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庆
赫尔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1744-1803)是十八世纪中后期德意志地区知名的文学批评家、诗人和哲学家,比莱辛、康德晚一辈,又比歌德、席勒大半辈,在历史哲学、美学和文学批评等领域做出了个性鲜明的贡献。作为启蒙时代诸学说的综合接受者和浪漫主义的先驱之一,赫尔德将自然科学、史学、人类学、文学和基督教信仰等倾向奇妙地糅合为一体,铸成了他独特的历史主义的哲学体系。作为曾经加入共济会(Freemason)的“自由思想者”(Freethinker),赫尔德是坚定不移的启蒙主义者;同时,作为“民族精神”概念的缔造者,赫尔德又提出了许多突破启蒙主义文明进步论的思想“孔窍”,为后世的“文化多元论”提供了理论上的“预言”。
更为有趣的是,甚至在同一个文本中,赫尔德时而强调各个民族文化自然生长的必要性,时而又对某种自然生成的文明形态—尤其是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文明—表示鄙夷,并暗示西方文明形态会在某一天作为表率出现在东方,或者干脆取而代之。这种矛盾经常出现在赫尔德的表述中,并引起了人们对他的不同理解,从而造就了两个截然不同的“赫尔德”形象:一个是启蒙的、西方中心论的赫尔德,另一个是反启蒙的、文化多元主义的赫尔德。这种含混复杂的思想面貌,使赫尔德在西方获得了丰富多彩的解读与评价。就目前来说,关涉到赫尔德思想的研究成果横跨哲学、文学、心理学、语言学、艺术学、民俗学、国际关系学、政治学、神学、古典学等多个领域。尤其在德国人看来,赫尔德这位文化巨人的地位并不低于歌德、席勒、莱辛、康德和黑格尔等人。
围绕赫尔德的含混形象,西方学界展开了诸多论争。关于赫尔德是“启蒙”还是“反启蒙”的争论,在其于十八世纪末与康德爆发论争之时就开始出现了。康德是德意志启蒙理性主义思想的集大成者,而在十九世纪,由于康德为赫尔德《人类历史哲学观念》所写的两篇重磅负面书评产生的巨大影响,赫尔德的形象基本上作为康德的对立面而出现,并且总是被浪漫主义者视为先驱。比如,格林兄弟曾经赞誉赫尔德是“第二位培根”,是他提出了动态的、设身处地的人类学研究范式,开启了浪漫主义的民族研究风潮。
在康德主义者叔本华眼里,赫尔德不是哲人,而是一个试图借助知识的炫耀来证明自己的权威和荣誉的“智术师”,“他们想要了解一切;并在从现实世界得到的东西中寻求幸福。他们对任何事情都缺少热诚……赫尔德,毫无疑问属于后一类型”(《叔本华论说文集》,范进、柯锦华、秦典华等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这也是我们在康德对赫尔德的评论中可以把握到的一点。正是因为康德对赫尔德的尖刻批评,人们才把赫尔德归为“非理性主义”,视为诗人、翻译家和神职人员,而非从事嚴肃哲学工作的哲人;吊诡的是,同样被普遍视为“非理性主义”的叔本华却嘲笑赫尔德。
若要谈论赫尔德在二十世纪德国知识人眼中的形象,不得不提到梅尼克(Friedrich Meinecke)的巨著《历史主义的兴起》。梅尼克看到,虽然迷恋启蒙科学精神,赫尔德身上依然缺乏“现实感”和“经验感”:作为一个沉醉于没有节制的想象力的哲人,赫尔德依据美学感受力进入历史,缺乏“本质性的形式化力量”,进而逻辑和概念都不清晰,这使得他无法证实关于普遍精神史的构想。尽管如此,梅尼克却并不像是在否定赫尔德的思想意义,而是指出,在启蒙科学与经验主义思潮之外,赫尔德更多地受到新柏拉图主义和虔敬派的影响,是新柏拉图主义的灵魂学说驱使赫尔德走向了对自然法传统的理性主义历史观的反抗,把“发展”中的个体化和差异化视为生命的本质。赫尔德反对康德所设定的灵魂中的理性至高地位,实则是为了论证个体性的先天性与无限性。一个人生活中的幸福是他在实现自身绝对殊异于他人的潜能的过程当中产生的。而整个人类的幸福就建立在“人性”以同样逻辑在每个人身上实现的过程当中。在梅尼克笔下,赫尔德似乎成了反极端民族主义的先驱,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创者。(《历史主义的兴起》,陆月宏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
