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波
二十年前,刘满贵离开丹寨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会回来。
“你是阿满?”老眼昏花的六婆婆就着太阳光端详了半天后,犹豫着问了一句。
“对!”刘满贵看着头发花白的六婆婆,鼻子一酸,两眼一热,泪水一瞬间便充盈了眼眶。
“你真是阿满!”六婆婆又惊又喜,拉住了刘满贵的手,“你可算回来了,七公一直念叨,说阿满该回来了,大伙儿都说你在外边发达了,不会再回来了,但七公不信,说你一定会回来。这真是太好了!”
六婆婆的语速很快,口齿伶俐,一点也不像是上了岁数的人。
当七公两个字从六婆婆的嘴里说出来,刘满贵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来。
“七公还好吧?”刘满贵问。
“你还没见到七公?”六婆婆惊讶地张大了嘴,“我还想你已经见过他了。”
六婆婆的话让刘满贵的心微微抽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尴尬。
他抬眼看了看寨子高处,陡峭的山坡上,一座孤零零的吊脚楼依山而立,像是挂在那儿的一个小小火柴盒。
“快去看看他,这些年,他最念叨的人就是你了。”六婆婆说着推了刘满贵一把。
刘满贵把带来的两盒点心搁在六婆婆廊下的桌上,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退出门去。
该见的总得去见。
刘满贵吁了一口气,迈开脚步,走出村子,踏上了田垄。
田垄上长着稀疏的草,随着刘满贵的脚步,灰绿色的拇指大小的青蛙不断从草丛里跳起,跃入稻田的水中,此起彼落。一条鲤鱼在水稻间游动,受了惊扰,猛地一打尾巴,荡起一圈涟漪。正是稻花盛开的季节,微微发黄的细小花朵落在水面上,水波荡漾,带着稻花悠悠浮动。
刘满贵停下脚步。
此情此景,像是在他的心头划拉了一下,让他有些恍惚。
二十年了!
当年的少年郎,如今人到中年。寨子的变化也令人恍如隔世。
刘满贵向着坡下望去。丹寨占据了连山最好的位置,山坡平缓,梯田层层叠叠,一直綿延到山脚,有近四十层。寨子在山腰,山势到了寨子这里就陡然一变,变得异常陡峭,外边的人想要攻破寨子,比登天还难。山上还有七口泉眼,常年流水不断,灌溉这数十层的梯田,也滋养着寨子里的人们。
这是块被其他寨子艳羡了六百年的宝地。
梯田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
再望得远些,尽是山。绿的山,蓝的山,青的山……越来越远,颜色越来越浅,最后成了淡淡的一抹,横在地平线上,和天空融为一体。
这是大山里的寨子。
一阵悠扬的芦笙传来,把刘满贵从恍惚的回忆中惊醒。
他转过身,抬头向着上寨张望。
丹寨分为上下两部分,上寨更古老,像个军事堡垒,下寨则是纯粹的民居。上寨的楼,都是用石头堆砌的基底,然后砌出水渠,引来泉水,顺着地势在寨子里穿行,既是生活用水,也能防火,更是在外敌侵入时的有力屏障。这是先民们耗费了无数人力心力才筑成的堡垒,只求子孙万代平安,然而禁不住便利的诱惑,上寨住的人越来越少,刘满贵走的时候,上寨只剩下十多户人家,几家猎户,剩下的就是芦笙长老和颂诗人。
芦笙长老能吹出最美的芦笙调,那叫真本事。
熟悉的曲调让刘满贵的记忆再次复活,他想起当年自己走的那天,走出了两个山头,还能听见芦笙的调子。
那天,他听到的是一曲《送儿郎》。
此刻,他听到的还是《送儿郎》。
“丹寨的儿郎要远行,八寨的乡亲听我唱,
他乡的山水千千万,丹寨的泉水清又长,
儿郎此去远家乡,父母在垄上驻足望,
一望我的好儿郎,披星戴月吃饱餐,
二望我的好儿郎,天寒地冻添衣裳,
三望我的好儿郎,平平安安传家书,
天边彩霞红彤彤,姑娘跳起锦鸡舞,
丹寨的儿郎要远行,乡亲送行过了八寨
……”
熟悉的歌词像是在刘满贵头脑中盘旋,越来越响,胸口间一股气涌上来,直冲天灵盖,刘满贵鼻子一酸,缓缓在垄间蹲下,呜呜地哭了起来。
七公的屋子里还是老样子。
一对硕大的牛角挂在堂上,正对着门。两旁的墙上贴着松木,上了厚厚的漆,板上都是刀刻的画。那故事刘满贵从小烂熟于心,开首第一幅画,讲的是尤公大战黄龙公的故事。画上,尤公双手各持利刃,形态威猛,那黄龙公却猥琐地缩在一边,脸上满是恐慌的神色。黄龙公身后,是雷公电母还有洪水,蓄势待发。
这是苗家远古的传说,苗家的首领尤公是条刚正勇猛的汉子,带着苗家人在大河边开垦土地,耕种庄稼。后来黄龙公来了,要抢苗家的土地,尤公带着精壮的苗家男儿去和黄龙公打仗,节节胜利,后来黄龙公用了诡计,才打败了尤公,还砍掉了尤公的脑袋。苗家人从此颠沛流离,被迫离开大河,到了山里,不断在大山中迁徙。
这是先民的历史,在汉家的地方,刘满贵早就听过不同的版本。汉家人称尤公为蚩尤,残暴好杀,是黄帝打败了蚩尤,才有了天下太平。
谁是谁非,早已经湮没在历史长河中,毕竟那都是几千年前的事了。现实就是苗家人在大山里,艰难耕作,过着和上千年前没有太多差别的生活,大城市里的汉家人,早已经住进高楼大厦,建设现代的物质文明。苗家人只有走出去,才有希望,就像他刘满贵一样。
然而面对七公,刘满贵实在不敢提这样的想法。
七公从里屋走出来。
虽然上了年纪,但仍旧精神矍铄,两眼精光四溢,见到刘满贵,劈头盖脑就是一句:“你还知道回来!”
刘满贵不敢还嘴,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准备听七公的训斥。
七公却随即叹了口气:“回来就好。你要做啥子,大人也不勉强你。”
听见七公的话说得这么软,刘满贵喜出望外。他抬眼看了看七公,说一句:“七公,您气色好啊!”
