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七件事

2019-10-18 05:21田周民
美文 2019年19期
关键词:母亲

田周民

二零一七年的冬天是个“冷冬”,小雪节气一过,西伯利亚寒潮就呼啸而至,前潮本就来势凶猛,后潮更不甘示弱,一场接一场的大雪君临天下,与凛冽的朔风绸缪结盟,很快就将朗朗乾坤威逼进严寒的隆冬。零下七八度的气温真是霸道,一直将这冬的金銮殿坐到六九尾七九头的春节前夜,才极不情愿地挪动了一下屁股。

这个冬天我在乡下老家度过。不是我為“冷血”,是卧病的母亲需要照顾。四十一年前的那个冬天,母亲看着儿子背上行囊去浪迹天涯。这个冬,我们母子相依为命,病床上的母亲并没有告诉我要干什么,我却在具体而琐碎的生活中深切感受到了许许多多,而母亲“开门七件事,柴米最难计”这句话,让我几乎嚼出了酸甜苦辣诸多滋味,绵长得让人想要一壶老酒,围炉自斟,才能度得过这漫漫长冬。

我幼时,父母启蒙我的劳动工具除了剜野菜打猪草的小铁铲,与之相伴最长的是竹耙子和竹背篓。那是男孩子搂柴的基本工具。其实用这套工具前还有一个序曲,就是孩子在三五岁那阵,母亲会用竹棍做一个柴扦子给他们,其长尺许,前端削成尖状,后端锥一小孔,穿进细绳,长则丈余,短也不下三尺,绳尾再系上小拇指般的木棒。我手里自然也有这样一个粗针大线的柴扦。秋风扫落叶的日子,群童在路侧、树园里亦步亦趋,扦拾着那心形的黄叶。起初,绳尾叠穿的树叶像动漫里的大虫毛,跟在我们的身后如影随形,及至穿满,远远看去,夕阳里回家的孩子都成了舞龙的神童,母亲远远地迎在门口,夸赞一声,将绳尾的小木棒解下,轻轻一抖,那条长龙便被抽了脊梁似地瘫溜下去,院子里就多了一大堆柴禾来。因为这样拾柴既能满足童心得娱乐,又兼比赛的刺激,所以最宜学前的稚童。我稍大一点,就扔掉小柴扦,背起大背篓,挥起竹耙子。第一次背篓挥耙,那兴奋激动犹如戴笠挎剑的大侠去浪迹江湖,可是小人篓大,总有动漫片里葫芦娃负山越涧的不能稳当,所以,很得意能搂一背篓树叶,却不能自如背回家中。这时,小我两岁的弟弟便自然成了我最好的助手。兄弟手足情,我就是从弟弟为我促背篓这一刻开始体验到的。母亲见他的两个小男孩每天放学,一放下书包,就一个背篓,一个扛耙出门而去,天黑时总能背一篓柴禾回来,很是欣慰。那时候,普天之下,无米之炊已让多少人经受了饿不择食的饥荒,无烟之灶更让多少人饱尝了饥寒交迫的滋味。常见的情形是,好不容易有米下锅了,煮到半途却薪断火灭。阴雨时节,不少人家会把淋湿的禾杆填进灶口里提前烘烤,待到下顿做饭再抽出来为薪。就这,做饭时,锅漏柴湿烟大,一顿饭做熟,哪个母亲不是被烟熏火燎得泪流满面。所以,眼疾成了妇女的通病,俗称“红烂眼”,看去像随时哭过一样。即使面带微笑,也婆娑两眼泪花。我们那时性野,吃饭时,满村的母亲都扯长了嗓子此起彼伏唤孩子回家。那无助的声音拖着哭腔,跑回来的孩子,免不了一顿喝斥,可嬉皮笑脸的我们哪管这些,下一顿饭还是如此,从未长过记性。春到夏,秋到冬,每日的放学,节假的整天,搂柴似乎是我和弟弟的课外作业,做得那样投入又豪迈。秋夏两忙的丰沛季,我们常是四对结伴的同路人,而冬春两季,则分而治之,其他两对或各奔前程,或又去组合他人,而我则一直和王良哥结伴而行,我们的身后永远跟着各自的弟弟。别看我们是结伴而行,可一到目的地,一路的逗趣立即变作无言的行动。两家兄弟大致划定区域范围,然后各自为战,哥哥在前,一堆一堆搂,弟弟在后,一笼一笼提到背篓跟前去,那默契,现在想来,显然超出了孩童的天性。

