖,因为都有个窝窝,大家一起“窝居”,所以不觉得寒冷。冬天,田野的生机是交给油菜和麦子的,这是一项艰巨的使命,而油菜、麦子以漫山遍野的形式完成使命。
春天,油菜花是乡间的大美。“乡野自怜姿窈窕,园田谁爱势峥嵘。”这满野铺金的壮观,让平畴的美胜过山峦,美像水流,在四月的乡野汇聚成海。乡间热闹了,到处都是寻美的眼神。“为觅春踪垄上行,晴光一点入眸明。”走在田埂上,与菜花对视,与春天对视,有时目光消受不起这样的饱览,不得不暂时转移一下视线,给审美一个消化的间歇。
“黄萼裳裳绿叶稠”,这帝王色穿在了菜花身上,大自然最牛,敢犯帝王的忌讳。帝王没收了庶民着黄的权利,可无法没收菜花的衣装。菜花不是偷偷摸摸、星星点点地穿,而是光明正大、铺天盖地地穿,气势压过帝王,这也是充塞天地之间的浩然之气吧。
油菜花是最普通的,也是最高贵的,它打通了普通与高贵间的壁垒。它开在乡野,离草舍村氓最近,离华屋权贵最远;离鸟鸣虫唱最近,离丝竹管弦最远。但它的颜色里透着纯净和高贵,那是一种纯粹的黄,褪尽了土黄里的“土”、酱黄里的“酱”,在色系里它捕捉到了那个度,是最正的黄,差一丝一毫都不纯粹,而油菜花不是在调适中找到的,是“道法自然”中的纯任自然。
满野的油菜花吸引了审美的眼光,也教会了眼光去审美。大人孩童,有意识地走在田埂上,走在春风里,去接受美的爱抚,领受花粉的多情。妇人的绣品里也泛出了油菜花的光泽,引来了蜂蝶的问津。小小的村子,围在菜花里,围在丰收的喜气里。
当然这大美是不会错过诗人眼光的:
岁岁花黄岁岁尘,招蜂引蝶为真身。
一朝待得风传讯,分色沾香多少人。
风将油菜开花的消息,传到了市井,传到了茶楼酒肆,传进了深宫大内,一首首油菜花诗也被风传遍天下,传诵今古。
油菜花不是闲花,也不止于花美,最终是为了籽结馨香。褐色的油菜籽算是最小的籽实了,抓在手里从指缝间便滑落了。收割油菜是比较累的活,趁油菜荚上的青还没被黄彻底买尽之时,趁露水还没被阳光收去的早上,就开始收割了;再一担担小心地担到场上,才算放心,因为菜籽是最容易迸落的,所以不能等它完全醒来。菜籽最后的成熟,是在稻场上完成的。将收割后的油菜堆在一起,让它静静地睡眠,将梦睡得暖暖乎乎的。将有点泛青的梦睡成完全的黄,这时就可以把油菜堆摊开,在阳光下,去收获那一粒粒的菜籽了。
菜籽是凉滑的,小小的籽粒里也看不到油的藏身之处,但它的出油率竟高达百分之三十几,这是曾让我震惊的数字。籽结馨香鼎里烹,锅里的菜蔬润滑鲜美了,日子也像刚入锅的油,美滋滋的。
美滋滋,我认为这个词与油有关,是可以听得到的美感,更是可以尝到的滋味,最后汇总为心中的惬意。
油菜,现在改为机械播种了。油菜花,依然是花开染金,跟陶渊明、杨万里看到的一样绚美。
“清明前后,点瓜种豆”,这让清明成了种瓜的提醒,若没有这一个个标牌似的节气立在日子里,不知我们会错过多少事呢,因为日子像永不停息的列车,不经意间就从轨道上滑了过去。
种南瓜先要育苗,在田角或是院子的瓷盆里,土一定要最松软肥沃的,这是南瓜芽的诞生地,小生命需要暖床的优待。人们每天都要去看多次,乍暖还寒的天气,需要精心的护理。南瓜发芽时,头上顶着瓜子壳,像戴着一顶旧毡帽,它半睁着眼看这个新鲜的世界,过不了几天这帽子就自动脱落了。这预示着一个新生命彻底完成了跟母体的分离,它可以自己承受风雨了。
