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大雨滂沱,人世慌张(外一篇)

2019-10-18 02:51海飞
山花 2019年10期
关键词:丹桂杯酒月光

海飞

2018年3月3号凌晨2时06分,我开始坐在杭州城西一幢写字楼的办公室里等待惊蛰的来临。窗外的雨声有着一种铺天盖地的响亮,这样的响亮让我心生安静。空旷狭长的马路上显然已经没有行人,路灯光潮湿中透着苍凉和清瘦。我把身子探出窗外,长时间感受着初春最深的夜凉,并且十分愿意暗夜之雨将我打湿。

我是如此地热爱着杭州的大雨滂沱。我愿意在这样凉薄的时分,用探出窗口的半个身子,等待惊蛰的来临。

在这之前的午夜时光里,我像一只无声无息的猫一样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和散落各处的同行用网络语音开会,热烈地讨论一个叫冯宝的人,是怎样在上海街头的雨地里屈辱地跪下,并捡起一块大洋。一块大洋有时候不是钱,是一条命。那时候的冯宝从乡下来到大上海,十里洋场中他不过谋到了一份给大光明电影院画电影海报的工作。但我还是觉得,他应该算是一名画家。这位后来成为特工的画家,最终由慌张转为笃定。枪林弹雨中,他觉得自己命不会久,那么每一天都是他多出来的日子。

他想把多出来的日子过得精彩。而大部分人都认为自己的日子不够多。

这是一个叫《棋手》的电视剧本,那个叫贺羽丰的小伙子,我想象他干挑挺拔,热烈而平静,隐秘而光荣,慌张而美好。上海某棵法国梧桐下,他倚在脚踏车边,穿着白衬衣并卷起袖子,头发干净清爽,他明亮地笑了一下,我就觉得这个叫做惊蛰的节气就快要来了。

无数个午夜时分,或者是纷繁杂乱荒芜的梦境中,我都能听到隐隐的雷声滚动,这样的声音里充满着无数的未知。你说吧,像不像人生?

事实上,这单调、冗长的两年,我一直像是河里的水草,从未露头但能接受阳光,氧气和养分,并且在水平面以下摇摇摆摆地飘荡。比起在空中随风飘荡的风筝,少了俊逸多了笨拙。但我晓得的,至少沉默的水草有根,根扎在河床,河床宽大而温暖。这两年,我沉浸在小说《惊蛰》中不能自拔,我把这个小说改成了剧本。这个小说在《人民文学》首发,被《长篇小说选刊》和《小说月报》分别选载,入选广电总局“大众喜爱的50种图书”书目……

我相信关于《惊蛰》,还将会有许多热烈的故事。我希望她能剑拔弩张,风起云涌,真正像一声惊雷一样,撕开云层并让大地颤抖。我还有一本叫做《惊蛰无比美好》的散文集,即将出版。所以,这两年我大约是同惊蛰较上了劲。哪怕是在此刻,雨声未停,人声未至,一切美好都是在夜的安静里悄然生长。哪怕茁壮成长的只是一朵苔藓,那也有着她微不足道的青春,美丽,慌张,甜蜜,以及确实存在的爱情。

如果我仍然将身子探出窗外,往右看是竞舟北路,我可以看到《惊蛰》中的陈山分明在大雨里奔跑,火药的气息在雨水中流淌。往左看,是古墩路,我可以看到《风尘里》中万历年间的鬼脚遁师田小七,他穿过雨阵的姿势迅捷得让人眼花缭乱。在这样的奔跑里,铁器鸣响,他腾空跃起时手中握着的绣春刀已然出鞘。我悄然想起,田小七的队友中,有个非常堂皇的名字,叫唐胭脂。他是一个男人,但是他热爱着化妆,他把化妆当成他在明朝年间的毕生事业。他们都有着慌里慌张的人生,他们都像歌中唱的那样,没有岁月可回头。