可能由于父母对长子过分倚重,默许了“家长”的权力,这两对少年兄弟却长幼有序,学业有所废,搂柴有所专。一年四季不仅保证着灶口有火、土炕有暖,还能在门口积攒一个小小的柴摞。这在物质匮乏的岁月可是一堆财富,被邻家大妈大嫂看作珍宝的。因此在大妈大嫂那儿赢得了太多的赞扬声,我们为此自豪,母亲为此欣慰。只是到了高考制度恢复,在文化课的糙石上欲磨新的锋芒却显力不从心,此刻才意识到逝去的青春,好大一部分竟装进了那粗大的竹背篓,且早已随着时间的逝去而化作灰烬。不过,冷静去想,也不完全遗憾,因为那竹耙子和竹背篓早一步让我们去掂出了肩上的责任,也练就了担当的功力。耙子和背篓那唇齿相依的功用也让人早一步懂得了何为和谐、何为默契。所以看看渐进花甲之年的当日那几对背篓扛耙的兄弟,更加相尊相敬地支撑着一个祥和温暖的晴空,不由人要在感念那时岁月中的慨叹中咀嚼亲情的滋味?

当年,白居易到长安求官,人家看不起他的穷酸,告诉他“长安米贵,居大不易”,一句话差点灭了一代诗宗的志气,好在诗人很快就找到了“有才不恃高,有米不怕贵”的路径,不但在长安站稳了脚跟,还让盛唐因他而星光灿烂至今。这是青州司马的际遇,在我的记忆中,长安的“米”却有不同的故事。以我走出家门至今为例,每逢我回城,母亲总是拿生带熟,装给我的包裹无一不与粮食有关。饼子、干馍旦儿,拿来的食物不仅让我嚼到别样滋味,同事朋友也吃到了记忆深处,以至日后见面,问及母亲健康,无不提及那时的馍香和口福。“金黄”多于“银白”。常年的黄玉米面巴巴自以为是金砖,很自信地盘踞着餐桌,相对而言,麦面、玉米面两掺的馒头却因囤中羞涩,很难一见。但有两个节令,白、大、筋、软的麦面蒸馍像为谁殉情,豁出去的把一切都献给大口热唇。譬如夏粮登场。麦子等不到晒干就由集体统一磨成面粉,分给一家一户。立即,满村就飘起了馍香,大人、小孩就报复般故意作夸张的炫耀,啃着不知是爱报还是招恨的大白蒸馍,手里还贪婪地再攥一个两个,那甘之如饴的幸福绽开每个饥汉饿童的苦容。让人遗憾的是麦一入仓,这景象就夜霜降、叶缤纷,渐渐寥落起来。秋粮三月熟,秋分一过,玉米面巴巴能否保证天天有也成问题。

再一个就是过年。除夕的日子,大都是北风呼啸、雪花乱辍的气象,可这一天的乡村却是人声鼎沸、热气腾腾。无须入户,侧耳便闻得刀剁斧斫、碗磕盆碰、风箱啪沓、锅铲吱呀的厨房交响曲,这就是民俗里的“蒸年馍”。谁家都是三锅五锅、十笼八甑篦的蒸,正所谓“宁穷一年,不穷一节”。因为这一天,再穷困的光景都是一副“豁出去了”的东家气派,肉包子、素包子,自己吃的 ,送礼用的,待客回礼的,花卷菜卷,还有祭祖的“枣山”翻着花样蒸,简直要把凛冽的隆冬催生成桑拿的酷夏。所以这一天的饭就是啃馍,啃各种花样、各种味道的年馍。想吃什么拿什么,大人们无须寅吃卯粮的顾及,孩子们再没有长辈的呵斥,辘辘了一冬的饥肠,寡淡了一冬的味蕾,这时候就加倍得到补偿。但三十初一一过,那时我家主持家务的二伯父便会将那么多形形色色的年馍拾进一个大箩筐,用绳吊到房梁上去,颇像一个大摇篮悬于屋中央,即使我们这一群小孩子馋涎欲滴,巴望之眼再也唤不来篮子里那“婴孩”的回望。

借粮和买粮是那时的生活常态。借粮,检验着一家男主人的交往能力;买粮,则展示一户人家的生活实力。在我的幼年以至青年,家里这两件事我先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后来就化作一股隐痛萦绕于心。那时的口粮总是有半年的缺口,如何填塞?全靠父亲四处求借和“黑市”籴回。父亲借粮都在百里之外他的工作地,那辆加重飞鸽牌自行车载着一袋一袋的粮食由父亲在深冬的夜晚驮回家的,夏秋新粮一下来,父亲再用自行车驮出家门,有时也会借一辆架子车成几袋的往出拉,这时就会让我和弟弟跟在后边推掀助力。百十里的路从天不亮几乎要走一天,有时中途还会在朋友处借宿一晚次日再来赶路,也不知粮食是怎么一袋一袋还出的,却非常清晰地记得空车返回时,父亲会将我兄弟俩领到食堂,买两碗煮馍,我和弟弟一人一碗。父亲只是坐在一旁默看着我们吃得忘情,自己跟前一碗面汤两个馍便是一碗面条。我稍大点渐渐知道父子同桌不同餐的隐衷,再遇这样的情形时,我便吱呜不决,因这,还遭到父亲的嗔怒。借粮还粮的周而复始,就这样在夏秋两季轮回着,煮馍的滋味也在时间的推移中让一对懵懂少年渐渐嚼出了人生况味。及至后来,想起父亲那些驮粮进门出门的情景,脑子里就浮现出“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的词句来。何以解忧,我不分担已无由。在我参加工作的那一年,我默默做了两件事,先陪母亲买一截白底碎花的布料,做了一长一短两件夏衫。如果说这是初出茅庐的男孩要对母亲养育之恩的点滴回报,那接着要做的便是买回了七十斤小麦,借来一辆自行车,驮回家去,给了父亲一点分担。

