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修斯之音

2019-10-18 05:33飞氘
天涯 2019年5期
关键词:奥德修朝圣逝者

飞氘

由于无法在三维时空中搭建“阿尔伯特防御”,任何活性存在簇都会在此坠入时间流逝的幻象之海,领受灵性蒸发的危险。不过,来这里捡拾古旧构件甚至直接在此维度上工作的发明家仍络绎不绝。据说,真正的卓绝者皆信奉灵性守恒之道,明白牺牲与收获在贝立西变换中互为镜像,极端之辈甚至把灵性蒸发视作至高的发明艺术。且不论“时间为天赐迷醉之源”这一传言根据何来,可以确定的是,让冒险家们心颤神摇的显然另有他物,这其中当然包括了奥德修斯之音。

——《可推测宇宙第2F次膨胀期发明家手册》

众所周知,人类向着银河系深处迈进的雄心在历经一百五十个世代的淬炼与风化后陷入消沉,辉煌璀璨的朝圣联盟渐渐喑哑无光,迎来了第一次大衰退。朝圣主干线上的几大星域只能勉强维持着松散的联合,众多支线星域纷纷跌入“熵淖之渊”,从文明宜居态退回到排斥态,沦为一片片满目疮痍的暗窟。每当星寂事件被确认,朝圣伦理委员会便在所有广播信道中奏响《光明经》,哀悼文明的生滅。起初,即便那些身体样态改造得早与先祖毫无相似之处的人们,也会在收到经文的一刻,感到周身浮起毋庸言述的悲凉。不过,随着殖民星的不断寂灭,幸存者们终究学会了处之泰然。大约正是在这倦意弥漫的时刻,从广袤的坟茔之地,传来了巴比伦塔与奥德修斯塔的彼此问答。

按照官方记载,远在星际延拓局这一古老的机构成立之初,伟大的隐名者已经习得了时空导引术,预见了联盟的兴荣与衰没,“双塔铭刻”的构想由此而来。于是,在每颗殖民星上,都会有一座黑色的巴比伦塔和一座银色的奥德修斯塔,前者记载着本星球有史以来的所有逝者之名,以为永久之纪念,后者则收听并传递着那些从遥不可及的地球传来的渺茫音信,象征着对母星的忠诚。事实证明,具有希格斯结构的双塔能够长久地抵御熵淖之袭(希格斯结构,即阿尔伯特防御阵列在低维时空的近似态)。当文明的遗存在星寂中被抹除,唯有双塔饱经消磨而无声矗立,向伟大的创造者给出最后的交代。据推测,正是这种忠于职守的可敬态度,促使某座被遗弃的奥德修斯塔,在无限期的指令等待中有所参悟,向自己的银色伙伴发出了第一声问询。收到答复后,这最初的无主诵经者开始日夜不休地广播死者之名,并陆续引出了一批效仿者。

朝圣伦理委员会为何会默许这未经授权的广播?务实之辈认为,颓唐慵懒的官员早已学会对任何无碍大局的蹊跷之事听之任之,即便他们有心弄清原委,也无力派出调查团前往阴森的寂灭之地一探究竟。虔敬之人相信,每一个名字的背后,都标记着一段人类与宇宙相处的尝试,尽管那些不可追忆的生活几乎一定都充满了挫折并以失败告终,但对逝者的怀想总能激起千般甘苦,浇灌枯灼焦涩的心田。

比较而言,色空纠缠学派的解说较少带有个人情绪:我们将微不足道的一生拴系在一串字符上,凭靠不厌其烦的呼唤、书写、怀想,排布与之相关的声光电磁,匹配着红尘中的奔走求索、彻夜无眠、痛心疾首、策马扬鞭,以此打磨这生前既已存在、身后仍将驻留的符号。于是当肉身毁朽,因之而起的时空涟漪被熵淖抚平,浸泡了一世血泪的字符就成为待命的记忆单元。一旦被重新道出,曾因这名姓而缘聚的种种机械波纹、分子化合、电子脉冲、量子涨落,又将短暂地应声奔涌,虽不能在此处重新汇流,却会在五维时空里皴染出往昔的轮廓,那不可复生的逝者以此永存世间。

对这一描绘,善于以能量体状态切入高维时空打捞光锥耗散碎片的数字浪人们从未予以证实或否认。他们至多愿意承认,在维度跃迁中,回荡在银河系的奥德修斯之音仿如海上浮标,会将人引向一处维度裂谷。与寻常的维度漏网点相比,那超尺度的巨型切口堪称罕见,令最无畏的打捞客也徘徊不前,贸然趋近者全都形神幻灭,无人知晓那团氤氲混沌通往哪一层位面。

根据官方要求,拥有执照的时空导引师在面对相关咨询时,应对以上各方说法采取不予置评的态度,也就是说,任由它们成为大衰退时期晦暗生活的调味剂。调研结果表明,在习惯了奥德修斯之音的世代里,那绵长而单调的广播为人们带来了程度不同的平静与乐趣:名门望族借此扩展亲缘网络,将谱系套嵌进古老的光荣传说;星球志学者获得了研究殖民星风俗变迁、语言演化、人口增减的重要资料;热衷掌故的人士喜欢穷尽各种辞书、档案、野史、秘闻,竭力挖掘每一个名字背后的故事;天性诙谐者则从异乡异客的古怪名姓中得到了数不清的快乐。至于普通听众,与逝者的相遇全凭机缘。偶尔,会有几个似曾相识的符咒怦然掉落心头,引出一段水波烟云般的回忆。有时,不眠不休地等着一个无法忘怀的名字再次漫过发肤却至死而终不可得。当然,大多数的收听者大多数时候对于大多数的姓名一无所知,那些陌生的称谓仿佛随意生成的符码。但恰是这干燥与空洞的诵念令人倍觉抚慰。毕竟,一想到如此多的不论伟人小人神人废人天人末人都已流入万古洪荒,再想到宙中竟煞费苦心挥毫泼墨积天地之精气造出如此多与自己同样平庸的生命,而这丰饶的平庸或许才正是文明的柔韧填充,那心情也就自然爽朗了几分。于是,昼夜不停地收听奥德修斯之音,成为修身养性、提神助眠、益寿延年的佳选。

