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散文之“趣”

2019-10-18 05:21南帆
美文 2019年19期
关键词:理趣虚构散文

南帆

提到文学的时候,“虚构”这个概念往往如影随形。新闻记者或者历史学家的虚构被视为道德瑕疵,虚构是文学专享的特权。然而,进入文学殿堂内部,虚构的特权并未平均分配。小说、戏曲以及电影可以坦然无忌地虚构,散文却禁止分享。前者放纵想象任意地飞翔起伏,后者只能爬行于坚硬而粗糙的地面。对于这种不公的状态,我的开脱之词是——虚构是一种有偿使用。小说、戏曲以及电影必须提供某种特殊的品质,散文不存在这种负担。

大多数时候,虚构提供的特殊品质是传奇性。没有多少人愿意虚构一篇乏味的流水账:早晨睁开眼睛,刷牙,洗脸,早餐,出门上班,太阳底下无新事,今天是昨日的重复,如此等等。只有热血贲张的惊险离奇或者令人唏嘘的悲欢离合才不辜负虚构争取到的自由创造空间。褒扬过虚构的贡献之后,我必须转身处理另一个剩余的问题:散文如何在小说的阴影之下生存?没有获取虚构的许可批文,散文如何与小说的传奇性竞争?

中国古典文学具有强大的诗文传统,古代批评家为之提出了众多分析与描述赖以展开的范畴,例如“气”“理”“情”“趣”,如此等等。相对于制造传奇性的曲折、悬念、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气”“理”“情”“趣”意味了另一套衡量方式:“文以气为主”“辞达而理举”“情欲信,辞欲巧”——这些命题阐述的是诗文之中另一些叩响人们审美经验的元素。现今,“情”仍然是人们熟悉的范畴。“情动于衷而形于言”,这个诗的命题也适合形容许多散文。几乎所有的人都不会忘记朱自清的散文《背影》,不会忘记质朴的叙述背后溢出的深情。相对地说,“趣”这个范畴尚未清晰——我愿意提出的是,“趣”构成了现代散文另一种特殊意味。

何谓之“趣”?迄今为止,理论语言尚未提供清晰的描述。明代的袁宏道曾经表示:“世人所难得者唯趣。”他不得不使用种种隐喻进行曲折的形容:“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我现在尝试的是,能否将“趣”解释得比隐喻和“心领神会”更进一步?

例如,余光中的《我的四个假想敌》。作为拥有四个女儿的父亲,他的担忧是,女儿一个个恋上各自的男友,远嫁他乡——四个“假想敌”是他未来的四个女婿。女大当嫁,理所当然,可是,余光中记述了一个父亲的纠结:既不能阻拦女儿的幸福,又不愿意便宜了四个小子;而且,当年他也扮演过相同的角色,从岳父那儿掠走了女儿的母亲……这时,事情有“趣”起来了。《我的四个假想敌》远远超出了父女情深,幽默、自嘲和调侃的介入显得兴味盎然。“趣”不像“情”那么专注、强烈、指向单一,而是包含了多种意向,不仅出人意表,往往还令人莞尔。莞尔一笑异于放声大笑,前者止步于微妙而缺乏后者拥有的汹涌笑意。“趣以臻其妙也”,这是另一个明代批评家高启的话。既舍不得嫁女又不可不嫁,如此简单的一个主题,余光中竟然左右盘旋地写出了四千余字——《我的四个假想敌》毋宁说围绕“趣”敷衍成篇。“趣”使一目了然的主题变得摇曳多姿。

汪曾祺也是散文圣手,他对于“趣”的意味和分寸十分谙熟。可以信手挑出《跑警报》之中的许多片断作为例子。西南联大的一个历史系教授对于课程烂熟,下课之际讲到哪儿就算哪儿。每回上课必须询问学生:上回说到哪儿了?一个女同学的笔记一句不落:“您上次最后说:‘现在已经有空袭警报,我们下课。”这即是“趣”。城外的山沟是一个躲避空袭的地点,一些甚至在沟壁上修了一些私人专用防空洞。私人防空洞不仅表面光洁,而且还用碎石子或者碎瓷片嵌出图案,组成对联,例如“人生几何,恋爱三角”,“见机而作,入土为安”——这也是“趣”。相对于笑话或者相声,“趣”的幽默温和委婉,更多的机智含量,显得文雅或者智慧。可以再从《跑警报》之中摘出一个片断:

有一个姓马的同学最善于跑警报。他早起看天,只要万里无云,不管有无警报,他就背了一壶水,带点吃的,夹着一卷温飞卿或李商隐的诗,向郊外走去。直到太阳偏西,估计日本飞机不会来了,才慢慢地回来。这样的人不多。

显然,这个片断之中的“温飞卿或李商隐的诗”构成了“趣”的点睛之笔。通常,“趣”必须避免粗豪而倾向于“雅”,甚至不惮于“迂”。如若將“温飞卿或李商隐的诗”替换为“纳鞋底”或“打扑克牌”,趣味就会降低许多。