“好什么好!差点没被你气死。”七公又骂了起来。
刘满贵慌忙低头,拿出驯服的样子。
二十年了,就算一个人外在变了许多,有些内心的东西不会变。
对七公,刘满贵又敬又怕。
七公在条凳上坐下,招呼刘满贵:“阿满,坐这里。”
刘满贵顺从地走过去,挨着七公坐下。七公身上浓烈的烟草味有些呛人。多年来,刘满贵没有沾过一根烟,乍一闻到这浓烈的烟味,不禁咳了几声。
“阿满啊,你这一走,就是二十年啊!”七公拉开了腔调。
七公是寨子里的颂诗人,说起话来也带着腔调,总有些像是唱歌。苗家的人都说会唱歌才会说话,七公简直就是把说话都当成了唱歌。
“是。”
“这次回来,几时走?”
“请了一周的假,下周二走,赶回去上班。”
“当初不许你走,你硬要走。现在你也不是寨里的人了,要走,七公也不好留你。”
“七公,这是哪里话。我这不是回来看您嘛!”
七公扭头看着刘满贵,仔细端详,一边看一边点头:“没错,是阿满,就是变得白嫩了,城里条件好,不用那么辛劳。”
七公对城里似乎总有一股怨念,丹寨原本是个很清净的地方,与世无争,就像一个世外桃源。外边的消息要飞进这山沟沟里,得要飞好久好久。寨子里听到的消息,往往比外边要慢上一年半载。
三十多年前,从城里来了一群人,闹哄哄地在龙泉山里开矿,矿机打破了山里的寂静,也打开了山民的眼界。上新学,时代给孩子提供了新选择。刘满贵就是那时到矿上学校里读了书,然后离开了丹寨。
刘满贵没有理会七公话中的怨意:“这回来,我想带几个后生跟我一起出去,我那儿缺人,正好让他们帮忙。”
七公眼神微微一滞,似乎在发愣,最后叹了口气:“走吧,走吧,这寨子,留不住人呐。”
刘满贵慌忙接上七公的话:“七公,我接您去上海吧,那儿什么都有,日子可舒心了。”
七公摇摇头,摆摆手:“我一把老骨头了,经不起折腾,在这儿比去哪儿都好。”
刘满贵默然。
“这次回来,几时走啊?”七公又问。这正是刚才问过的话,七公上了年纪,记性也差了。
“下周二,一周的假。”刘满贵回答。
七公伸出手指掐了起来。
刘满贵心头微微一动。小时候,他看惯了七公掐手指,七公的五根手指像是有某种魔力,拇指不断地和其他手指一碰又分开,就像是神秘的舞蹈。他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五根翻飞的手指。手指停下来的时候,七公总会说出一番让人惊异的话。
拇指最后和中指搭在一起,形成一个半握拳的手势。
七公转过头来,脸色严肃:“阿满,你这回走,七公我不拦着你,但是你要答应我,请完七姑娘再走。”
请七姑娘!刘满贵一惊。
每年稻花开的时节,苗家的寨子就会举行仪式,送七姑娘上天。长老会找来年轻的姑娘或是小伙,让她在颂诗人的歌声中和七姑娘相见,送七姑娘去天上,保佑寨子风调雨顺,稻米丰收。
这是迷信!就像是和鬼神通灵。当初正是七公坚持要自己请七姑娘,自己才不顾一切,独自出走。二十年后,七公还是没有忘了这茬。
“时辰正好,你就是最适合请七姑娘的那个人。”七公的话和当年简直一模一样。
刘满贵看着七公。
七公老了,脸上满是皱纹,皮肤成了古铜般的颜色,看上去也像古铜般坚硬。他的眼里满是殷切的期待。
“好!”刘满贵答应下来。
刘满贵要送七姑娘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传遍了丹寨,也传遍了八寨。
外头回来的先生要送七姑娘,这事透着神奇。丹寨有好些个年头没有送过七姑娘了,说是这些年的姑娘小伙都不行,没法进入状态,也就没法把七姑娘请出来,送上天。慢慢的,大家也就淡忘了这事,说起请七姑娘,都像是一个遙远的传说。
活人怎么能和死人说上话?
上了岁数的人都深信不疑,年轻人则不以为然,如今听说在大城市里做大学问的大人物要送七姑娘,无法不感到惊奇。
约定的日子到了,铜鼓广场上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姑娘们都穿上最好的衣物,戴上漂亮的头冠和项圈;小伙子则随意得多,但多多少少还是穿上了传统服饰。乡亲纷纷拿出各自的好东西,就地做起了生意。
人们把这当作了一个盛大的节日。
刘满贵站在金锁身旁,面对着热闹的人群,心中不免有些慌乱。
“金锁,你说今天能成吗?”刘满贵问。
“满贵哥,七公说能行,就一定行。”金锁笑呵呵地回答。
金锁是刘满贵从小玩到大的朋友,虽然二十年不见,仍旧一见如故。今天他特意穿上了黑色镶红边的苗家衫,干净而松垮,颇有些世外高人的样子。
金锁抱着一管巨大的芦笙,有二十九根管,立起来高出金锁一头。最高的竹管顶端,两条色彩斑斓的锦鸡尾羽直挑天空,在晴朗的天空下甚是醒目。这是芦笙长老特有的标识。
“那天的《送儿郎》,是你吹的?”刘满贵问。
“哥,你不是问过了嘛?就是我吹的。”金锁爽快利落地回答。
刘满贵点点头。金锁吹芦笙的技艺出神入化,年纪轻轻就成了芦笙长老,然而自己始终有些不敢相信。或许是因为当年金锁一直是个跟在自己身边的小跟班,从来没有展现出任何过人的天赋。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二十年呢?
