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生坚
从《悲剧的诞生》开始,尼采就高度评价艺术,把艺术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地位。他说,艺术是“人的真正形而上的活动”,而且,只有作为审美活动,人的生命才是值得一过的,“只有作为审美现象,世界的生存才是有充分理由的”(《悲剧的诞生》,杨恒达译,译林出版社2008年)。
在尼采之前和之后的几千年里,对于艺术,大概没有也不会有比这更高的评价了。
然而,在时隔五年之后的《人性的,太人性的》(上卷)(魏育青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四章“出自艺术家和作家的心灵”最后一小节,我们却遇上了尼采版的“艺术终结论”,虽然他没有用到终结一词,只是用诗化的语言说到“艺术的晚霞”:
正如人到暮年回忆青春岁月和庆祝纪念节日一样,人类不久就会像伤感地回忆少年欢乐一般地看待艺术了。或许,对艺术的感受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切和缠绵,因为死神似乎已经神奇地开始在它身边嬉戏……要不了多久,人们就会把艺术家看成是一种壮观的遗迹……
我们知道,在尼采之前,黑格尔曾经提出过他的“艺术终结论”。那么,尼采在这里说到“艺术的晚霞”,他又是在抄袭吗?他固然经常不加说明就引用别人的东西(或者,也有可能是把自己记忆中的东西写出来而不查找、标明出处),可是总不至于为了抄袭别人而违背自己的主张吧?
那么,所谓艺术的晚霞或尼采版的艺术终结论,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尼采之前的两千多年里,欧洲的艺术观念大抵都在柏拉图的摹仿论的笼罩之下。世界摹仿理念,艺术摹仿世界。只有理念才是“真相”,相比之下,世界无非是假相(或曰“现象”),艺术只能算是假相的假相。永恒不变的理念,这个世界的本质,乃是必有一死的人类不可把握的,充其量只能用与之相比显得粗糙、低劣的质料和形式加以呈现、摹仿。
事实上,基督教的理念已经改动了柏拉图的理念论,但是,直到黑格尔,才真正把理念升级换代。理念不再脱离现实,不再永恒不变、静止不动;它要自我否定,生成现实。美是理念的感性的显现,这句话作为黑格尔美学的核心命题,看起来好像是柏拉图的摹仿论的翻版,但是已经有了实质性的转变,一方面是理念的升级换代,另一方面是现实世界的东西终于得到正名,有机会获得合法性。
一个柏拉图,一个黑格尔,一头一尾,管住了欧洲哲学及其艺术观念两千多年—黑格尔虽然处在终点,但是他的思想涵盖、总结了他之前的发展;而且,他也开启了未来。
尼采要“重估一切价值”,要把欧洲人传承了两千多年的家当全盘推翻。
在尼采看来,理念和全部形而上学,无论作为世界的本质,还是作为艺术得以安身立命的基础,全都是谬误和幻想。《人性的,太人性的》的第一章“初始之事和終结之事”就是对形而上学发难(有意思的是,这一章的标题偏偏带有黑格尔的影子:黑格尔认为,哲学是一个圆圈,终点又回到起点)。他说,没有理念,也没有什么世界的本质。同样的,也没有什么永恒的人性。说什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什么三岁看到老,那只是因为人类的寿命太短了;要是人能活到一千岁,尼采断言,我们一定可以看到一个人的“本性”发生很大的变化。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果形而上学玩完了,如果上帝死了而人性也靠不住了,那么,艺术将立足于何处?它还可以有吗?