民谚说:“春雨贵如油。”因为春天的气象往往多风而少雨。我儿时的记忆中,农村人吃油凭生产队分给,能分到多少,由棉花交售量而定。一般是秋后算账,多则人均能分到二斤,少则一斤,但很多时候都保持在斤半。农村集体经济时的分配规则多以“人八劳二”或“人七劳三”也就是人頭占80%或70%的比重,劳动日(即工分)则占20%或30%,但有两样东西完全按人头分配,一个是棉花,另一个便是油。每年“腊八”前后分油分棉花就是生产队的一大盛事,大人夹着床单或端着瓷盆匆匆而出、忽然而回的神情让人感到紧张而兴奋,感染之下,小孩子就犯了“人来疯”,在家里家外乱窜狂追、嬉闹怪叫,不是碰了忙着的大人遭到喝斥,便是打扰提秤算账人的说话交流,招致一记耳光。可他们楞一下,傻一眼,甚或摸着脑袋哭几声,很快又恢复常态,那种兴奋不全是受分棉花、分油气氛的感染,因为,小小心灵在为过年有望穿上新衣而疯,为下一顿饭里能多点“油花花”而狂,哪顾什么喝斥、疼痛。其实大人们的激动一样写在脸上,尤其是妇女,用男人的话说,那叽叽喳喳的噪音,简直就是“贼老鸦戳了一杆子”。

分棉花、分油,一般在队里的保管室门前,提秤抱账本的队长、会计就像法官办案郑重其事得一脸严肃神圣,可前来的社员绝不像受审者那么自知心亏,反而人人都像监察御史,站在提秤者跟前,看你的秤给谁家高了一点,又给谁家低了一点,尤其轮到自己时,眼睛睁成两盏灯,盯着秤也盯着提秤人的脸,嘴上不言,心却在说:“我在跟前呢!”那气氛紧张得如上弦之箭,一触即发。去队里分棉花、分油,别看一家人倾巢而出,可挂帅的一定是主持家事的那位。我家的这个角色就是我二伯父。比如分油,人均虽是斤半油,可上十口的大家庭,合计起来一个搪瓷盆也盛不下,二伯父常会提上那口烟熏煤厚的小铁锅,像出征夺隘的先锋,如此如此一番,再端着盛了油的铁锅凯旋而归。屋中央早支起的三块半截砖,油锅覆其上,以求鼎足而立的稳定性,然后拿出搪瓷盆,取来高低不等、粗细不一的陈年老油瓶、油壶,这才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一勺一勺地舀,一瓶一瓶地灌。此时,二伯父绝不许任何人靠近他,也不许谁和他说话,我们小孩子只能站在不远处傻看。那一阵屋里静得一枚针落地能听出声,二伯父那严肃认真的神态让一旁的我们看得忘了呼吸,就是在这稠粘如油的气氛中,锅里的油一勺一勺进了一个一个的瓶。二伯父再从早就备好的一堆玉米芯中找出合适的,折取一截来为一个个油瓶配上塞子。剩下的锅、盆,二伯父会侧起来,让它沥到一个碗里,不糟蹋一滴。可即便二伯父再有耐心,油也不能沥尽,这时锅灶旁等急了的二伯母和母亲便要催逼二伯父“手下留情”,在二伯父极不情愿又无可奈何的神情中,一勺辣面似从天而降,二伯父这才不得已转过身去归整那一堆油瓶。他哪能知道,两双半嗔半怒、亦喜亦怜的目光已如芒在背,让我们一群孩子看得哄堂大笑、四散而去。之后,果然就有几顿香饭吃,油泼辣子自不必说,油锅油盆再煎一回浆,吃顿搅团,那是何等的惬意。