刘满贵盯着场中巨大的铜鼓图样,怔怔出神。二十年了,当年七公一直说自己有天赋,可以做颂诗人,接他的班。二十年的时间让芦笙长老换了一茬人,颂诗人却一直没有换过。
七公干这个怕有四十年了吧。
刘满贵抬头看了看场边。七公穿了一身黑衣,黑衣上绣满花纹。今天的仪式,七公是主事,他特地换上节日盛装,映衬得满脸红光,仿佛年轻了十岁。两面巨大的铜鼓立在七公身后,每一面鼓前都站着一个赤膊的力士,拿着胳膊粗细的鼓槌。
“金锁!”芦笙队里有人喊金锁的名字。
金锁应了一声,向刘满贵点点头:“满贵哥,我过去了。表演完了,我再找你。”
刘满贵随意地点了点头,继续盯着广场中央的铜鼓图案,若有所思。
“起!”一声长长的唱腔宣告了仪式的开始。
热闹的芦笙调中,两名精壮的汉子抬着一根三米多高的柱子走进场子,九个身穿苗衫的汉子,手里拿着明晃晃的苗刀,排成三排三列,跟在他们身后。抬柱的汉子在铜鼓中央停下,护卫的汉子四下散开,口中大声吆喝。伴奏的芦笙更加急促,和吆喝声应和,铜鼓也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
“请七姑娘!”七公仰着脖子,声音洪亮,以至于喇叭里传出的声音都有些疵了。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地向着刘满贵投射过来。
刘满贵站起身,从拿刀的汉子中间走过,走到了广场中间,站在柱子下方。
柱子的顶端是一对硕大的牛角,左右对称,向着天空高高扬起。刘满贵抬头望着那对牛角,双手覆面,心中默念七姑娘的名字。
多佳颂,多佳颂,快快出来见尤公!
他用苗语默念了三遍,打开遮面的双手,高高举起,然后双膝跪地,向着柱子上方的牛角伏身拜倒,双手贴地,连面孔都几乎挨到了地上。泥土的气息充斥了鼻腔。
高高立着的牛角是尤公的象征,刘满贵拜倒在这柱子下。
《多佳颂》的芦笙调恰到好处响起来。
七个芦笙长老缓缓走出,绕场行走,最后围成一个圈,将刘满贵围在中间。
“水从山上来,人往田间去;
牛儿犁田过,汉子插秧忙;
禾苗青又尖,稻花香又甜;
蓑衣沾露水,露水养稻米;
请来多佳颂,上天传音讯;
风调雨顺日头高,兴高采烈丰收年;
……”
抑扬顿挫的芦笙调中,七公在唱歌。
歌词都是苗语,发音很轻,词语粘连,仿佛咒语一般。
歌声飘进了刘满贵的耳朵里,刘满贵跟着轻轻吟诵。这是他自小背诵熟习的歌,二十年没有温习过,但一唱起来,记忆就像打开阀门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刘满贵直起腰来,盘腿席地而坐,闭上眼睛,应和着七公的歌声。
芦笙的调子忽然一变,变得更为轻柔,咿咿呀呀,如婴儿学语。七公换了一首《太阳早起歌》,和芦笙的调子正好搭配。
刘满贵也随着那调子在心中默默地唱。
不知不觉中,听到的歌声越来越轻,心中的歌声却越来越响。
世界变得很安静,一切声响都消失了,只有自己的歌声仍在。
刘满贵继续唱着,他感到自己的身子渐渐飘了起来,神智一阵恍惚。
当他猛然清醒,却发现自己正行走在田埂上,一团浓浓的雾遮蔽山坡,小径顺着田埂向前,消失在雾气之中。
前边有人在唱歌,歌声从雾气中传来,清脆嘹亮,是难得的女高音,刘满贵加快脚步,上前看个究竟。
浓雾消散,田间的空气格外清冽。就在田埂上,刘满贵看见了唱歌的人。那是一个婀娜的背影,戴着高高的银凤冠,冠上的饰物在风中碰撞,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响。
她穿着百鸟服,每一只绣在衣服上的鸟都栩栩如生,随着她的脚步颤动,仿佛会从衣服上跳出来飞走。
七姑娘!
刘满贵心头狂喜。这就是七姑娘!
他赶紧上前,站在那女人身后,深吸一口气,让激动的心情稍稍平复,开口喊了声:“多佳颂!”
女人回过来头。
这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刘满贵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女子,然而却又像是曾经见过。她的脖子上挂着银项圈,闪闪发亮,比通常苗家女子戴的项圈粗了一圈。项圈上雕刻着精美的图案,层层叠叠,美不胜收。项圈下方,银铃铛像是瀑布一般地掛着,直垂到腰间,盖住了束腰带。她像是被银子裹了一身。
女人嫣然一笑。
“阿满,你找我吗?”女人显然认得自己。
“对对对!”刘满贵忙不迭地回答,“今天是稻花香,我来送七姑娘你。”
“好啊!”女人说着伸手一挥,刘满贵顿时只觉得脚下一空,低头一看,自己已经站在半空中,远远望去,梯田就像层层叠叠的抹茶蛋糕,青葱的绿色中掺杂着几缕不易觉察的黄。寨子横在山腰里,像是大山的腰带。
七姑娘就在身旁站着,笑吟吟的样子,正看着自己。
“七姑娘,我们是要去天上吗?”刘满贵不慌不忙,平静地问。
“对啊,你不是要送我吗?当然是去天上。”
“但我只是送你出寨子啊。”
“你不知道送七姑娘,是要送到家的吗?”七姑娘嗤嗤地笑了起来。
刘满贵仔细地打量七姑娘。
她的面孔有些模糊不清,然而刘满贵知道她很美丽。她是个神话传说中的人,也许就是所有苗家姐妹美好的集合吧。
她只是一个幻影吗?刘满贵满心怀疑,她分明活生生地和自己站在一起。或者,这是一个梦?
倏忽之间,他们已经落在了一片田地里。
这和丹寨的梯田很像,却又稍有不同。稻子已经成熟,沉甸甸的稻穗弯着,连成黄灿灿的一片。每一颗稻谷都像玉米粒一般大,稻穗有人的胳膊一般粗。
这是天上的寨子,七姑娘长大的地方。
七姑娘在田埂上走着,向着寨子的方向而去。刘满贵慌忙跟了上去。
一个男人站在稻田的尽头。
七姑娘远远地看见那男人,回头向着刘满贵说:“我到了,我先进去了。”
刘满贵一听有些着急:“七姑娘,老乡们问今年的收成,我可怎么说?”
七姑娘一笑:“你不是已经看见了吗?”说话间,她的影像逐渐变得透明,话音刚落,人已经消失不见。
刘满贵使劲眨了眨眼。
七姑娘不见了,眼前只有那男人。男人在向他招手。
刘满贵走上前。
男人的模样长得有点像是七公,眉眼之间又有些差别,年纪更是差了二三十岁。
“阿满,你来了,真是太好了。这里好些年没人来了。”男人说。
“阿大,您是?”