当然,想要顽强抵抗,保卫艺术,也可以说,艺术跟理念、宗教乃至整个形而上学,跟现实世界,并不一定就是那样一种固定不变的关系,不管是摹仿还是别的什么样的依附关系。柏拉图和黑格尔的说法也只是一种说法、一种假设、一种世界图式而已。艺术可以有它自己的,相对于理念和世界的独立性。所以,从理论上说,艺术不见得就会随着形而上学的消亡而消亡。
事实上,尼采所诟病的是,在欧洲历史上,艺术一直附庸于形而上学,与后者一起压制现实生活。这个说法,就像尼采的很多说法一样,不免有点以偏概全,我们不妨理解为,就它所针对的那一部分事实而言,它是成立的。虽然在艺术与形而上学之间,还有一些分歧和较量,但是,相对于现实生活而言,它们是一伙的。
文艺复兴之后,艺术逐渐取代了宗教、形而上学在现代人精神生活中的位置。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然而,经过长期的共生,形而上学已经上身;直到二十世纪,大部分现代艺术还没有脱离形而上学的影响。在艺术的发展过程中,“理智获得了异乎寻常的锻炼”,“眼睛和耳朵越是长于思维,就越容易滑到非感性的边缘”,乃至于“感觉器官本身日益迟钝和衰落,象征者开始取代存在者”,一个鲜明的表征就是我们已经习惯了看到或听到一个作品时,总是问“这是什么意思”,而不是问“这是什么”。(《人性的,太人性的》)这可以称为艺术的理性化或形而上学化。而理性化了的、形而上学化了的艺术必定是倾向于脱离生活而且凌驾于生活之上的。
这样的艺术,要它干吗呢?没有了就没有了吧。
那么,问题来了,这岂不是与《悲剧的诞生》对艺术的高度评价矛盾了吗?再者,当尼采说,艺术是人类真正形而上学的活动,唯有作为审美现象,世界之此在才是合理的,唯有作为审美活动,人生才是值得过的,如此等等,岂不同样是把艺术抬高到了生命/生活之上,继续保持着千百年来的结构?这可就有点尴尬了。尼采不是要重估一切价值吗?怎么又与历史和传统同构、同谋了呢?
只能说,尼采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难免此一是非,彼一是非。他在《悲剧的诞生》里说的这些话,多半是跟苏格拉底对着干的意思。因为,我们知道,苏格拉底说,未经反省的人生是不值过的。苏格拉底让人用理性引导生活,尼采偏要拉出艺術和审美来怼他。而《人性的,太人性的》的一个重要任务是推翻形而上学的统治。在考察“艺术家和作家的心灵”的过程中,尼采发现,“在宗教后退的地方,艺术昂起了头颅。艺术接受了大量由宗教而生的情感和情绪”,“被启蒙逐出宗教领域的情感进入了艺术”。(《人性的,太人性的》)在某种意义上,艺术接了宗教的班。尼采给这样的艺术下达死亡通知书,也就不奇怪了。
如此,那些表面上的矛盾也就自行化解了:尼采怼苏格拉底,怼宗教和形而上学,连带着怼艺术,其实都是一回事,因为在他看来,它们都在压制生命/生活。
还是回过头来,说说黑格尔的艺术终结论。
