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菊坤
香雪海天下闻名,入山皆梅,十里花海。历代文人骚客咏梅诗文汗牛充栋,都不及“香雪海”流传久远,倒不是这三个字有多经典,关键是沾了皇气的缘故。为香雪海起名的是清代江苏巡抚宋荦,民间却以为是皇帝的杰作,有说康熙,有说乾隆,两个版本在各种文章里流传,以讹传讹。那么,究竟是哪位皇帝所为,没人去操这个闲心,帝王家事,干卿何事,宋荦作为臣子,自是以此为幸,叩谢感恩还来不及呢。老百姓津津乐道,巧言附会,假皇帝之名,售自家之货,很有经济头脑。在这样的商业模式里,皇帝也只不过是个托而已。
光福人种梅已有数百年历史。龚自珍《病梅馆记》把邓尉梅农也列入揶揄对象,自是醉翁之意,丝毫无损光福梅花的形象与名声。光福梅花在明清时期最盛,后来日渐衰落,因为梅树经济价值不高,梅农们纷纷放弃植梅,改种其它更为值钱的花木。太湖南岸长兴的东方梅园,号称中国最大的梅花基地,有几千亩规模,当地人也称之为“香雪海”。我和梅园主人认识,他告诉我,这里的梅花很大一部分就是从太湖东西山和光福收来的,很廉价,像捡废品一样。光福的梅花盛开在长兴的梅园里,虽说也是应时而放,绿萼红英,但终究是寄人篱下,已没有丝毫皇家气息。这就很有些“三十年湖东,三十年湖西”的况味了。
光福的梅花如今主要在吾家山下,几十亩的山地,这是当地政府在1990年代为开发旅游而抢救性种植的。山上有乾隆的御碑,宋荦的题字,还有梅花亭,均为真迹,以“香雪海”命名自是不假,只是称海就有些勉强了,或可算作后人对过往的一种尊重和缅怀吧。我倒是很喜欢“吾家山”这个名字,吾家的称呼,透着亲热,可以想见山里人盛情好客喜笑颜开的样子。吾家山的梅花虽不复明清时“衍亘五六十里,窈无穷际”的壮观与震撼,但每至新春,也总有数万人慕名而来,赏梅踏青,把吾家山前本就不宽的马路堵个水泄不通,梅園之内人满为患,人声嘈杂,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用手机拍照,可怜梅花们成了轻浮的风尘女子,在别人的镜头里搔首弄姿,哪里还有半点冷艳孤傲的君子风度。
与梅园只一路之隔是司徒庙,其后园之中也植了一些梅树,兀自开放,却乏人问津,赏者寥落,这样的景况让我一阵窃喜。我是在梅花节的第二天下午去的司徒庙,这里正举办朋友许伟清的画展。午后时光正是赏梅高峰,人潮齐刷刷向着梅园方向涌去,唯恐落后,我逆向而行,工作人员老朱为我打开了司徒庙后园的边门。我看到门边卧着两块残碑,一块朝上,一块朝下,朝上的写着“武陵”二字,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但没顾得上多想,便一脚踏进那片寂静的梅林。我问老朱,“伟清呢?”“喏,在接受电视台采访呢”,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见伟清正在水边凉亭里的石桌上泼墨挥毫,全然没有察觉我们的到来。老朱轻声告诉我,梅花节上来了不少记者,要采访许伟清,都被他以不善言辞为由而拒绝了,只有这家电视台,软磨硬泡花尽了功夫,伟清说,那你们就拍我的手吧,我不讲一句话的。我暗自发笑,这倒符合伟清的性格。
我环顾梅林,这里梅树不多,但每一株都是老干虬枝,姿态奇绝,很是入画,随意自然,并无半点人为痕迹。印象最深的是一株绿萼老梅,一枝斜出,伏卧在水面上,那一抹孤独的倒影,宛如一位遗世独立的高士投射在时空里的影子。又有一树玉蝶古梅,伫立在庙宇的黄墙前,静默绽放,绛紫的萼托,素白的花瓣,清净,淡雅,不惹半点尘埃。天空蓝得像一块玉,阳光透过枝桠的写意,竟然也是疏影横斜,虽然少了水的清浅,却又多了些泥土的质感,虚实相间,极为生动。那么,暗香呢?林和靖的暗香浮动在黄昏清寒的月色中,如丝如缕,若有似无,是一种唯美,是他的爱妻。而今,午后的阳光温煦暖和,那梅香应是芬芳四溢,香气浓烈,但事实并非如此。置身梅林,必须摒除杂念,凝神深吸,方能感受到梅花那高洁清幽无所不在的气息。凑近花蕊,我隐隐嗅到了一股夹杂着霜雪之寒的清冷,既很遥远,又在咫尺之间。我陷入了冥想。