“你认不出我吗?我是你爹啊!”
“爹?”刘满贵满怀惊讶,仔细打量。自己很小就死了父母,是七公一手拉扯大的,对父母没有一点印象。
“那年你三岁,发了高烧,爹背着你赶了六十多里山路到镇上找大夫,你不记得了?”
刘满贵依稀记得这么回事,他记不得缘由,只记得自己昏昏沉沉,不断地颠簸,那是一段很难受的经历,此刻被这个自称自己父亲的人提起,一下子便回忆起来。
他猛然想起了从前的一幕幕情景,他骑在父亲的肩膀上,看着最强壮的水牛打架;坐在田埂上,一边逗弄小青蛙,一边看着父亲插秧;山上的泉水最干净,父亲带着自己,去泉水积聚的池子里泡着,据说这样可以得到祖先的庇佑……
突如其来的回忆让刘满贵错愕不已。他早知道送七姑娘可能会见到先人,但没想到居然会遇见自己的父亲。他愣愣地看着这个自己年纪一般大的父亲。
“你做了颂诗人不?”父亲问。
“啊,没有!”
“你这娃子,怎么这么不长进,你说要做颂诗人,做全寨子最光荣的那个人。”
刘满贵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他能够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那时自己年刚三岁,坐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物什中间。芦笙,锦鸡羽毛,小刀,银色的牛角,女孩儿的胭脂……甚至还有一把稻米,刘满贵似乎记住了当时摆在身前的所有东西。
这是一个小小的仪式,测试孩子将来长大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三岁的刘满贵什么都没有选,而是从这堆物什中爬过,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抱住了一条腿。
那是七公的小腿。
七公笑呵呵地抱起了他:“阿满要做颂诗人咯!”
刘满贵咯咯地笑着,重复听到的话:“阿满要做颂诗人。”
父亲站在一旁,脸上笑开了花。
“悠悠的大河哟,宽又长;涛涛的河水哟,向东淌;两岸的稻田呦,稻花香;苗家的儿郎呦,好担当……”
七公开口唱了起来,父亲掏出芦笙,和着调子。
芦笙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跑调。最后,仿佛晴空霹雳一般,天空中传来两声炸雷。
刘满贵猛地睁开眼睛。
他正坐在铜鼓广场的中央,面对着图腾柱上高耸的牛角。芦笙的曲调正高亢,摆放在台上的铜鼓被两个力士击打,发出低沉的咚咚声。芦笙长老们围着自己,摇头晃脑地演奏芦笙,七公就站在自己身前,见到自己张开了眼,双手一举,咚咚的鼓声立即停下。七公原本念咒一般的唱腔一变,大声吆喝:“七姑娘走咧!”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七公弯下腰,向着刘满贵问:“今年的收成如何?”
“风调雨顺,大丰收!”刘满贵满头是汗,木然回答。七公直起腰,转过身去,向着人群大声宣告:“风调雨顺丰收年!”
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欢快的芦笙响了起来,人们涌入广场,绕着芦笙长老围了一圈又一圈,跟随着音乐节奏,跳起了圆圈舞。
这些喧闹却丝毫也没有影响到刘满贵,他仍旧一脸麻木,像是丢了魂一般。
过了半晌,他才从芦笙的曲调中回过神来。
方才的经历如此栩栩如生,只有一种解释可以说得通:这就是自己的潜意识。刘满贵没有想到,研究了大半辈子的潜意识,这么经典的一个案例居然发生在自己身上。
回到吊脚楼里,刘满贵翻出手机。如果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和自己一道研究这事,那只能是王十二。
电话嘟嘟响了两声后接通了。
“满贵师兄,你不是在放假吗?”王十二的声音传来。
“十二,我有件难得的潜意识研究案例想找你做。”劉满贵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平稳些。
“什么案例,你不是正擅长做案例分析吗?”
“我做不了。”
“你不是开玩笑吧,还有什么案例你做不了的?”
“我自己的案例。”
电话那头沉默下来。
中科院神经科学研究所是个漂亮的小院,院子里种满法国梧桐,临近秋天,梧桐叶带上了些微黄色,和仍旧一片碧绿的草坪相映衬,格外富有美感。
刘满贵坐在梧桐树荫下,盯着前边实验楼的自动门。
他在等王十二。
楼门开了,王十二走出来,他身穿白大褂,戴着蓝色口罩,头上戴着一顶医生的白帽,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戴着眼镜的眼睛。
王十二在刘满贵身前站定,和刘满贵对视一眼,缓缓地摇头。
刘满贵点点头。
这已经是第六次测试失败了。和前几次一样,自己没有感觉到任何幻觉,王十二也找不到任何脑波异常。无论是芦笙调还是苗歌,或者铜鼓的敲击,喧闹的人声……两个人设计了各种实验情景,也用尽了各种心理学的诱导方法,最后还是劳而无功。
王十二在刘满贵对面坐下,拉下口罩,说:“满贵师兄,看来我们需要再仔细考虑一下还有什么诱导方案。你能再仔细想想吗?“
刘满贵默不作声,脸上挂着苦笑,脑子里却在翻江倒海。他几乎已经穷尽了一切能想到的要素,如果有,那么就该到那个怪异的幻觉里,去找七姑娘问个清楚。
沉默片刻后,他迟疑着开了口:“可能,这不适合做诱导浮现?”
“不可能。”王十二坚定地摇头,“人的任何潜意识活动,肯定能通过特定的诱导方式浮现到意识中。我的论文很扎实,你看过的。”
“没错,但是……”刘满贵犹豫了一下,“总有些特殊情况。”
“你肯定体验了浸入式幻觉,而且就和真正的感觉一样,对吧!”王十二反问。
“没错。”
“这就是典型的潜意识浮现啊!这就是你的潜意识。”王十二的口吻异常笃定,没有给刘满贵留下任何怀疑的空间,但立即又转了语调,“你确定沒有使用任何药物吗?”