简单说来,黑格尔的艺术终结论的重点其实不在艺术这里,它不是针对艺术本身就艺术论艺术,而是从属于绝对精神(或理念)的自我发展历程—特别需要强调的是,这是逻辑的推演而非历史的进程。在黑格尔的思想世界里,绝对精神有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它进入艺术领域,只是其中一个环节、一个阶段。艺术的感性的方式,宗教的表象意识的方式,都不如哲学的自由思考的方式更符合绝对精神的要求。绝对精神要达到自在自为,终究要脱离一切具体的质料、感性的形式,达到它本身应有的状态,也就是思想思想思想(前后两个是名词,中间一个是动词)。因此,黑格尔的艺术终结论无非是说,绝对精神在艺术领域的演变告一段落之后,它就不会继续停留,必定要走上自己的道路—在现实中,艺术并未消亡,仍然会有人从事艺术创作,有人欣赏艺术作品,有人拿艺术品做交易,如此等等。(参见朱立元《对黑格尔“艺术终结”论的再思考》,《西南大学学报》2019年第3期)
以此为参照,有助于理解尼采在说到“艺术的晚霞”之前的一个突如其来的断语:“科学家乃是艺术家的进一步发展。”
德语中的“科学”(Wissenschaft),既包括自然科学,也包括社会科学,相当于人类可以去学习、掌握的全部“知识”,而包括德语在内的各种语言中的艺术(Kunst)则是一种手艺、技术,偏于创作、实践(这里主要指具体的操作,包括表演、演奏等,不是哲学意义上的“实践”)。因此,从艺术到科学、从艺术家到科学家,就像绝对精神的发展历程一样,乃是在更高的层次上满足“自由精神”的要求—《人性的,太人性的》的副标题是“一本献给自由精神的书”。所谓“科学家乃是艺术家的进一步发展”,也应该理解为这样一种逻辑上的演进,并不涉及现实中的艺术家和科学家。尼采显然不是说艺术家最后都要变成科学家。
总而言之,无论是黑格尔版的还是尼采版的艺术终结论,实在都没有必要过多纠结于它们本身。真正值得关注的是它们所属的逻辑和历史的结构及其转变,其中包含着今天仍然与我们切身相关的问题。
如前所述,尼采发现,“在宗教后退的地方,艺术昂起了头颅。艺术接受了大量由宗教而生的情感和情绪”,“被启蒙逐出宗教领域的情感进入了艺术”。与这些“情感和情绪”形影不离的是“意义”,那是人类赋予这个世界,反过来奉为天经地义、用以安身立命的东西。从十六世纪开始,随着资本主义和现代科学各个学科的发展,在欧洲,原本由宗教承载着的人类世界的“意义”逐渐失落,用尼采的话来说就是“被启蒙逐出宗教领域”(《圣经、新教与自然科学的兴起》,张卜天译,商务印书馆2019年)。但是,这些意义,以及相关的情感、情绪,并没有也不可能消失。艺术接了宗教的班,接过了承载人类的情感和意义的任务(黑格尔的逻辑演绎是绝对精神从艺术到宗教,与实际的历史发展似乎有点矛盾,这也没什么要紧的,他并没有要求历史的每一个环节都遵从逻辑)。这是一个客观的、自然的发展过程—至于蔡元培提出“以美育代宗教”,则是一种主观的、自觉的路径抉择,那是题外话了。
至此,我们不禁要问:如果黑格尔和尼采的艺术终结论实际上都意味着,人类世界的“意义”(对应于“绝对精神”或“自由精神”)终究要从艺术这里转移出去—这种情况确实有可能发生,或者已经正在还将继续发生—那么,它又会转移到什么地方去?如果像黑格尔和尼采所说的那样,它转交到了哲学家或科学家手里,那么,普通人怎么办?
艺术家虽然有些脱离生活、脱离普通人,但还不至于遥不可及,科学家和哲学家可是比艺术家还要高冷的物种:各个艺术门类的业余爱好者(所谓“爱美者”,即amateur)遍地都是,其中有些人可以比肩行家里手,而“民间科学家”只能是个笑话,民间哲学家(如果有的话)大概也差不多。所以,要是这个世界和生活的意义落到了哲学家和科学家手里,那么,普通人岂不是更没有想头了?
就算“艺术的晚霞”已经出现,那么,朝霞还会远吗?