在海德格尔那里,关于赫尔德思想的问题则更为复杂多端。海德格尔一九三九年对赫尔德的专题解读或许直接开启了他后期关于语言的思想,通过关注赫尔德的《论语言的起源》,海德格尔追溯了德意志观念论哲学将语言视为一种对概念思想之“表达”的理论谱系,并提出了一种更为原初的“沉默”的意义揭示机制,这种机制在被黑格尔、谢林以降的德意志哲学遗忘的赫尔德那里体现得尤为明显。通过对赫尔德的莱布尼茨根源进行梳理,海德格尔试图唤起从赫尔德、洪堡到格林兄弟的感性语言论背后超越观念论的重要意义。海德格尔思考的当然是如何走出形而上学传统而通达诗或历史的语言,这为后来的德里达等人的思想提供了资源。在某种程度上说,海德格尔的赫尔德解读最有对德意志民族乃至西方文明面临的困境展开征候式思考的历史感。
伽达默尔延续海德格尔的思路,在《真理与方法》中格外强调赫尔德的地位。他首先将赫尔德视为对人性进行崇高“教化”的先驱,其教育观念为整个十九世纪的精神科学提供了基础。然后,伽达默尔梳理了维柯、沙夫茨伯里、达朗贝尔共同构建的人文主义根基—“共通感”(sensus communis)理论,并认为,在英国和拉丁语国家的共通感还只是一种道德政治概念,但在德意志地区,赫尔德对这一概念进行了批判的历史主义改造,认识到共通感之上浮现的“典范性”在历史自然进程中的不可重复性。由赫尔德所奠定的多元的历史主义在这个意义上反对启蒙主义的目的论世界历史观。(《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
对于梅尼克这样的历史学家来说,反思赫尔德历史主义的意义在于重新找到德意志民族在战争中失去的民族凝聚力。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也有着同样的民族抱负乃至于文明抱负。可以看出,在赫尔德那里找寻清理启蒙主义危害性的武器,是德国人回应战后文化虚无主义的策略:他们都认为,唯有打扫干净启蒙主义带进德意志民族庭院的灰尘,走向一种新的“历史主义”,德意志才能走出危机。
作为坚定不移的人文主义者,卡西尔在《启蒙哲学》中则将赫尔德描述为莱布尼茨和莱辛启蒙思想的继承者;但卡西尔也强调,作为历史哲学的开创者之一,赫尔德的思路是彻底依赖于直觉的:“就整体而言,他的成就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一成就似乎天然地来自神灵、无中生有,它产生于一种其清晰与完美迄今为止仍无与伦比的对历史的直觉。”赫尔德的意义进而在于打破了分析性思维和同一性原理之间的必然联系—他对历史的细致分析会驱逐一切关于同一性的幻觉,把重点转向对新的生成与创造中的特殊性与差异性的关注。是赫尔德明确发现了“真正的统一性正是在这种彻头彻尾的差异性中显现,它只有作为过程的统一性,而不是作为现存事物中的同一,才是可以想象的”。因此,作为历史主义者,赫尔德的“同情”思想格外重要:为了领悟历史环节中某种文化与民族的特殊想法,就得与该文化和民族有同样的情感。赫尔德的史学方法超越伏尔泰和孟德斯鸠,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尽管如此,赫尔德的成就依然是“启蒙哲学最伟大的精神凯歌之一”(《启蒙哲学》,顾伟铭等译,山东人民出版社1988年),他是由十八世纪向十九世纪过渡的历史“中间人”。
在《人文科学的逻辑》中,卡西尔进一步把赫尔德的思想分为前后两期:前期是崇尚诗歌质朴情感的尚古主义,后期则是历史进步论的未来主义。在后期赫尔德那里,最为重要的思想进步就是发现了一种精神历程的“收缩”与“舒张”节奏,在这个意义上,精神的“历史”片段并非孤立,而是处在整体序列中。这种类似“精神之现象学”的历史思维将会取代笛卡儿式的数理分析的形而上学思维,能够更加全面深刻地把握世界的“客观性”。语言的表现力就是这种思维的呈现方式—通过语言的历时性特征,片断孤立的精神对世界的判断得到了整合。进而,“语言的理解乃成为对世界的理解之最真确的和最典型的表达方式”。在这个意义上,赫尔德本人关于艺术、历史与语言的说法是否合理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他提出了一種崭新的认知形式(Erkenntnisform),即,如何利用内在的主观理解力或反思对客观质料进行精神性的驾驭和表现。(《人文科学的逻辑》,关子尹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可以说,这是德国人文主义者对赫尔德能够给出的最为准确的评价之一。然而,赫尔德的思想是否严格意义上会构成对“启蒙”的威胁,这一问题却依然悬而未决。