“没有。”刘满贵非常确定。按照送七姑娘的规矩,当天什么都不能吃,只能喝水。那水,也是从泉眼里直接灌来的水,不会掺上什么迷幻药。在深山里生活的前二十年,他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迷幻药。
“看来你的潜意识藏得很深,但一旦诱导出来,影响也很大。但我确定这是科学,不是玄学,一定可以找到诱发因素,重复你的经历。”
打心眼里,刘满贵同意王十二的看法。
王十二有个绰号叫“心理学福尔摩斯”,各种案例到他手中,都会被他抽丝剥茧般整理得井井有条。对大多数人来说,心理学像是一门玄学,但对王十二来说不是。王十二是个货真价实的心理科学家,是国内研究潜意识神经活动的专家。思维的症结,需要用思维的手术刀去解开,王十二的思维正像手术刀一样锋利。
人的潜意识只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人的行为罢了。在出发去丹寨之前,刘满贵一直这么认为,对那些表现出分裂人格的案例,他一直认为不过是一种病态,甚至是一些罪犯为了逃避责任而捏造的借口。
然而经历了那真实的梦境之后,刘满贵就不敢那么自信了。或许一些奇怪的东西浮上意识的表层,真的会让人整个变得不一样。
一片梧桐树叶落下,飘飘扬扬,恰好落在刘满贵身前。
秋天还没到,叶子就开始落了。
刘满贵心头一动,伸手捡起树叶。
门口的保安室传来喊声:“刘老师,刘满贵老师,有人找!”
刘满贵循声望去,只见在保安室门口站着一个人,身穿黑衣,胳膊上绑着一块白纱布。
那像是金锁。不知道怎么着,刘满贵感到一阵心慌。
金锁果然带来了不好的消息,七公去了。
刘满贵一阵茫然,整个人像是木了。
“七公说,他没有儿子,指定要你回去主丧。”金锁一边抹眼泪,一边说。
刘满贵麻木地点头。这像是冥冥中的天意,七公一直身体硬朗,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衰退的迹象,哪怕就是几天前主持送七姑娘的仪式,也精力充沛,身手灵活。哪能想到这么几天就去了。
“七公怎么去的?”沉默半晌后,刘满贵终于问。
“也就是前天上午的事,早晨起的时候,就不行了。弥留的时候,他念叨你,寨里的人给你打电话,一直打不通。他就留下话,要你主持他的葬礼,然后就去了。我就赶到上海来,按照你留的地址找这儿来了。”
这几天为了和王十二一道做试验,刘满贵关掉了手机,让自己不受任何干扰。谁知道,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
刘满贵伸手拍了拍金锁的肩:“我收拾一下,今晚我们赶飞机回去。”说完扭头看着王十二,“实验的事,等我回来再继续吧。”
说完正想带着金锁离开。
王十二一把拉住了他:“我跟你一起去。”
刘满贵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你要去看看实地情况?”
“对,”王十二有些兴奋,语速极快,“环境是最大的诱因,这个我们怎么就忽略了呢?你在贵州老家,那儿的环境会和你的潜意识呼应。既然我们无法在实验室里重复你的潜意识画面,那到现场去看看,说不定就能找到诱因。”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老人家的事,我也很遗憾。我跟你去,你一心一意办丧事就可以了,我在那里看看情况,不会干扰到你。”
刘满贵没有心情细想,随意地点了点头:“我们今晚就要赶回去,你准备一下,慢慢来吧,回头我把地址留给你。”说完便拉着金锁,向着大门走去。
七公的葬礼惊动了八寨的老老少少。
葬礼那天,身穿黑衣,头戴白纱的人挤满了整个丹寨。
白天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笙鼓不断。
到了晚上,吊脚楼冷冷清清,唯有点在堂前的长明火时而闪烁,带来一点动静。
刘满贵枯坐在火盆前,望着火苗闪烁。
他已经守在灵前三天三夜,这是孝子的礼数。七公不是刘满贵的父亲,七公的爷爷是刘满贵的太爷爷,刘满贵管七公叫堂叔,然而从血缘上说,已经隔了很远。但从刘满贵能记得事情开始,七公就是唯一的亲人,一手把他拉扯大。
活着的时候不能孝顺,人不在了,说什么都晚了。
夜风从窗棂间灌进来,吹得火苗呼呼窜了一窜又暗淡下来。刘满贵慌忙用手护了护火势,然后起身去关窗子。
当他重新在长明火盆前盘膝坐下,火苗显得温顺而柔和。
刘满贵抬头,七公的棺材横在堂前,棺材上方挂着遗像,满是沟壑的脸上笑意随和而亲切。
三天的忙碌让刘满贵疲惫而麻木,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失掉了魂。
此刻,夜深人静,见到七公的遗像,刘满贵突然悲从中来。忧伤像毒药般浸透了他的身子,让他感到无比酸楚,不可遏抑的战栗从心头涌起,直冲脑际。
刘满贵放声大哭。
整个寨子的人都听见了刘满贵的哭声。
王十二静悄悄地站在铜鼓广场的中央,望着哭声传来的方向。月光映在他的脸上,他若有所思。
稻田里的蛙声突然响了起来,很快,整个山坡上梯田里的青蛙都在鸣叫,此起彼落,像是在应和刘满贵的哭声。
到了出殡的日子。刘满贵抬着棺材,走了一路。自从二十年前离开丹寨,他就再也没有干过重体力活,抬棺有八个人,另外七个都是做惯了农活的汉子,一路走来,脚力仍旧强劲。刘满贵却累得够呛。最后把棺材卸在墓地的时候,摇摇晃晃,几乎虚脱。
金锁扶了他一把,把水壶递给他。
刘满贵接过来,猛喝了两口,喘了口气。不经意间,他在人群中看见了王十二。
王十二也正看着他。
在这种场合被当作研究对象似乎有些尴尬,同意王十二来丹寨考察或许是个失误,至少也该让他在葬礼结束后再来。然而,一切为了研究吧!