人均的食油量这么少,有时因开销的入不敷出还得卖几斤,比如过年过节时,提两瓶油到集贸市场卖掉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可不少人家有客人来时,因油瓶见底,这时又不得不拿着类似小小烟灰缸样的“油盒”四邻去借。然而就是在这样缺粮少油的情况下,善于持家的勤俭之妇总有办法让这一家人时见荤腥。比如油刷子,一撮麻坯扎紧系牵就是一个灶具。就是蘸少许清油在上,每逢炒菜烙馍先在锅底刷一下,以起不黏锅之效。油刷子实在干过了头,逢有客人来的那顿饭在炒菜时就往锅里倒点油,烧煎之后先将油刷子浸进去好擦一阵,这才倒菜开炒。待客的饭也因油而香,油刷子趁机“擦”了一把,“擦油”的戏谑大概就由此而来吧。我对于油的概念好长时间里仅限于清油,而清油又囿于棉籽油的记忆。如果说后来知道了菜油,那仅是一个神秘的概念,并未见过它的“真身”,何况一尝。至于其他诸如香油、花生油、胡桃油、玉米油、大豆油,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另一则笑话则与大油有关。是一位同学的嫂嫂,她在家中的油盐用度上常遭婆婆限制,这一日婆婆出门走亲戚,她竟抓住这一天赐良机,在心惊胆颤中剜出一大块臊子肉,却不敢汽热,就那么馋猫偷腥将一块凝脂冷肉囫囵吞下,心中恶气似乎解去一半,口福也极大地得到满足,不幸始料不及却接踵而至。婆婆还未回家,她却上吐下泻,人已虚脱。送到医院一时百药不治的急性肠胃炎让医生也百思不得其解。后来还是在会诊加循循的诱导下,方知病因原来如此。病,当然是治好了,婆婆是否追究其嘴馋口贪的毛病,拾不回当年的记忆,只是那媳妇羞得半月不出家门,一时成了满村子春节里的爆料。也从此,这同学的嫂嫂不能听谁在她面前言及“臊子”一词,过年过节也闻不得臊子的味儿,更不敢入口下咽了。好笑的是“臊子”不但从此成了她的“芳名”,也成了年轻男子对她的“尊称”,臊子、嫂子,叫者自叫,闻着自臊,也奈何不得了。其实,蒙冤受屈的还是我那位同学,自从他的嫂子成了“臊子”,他也被我们这些恶作剧者害臊到了中学毕业。从此也知道了大油绝不能冷食的常识,更知大油营养更为丰富的秘密。果然,在我有了小家庭之后,不但我的母亲,就是舅父母、姨母,见我第一句话便是:“又瘦了,咋舍不得吃呢!”没等你接话,便又是一句:“有臊子没?叫肉甭断顿。”看看,大肉大油在上代人心目中有多重要的位置,以后查出“三高”,恐怕与至亲给予的至爱不无关系。

如果说五味杂陈,能绸缪出香味来,居其首者非盐莫属,即使其他调味可以不计,盐是一日不可或缺。我的生活一向简约,盐、醋、辣子三味调和,足以满足我的味觉,后来因故忌口辛辣,就剩下盐醋二味,即使生活简约到如此,盐却始终不能约等于零。我家的案头,“终身制”似地盘踞一个老土的陶瓷盐罐。小时候看它还显玲珑,在厨房鼎新革故的今日,那些原始的瓦瓮瓷罐早已藏进记忆深处,唯剩这盐罐成了厨房里的嗜宿,笨拙沧桑得有几分文物的惹眼。那个罐子一次可盛五斤盐,其所以用这么大的盛器,就是因为在有米为炊的巧妇心中,更有“好厨师一把盐”的必备条件,而那时的盐罐常是伸手捏不出一撮盐巴来。为了不让母亲为五味之首的盐犯愁,父亲早早就买来这么一个盐罐,并一次给它填饱了肚子,自此,那盐罐就令多少邻居大妈大嫂热羡称道,成了探手可得的聚宝盆,谁家饭做到锅里忽然发现无盐可调时,都会急火火来我家借一火柴盒回去应急。物质匮乏的岁月,没盐的恐慌并不亚于断炊。一听说“买不到盐了”,人就慌不择路地到处去抢购。即使是谣,都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结果抢购到手的盐,一到阴雨季节,潮湿水化,无法处置,没盐吃的苦愁上又添一层盐水又如何收拾的烦恼。