除了上述的德国思想家们,赫尔德还引起了英语国家学者的重视。尤其到了二十世纪中后期,随着西方各式各样文明症结的涌现,基于现代性与反现代性话题的讨论也开始浮上台面,通过观念史研究考察现代精神的起源,变得越来越重要。赫尔德就扮演着可供人们展开讨论反思现代性话题的历史人物的角色。许多学者试图澄清康德主义有色眼镜之下对赫尔德“非理性”“反启蒙”的误解,重新描述他对启蒙思想的继承,并试图在民族话题上逐步深挖。赫尔德与启蒙传统,尤其是与启蒙时期的政治哲学的关系开始得到全方位的认识。这方面的代表伯纳德(F.M. Barnard)通过分析赫尔德的心理学、美学与“人民”概念,详尽地解释了赫尔德关于社会与政治的理论。伯纳德发掘了赫尔德的《圣经》解释学对民族主义兴起的重要意义:正是通过置身于以霍布斯、斯宾诺莎为代表的启蒙的政治哲学与《圣经》解释学系统,赫尔德得以建立了值得当今民主主义者效仿的文化多元论哲学框架。赫尔德与其说是一个民族主义者,不如说是一个崇尚普世共和的民主政治理论家。
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反启蒙主义者”赫尔德的形象开始变得复杂起来。一方面,赫尔德与康德的冲突被淡化,前者对自然科学与启蒙主义信念的接受得到越来越多的客观承认;另一方面,赫尔德的政治语境及其本人的政治思想开始得到重视—事实上,到了后来,对赫尔德的政治思想(而非文学、美学)的讨论逐渐成为赫尔德研究的核心内容。而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伯林和泰勒对赫尔德的判断又把对赫尔德的研究引入当代文化多元主义与共同体构建问题的核心议程。
伯林早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就展开了对赫尔德的研究,他在赫尔德一生中的诸多文本之间穿插,试图从中挖掘出一条整齐划一的思想线索。伯林的本意是为关于“反启蒙”(Counter-Enlightenment)和“反潮流”(Against the Current)的历史观察提供证据。赫尔德提供的三个思想要素:民粹主义、表现主义和多元主义在伯林笔下得到了充分的揭示。首先,赫尔德的民粹主义恰好反对的是政治性的民族主义,即一个民族出于自身的逻辑对其他民族发动战争并奴役其他民族的做法;相较之下,民粹主义强调文化层面每一个民族的自然正当性,暴力冲突和专制压迫终将被自然的“人民”生活的审美状态所取代;赫尔德的“民族”不是政治实体,而是一种文化理想。然后,赫尔德的“表现主义”借助诗、历史与美学的内容,试图表明丰富的感情生活远比冷漠的理性主义更能有效地实现人类自身的价值。最后,赫尔德的历史主义最终必将得出的结论就是,每一个历史阶段的每一种文化形式都有其自身的目的,它们彼此之间存在“不可通约性”。正因为如此,赫尔德可能会反对十九世纪以来所有形式的民族主义,尤其反对民族优越论—既然各有各的好,也就不存在高低比较的可能,进而也就不存在一个文明主导的模式,古典的、中世纪的和近代启蒙的文明模式,都只是特定时代背景下的产物,既然这种时代背景不可能再次复制出来,那么追慕古代的文明辉煌也就毫无意义。所以,启蒙史学认为的借助理性培育来促进的“进步”也就并不存在,人类的共同进步与其说是一些低等文明模仿学习高等文明的进程,不如说是每一个个体发现并朝向自己内在目标的进程。在这个意义上,真正的进步必然是多元的、彼此平等的进步。
伯林还独到地发现了赫尔德与十九世纪社会劳动理论之间的关系:人类在共同体中共同劳动从而实现了他对该文化的隶属感,进而把握到了自己进入一个特定社会分享文化生活的可能。语言是这种劳动社会论的核心媒介。《论语言的起源》是对这种劳动中人类的生理机制的有效解释。赫尔德在这个意义上暗示存在一种原初的完美状态,直到劳动分工的出现,导致了理论理性与实践理性的分离,人类也就进而遭到了异化。艺术家的天职就是通过对未曾遭到政治生活污染的文化生活环境的表现,来促进人性朝向原初的“黄金时代”回归。诗人与艺术家是人类整全性的表达者,也是未来无穷多元世界的描绘者。伯林借此发现,赫尔德提供了一种乡愁式的十九世纪常见的人类社会学说,其中包含着对“反异化”的自由人性本质的探寻。(《启蒙的三个批评者》,马寅卯、郑想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