下葬仪式开始的土炮响了三声,红色的木棺缓缓向着墓坑降落。
刘满贵避开王十二的视线,在墓坑旁跪下,重新投入到仪式之中。
喪歌响起。
“大河,大田,冷水坝,水井冲,阿略寨,沼泽地……”一连串的地名随着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灌入了刘满贵的耳朵。这些地名耳熟能详,在每一首古歌的起首都会念上一遍。
这是七公的声音。
七公的声音从高音喇叭里传出,快速的歌词仿佛催眠的符咒。
刘满贵情不自禁地跟着那节奏念了起来,他并不熟悉丧歌,那是颂诗人到了三十岁以后才学的,但是每首古歌起首这段歌词,他再熟悉不过,这是他从小就能倒背如流的部分。
起首词念完了,忧伤的丧歌响起,刘满贵用心听着。
“魂儿上天咯,莫要迷路。尤公在天上,等你归家。锦鸡指路,公牛驾车,山回路转,悠悠晃晃。一把稻米做干粮,醇香米酒入肚肠,再唤我的亲人哟,牵挂千年万年长……”
歌词反复,他很快熟悉了旋律,跟着哼唱起来。
依稀中,刘满贵仿佛看见了三十年前,十岁的自己正站在七公面前,按照最严格的规矩背诵古歌。七公对自己抱着最殷切的期待,希望自己能继承他,做丹寨的颂诗人。
没错,在所有的年轻人中间,自己的确是最有天赋的那一个。
只要听一遍,就能跟着唱,只要唱几遍,就能背下来。
这算是天资聪颖吧。
人们开始向墓坑中填土。
刘满贵站在一旁,作为逝者的代言人,他并不填土,而只是不停地吟唱。七公让他回来,并没有房屋田产要他继承,而是要他颂诗。也许在七公心中,一切都是虚幻,只有颂诗才是真实的,才值得找一个可靠的后生继承下去。
棺木一点点被土掩埋,坑里的土越来越高,最后耸出地面,形成一个鼓鼓的坟包。
刘满贵一直站着,不停唱着丧歌,和高音喇叭里传来的七公的声音配合无间。
这像是上天注定要他做的事。
仪式结束了,刘满贵的嗓子也唱哑了。
人群散去,刘满贵也跟着下山。不经意间,他抬头看见了一旁的山道上,王十二正指挥几个人从不同的位置拍摄。
搞心理学研究弄得像拍电影一样,刘满贵心头有一丝隐隐的不满,然而也顾不上和王十二打招呼,跟着众人下山去了。
回到上海已经是两周后。
如果不是因为所领导发了消息强烈要求刘满贵回到工作岗位,他还想在丹寨再住上一段时间。七公下葬之后,他只感到心情沉闷,做什么都兴味索然。
然而生活总要继续。
刘满贵跨进研究所的大门,一个身穿蓝色大褂的工作人员走上前来打招呼:“满贵哥!”
刘满贵一愣,定睛一看,原来是金锁。
“金锁?你怎么会在这里?”
“王老师找我来的,已经一个星期了。”
“王老师?”
刘满贵不禁感到疑惑,王十二把金锁找来做什么?
“一个星期你都做啥了?”
“就是吹芦笙,王老师给我录音,说要放给你听。”
“哦。”刘满贵隐约猜到了王十二的目的。
“本来我昨天就想回去了,但王老师说,你今天回来,让我见了你再走。”
刘满贵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此刻他只想找王十二问个明白。一抬头,只见王十二正站在实验楼门口,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看来王十二已经准备好了,正等着自己。
“金锁,中午我请你吃饭,你到上海干脆多留几天,我带你四处转转。”刘满贵一边向金锁交代,一边向着王十二走去。
“这一次应该能行。”王十二冲着他说。
刘满贵并不言语,径直走进了实验楼的大门。
厚重的窗帘拉上后,屋子里一片漆黑。
忽然之间,丹寨的梯田出现在刘满贵眼前。场景明亮,异常逼真,一刹那间,刘满贵仿佛正置身于丹寨,站在寨子里,居高临下,望着满山坡的梯田。
“哇!”
刘满贵下意识地喊了一声。他实在没有想到,虚拟现实可以逼真到这样的程度。
“我对你的情况进行了全面分析,你的情况,应该被归类在综合情景式触发。你从小就熟悉苗语的古歌,这些歌词所描绘的情景能在你的头脑里浮现,只是要借助一些媒介才行。”王十二话音刚落,一阵熟悉的芦笙调传来。这是《欢喜调》,平日里遇上什么喜庆,苗家人就喜欢吹这个调。
“你把金锁找到上海来,就是为了这个?”
“金锁是芦笙大师。他竟然能吹奏一百多种芦笙调,一口气可以吹上一天,我这几天几乎天天都在听他吹芦笙。”
“你居然对乐器都上心了,但芦笙我们试过了啊。”
“没办法,你的这个案例实在特殊,我要把所有可能的情况都考虑进去。芦笙我们的确试过,但没试过那么多,而且我去了丹寨一趟,有种感觉,芦笙调要和古歌配合,听着特别有感觉,如果再加上特殊的情景,连我这样听不懂歌词的人都会觉得有种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比如那天听你唱丧歌……”
“不要提丧事,忌讳。”刘满贵坚决地打断了王十二。他不想去提任何和七公有关的事。
“好。我请了国内最厉害的虚拟现实复原专家,他们的现场效果我看过,的确很厉害,可以以假乱真。我们在这个实验室里就可以模拟丹寨当地的情形了。”
“如果我知道这是假的,那它就无法引起我的共鸣了。”
“这没有关系,人的大脑中带着模式,只要要素具备,就能产生联想。况且,我要给你催眠,在催眠的效果下,你更无法分辨真假。”
刘满贵缓缓点头。催眠可以让人进入潜意识从而诱导出他们的分裂人格,虽然有一定的危险性,但为了弄清楚自己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仍旧值得一试。
一对巨大的牛角出现在刘满贵眼前。
“这个牛角在丹寨到处都是,你们苗族的人可能把这个当作一种图腾一样的东西,我会给你看各种在丹寨收集到的文化符号,你只要放松,讓自己处在轻松状态,让这些东西过你的眼就行。”
牛角立在柱子上,柱子立在梯田的高处,寨子的入口。
悠扬的芦笙响了起来,天空中,五彩缤纷的锦鸡飞过。
刘满贵跟着芦笙的调子唱了起来,他唱的是《锦鸡飞》。
“苗家迁移到天边哟,粮食丢了种;全寨老少怎么活哟,长老发了愁。
健壮的小伙叫哥金,百发百中神猎手,姑娘聪明又美貌,她的名字叫阿瑙。
哥金打猎离不了家,阿瑙勇敢上了路,七彩缎子身上披,找不到麦种绝不回。
……”
这锦鸡飞的故事,讲的是哥金和阿瑙这对夫妇为了全寨人的生存而上天边去求麦种,阿瑙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到了天上,找到了天神。天神把麦种给了她,然而告诉她,如果不在三天之内播种,麦种就会腐烂。无奈之下,阿瑙只得求天神把自己变为一只锦鸡,从天边飞回了丹寨。哥金打猎,正好猎杀了这只锦鸡,从锦鸡身上的彩带,他知道这是阿瑙,因此痛苦不已。而锦鸡的肚子里的麦种,成为苗家人种子的来源,永远地解决了饥荒的问题。
每逢节庆,苗家的姑娘们总是穿上艳丽的盛装,在芦笙的伴奏下跳锦鸡舞,如果是正式的场合,更是要配合颂诗人完整地把整首长诗唱完,舞蹈才算告一段落。
此刻,刘满贵的眼前,身着盛装的姑娘们正围着火堆跳着欢快的锦鸡舞。五彩绸带象征锦鸡斑斓的尾羽不断招展,姑娘们模拟锦鸡的身姿,惟妙惟肖。刘满贵唱着唱着,不知不觉中,脚下已经不是黄绿夹杂的大地,而成了缥缈的云朵。他站在白云之巅,身边跳锦鸡舞的姑娘们环绕。当刘满贵突然间意识到这一点,一阵惊诧,这是进入了潜意识中吗?