待南瓜两枚叶片发育丰满时,就可以移栽了。田里也是齐齐整整的田垄,等着瓜秧的落户。如果说育秧所是娘家,这田垄就是婆家了,开始都要给得最好,瓜秧悦纳这里才乐意在此繁衍子息。生长是看得见的,几乎每天都有进度。瓜蔓的旅程很长,它不声不响就趟过了一块地。它带着帐篷出发,肥大的叶子像一顶顶帐篷,不久一块地就张满了帐篷,南瓜把一块地变成了它的寨子。
在南瓜秧没有扎寨之前,村人们会在瓜地里种一些玉米,后来玉米长得老高,成了寨子里的大树和标杆。南瓜丝缠在上面,南瓜的帐篷更牢固了。南瓜开花了,黄色的花就像金色的喇叭。记得以前有首儿歌唱道:吹吹打打结南瓜。南瓜开花是在报喜,吹吹打打是迎接新生命的仪式。一个个南瓜诞生了,像丢手绢似的,丢在了瓜蔓的身后。
端午节吃南瓜饼是一件时新的事,这是过节才能享有的奢侈,因为这个时节享用的是还在生长的嫩南瓜。有些家的南瓜地里才刚吹吹打打呢,不碍事,邻家的大婶早给送过来一个,分享一直是乡村的习惯。人们把这泛着春光的南瓜擦成细丝,加上面粉、鸡蛋、葱末一块搅拌,再团成圆饼放到油锅里一炸,春天的味道被炸得外脆内软,芳香四溢。
南瓜有各种形状,圆形的、壶形的、圆柱形的等等,它们似乎很青睐花样。收获时节,大大的南瓜成了孩子们的各式坐骑。有一种扁扁的,我们称之为磨盘南瓜,孩子们更是挤着坐在上面,南瓜以它的各种形态,为我们制造了一个童话世界。南瓜表面光滑,有纵沟和隆起,就像一张地形图。南瓜则像一个地球仪,抚摸着它就像抚摸着山川,骑着它就等于周游世界。
南瓜确为村人撑起了粮食里的半边天,它不仅是人的粮食,更是牲口的饲料。人们在吃之前总要挑选,那表层起霜的一定错不了,不放心,再用指甲掐一掐。掐不动的老南瓜,肯定又甜又面。吃的时候,人们不住地点头称道,这是最后的证实。
南瓜子可以做零食,淘南瓜子的事大都交给了孩子。我们用匾子端到池塘边慢慢淘洗,将南瓜瓤滤出,小鱼儿一个个游来了,享用它们的甜食。我喜欢看鱼儿争抢,看它们拽着一大块瓜瓤,像是在水中拔河。在乡村乐趣不经意间就得到了,树上、水里、草丛中,到处藏着生气,这就是生态的魅力。我们把淘好的南瓜子晾在墙头上,雪天大家围坐在屋里,嗑着瓜子,点破了冬的寂寞。我常对着一枚瓜子,想象着人们常说的瓜子脸,再对着人们评议一番,大家说说笑笑,冬天也被我们吵热了。
南瓜以前被称为饭瓜,可天天吃,总有一些勉强,以致南瓜饭沦落成饭食中的下乘。现在土味十足的南瓜得以登大雅之堂了,因为人们又发现了它的食疗价值。想来这些粗粮对人始终是有情有义的,以前为了充饥救命,现在为了生命健康。
对生命的护佑,是粗粮的秉性,也正因如此,它们可以陪伴人类永远地走下去,无论贫穷,还是富贵。
瓜有南瓜、白瓜(白谐音北)、冬瓜(冬谐音东)、西瓜,所以小时候我曾对瓜的方向性很感兴趣,后来知道西瓜来自西域,看来方向没错。
西瓜是农作物,还有一个特定的身份——经济作物,这就意味着它是用于交换的,而不纯粹是用于自家消费的。不过,小时候,我们那几乎家家都种西瓜,首先满足自家人的口腹,吃不完的才拿来换钱,所以也就觉得它跟其他农作物没什么差别。它是饮食里的锦上添花,不是用来果腹,而是用来享受。它代表生活的又一个层次。