后来,在《朝霞》一书中,尼采引用《梨俱吠陀》的颂词作为题记:
还有无数朝霞,尚未点亮我们天空。
我们可以把这句话放在“艺术的晚霞”之后,因为前面已经澄清,尼采版的艺术终结论,跟黑格尔版一样,并不是说艺术将从人类的现实和历史中消失—在“艺术的晚霞”那一节里,尼采不失谨慎地说,人们将会把艺术家,而不是艺术,看成“一种壮观的遗迹”。
数百年来,艺术大行其道,整体保持上涨态势,其根本原因在于:人类在现实生活中的情感和意义需要有个安顿。在宗教的权威和信誉衰退之后,“艺术昂起了头颅”;艺术家也自带光环,成了精神生活中受人崇拜的偶像。在新的东西出来接艺术的班,就像艺术接宗教的班,承担起安顿情感和意义这一使命之前,艺术的行情还将继续看涨。
算起来,现代“艺术”获得独立地位,现代“艺术家”脱离工匠、雇佣的身份,约略言之,迄今不过两百多年。比如,天才而薄命的莫扎特有时候也免不了要扮演宫廷弄臣的角色,他死于一七九一年,时在法国大革命之后两年,死在了新时代的门槛上;到了一八一二年,贝多芬可以傲然掉头不顾王公贵族,连眼珠子也不转过去,这既是个人性格所致,也是时代大势使然,艺术家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底气,来自资本主义。
而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就算不干坏事,它也不会只干好事。现代艺术自立门户,艺术家自力更生,有赖于资本主义,有赖于市场。这也注定会使艺术品变为商品。这不能算是坏事,也不见得是好事。诚然,艺术圈一直都是一个名利场,优雅的外衣遮不住充满欲望的体味。資本的介入只会使它变本加厉,不会使它超凡脱俗,脱胎换骨。
那么,所谓艺术的独立自足,以及艺术家的光环,终究非常可疑。而一个从未真正独立自足的东西,它的衰退或各种意义上的“终结”,恐怕不可避免。
好在送走晚霞之后,又将迎来朝霞。尼采版的艺术终结论,终结的不是艺术本身,而是原先附加于艺术的各种形而上学内涵,以及残留着的“幽灵的恐惧、祭祀的香烟和教堂的阴影”(《人性的,太人性的》),终结的是艺术家的光环、艺术品之所以令人膜拜的“光晕”(本雅明语),终结的是艺术的名和利;最终,艺术将会变成一个正常的、日常的东西,变成每一个人都能做的事情。这大概不是尼采心目中想要的,而是按照他的逻辑,大概率将会产生的结果。
在《人性的,太人性的》第四章里,尼采大力破除艺术的神话。艺术家和普通人都愿意相信有所谓灵感,犹如“从天上射来的恩典之光”,但是,尼采深有切身体会地说:“伟人之伟,无一例外地在于辛勤的劳动;伟人不仅在孜孜不倦地发明,也在孜孜不倦地摒弃、筛选、改造、整理”,“天才所为无它,也只是学着先奠基再盖房,不断地寻找并改造材料。不仅是天才的活动,人的活动全都复杂得令人惊奇,但两者都不是什么‘奇迹”。
艺术大师和学徒、业余爱好者所做的几乎是同样的事情,好比柯洁、科比和初学者遵循完全相同的极其简单的规则。给艺术祛魅,只是去除多余的东西,不会触动艺术本身,也不会对它有什么伤害。
问题在于,在这个时代,没有了名和利的东西,还会有前途吗?
艺术是人的一种基本需要,就像饮食男女一样。说白了,那就是“想要做点什么”的需要。有人说,这种需要就是为了解决生活中的无聊和苦闷,但那也是来自生命的流溢,而不是由于匮乏。人需要自由自在地活动,就像小孩要玩游戏。是的,艺术就是一种非功利的游戏,就像热爱钓鱼的人通常不是为了吃鱼。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人类造作出来的。各种专家学者的各种考证、论证,都是有意无意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遮羞。终结名和利的艺术,乃是要回归本来面目,可谓得其所哉,也就不必为它的前途操心。同时,特别需要强调的是,这也不是主张什么“为艺术而艺术”,不必太把艺术当一回事,就像从来不会有人把游戏看得比玩游戏的孩子还重要。“说到底,只有当人是完全意义上的人,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时,他才完全是人。”(席勒《审美教育书简》第十五封,冯至、范大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艺术关乎人之所以为人,终将与人类共存。