跳舞的姑娘向着中央聚拢,她们每一个都长得一模一样,就像上一回见到的七姑娘。
这些姑娘们走到一起,彼此间毫无瑕疵地融在了一起,一个接着一个,最后场地里只剩一个姑娘。她笑吟吟地高举双手,身上的服饰陡然一变。原本满身银灿灿的装饰都不见了,五彩斑斓的锦鸡服舒展开,很快将人整个包裹起来。彩色的巨大包裹开始变换形态。
天空中传来一声清亮的鸟啼,那包裹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锦鸡在刘满贵头顶盘旋飞舞。
锦鸡落下,在刘满贵眼前吐出一颗颗种子。一颗接着一颗,每一颗种子落在刘满贵身前,就开始生长。绿色的植物长得飞快,很快高过了刘满贵的头顶,枝叶交错,成了一堵绿色的墙。
墙上洞开一扇门,刘满贵走了进去。
门后是一条小径,像是从前他每天上学都要走的小路。
七公站在小路旁,穿着一身黑衣,手中拿着粗大的木棍。
刘满贵走上前,在七公面前,怯生生地喊了一声:“七公!”他赫然发现,自己竟然还是二十岁的模样。
“你不要再去上学了!”七公严厉地告诉他。
“我要去。”刘满贵的回答很倔强。
木棍劈头盖脸地打了过来,落在刘满贵身上,每一下都很疼,疼到刘满贵心里。
七公一边打,一边恶狠狠地骂:“这个不听话的畜生,乡亲们省吃俭用供你上学,成了大学生就忘了本。丹寨不好,你又哪里会好!”
刘满贵忍着疼,一声不吭。外边的世界很广阔,不离开丹寨,他会后悔一辈子。
打着打着,七公的模样越来越老,身上的衣物的颜色也越来越淡,手上的力气越来越轻。到最后,原本粗大的木棍成了一条若有若无的鞭子,打在刘满贵身上,完全没了力道。
七公丢掉鞭子,开始唱歌。
“漫漫山路远哟,熊罴虎豹多;先人多艰难哟,修得子孙福;尤公英灵在哟,汩汩泉水流;丹寨好儿郎哟,欢声把歌唱……”
这是一首《好儿郎》。刘满贵跟着唱了起来,空中传来芦笙的曲调,正和歌词相配。
七公一边唱,一边沿着山路走去。刘满贵跟着他。
走着走着,前边多了一个人,只能看见背影,但刘满贵知道那是谁,那是村子里前任族长,自己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有个模糊的印象。前任族长拄着一根拐棍,但走起路来飞快,就像在飘。不一会儿,队伍的前边又多了一个人,这一次,那人身穿苗族的传统服饰,头顶上插着两根漂亮的尾羽,吹着芦笙。那人的模样竟然和金锁有几分相似,然而刘满贵知道他是五十年前的一个芦笙大师,叫颂噶。颂噶大师吹着芦笙,也是《好儿郎》的调子。锦鸡飞来,绕着颂噶大师飞舞。再走几步,两个年轻人出现在队伍前边,一个手中握着弓,搭着箭,另一个则扛着火枪,挎着苗刀,那是一段占山为王的日子,纷乱的民国时代,苗家的两个英雄,多扎贡和多金卢……队伍越来越长,到后来,发现了七口泉眼的阿宽带着他的黄狗来了,哥金来了,阿瑙来了,七姑娘也来了……最后竟然来了上百人,仅容一人通行的小道上显得分外拥挤,一行人排成了一条长龙,沿着弯弯曲曲的小道向前。
刘满贵走在队伍的末尾。
这是先人的队伍,不管是传说,还是确有其事,他们都是丹寨的先人。
跟着先人的队伍,踏在一条不知通往何方的小路上,刘满贵心头充满喜悦。这像是一条朝圣之路。
小路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铜鼓,鼓上浇筑着太阳和凤鸟的图案。铜鼓高十多米,直径也有十多米。铜鼓下,是一扇高过两米的门。大门的两端,各有一对牛角,镶嵌在两条门柱上。
队伍从门柱间通过,进入到了铜鼓里边。
天地一片昏暗,只有中央点着一团篝火。风呼呼地吹,篝火燃得更旺。
人们四下散开,围着火堆唱歌跳舞。
火光熊熊,在半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光球。咚咚咚,低沉的鼓点充斥着众人的耳朵。
随着鼓点,一个人形从光球中浮现出来,他的身材异常高大,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巨人左手持剑,右手持刀,光着上半身,一块块肌肉有如铁石,看上去异常勇武。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头。他戴着一个牛头面具,一对巨角高耸,和寨子里图腾柱上的牛角一模一样。
跳舞的人群伏身跪下,纷纷拜倒。
这是尤公,尤公祭天的时候,就会变身成这种牛头人身的形象。
刘满贵也跟着众人拜倒,牛头人似乎被铁链捆缚,动弹不得。它发出一声嘶吼,吼声低沉,动人心魄。
吼声中,红色的火焰暗淡下去,身边的先人们也一个接一个消失不见。当火光最后熄灭,牛头人身的尤公也消失在黑暗之中。
刘满贵在黑暗中匍匐着。
七公突然出现在他身旁,瘦小的身子蜷缩着,躺在地上,显得异常苍老,气若游丝。黑暗中没有光,七公的身子却很醒目。
“阿满!”七公喊他。
刘满贵转身,跪在七公身前。
“阿满啊,不是不让你走,但是你走了,寨子怎么办?这颂诗人,总得找人传下去。”
“七公,阿满明白。”刘满贵恭敬地回答。
“你啊,终究是不明白。但我也看明白了,这诗,渐渐也没人唱了,外边的日子好啊,田地寨子都不要了,唱诗又有什么用呢?”七公叹了口气。
刘满贵不禁有几分凄然。
外边的世界变化得太快,山沟里的苗家远远地落在后边,当眼界打开,找到机会的年轻人总会走出去,留下的老人逐渐凋零,传统也就失去了继承者。
“泉水清清哟,梯田层层灌满哟,又是一年好光景哟,丹寨儿女耕织忙……”
七公扯着嗓子唱了起来。
歌声中,七公的身子逐渐变得透明,最后消失不见。
世界仍旧一片黑暗,只有七公的歌声在回响。
刘满贵跪坐在黑暗之中,满心凄凉。
“满贵师兄!”