吃茶去,伟清的召唤把我拉回现实。接受完电视台的采访,他像变了个人似的,没有丝毫的拘谨和木讷。人的性格是没有绝对的内向或外向之分的,关键看对象和场合,说得玄一点,可能就在一个缘字。伟清亦然。我们在池塘边的茶室里喝茶,独一桌,听伟清侃侃而谈。水壶在炉上温着,梅花在窗外开着,每人一盏应景的梅花茶,一丛嫩绿,几瓣浅红,我们都不忍啜饮了。我们把全身所有的感官悉数打开,贪婪地感受这空气中萦绕不去的梅的气息,灵魂却早已游离在梅林中,成为一缕风、一抹红、一瓣香。
还是说说伟清吧。
认识伟清已近二十年,我称他梅隐,是有出处的。他出身在吾家山边,村名窑上,至今只一个住所,就是祖传的老屋,取名“梅隐草堂”。房间里不装电视机,嫌吵,有钱就买画,也不是那种很有升值潜力的名人字画,只挑自己心仪的,我说你这几年投资方向错了,把这些买画的钱用来买房子,早就发了。他回答我,房子有得住就可以了,这些画就是我的朋友,房子有钱就可以买,朋友不是有钱就能交的。说起交朋友,伟清还是很有原则的,他似乎天生不苟言笑,面部肌肉不太活络,遇到话不投机者,他要么出言不逊,要么三拳头打不出个闷屁,总之是不欢而散。遇到对心性的,他也是静坐一旁,静听说话,可以是一个小时,也可以一整个晚上,茶一盏一盏地续,香一炷一炷地燃,偶尔也会打开话匣子,蹦出一两句黑色幽默,让人捧腹。
伟清身材魁梧,国字脸,络腮胡,标准的南人北相,内心却很细腻文雅。初识伟清,是在胥口的书画市场,他和一群画家在那里自产自销。胥口是农民画之乡,因为这些画家有一个统一的身份,就是农民。其实,“农民的画”和“农民画” 不完全是一个概念,农民可以握锄头刨地,也可以在宣纸上耕耘,这些农民画家多是有梦想的人,人物、山水、花鸟,各擅胜场。他们的视野早已越过故乡的村舍、田野、山岭,在艺术的时空里恣肆纵横,有的已卓然成家。伟清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也许,喜欢艺术就注定了一辈子与孤独相守。伟清不喜热闹,因为他没有时间去做那些无谓的挥霍。他的欲与求就是艺术。他时常吃睡在画室,数日足不出户,神游在古人的笔墨意蕴之中,如老僧入定,参禅悟道。或者,背起行囊画箧,只身北上求学,追随名师,遍访那些少人问津的偏远村寨,把画桌搬到大自然中,描山摹水,心追手随,搜尽奇峰打草稿。渐渐地,伟清的画风技法有了质的变化,得到了大师们的赞许。这是一段孤独的旅程,也是一个痛苦的涅槃蝶变的过程。伟清很享受这样的人生。他依然不喜热闹,依然一个人隐居乡间,过着散淡闲逸的生活。
不知是自小在吾家山边长大的亲缘之故,抑或是梅花性格与他在精神审美上的某种契合,伟清画梅成癖,每年梅花节,他都会在司徒庙的长廊里举办梅花主题画展,或写意,或工笔,或秾艳,或淡雅,气韵生动,笔笔精到;雪中梅,水边梅,月下梅,崖上梅,这些盛开在纸上的梅花,是吾家山梅花的精魂,也是伟清孤寂清高内心世界的呈现。伟清有个心愿,就是要把他收藏的一百幅名家梅花图和他自己亲绘的百梅图一齐捐给“香雪海”,屡次提及,几成执念,我想,他真是把这山这梅当成“吾家”的了,以山为家,与梅偕隐,或许,他的前世根本就是一株梅树,隐迹于这吾家山中,孤独,静逸,自在。
与伟清聊天,茶过三巡,意犹未尽。阳光斜照透过窗格投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梅花的斑影。我起身告辞。梅林依然清寂,墙外依然喧闹,恍若隔世。又来到司徒庙后园的边门,又见到那两块残碑,一块朝上,一块朝下,朝上的写着“武陵”二字。我的心里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晚饭花