与伯林一样,泰勒的学术研究也有极强的现实政治诉求。泰勒相信,通过倡导政治上的分权和文化上的多元主义,可以更好地实现公民对国家共同体的忠诚。赫尔德关于本真性或真诚的表现主义给予了他极强的理论支撑。借助一系列现代语言哲学和科学的成就,泰勒认为赫尔德那里存在一种“意义整体论”(holism of meaning),即语言唯有在一个文化语境之中才会发生效用,并表达真正完整的意义;但同时,语言中也自行生产语境。所以,语言并不仅是对世界的再现,还是人对世界进行反思、表现的积极行动。我们在使用语言的过程中,既创造着意义,也被语言的意义所创造。“语言的共同体”在这个意义上得以可能:通过承认话语的表述,人类在文化共同体中通过实践而自我塑造;相应地,这种自我塑造同时也将让整个语言交流的群体朝向一个多元共存的方向良性运作。赫尔德的表现主义当中暗示的正是这种融入共同体的积极态度,由于语言的表达,人类得以实现共同体;共同体是赫尔德“人性”的真实诉求。此外,在《自我的根源》中,泰勒对赫尔德的“表现主义”又做了进一步发挥,延续伯林在《浪漫主义的根源》中的路径,将赫尔德置于整个浪漫主义的自我内省哲学谱系当中。(《自我的根源》,韩震等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
伯林和泰勒二人对于赫尔德研究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的以西方复兴为主要议题的知识界有着重大的贡献。之后的赫尔德研究,大多依据或是针对他们的观点展开。但是,我们可以在他们身上看到与之前的赫尔德研究者的明显差异。梅尼克、海德格尔们旨在为本民族遭遇的问题寻找朝向未来的传统根基,而在伯林和泰勒那里,赫尔德的话语被安置在重新草拟自由民主制度下普世生活方案的进程当中,构成了一种现实感极强、针对性明显的“以言行事”。伯林与泰勒两位当代政治哲学家开启了直接提供当代社会政治治理方案的思想史范式,赫尔德则是他们笔下的有力“脚注”。他们的巨大影响反过来导致赫尔德成为许多国家和地区进一步“文化自觉”乃至“文化独立”的理论武器。
成立于一九八五年的国际赫尔德研究协会(International Herder Society)致力推行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消除这种可能的“误解”。赫尔德协会曾经的会长诺顿(Robert E. Norton)的专著《赫尔德美学与欧洲启蒙》(Herder?s Aesthetics and the European Enlightenment)就曾将赫尔德放置在启蒙时期的认识论传统当中,解读赫尔德对当时科学分析法的决定性依赖,由此洞悉到赫尔德语言哲学与心理学中的美学与艺术本体论,启蒙时代的语境得到了充分的重视。
每一个时代关于赫尔德的理解都与当时的思想文化状况有关,比如,在德意志民族主义形成的时期,赫尔德首先是民族主义与浪漫主义的理论家;在英美式自由民主主义成为主流趋势时,赫尔德身上强烈的反专制的或者说无政府主义的激进文化多元论就会得到挖掘。事实上,这两种视角都有道理,而问题的关键也就随之浮现:我们必须首先理解赫尔德本人所处的时代语境,才能对他思想中的这种矛盾性展开进一步的理解。
十八世纪中后期,德意志民族试图作为现代资本主义民族国家整合起来,这也就使得文化的独立自尊成为首要的目的;赫尔德的做法就是,在策略上大量“横向移植”业已现代化的国家,如英国、法国的启蒙经验,尤其是其中关于艺术自由、民主生活的观点,来论证他关于民族自決的学说。赫尔德是启蒙哲学的学徒,但与此同时,他并不像莱布尼茨、康德那样真心有着纯粹哲学探究上的强烈兴趣,毋宁说,他是想借助启蒙哲学所获得的关于“自然”和“人类”的科学假说,督导德意志现代国家神话的发生与发展。在这个意义上,赫尔德不能被单纯视为启蒙哲人,也不能单纯被当成当代意义上的民族主义多元论者。我们必须重视他自觉的政治参与意识的同时,也应当体察到他强烈的宗教使命感与民众立场。
进而,我们可以看到“第三个赫尔德”,一种模仿启蒙哲人并试图将启蒙哲学神学化或者说寓言化的诗人或表演家。我们可以引用尼采在《人性的,太人性的》中对赫尔德的评价来说明这点:
……他似乎长久地觊觎多个王国,甚至是宇宙王国的王位,拥有一批坚定的信徒,歌德年轻时就是其中的一员;不过,真的要授予皇冠了,他却每次都是空手而归。康德,歌德,接着是最早的那批真正的德国历史学家和语文学家,拿走了他自称(但也常常秘而不宣)特意为他保留的东西。……他是一个不安分的客人,德国人在半个世纪内从各个国度各个时代搜集来的所有精神菜肴,他无不先尝为快。除了从未真正饱足和快乐……(《人性的,太人性的》[下卷],李晶浩、高天忻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