西瓜是最有人缘的瓜,大人小孩都喜欢,尤其是孩子。夏季西瓜走进每家每户,现在连冬季的低温也挡不住西瓜的长势,挡不住小贩们嘹亮的叫卖声。
我老家的东冈最适合种西瓜,每年春夏,那里是西瓜的特区,也是孩子们向往的特区。西瓜叶子呈羽毛状,西瓜藤贴地面飞翔,地面是瓜藤的天空。一棵瓜秧,会飞出几条路线,向着四面八方拓展,人们会不时地掐去瓜头,不让它飞远,想让它专心结子产卵。
西瓜花是黄色的虫媒花,南瓜、黄瓜、冬瓜开的都是黄花,钟情于黄,是因为黄是最好的媒介。给人做媒的称“红媒”,给瓜做媒的该叫“黄媒”了。西瓜花早晨开放下午闭合,开花是上班,闭合是下班,作息掌控全在光线。
西瓜是最美的瓜,对花色最有心得。表皮绿白、绿、深绿、墨绿、黑色,间有细网纹或条带,那种绿色条纹的西瓜,就像孩子们玩的橡皮球。西瓜的这一匠心,使它在打纽时,就勾起了孩子的游戏欲望,所以有些调皮的孩子,趁人不备时会扭下瓜纽,大人们说这孩子坏,岂不知游戏才是孩子世界里的最爱。
西瓜内外都是对色彩的讲究,而且极讲究对比,绿皮红瓤或黄瓤,红瓤、黄瓤又配上黑子,首先在色彩上征服视觉,撩拨胃口。在吃的营销上,西瓜最会讲策略,它很容易就将自己推销了出去,推销给了孩子,推销给了大人,推销成待客佳品。
正因为西瓜的这种诱惑,所以种瓜还伴随一件事就是看瓜。瓜地里搭一个凉棚,放一张凉床,白天大都交给太阳来看。有时吃过午饭,人们会到瓜棚里看瓜歇凉,如果被支使来的是孩子,常常至少两人,他们先到瓜地里挑一个西瓜,坐在瓜棚里,就着南风,吃进双倍的爽意。然后到瓜地里,捕捉另一个世界的乐趣。
晚上,太阳下班了,看瓜是人们自己的事了,常常是父亲带着儿子,或是爷爷带着孙子。凉棚上挂着马灯,是黑夜里的一点胆量,纵然夜色再强大,马灯也能照出一片黄亮,这是给太阳的替班。若是星月当空,就不用点灯了,爷俩说着话,对着星星说,对着银河说,大地上的人,把天空的事当成了邻家的事。在野外,感觉离星空很近,露天看过瓜的人,谁的睡梦里没有落过星星呢?所以说种瓜给人的不仅是吃的乐趣,还有梦的营养。
到了摘瓜的时候了,瓜有没有熟,有经验的瓜农只凭视觉就能断定。一般人会多加几个动作,将西瓜托在手中,掂一掂,用手指轻轻弹拍,再将听觉加进去,你的听觉要足够细敏,要能听出“咚、咚”“突、突”“嗒、嗒”的区别,这些声音是生熟度的行板。“嗒、嗒”太生,“突、突”太熟,“咚、咚”才是生熟度正好的宣言,而一般人听不出来。所以人们在切瓜之前,总有点忐忑,怕预期的甘甜落空。事实上,在一刀下去的那一刻,就基本能听出分晓了,脆裂声是好瓜的宣言,“噗、噗”声是失落的叹息。吃瓜,将人所有的感觉都调动起来了。
起初,我们家没有种瓜,因为劳力少。叔叔家每年都会送些瓜来,母亲不好意思,也不想让孩子们失落,就在靠近叔家的田地里也种上一些,就近取些种瓜经验,而治虫害、掐瓜头等技术活,就叔叔顺便代劳了。有时也会在棉花地里套种几棵,感觉这更神秘,当母亲把第一个熟瓜抱回家时,我们惊喜得蹦了起来,以后会隔三岔五地到棉花地里,大声吆喝着寻宝。
家里种了西瓜,等于在春天里种了憧憬,在夏日里种了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