于晚饭花,实在是没太多的话可说的。它只是乡间的寻常之物,如野草一般,似可与凤仙、牵牛、蒲公英、商陆跻身一类。如果是菜蔬,尚可食之裹腹,如果是名花,还可供人赏玩赋诗,可惜晚饭花两边都不沾,它的境遇也就尴尬了,虽说农村土地广袤,但还是要讲个出产收成的,晚饭花之类一旦误入菜畦花圃,那就难逃被铲除的厄运。所以,晚饭花在我儿时记忆中,一般都栖存在墙角旮旯、篱边路旁,与荒草为伍,来去无声无息,在季节轮回里自生自灭。
晚饭花,应是江淮以北的叫法,江南一带称之为夜饭花、夜来香,可能是吴语发音的缘故吧。据说此花白天不开,要到黄昏时分才绽放,故名,这让我想到睡莲,正好相反的开花规律,两者之间,似有轮流值守的默契。晚饭花开,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在暮色里静默流淌。这样的情境,现在想来还是有点意味的,农人荷锄而归,走在夕阳里,走在晚饭花弥散的香气里,走在炊烟袅袅的期待里。这些意象构成的画面,荡漾着一种情绪,让人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某段旋律,内容不重要,调性一定是欢愉而温暖的。此刻屋内,饭菜虽然俭朴,因有亲情佐餐,便胜却人间无数。夜色四合,晚饭花次第而开,一支支玫瑰色的小喇叭,于无人处吹响,在无边而漫长的寂寞里,不知疲倦,毫无幽怨。这样的生命状态,让我心生敬意。
汪曾祺的《晚饭花》写得很淡,一丝惆怅,很淡很淡地飘散在文字里。这份惆怅是李小龍的,他对王玉英的单相思,是少年心事,朦朦胧胧,如同夜色之下的晚饭花,兀自开放,别人哪里能知道呢。王玉英嫁给了钱老五,李小龙觉得很气愤,觉得不公平,受到了命运的簸弄,于是,百无聊赖,感到一点惆怅,又觉得有些寂寞,“白菊花茶一样的寂寞”,一丝感伤,淡淡地,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曾祺老人在《晚饭花集》的自序里,说自己对晚饭花本身并不是太欣赏,用了“村”“野”“俗”“怯”四个字来形容晚饭花,甚至比牵牛花、凤仙花还要低贱,这似乎有点刻薄了,但他话锋一转,又说“我的小说和晚饭花无相似处,但其无足珍贵相同”,大师毕竟大师,话还是给说圆了。在小说里,他对晚饭花的一段描述,文字平淡至极,却很是传神,“晚饭花开得很旺盛,它们使劲地往外开,发疯一样,喊叫着,把自己开在傍晚的空气里。浓绿的,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殷红的,胭脂一样的,多得不得了的红花;非常热闹,但又很凄清。”
晚饭花的无足珍贵,可能就在于它的恣肆铺张,没心没肺,一副“人来疯”的样子。在晚饭花的生命辞典里,没有含蓄和矜持。汪曾祺说晚饭花“非常热闹,但又很凄清”,似乎有些言外之意的。在乡村生活的细节里,晚饭花随处可见,却又被人视若不见,这样的不堪,并未让它有所收敛,照样发疯一样地生长,“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多得不得了的红花”,浓妆艳抹,满世界招摇。晚饭花活在它自己的世界里。
多少年来,乡村正逐渐被水泥钢筋的丛林所吞噬,许多的事物,渐行渐远,成为遥远的梦呓,现代人称之为“乡愁”。我从我出生的村庄,几经搬迁,来到现在的居处,已有十几年。光阴流转,晚饭花盛开时那一抹胭脂红,暗淡斑驳的花影下父母双亲忙碌操劳的身影,早已模糊不清,就连我那苦命早逝的母亲的脸庞,也只剩下一个浅浅淡淡的廓影,仿佛夜色里若有若无的花香,轻轻拂过,随风飘去。我居住的小院,种了一些观赏类的花卉树木,梅竹之雅,榴桔之实,牡丹杜鹃之花团锦簇,红枫青榉之霜叶秋色,于方寸之地,感受季节更迭轮回的悲喜。我家的小院很幽静,寒来暑往,草木枯荣,十余个春秋只是倏忽而已。今年春夏之交,小院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准确地说,不是一位,是一群,依偎在我家的窗台下,绿油油的叶子,在春风里摇曳。我依稀认识,一时又想不起它们的名字,只是觉得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在为院子除草的时候,我特意留下了三两株幼苗,任其生长。渐渐地,幼苗拔节长高,枝叶愈发舒展浓密,我坐在屋里,就能看到它们,在窗台前探出几片俏皮的绿叶。我蓦地想起,晚饭花!仿佛找回失散多年的儿时玩伴,我的心里满是喜悦,如春风入怀。