上小学那阵,我也加入过抢购食盐的行列。记得那是一个周末,有人手的家里早囤积了不少盐,母亲却因病不能出门,有个周末,母亲就让我和别家孩子结伴到县城去购盐。临行前带给我几元钱、一个布袋子和几片巴巴馍,还特意叮咛我中午买一碗烩菜泡着吃,其余的钱全买了盐。记得那时一碗烩猪血是两毛钱,一般人上县城吃不起这个,母亲疼爱自己的孩子,给了他一个令同伴羡慕不已的下馆子待遇。十几里长路我们一群小伙伴不觉已到,可商店的门口家家都是长龙无尾,而孩子的天性又极缺耐心,所以这家店口站一会,那家店口站一会,见望不到前头的动静就出列再换一家,等得急而躁时,我们就凭借自己的人小个小试探性从人家肘下去插队,结果每一次都被人喝斥而出,那害臊又恼怒的神色,丧家犬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上午也没有见到盐的面,忽然就觉得饥肠辘辘了,正好距那个“经济食堂”不远,我们索性闻着饭香而去。到了饭店门口,伙伴们都不肯掏钱买饭,又都站在门口那口热气腾腾、香气亦扑鼻的锅前不说话也不走,那掌勺的高白帽看了我们几眼后忽然勺子一磕锅沿,厉声喝我们:“走开,不吃饭围到这儿干啥!”这一声吓了我们一跳,惊慌中我下意识就掏出了在口袋里攥湿了的钱,胆怯着递了过去。不用说,一碗猪血烩菜就递了过来。端着碗,里边没处坐,我们就仿效身边食客的样子,蹲在门口一边,把碗放在地上,然后取来几双筷,一人一双发到手中,小伙伴们那么慷慨地握住了筷子,却都矜持着对望而哂,手足无措,还是我带头下箸,伙伴们才火中取栗般慢落而急起,尝起了生活的美味。后来我们拿出各自的巴巴馍,一人一口菜,一人一口汤地吃得欢天喜地,不亦乐乎,连旁边的人都受到感染,投来执羡的目光。下了一次馆子,小小人儿都成了神仙。可是使命在身,一粒盐买不到怎么办呢?想到这儿,心里又都恐慌了起来。幸好,有一位背着盐袋的大叔告诉我们,火车路边上那个商店排队的人不多,让我们快去,一会就下班关门了。听此话如混沌的灵魂得仙人点化,我们一下子兴奋起来,跑步而至,终于如愿以偿,真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失重之感。背上盐,神仙是什么我们是什么。

我们扛着盐袋,不言不语中都加快着脚步,好快点回家,将今日的所见所闻向家人夸耀一番。带着如此快乐的心情,我们不知累为何物,只觉得自己是征服了世界、凯旋而归的将军,很是自得。然而乐到极处便是悲。就在我从大马路拐进村口的转弯处,癫狂过度,掮在肩头的盐袋扎口捋脱了,搭在背后的那头的盐哗地倾倒无遗,放在胸前这边的瞬间连同袋子一起掉在地上,我一下傻了眼,惊慌之下,未加思索,就蹲在地上揽了起来,沙石与盐怎么也分离不出。也顾不了多少,让小伙伴帮我张开盐袋,就忙将那混沙盐一捧一捧揽进袋里,没想到将所剩未抛的纯洁也一并混淆。即使这样,重新装进的还不及抛落的一半,可后边揽拾的简直就是以沙为主,盐粒寥如星辰了。这时天已黑下来,各家大人陆续来村口接孩子,一见之下都唏嘘不已,看我把沙盐混进好盐中,又都抱怨起我的痴傻来,领我进村回家,我哪敢进门,硬是在沙石路上巴拉着,真有豆腐掉进灰堆的不可收拾,又欲罢不能,心中恐惧与天黑俱增。就在此时,母亲从家门口一路唤着我来到村口,一见这个阵势,再有那么多人围观劝解,闷了好一阵,才颤抖着声音说:“我不打他,你往回走,盐倒了事小,把你当做大人指望,你野跑了一天,就干下这好活,我看你咋作交待?”说着就一手拉着我,一手提着盐袋回了家去。其实进门后,母亲并未骂我,更未打我,她那阵重疴在身,骂我也是涨红着脸而声音不能连续,愈是这样,母亲在村口的那几句话愈是句句干钓,静默中的沉思反让我把恐惧转换成羞愧,好久都不愿随小伙伴一起去玩耍。之后就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是吃着盐水调的饭菜。因为混了沙土的盐,母亲不愿倒掉,就在水盒里沉淀澄清再用。我就在这样的羞愧中饱尝了盐的苦涩。