回到前面搁置起来的问题:说到底,艺术终结不终结,艺术家消失不消失,都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是这个世界普通人的生活意义只能托付给或者仰赖于一小撮人,不管是哲学家还是科学家,或是其他,那可是个大问题—人类历史上,在很远的、较远的、不远的过去,都曾经有过那样的阶段,我猜想,绝大多数人都希望那样的阶段一去不复返,但是,那样的危险始终存在。
对于未来,尼采倒是充满信心:
艺术数千年来一直在教导我们,要兴致盎然地看待任何形式的生命,使我们的感情进展到终于可以喊出下面这句话的地步:“无论如何,生命是美好的!”艺术教导我们,要热爱生活,把人生视为大自然的一部分……人们可以丢弃艺术,但不会因此而丧失从它那里学会的能力,一如人们丢弃了宗教,却并未丢弃因它而获得的心境的崇高和升华……同样,在艺术退隐之后,它培育的生命欢乐的强度和多样性依然要求获得满足。科学家乃是艺术家的进一步发展。(《人性的,太人性的》)
显然,尼采不是不知道,数千年来曾经有过一些艺术,让人远离生活、漠视生命,甚至像邪教和“吃人的礼教”那样,让人去践踏、扼杀生命。只能说,他心目中的艺术—当得起“艺术”这个美名的—是肯定生命的艺术,因为,“无论如何,生命是美好的”。这句话呼应着他去世之前对他妹妹说的:“伊丽莎白,你为什么哭呢?难道我们不幸福吗?”(丹尼尔·哈列维《尼采传》,谈蓓芳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年)他的一生贫病交加,孤独困顿,深谙生命之黯淡虚无,他却自认为是幸福的。可以当作临终遗言的这一句话,绝不能仅仅理解为对于他自己的、个人的生命做出的肯定。
看来有必要重新理解《悲剧的诞生》对艺术的赞颂。确实,它把艺术抬高到了前所未有的地位。但是,艺术的地位来自它与生命/生活的关系。后来,在一八八六年写的序言中,尼采自述,《悲剧的诞生》乃是他有感于西方传统的,尤其是以基督教为代表的,对于生命的厌恶、敌视和否定,“所以,我的本能,作为一种对生命加以肯定的本能……转而反对道德,并且发明了一种根本对立的生命学说,一种根本对立的对生命的评价,一种纯粹关于艺术的学说,一种反基督教的学说”(《悲剧的诞生》)。这种“对生命加以肯定的本能”贯穿了尼采的一生,贯穿于他的全部著作。一言以蔽之,“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这句漂亮的中文是对《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一句话并不忠实的翻译,然而,它准确地传达了尼采的本意。
既然如此,尼采貌似出尔反尔,来一个艺术终结论,也就不奇怪了,因为在他的思想中,真正一以贯之的是生命,而不是艺术。
今天,我们所面对的现实是未来已来。“科学家乃是艺术家的进一步发展”,这一个哲学命题和预言,似乎一转眼间就会变成现实。我们怎么才能获得尼采那样的对生命/生活的信心?如何安顿生命/生活的意义?
尼采说:“艺术教导我们,要热爱生活,把人生视为大自然的一部分。”这句话其实颇费周章。“把人生视为大自然的一部分”倒是古已有之,从古希腊自然哲学到古罗马卢克莱修的《物性论》都可以为证,兹不赘言;西方艺术家的眼睛发现自然,那还是非常晚近的事。而在尼采的时代,以至于今日,真正“把人生视为大自然的一部分”,除了艺术的教导之外,更需要一种科学的眼光。尼采对未来的信心,在很大程度上来自对科学的信心。他是个诗人,也有音乐家的潜质(至今我们还能有幸听到他谱写的乐曲),同时,也对自然科学抱有极大的兴趣,始终关注着、吸取着自然科学的新成果。“科学家乃是艺术家的进一步发展”,这句话在他那里有着非常茂密的根系,绝非凭空而来。我们可以脑补尼采未曾说出的愿景:越来越多的人具有越来越丰富的科学知识和越来越充足的科学精神,用哲学思维、理性来指引自己的生活方式,同时,用艺术滋养生命,尽管相反的情形亦即科学、哲学、艺术压抑生命的危险始终存在。
按照尼采的设想,艺术将退隐于生活,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保持“生命欢乐的强度和多样性”。就让艺术家变成一种遗迹好了,因为将会有更多的人,乃至所有人,都可以成为艺术家—只不过,还是要遵照鲁迅遗嘱,万不可做空头艺术家,而是以更高的强度和多样性,更好地生活下去。当然,不必为“艺术的晚霞”哀伤,因为“太阳已经西沉,尽管已经在我们视线之外,但我们生命的苍穹仍然因它而烈焰熊熊,而辉煌灿烂”。(《人性的,太人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