如此说来,所谓的“雅”背后时常隐藏了漫长的文化传统,例如来自中国古典文化的情趣、意境。从藏书、赠诗、饮酒、喫茶到游历山水、参禅拜佛、求字索画、踏访农家乃至登船狎妓、管弦歌舞,这些事迹多半染上文人的风雅,成为“趣”的种子。董桥的《仲春琐记》言及一度热衷于收集印章,人们可以从这种特殊的癖好之中察觉文人之“趣”:

田黄虽贵,气质深不可测;昌化鸡血则美艳胜似红豆,惹人相思。起初是友人棣纯兄收得一枚水坑鸡血冻,质理细腻,四面全红几不见地,玩赏半天不忍释手。后来我在坊间贱价买得一块顽石,深灰地,局部红,尝乞谙于此道者鉴定之,谓石质枯燥坚顽而多砂钉,必是蒙古所产,断非昌石。从此更不罢休,到处访求,果然陆续觅得几枚赏心真品,颇合陈从周先生所教“六面方者始可入品”的标准,但所费已足够数星期浇裹!清风明月竟不便宜,只得戒“色”。

这种性质的“趣”,必须仰仗一些学问功力的滋养,意识到古代文人的体悟方式及其来龙去脉。对于中国古代文化一无所知,或者厌倦反感,这种“趣”不会贮存下来,成为一种审美意识。当然,这种体悟方式是神情的自然流露,而不是按照某种文化格式生硬地剪裁。袁宏道讨厌那些在形迹上模仿古人装腔作势,矫揉造作:“今之人慕趣之名,求趣之似,于是有辨说书画、涉猎古董以为清,寄意玄虚、脱迹尘纷以为远,又其下则有如苏州之烧香煮茶者。此等皆趣之皮毛,何关神情?”至于卖弄学识,文抄公似地表示渊博,多少有些本末倒置了——“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袁宏道干脆这么区分。

“得之自然者深”,相对地说,另一些作家的“趣”几乎完全是独特的体悟、奇异的感觉以及杰出的语言秉赋。换言之,他的散文趣味横生,但是与古代文化没有多少联系——这时,我想提到刘亮程:

一堵老墙和一个老人一样,在村里拥有自己的声誉和地位。如果一堵老墙要倒了,墙身明显地西斜,谁都说这堵墙站不到明天了。人往墙根两米远处用黑灰溜一条线,站在线外面远远地看,没有谁会动手把它推倒。墙啥时候倒是墙的事情。墙直着身子站累了,想斜站一阵也不一定。即使墙真要倒了,一堵墙的最后挣扎和坚持我们也不得干涉。……

如此有“趣”的想法,但是,找不到古代文化的胎记,这是一个人漫游村庄的奇妙的秘密观感。刘亮程心目中,偌大旷野之中荒凉的小村庄不再是一个寄生的空间,不再锁定为粮食生产基地,他与村庄如同两个常年相对的伙伴相互打量,许多秘密就是在这个时刻发现了。《一个人的村庄》之中许多这种有趣的片断,还可以再引一段:

炊烟是村庄的头发。我小时候这样比喻。大一些时我知道它是村庄的根。我在滚滚飘远的一缕缕炊烟中,看到有一种东西被它从高远处吸纳了回来,丝丝缕缕地进入每一户人家——从烟囱进入每一口锅底、锅里的饭、碗、每一张嘴。

如果说,“趣”是叙述制造的波澜,那么,“趣”并非由散文垄断。小说完全可以染指。尽管如此,人们很少看到“趣”成为小说的美学风格。“趣”所包含的幽默、调侃仅仅吉光片羽,小说的持续叙述主要依赖情节的伸展。许多时候,情节的急迫性以及严密的逻辑甚至拒绝“趣”挤进来。因此,围绕“趣”的叙述,短章易成,长篇难就。这时,我想提到贾平凹的《定西笔记》。这篇散文五万多字,但是,许多段落闪烁着“趣”的斑点。哪怕就是叙述驾车出门,特殊的“趣”立即跃然纸上:“车子也极度兴奋,它在西安城里跟随了我六年,一直哑巴着,我担心着它已经不会说话了,谁知这一路喇叭不断,像是发疯了似的叫喊。”或者,“车不能停,猛地一停,车后边追我们的尘土就扑到车前,立即生出一堆蘑菇云。”下面这种叙述显然是贾平凹的情趣,特别是最后一句:

后半夜里进的定西城,定西城里差不多熄了灯火,空空的街道上有人喝醉了酒,拿脚在踢路灯杆。他是一个路灯杆接着一个路灯杆地踢,最后可能是踢疼了脚,坐在地上,任凭我们的车怎样按喇叭了也不起。打问哪儿有旅馆,他哇里哇啦,舌头在嘴里乱搅,拿手指天。天上是一弯细月,细得像古代妇女头上的银簪。

令人惊讶的是,《定西筆记》的某些情节捩转,贾平凹竟然抛开了因果叙述而代之以“趣”作为隐蔽的轴心:

我瞅见朋友的奶奶却一个人坐在窗下晒太阳。老奶奶鹤首鸡皮,嘴里并没有吃东西,但一直嚅嚅蠕动着,她可能看不懂电视里的内容,孩子们也没有话要和她说,她眼看着窗台上的猫打盹了,她开始打盹,一个上午就都在打盹。老太太在打盹里等着开饭吗?或许在打盹里等待着死亡慢慢到来?那一刻中,我突然便萌生了这次行走的计划。

“趣”的范围广泛,类别繁多,但是,某些相对集中的类别已经形成特殊的名目,譬如“谐趣”。作家的叙述并非陈列为一段刻板的台阶,而是曲径通幽,令人留连。驻足之际左顾右盼,不禁笑口常开,这即是诙谐之趣。某些时候,谐趣得益于巧妙的遣词造句,作家的特殊表述制造了快乐的笑声。钱钟书运用一个妙喻制造谐趣:“上了年纪的人谈恋爱,就像老房子着了火,一发不可收拾。”王小波异曲同工:“学习一事,在人家看来快乐无比,而在我们眼中毫无乐趣,如同一个太监面对皇宫佳丽。”如同妙喻,夸张也是制造谐趣的好手段。例如,梁实秋挖苦一个诗人在胸口摸出一只虱子也会做成一首诗,诗人出门不带牙刷——牙刷要留在家里供太太使用。诗人甚至对于别人的生活习惯大为惊异:难道你们夫妇各用一把牙刷?许多时候,夸张就是文学的开始。另一些谐趣来自特殊的情节。贾平凹的一篇散文说,他将一本自己的著作寄赠某人,日后在废品收购站发现此书。他低价购回,题上“再赠某某”,心中大乐。谐趣是当代文化之中发育最为充分的一个科目。漫天穿梭的“段子”表明,具有诙谐才能的人远比预料的要多。不论生活轻松还是沉重,笑口常开总是比愁眉苦脸好一些。我甚至觉得,这个时代的诙谐似乎溢出了正常的边界,淹没了一些严肃的表情。回到文学范畴可以发现,过多的谐趣可能拐向轻佻与油滑。审美辩证法证明,“段子”集锦的喜剧效果可能锐减。

与谐趣可以相提并论的是“理趣”。顾名思义,理趣往往包含一个相对严肃的目的——理趣往往试图阐明一个哲理性观点。无论是“刻舟求剑”“买椟还珠”还是“黄粱一梦”,这些寓言无不试图以一个有趣的故事论证某种理念。人们时常遇到的问题是,理盛而趣寡。“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学无止境也罢,厚积薄发也罢,这首诗是一个形象的说明。然而,这种理念与形象都正确得无可挑剔,以至于没有多少“趣”的意味。许多哲理有益于世道人心,但是,作家不愿意将活泼的生命锁入理念的桎梏,他们利用哲理制造机趣如同跃过繁琐的概念逻辑而令人豁然。例如,“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远为玄妙,尽管古往今来过多的重复多少磨损了这种趣味。相对地说,另一个不无相似的理念表述似乎带有更多的“理趣”:“莫泊桑常在埃菲尔铁塔上用午餐,虽然他并不喜欢那里的菜肴。他常说:‘这是巴黎唯一一处不是非得看见铁塔的地方。”这是罗兰·巴特《埃菲尔铁塔》的第一句话。

人生在世,某些哲理的发现伴随着特殊的乐趣,譬如钱钟书说:“旅行是一场艳遇,最后我们遇见了自己。”有些时候,一定程度的自嘲会使“趣”的意味进一步增加:“活下去的诀窍是:保持愚蠢,又不能知道自己有多蠢。”这是王小波的话。另一些哲理更具体一些,包含的趣味流露出浓厚的日常生活气息,例如,梁实秋打趣地说:“若要一天不得安,请客;若要一年不得安,盖房;若要一辈子不得安,娶姨太太。”当然,有的作家更倾向于优雅,譬如博尔赫斯。“我想起有人写过这么一句话:隐藏一片树叶的最好的地点是树林。”或者,“永生者都能达到绝对的平静;我记得我从没有见到一个永生者站立过;一只鸟在他怀里筑了窝。”——这是博尔赫斯的典型风格,一种带有书卷气的想象。鲍吉尔·原野说,雨水羞涩地从窗缝钻入屋子,是来找水喝的:“雨奔波,雨在风里凌乱,雨不知跑了多远的地方才来到这里。像人一样,雨在长途跋涉之后第一个需求是喝水。有人不解,说雨还喝水么?喝不到水的雨最后都干渴死掉了,死后在地上留一小片痕迹。”这也是“理趣”,但是已经与诗意比邻而居了——可惜的是,“诗趣”一词尚未出现。

大多数“理趣”诉诸智慧,一念闪过,粲然一笑,电光石火之间的一个顿悟,所以,“理趣”是一种宁静的认识,不再裹挟强烈的情感并且带来起身而行的冲动。这么看来,“理趣”更接近于审美的静观,同时也可能产生洞穿世情之后的空寂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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