这几株晚饭花成了我家小院的特殊客人,每天早起或下班,我都会去看望它们,渐渐地,成了一种习惯,一天不见,便有些失落。花工除草,要把它们拔掉,被我及时制止,花工在一边嘀咕,几棵野草,有啥稀罕啊!我从没给晚饭花施过肥,只在浇园的时候,顺带给它们浇上些水,这几株晚饭花便长得特别茂盛,一下窜出窗台许多,还往横里扩张,把边上几棵月季挤兑得面黄肌瘦,开出花来只铜钱般大小。而晚饭花还在不断舒展腰肢,扩大地盘,其中一棵长得尤其壮硕,几乎和边上的羽毛枫一般高了,肥绿的叶片密密匝匝,层层叠叠,以至于整个身躯难以支撑,往一侧倾斜,几近伏地。我用铁条帮助它扶正。汪曾祺笔下疯了似的晚饭花,真真实实地站在了我的生活里。
大概六七月份的一个清晨,太阳很好,我在小院里打太极,余光所及,我看见晚饭花的一片浓绿中,缀满了星星点点的红色。终于开花啦!我赶忙收起太极架式,来到花前,那些豆绿色的花托上,伸出长长的紫红色花朵,像一支支喜庆的小喇叭,向陌生的世界问好。不是傍晚才开花吗?我心里纳闷,求教度娘才知,晚饭花早晚都开的,中午太阳强烈,才收合花瓣。也许,这是植物的灵性和本能,为了生存所作的自我保护。之所以叫晚饭花,我胡乱猜测,可能是因为农人早早起床,匆匆下地,自然就很难见到花开样子,只有等夕阳西下,劳作归来,才能得闲与家人团聚,此刻,农人的目光是柔和的,他的眼眸里,倒映着妻子的贤惠,儿女的天真,还有晚饭花淡淡的清香。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愈发体会到汪老文字的精妙,体会到晚饭花开枝散叶的速度与激情,体会到它一茬一茬开花此起彼伏不知疲倦的疯狂。我把晚饭花的美丽分享到朋友圈,很快被刷屏,有人识得此花,也有人猜成是凤仙花、喇叭花的,张冠李戴,不亦乐乎。只有毛毛最实在,她在微信里弱弱地留言:到时留点籽给我啊!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初夏,转眼到了溽暑,我担心晚饭花能否抵挡住烈日的淫威,尤其是几次出差,时间很长,晚饭花成了一种牵挂,每次与家人通话,总要格外叮嘱,别忘了给晚饭花浇水啊,说得多了,老婆大人也会生出些醋意来,你到底是牵记我还是花啊?回到家中,见晚饭花安然,而且花叶旺盛,一如往常,心头的石块也就落了地。好不容易熬过盛夏,盘点小院里的花树,一盆茉莉、一盆黄杨、两盆月季先后枯死,两棵杜鹃,半边枯萎,另半边叶子发蔫,看来也撑不了多久了。我对它们虽有惋惜之意,但似乎并无多少伤感之情,让我心心念念的只有晚饭花。农历七月十五,是传统的中元节,我看着晚饭花在晚霞里绽放,轻风徐徐,池水清清,竟思念起已故的母亲来。
晚饭花静静地开,开过夏天,开过秋天,一直开到冬天,到了大雪节气,气温已降至零度,气象预报晚上有雪,第二天早起,窗外一片银白世界,我急着下楼去看晚饭花,让我难以置信的是,它竟然还在开花!三两朵娇艳的红花开在白雪之上,这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啊!我还注意到白雪覆盖下它那粗壮的躯干,竟然和人的股骨十分相似,关节处高高凸起,经过风霜的欺凌,呈现出血红色的肌理,遒劲有力。看着雪中的晚饭花,我的心开始流泪,不知是感动,还是不舍。
毛毛的留言我没有忘记,我在冬天的暖阳里,采集晚饭花的种子,原本鲜红色的花朵,已凝结成一颗颗黑色的籽粒,安静地栖息在依旧豆绿的花托里,那是晚饭花用几个月的时间,孕育的生命精华。我静静地看着它,眼前的一丛浓绿,如苍穹无垠,那黑色的籽粒,是一颗颗星球,在深邃的夜空里,闪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