就像我们哪一位祖先将老鼠这种宵小之辈入到生肖属相一样。酱,作为“开门七件事”之一宗,实在让人费解。不是说它没有存在的价值,就秦人乃至北方人而言,让它位居生活“七君子”之列,对辣子和碱实在交待不过。其实,酱在餐桌上的出现,就像新贵登堂,在给人一阵好奇新鲜之后,也一定会像盐碱辣子一样成了调味中新的一员,我说的仍我们秦人甚或北方人。因为把酱列进“七件事”之中,本就是老祖先给它的地位和身份,像江南,像东瀛,他们若知我在对辣子和碱鸣不平,想必会耻笑我是孤陋寡闻的“老土”。在我的潜意识里,酱油主要是用来为食品“上色”,有好些年,家里也不去灌商店里的酱,而是用一种面酱或酱色。这个在村里一时引为时髦。面酱是姨母的手工制作,放一点入锅,就会夺去一锅颜色独领风骚,颇受母亲喜欢,传出去也让邻居热羡。所以,姨母的面酱做在她的厨房,却酱满我家一街两巷、左邻右舍的肉锅,更赚回津津乐道的称赞。至于酱,则是父亲托人从酿造厂购得。那东西表面看与酱油无分伯仲,可用起来犹如糖精,适度则甜,过量则苦。它是适度则是酱所渲染的油红,稍有不甚倒过了头,一锅肉就如同焦糊般惨不忍睹,只是食之无妨大碍。这种疑似染料式调料当时也在远亲近邻抡了个红。母亲是“大手”人,谁来都给,不来也予,一瓶酱色真让人担心买酱的商店因此而门前冷落,收入骤降。好笑是几乎在此同时,这并不受人关注的酱油却搅进了一场政治漩涡。那时的大环境是视农贸市场为“资本主义尾巴”,揪之不快,还要刀割,这就苦了从口里刮油换钱的人。不是说过,那时尽管人均年分斤半油,不少人家钱路断途时还得提一两斤油去集市卖掉,这么恓惶的日子,却与大环境发生着严重冲突,所以农贸市场就定性为黑市。传统的逢集日就要被驱散。卖油的,岂止卖油的饿汉,拿到“黑市”上出卖的粮、油、辣子、麸皮之属统统都在没收之列。所以眼尖腿快者尚能望风而逃,瓷锤二楞没眼色的只好束手就擒,手中要卖之物就会被收没。不过那时的没收不是后来的一收了之,而是以国家计划内的收购价给予兑现。这市场上两元一斤的清油,一经拿在市管人员的手中,立即就变作七角,这卖油人的心会是怎样的锥刺刀割呢?咽不下这口气,天长日久,智者就有了应对之策,这一日就有一位提着空油篅兴高采烈回了村。原来这汉子是有备而往、志在必得。上次他本应卖六块钱的三斤油提出去,被人家没收后只付给两元回来,先不说自己心中的窝火,光是“内当家”的臭骂也够摔碗骂街以发泄。几夜无眠便想出一个绝招,他还用这个油篅子,不过不是灌满清油,而是打了三斤酱油,只在上面倒进少许清油以瞒人眼。市管员哪能想到这个,见了就收,收后就让倒进国家的油桶中,然后付费2元,6角的本钱变作2元的现货,虽并无拉通上次的重大损失,却也暗暗欣喜了一阵。有了此法,再行炮制,屡试屡中,他在村人乃至邻村一时赢得了“卖油翁”的绰号。但谁都不会说破,更绝无揭发之虞。而且不少人跟着效法,结果弄得粮站与市管会发生了矛盾。因为粮站发现了“一只老鼠坏了一锅汤”的作假之疑,拒绝接受市管会从“黑市”割来的“尾巴”,一时僵持不下,不仅让“智叟”出了一口恶气,赚了一笔“报仇”钱,之后“黑市”地上化的曙光也在那时的地平线上闪现了一阵。所以有好一阵,就在當地流传着一个歇后语:“手提油篅子——存心不良。”说到这个器皿,看官多不识此字,亦且罕见此物。它是用陶瓷制作的一个类似大肚小口的花瓶状,不过形色绝无花瓶的细腻、隽永,口外翻、细脖,在脖下或口与脖间有提耳对称其上,用来穿绳作手提之用。因为它不透明,所以,“葫芦”里的秘密只有主人知晓,谁也猜不出来。就是凭着这一个瞒天过海的本质,那时间,油篅子成了颇受青睐的“油葫芦”,谁都想用此物治一治市管员的“坏毛病”。也因此这用了千百年的坊间容器饱受株连之灾,成了唾骂之物。时过境迁,花样翻新、色泽鲜美的容器早已令人眼花缭乱,那样的尤物在厨房再难见到了。如果在谁手上,主人未必知道它的乳名叫“油篅子”,但一定知道它的芳名叫“文物”。

醋最能醒人味蕾,作为“开门七件事”之一,在有炊可为的前提下,最得巧妇的青眼之睐。

我幼时,家中的醋仍是一位稀物,它比酱多了点抛头露面的机会,在烂臊子之外,溜笋瓜要请它助阵,来客人要做面条,用它调味才显主人的热情好客。而平时,取而代之以调饭的全是浆水。因为醋要用钱买,浆水只要提篮动铲,野蔬杂菜就拎回家来,亦淘亦濯,沸水煮之,盛下缸内,点进发酵半年的浆水“脚子”,加盖而封,一夜过去,清晨就能吃到酸香下饭的浆水菜,其汤则发挥醋一样的功能,调而用之。以前农村人钱短,七分钱一斤的醋常会捂着衣袋思索半天,不到万不得已怎会掏它出来。而浆水这种调味,在我们家乡可谓厨房一绝,走到谁家,哪怕家里空徒四壁,只要有锅灶,就一定有一个浆水缸子。浆水发明于哪个朝代,正史无记载,野史无传说,只是从上古吃到了现代。曾在城里人眼中视为“土气”的浆水,暑天下田预防中暑或已中暑,解救之法还是浆水,甚至给棉田地里喷农药不慎中毒,一碗生浆水灌下去,其效比送进医院洗胃打点滴还管用。所以,谁家的浆水缸都是成年的吃,不等吃完就再扎一锅新浆水续进去,老汤就成了新脚子,如此循环,也正是浆水如江水长流不竭一样,源在手头,流在口头,调了千百代人的淡口。我家人多时浆水缸一度曾有几个,蹲在灶间像金刚守护着灶君,于凛凛中见其威风,也见于平淡无奇中让人感受到日子的踏实无忧。在冬天,母亲随一帮姐妹要到县城近郊的蔬菜地去捡拾弃于地头的菜根菜梆,拿回家中洗濯一番,和自己剜的野菜搅在一起,一锅接着一锅煮,这缸盛满盛那缸。大半个夜晚忙过,几大缸浆水也就窝上了,从此的一个冬天,就吃到腊月二十三日祭灶的日子,包谷糁浆水菜,若有一块巴巴馍在手,那就是神仙的日子。有的人家这一日会把所有浆水吃尽,来年重扎新浆水。这样的人家一般多女而少男,盼丁心切,认为“浆水不吃隔年菜,隔年浆水生女子”。