在尼采眼里,赫尔德野心勃勃,试图综合各种知识缔造出民族理念和相应的荣誉与激情。但他由于缺乏男子气概而只能担当“二手思想”的整合任务。“赫尔德很倒霉,他的文章总是时新或过时,非此即彼。对于那些更聪明的脑子来说(比如利希滕贝格),连赫尔德的主要著作,连他关于人类历史的思想,都是刚问世就过时了。”伯林和泰勒错误地估计了赫尔德的独创性—早在他之前就有无数英、法、德的启蒙哲人提出过十分鲜明的类似观点。相较之下,同为德国人的尼采则更加清楚赫尔德所身处的德意志文脉的问题之所在,正如他更加清楚西方文明的“病根”之所在。
正如卡西爾和海德格尔等人所认识到的,赫尔德的历史意义在于他对文学、对“诗”的重视。在其早期的某些篇章里,赫尔德明确表示,真正的吟游诗人的作品并不在于百分之百回溯到古老的精神与神话,而在于教导后世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独到且符合实际地歌唱其所处的时代和世界。“诗”的凸显首先塑造出朝向未来的宗教特质。
在启蒙时代,赫尔德与同时代的许多诗人(尤其是英国诗人)一样,已经开始在“诗”当中加入科学性的创造力因素,并致力于杂糅启蒙学说与文艺,使其为民族主义的新神话服务。这种神话,首先要求某种基于“自然”的民族文化起源学说,然后从中总结出关于文化的等级类型学,在其中设定高低之别,从而获得关于历史进步和文明差异的学说。由此,启蒙关于人类普遍理性和文明高低的信念,全部进入了“先知赫尔德”试图缔造的审美与文化的新神话。
赫尔德虽然从本质上说是一个宗教与文艺气质强于哲人气质的人物,但他客观上的确又是启蒙理性主义的代表,或者说,后者为他提供了真正的关于宇宙、生活和未来的某种近乎宗教的信念。可以说,赫尔德所要贯彻的启蒙是重新创造感性神话的“文艺启蒙”,是晚期启蒙主义的一种政治化变体,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像我们时代的激进文学理论家们走得那么远,或者说他的思想直接促生了诸多当代的时髦的民主理论。相反,在他与康德的分歧当中,在他对海德格尔的影响当中,在他自己表里不一的对民族问题的表述中,或许已经凸显出“文化多元论”可能通向的理论死结。
参考文献:
1. Kant, Herder, and the Birth of Anthropology, by John H. Zammito,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2;
2. On the Essence of Language: the Metaphysics of Language and the Essencing of the Word: Concerning Herder's Treatise On the Origin of Language, by Martin Heidegger,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4;
3. Herders Social and Political Thought: from Enlightenment to Nationalism, by F.M. Barnard,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65; Self-direction and Political Legitimacy: Rousseau and Herder, by F. M. Barnard,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88; Herder on Nationality, Humanity, and History, by F. M. Barnard, Montreal: 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 2003;
4. “The Importance of Herder”, by Taylor, Charles, in Isaiah Berlin. A Celebration, London: Hogarth Press, 1991;
5. Herder's aesthetics and the European Enlightenment, by Robert E. Norton,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