他听见了王十二的喊声。
试验结束了,无疑这是一次成功的试验。
他缓缓睁开眼睛。
“你的脑波很活跃,和进入深度睡眠的脑波特征相似,这一次,你肯定进入了幻觉中。”王十二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
刘满贵像是仍旧沉浸在梦境中,目光呆滞。这和梦境很像,然而做梦醒来就会忘掉,这样的经历却绝对忘不掉,沉淀在了记忆里。梦境和现实,变得有些混杂不清了。
对一个要保持清醒的人,这不是什么好事。
“满贵师兄!”王十二注意到刘满贵的异常,不无关切地问。
“刚才最后是放了七公的录音吗?”刘满贵悠悠地问。
“一直在放。”
“最后的颂诗,再给我听听。”
七公唱的《思涌泉》在实验室里回响,刘满贵和着那调子,打着节拍。
金锁悄悄地走进来,吹起了芦笙。
刘满贵唱了起来,原本愁苦的脸渐渐舒展,露出一丝微笑。
“这是六婆婆,你要叫太婆。”刘满贵对儿子说。
“太婆!”刘子裕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
六婆婆欣喜地看着眼前的后生,高大健壮,彬彬有礼:“真是好后生啊!这身板……啧啧啧。这回来住几天啊?”
“已经来了有几天了,今天送他走。”
“啊!”六婆婆惊讶地叫了一声:“都已经来了几天了?这屋前屋后的,都没见到人啊。”
“他不习惯住寨子,在县城住。”
“哦。我们这吊脚楼啊,可讲究了,冬暖夏凉……”六婆婆如数家珍般开始唠嗑。毕竟六婆婆上了年纪,说的话又是土语,刘子裕十句里听不懂的有八句,只得顺着她的话不断点头。
刘满贵看出了儿子的窘迫,帮他解了围,“六婆婆,孩子要赶飞机,我先送他走,回来再接你上铜鼓广场,今天有集市呢。”
从六婆婆家出来,刘满贵又带着儿子在寨子里转了几户人家,最后来到了廊道。
这条廊道是刘满贵建的,足足花了有三年的工夫。三十多米的长廊,依山而建,靠山的一边都是木雕画,画上记载着苗家千百年来的各种传说,向着山谷的一边风景绝佳,已经成了丹寨最著名的观景点。
金锁在这里等着,见到刘满贵,迎了上来:“满贵哥!”
“金锁叔!”刘子裕恭敬地叫了一声。
“金锁,咱们今天给孩子唱首诗。他要去美国留学,该看的总该看看。”
金锁举着芦笙:“我这都准备好了,唱哪一首?”
“就唱《送儿郎》吧,应景!”
芦笙的曲调响了起来,刘满贵清了清嗓子。
“丹寨的儿郎要远行,八寨的乡亲听我唱,
他乡的山水千千万,丹寨的泉水清又长,
儿郎此去远家乡,父母在垄上驻足望……”
刘满贵中气十足,整个山谷似乎都能听见他的歌声。刘子裕认真地听着,和着节奏不住点头。
歌唱完了,刘满贵送儿子上了车。
“下周要举行‘祭尤节,我就没法在上海送你了。去了那边,自己要照顾自己。”
“爸,你放心吧!”
白色的车子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
刘满贵收回自己的目光。不知道儿子究竟会怎么理解自己今天的举动,他也没有问。
有些事,问了也没有用。每一个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世界吧,也许要到四十岁才能发现,也许一辈子都找不到。孩子的事,不能强求。
刘满贵在廊道里坐下,望着群山环抱之中的丹寨。
十年前他回乡探亲的时候,从没想过自己会在这里一住十年。
或许自己的后半辈子都会守在这里。
雾气蒸腾,笼在梯田上,寨子仿佛飘浮在云雾之中,有如仙境。
山谷醒了,正吐出一口呼吸。
刘满贵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
作者自叙:人们一直把科学和神学分开,认为科学并不触及精神领域的事物。然而当科学发展到今天,触及到人的大脑,一些原本被认为是精神世界的事物,也会被科学的手术刀解构。有个案例给我印象很深刻,事件发生在美国,某个性格温和的人突然性格大变,大肆杀人后自杀,留下遗言,要求解剖自己的大脑。结果在他的大脑中发现一个肿瘤,压迫了杏仁核,杏仁核控制着人的攻击行为和恐惧情绪。这就从生理上解释了他的心理變化。更为隐蔽的情况,比如冥想,也会造成大脑的改变从而产生特殊的体验。科学家如果把一个人长期关闭在黑暗环境中,就会出现逼真的幻觉,甚至参与试验的志愿者说自己看了一部电视剧。这是大脑在失去输入信息的情况下,自行制造出来的视觉。它当然并不是真的,但也不是假的,它真切地存在于人的大脑之中。
《魂归丹寨》的核心科学概念,就是人的大脑会制造出许多幻觉,历史上的许多传说、神话,或许都可以用科学的方式进行解读。它是对神话和传统的再造,是一种再认识。科幻小说在科技和人文的融合之中寻找自己的空间,探索可能性。它可以面向未来,也可以回到过去,用自己的方式,帮助人类认识世界,认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