这一段话本意是要说醋,却把浆水浆浆水水说了个没完,也别见怪,在我的潜意识里,醋仅仅是名噪于市侩。其实这两种“酸”并非卖石灰与卖面粉的相遇,各不相容,更非一个“土”一个“洋”可定义得了的,更大程度上,浆水应是醋的祖先,一脉相承,相映生辉,文明着当世人的生活领域。前边说到的油篅子、酱篅子,其实还有醋篅子,这些我家过去都有,就是那个醋篅子它的器量要有十五斤之多。我们小时候称它“篅子王”,因为家里从未有过那么多油,也无须灌那么多酱,就给它派上了灌醋的用场,祖辈是怎样携它空去而满归,我们小孩子没去想象。父亲那阵每在过年前是把它立蹲在自行车的后架上,像五花大绑一个惊恐得不敢思亦不敢言的囚徒。周日下午一个空腹带出去,再哪一个周六的晚上颠囊着驮回来,我们兴奋如衙役,忙跑上前,帮着父亲给它解去缚绑,篅口上溢出的酸香一时让人口涎澎湃。那时还没长出喉结呢,喉咙就痉挛得发紧。咽下去的口水已分明感受得到年的滋味了。稍大一些,父亲就把这个硕大的醋篅子交给我和弟弟。先是让我用背柴那背篓把空醋篅背到十几里外他的工作地。灌好醋,就让我和弟弟轮换着再背回家来。可很快发现,那重物一放进去,重力全沉到底部,走起路来如负石而行,弟弟个小点,又在小腿上磕打得无处挪步,后来就改作一根棍子,弟前兄后地抬着往来了。在置办年货中,除了买煤,这便是一件力气活了。常常是寒假一放,扛着篅子灌醋的“家庭作业”就落在一对少年的肩上。飞出了教室,扔开了书包,干这件事我和弟弟那兴奋不会亚于今日少年的出国旅游,即使负重,也更有意义。好几年里,在村子通往父亲工作地那一条曲折坎坷的乡间土路上留下了一对小兄弟多少欢快的脚印、多少欢乐的笑声。今日想来,那人烟稀少的阡陌上,一对快乐少年的身影可是麦田雪野里的一道风景。往事都已过眼,但却并不如烟,少年不知的愁滋味,拟不成摹不出的年味,都尘封进醋篅,酿成品咂不尽的人生况味。

茶,在“开门”后距我最远,却入我耳最早。

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七样生活资料,前六个都与“吃”有关,惟茶是饮,即说“喝”的问题。人的生存,首先是保证“吃”,而后才能把“喝”摆上桌面。而在实际生活中却总是把“喝”放在前头。这是与人类文明进步不无关系。就像招待客人这件事。客人进门不会立即递上一个馒头吧,反是茶水当先,况且茶水愈加愈频之时,正是主人暗示客已到告退之时。不用下逐客令,无言的相送已让你无法稳坐。所以从礼仪的角度看,喝应在吃之前。所以“茶饭”、“粗茶淡饭”的说法也把位居其尾的茶邀到主座,多雅!