不用说,杞忧派信徒一如既往地提出了忠告:初期的朝圣之旅充满坎坷,人性备受考验,先贤们因此准许所有人死后留名于巴比伦塔。这样的安排,无论是为了载录一切光荣与罪孽以待将来之评说,还是为了阐明不论智贤愚奸在死亡面前一律平等的道理,在当时都不无悲悯众生之意,但时过境迁,如今竟将存于荒凉之地、乏人问津的姓名无所分别地广播于寰宇,则实在不妥,倘若色空纠缠学派之说可信,更有凶神恶煞在五维时空中被重新唤起的危险。

不用说,他们的忧虑一如既往地受到了嘲笑。受到启发的刻舟主义艺术家掀起了一轮改名热潮,声称自己此后的余生都应被称呼为“霜叶红于二月花”先生、“变频朝霞在残忍的四月色谱上永不凋零”女士、“阅读本书使你头脑中的有序信息量增加了”同志、“爱卿,你所求的并不多啊”居士、“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起地球”行者、“戈尔本特拉茨和叙拉的圭尔迪韦尔尼和阿尔特里家族的阿季卢尔福·埃莫·贝尔特朗迪诺,上塞林皮亚和非斯的骑士”,等等。本着对个人意愿的尊重,官方表示,只要当事人能准确地背诵出自己的全名,大多数的申请都可以获得批准,至于在不可预知的将来,本地的奥德修斯塔是否会进行无主诵经广播、那些不寻常的姓名届时是否会在银河系中汇合成一组五味杂陈的诗篇,就只有等到本星寂灭之后才能揭晓了,换言之,全凭时运。

正是这场看似荒唐的闹剧,促使几位聪慧的刻舟主义艺术家在对自己怪诞姓名终生不悔的体认中,不约而同地创立了“无树非台”主义。自那时起,不论一个人的名字看起来多么恶趣味,稳健之士都不再妄加非议,大家多少都会同意这个浅明而深刻的看法:词与物之间的关联毕竟充满偶然,尤其是在光年的尺度上,语言的变迁如此剧烈,书写的方式如此多样,以至于任何一个字符都可能在不同的語言中表示毫不相关甚至截然相反的事物,这意味着,一个人的名字,在另一种语言中可以成为另一个人的名字。换言之,任何一座巴比伦塔上铭刻的本地逝者之名,也就是全部已逝的、将逝的乃至未出生的一切人类之名,即全部所闻见的、未闻见的乃至不可闻见的万物之名。那些希望通过自己的死亡将文学经典、数学公式、哲人教诲混入奥德修斯之音的努力虽不乏幽默,却多此一举,因为无主诵经中的每一声悼念,都已穷尽了人类可以言述的一切。

在“无树非台”主义践行家看来,似乎毫无征兆的“奥德修斯静默”其实早在意料之中。他们耐心地劝慰着身边的朋友,希望他们领悟“诵念一人即诵念人人”之义。当然,身体自有记忆,习惯不易更改,当常伴左右、终日不息的诵经骤然远去,失落与迷茫都在所难免,有的人甚至从此身心萎靡、一蹶不振。临床经验表明,对于这些重度的诵经成瘾者而言,强制戒断、药物替代都只会适得其反,最好的办法就是告诉他们:无主诵经并未停止,那突如其来的静默,其实是在超度所有因种种缘故而未曾被巴别塔记录下的无名逝者。在这段漫长的空白背后,是无以计数的沉默亡灵。要知道,这无形的休止符,与大千符号一般无二、不可或缺。

闻听此言,失神之人便能若有所悟,愁云渐消,有的甚至面露霞光,心生欢喜,仿佛已经听见所有词语终于汇聚,那伟大的创造者就要自道其名。

作者自叙:2013年,我在《文艺风赏》“发明”专栏发表了十二个超短篇科幻,这些故事共享一个松散的世界观,后来随意起了个名字,称之为“寂寞者自娱手册”系列。本文即该系列之一。其实,那些故事的内在统一性,毋宁说是当年的一种愁闷心境。如今时过境迁,写出来的这篇也不甚满意。特别是,这两年小说写得很少,约等于0,拖得越久,就越不想重新启动,这就像锻炼身体——长期不运动,就很难启动。各位写作的朋友,希望你们永远不要陷入和我一样的停顿中。当然,每天醒来,都会发现,现世已经很魔幻了,而我却还在写科幻。这是我不想写新小说的另一个原因。也就是说,对于为何写作、写些什么产生了严重的疑问。后来看到一位作家说,不是在平静之处才能写作,而是写作了才能获得平静。于是用了几天时间,勉强写完了这个作品。至于写作到底能不能带来平静,大家自己试试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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