两三岁的记忆里就有了“茶”的概念。要看到茶的真容已是七八岁的时候。那是一个夜晚,家里来了至尊的长者,大人们在将那长者拥促上热炕后,就都神色紧张忙碌着什么。不一会,伯父就下得炕来给母亲作了一番低语吩咐,又去了炕上。这时见母亲红着眼圈,显然是落过泪了,却步履匆促地外出抱柴,回屋和面地忙开了。而与此同时,也隐约听得见炕上的算珠啪啦声。小孩子见客人来访自然兴奋乱窜,不时会被母亲用严厉中又透出委屈的目光“喝”到里屋里。就在这样毛腰蹴干的欲出还进中,等到了锅盔的馍香。更惊讶闻到了闻所未闻的异香。依着小房子的门框,看得见母亲将一轮“圆月”如何地去其圆而留其方,将手掌那么大的正方形以俨然的秩序置于那个老旧的方形木盘。“圆月”摇身变成方饼的对边,放上几双只有客人才用得了的大漆黑木筷,更开眼的是木盘中央先放进一个油泼辣子碟儿,再放一只趾高气扬的瓷壶,围着碟儿和壶的是四只颇有点俯首称臣的白瓷蓝边的杯子。这一盘的新鲜让人恨不得跑上前去看个真。更有那馍香、异香,油泼辣子的呛香,涎水简直咽得人嗓门疼。可母亲那寒剑一般目光就是逼着我们,再回厨房时就端起那二尺见方的木盘去了炕头。很快,母亲就空手退了回来。站在案头的母亲背过身去抹了好一阵眼泪,吓得我一时不知所措。后来还是母亲转过身来看到我们几个孩子,忙抹了一把眼泪,也不说话。拿着切下来那“眉月”一人一牙塞进手里,我们相视而哂,大嚼大咽,再也没顾上母亲还去忙些什么。次日,整理那一套瓷器,泼在地上的那些苜蓿菜子一样的浅绿,我好奇过去看了个过瘾,从此见到茶的芳容,也明白了那壶叫茶壶,那杯叫茶杯,而昨夜若隐若现的异香便是那茶香。还没待我把心中的兴奋告诉母亲,母亲却一脸无奈地也是郑重地告诉我:“咱们分家了,这两天就叫人盘锅头,日后就不能再进那个厨房吃饭了……”母亲可能把我当成了大人,而我并不懂母亲此时此刻一颗滴血的心,母亲淌着泪,给我说了那么多话,我却只记住了一句:“苞谷分了一斗七升,红豆分了三升……”日后真就在我家三间老屋的正中耸立了一道“柏林墙”,而那一套精美的茶具和叫不出名的茶叶却也被隔在了墙的那边。多年之后一个月明星稀夜,母亲在烙馍时嘱我把案头那套茶具洗一下,我眼前一亮,不等开口,母亲就告诉我:“是你爸置办的,等你长大了,过年过节就用它招待客人。”我说不上是激动还是紧张,在水盆里洗时那么地认真,却将一只滑落出手,呛地跌进水盆,立即吓出一身汗来。母亲也是惊回首,发现杯子无恙,才狠了一句:“毛手毛脚的样子,还敢指望你干啥!”羞愧着,却仍然兴奋着。那晚,母亲把烙出的疙疙放进一个大碗,和一碟辣子汁一起,端到门口放下,一阵之后,再端回来,然后就沏上茶、斟满杯,叫我们兄妹趁热来吃。分家多年了,生活从来都是温饱难以为继,今日却有这么多好吃好喝的,虽不及“分家”那夜的排场,内容却不缺一样,这难免让人吃得兴奋又紧张,后来还是母亲说透:“今儿八月十五,你几个从小到大,我还没专门给你们烙过月饼,今儿就吃个够。”我们自然高兴不已,特别是第一次喝茶,那种感觉我至今形容不出,更何况临近吃结束时母亲对我说:“你爸工作忙,回来不了,你把这茶也喝了。”我这才发现这一茶杯中“对号入座”多了一个,原来是母亲特意为父亲斟上。茶闻起来好香,可入了未曾涉世的少年之口,更多的却是苦涩。母亲这晚的辛劳本就让人激动,加这虽然简约却不失庄严的仪式,让人吃得有几分惴惴不安,再经这无需强化依然慑人的点题,小小心灵无不掀起思念的涟漪。留给父亲喝的那一杯,捧在手中,不及入口,泪珠先滚落在其中,可我还是颤抖着双唇将它吞咽下去,从此,茶于我,再无香,尽是苦。那一夜,我无眠,母亲说:“不该让你多喝那杯茶,听说喝茶提神。”再過多年,我就走出了家门,一度工作多与文字有关,加班亦在夜间,这就想到了母亲的话。我买来一包茶,一个大搪瓷缸,夏也沏,冬也煮,直把那眼眉的瞌睡驱赶到近乎灭绝的地步。我曾有三天两夜身不沾床板的记录,那功劳不知该归功于茶神,还是记给母亲。总之,大口喝茶的那阵,我都似乎看得到母亲就在我的面前,而远方的父亲也投我以赞许的目光。笨鸟先飞,力量何来?力量就在母亲递我的那一杯茶中。可后来我喝不动茶了,因为不喝茶也不瞌睡,甚至为了睡眠,还得服安眠药。我想,大概是茶已入了我的骨髓,无须再饮,其贮量也足以支撑我的余生,所以不少的好茶我都送了朋友。只有找到了“竹间禅舍草帘深,惟有清香共苦茗”的心境时,或独自,或与朋友品一盅半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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