我们的岁月也不能回头。而慌张并不是一个丑陋的字眼,在多年以前,我开始写一个叫《大西南剿匪记》的剧本,匪首刘大卯很久没见着他中意的少奶奶郑幺妹,他终于把她堵在民国年间的墙壁前,那时候还没有壁咚这个词,但他确实是十分壁咚地告诉郑幺妹,见不着你,我心里慌。

我还突然明白,人生有时候其实都来不及慌张,一生就已经匆匆而过。

我十分尊敬的一位叫红柯的作家,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曾经写出那么多美好的文字,比如《西去的骑手》,现在他如骑手般的离去令许多作家和读者痛惜。事实上,在大雨笼罩着的乡村,比方讲我的故乡丹桂房,也会有一些人的离世。他们走得悄无声息,比蚂蚁走过的声音还轻,像是从来没有来过这世间一样。他们的消息被二十四个节气封锁,并不能传得很远。而这个世界本身,天空、大地、岁月,向来都是一如既往的从容笃定,从不慌张地轮回。一位更年轻的经营中文内容管理的女子,在离世前写下:游历人间四十二载,我任性过也努力过,欢乐比痛苦多,收获比遗憾多……她最后说,不必怀念我,尽兴去生活,再见。

有时候,说再见就是再也不见。比如生命,比如爱情……

杭州地铁二号线上穿行的地下列车,是我经常使用的交通工具。地铁站台白亮的广告牌上,有二十四节气的呈现。无数次我会在那幅“惊蛰”的图前,久久地站立,十分像是缅怀。我想,我缅怀的可能是时间,也可能是过往。我会随着人流候车,上车,下车,我沉默寡言,和地铁上所有的男人女人一样,喜欢用手机来消磨这地下的时间。车上的人们,表情木讷,他们和地铁一样,像机器般地生活着,慌张而匆忙,机械而单调。

一般我会选择在武林门站下车,从地下回到地上,有一段去往单位的短暂的路。那一次我重逢了雨,而且我没有带伞,当我冲进雨阵被雨淋湿时,我的眼睛透过这密密麻麻的雨,看到了马路四周闪动的都是匆忙的人生啊。一切都静止了,红绿灯在更替她的颜色,我突然想,世界会不会定格与静止。如果是,我愿意是在雨与雨的缝隙之间静止。最好头顶一道闪电,春雷滚滚……

杂乱无章的这个夜晚,断断续续地改剧本,写文字,看窗外的雨阵。事实上我并没有听到隐隐的雷声,但是我相信,惊蛰这个节气正在赶来的路上。在网上,最终还看了冯小刚唱的《那些花儿》,然后《芳华》里的那些镜头在电脑屏幕上再次一一呈现,穿着雨衣的刘峰在雨中捋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我是刘峰。

人生中有多少场大雨滂沱,也就会有无数次的人世慌張 。写下以上文字,纪念和期待惊蛰。那么,大雨请继续。那么,凌晨4时08分的杭州,晚安。

乡愁是被大风吹散的月光

壹杯酒

倒上这第一杯酒的时候,我开始相信,乡愁就是被大风吹散的月光。如此零碎,细微,温暖,凉薄,却又无处不在。月光打湿黑夜中的故乡,看到那些被风吹散的月光,我就想站在丹桂房村的土埂上痛哭。

村庄沉睡。我久未谋面的小伙伴们都已人到中年,他们用单薄而且日渐老去的身体,护卫着妻儿老少。我突然之间觉得,人生匆忙,所有经过的码头都不能回头。多少的月光下,我们依稀还只是衣衫单薄的少年。多少的月光下,我们又突然发现双鬓有了零星的白发。在风尘里打滚,我们变得参差不齐的城府和世故,精明,以及些许的狡黠。只有月色是洁白的,像童年时课桌上未曾写下一笔一划的纸张。而面对着沉睡的黑黝黝的村庄,以及那些在月色之中休眠着的各式人生,我大抵是能想见明晨村庄或被大雾封锁,或被阳光披洒,如果天气寒冷,可能还会见到一层玉树临风的白霜。

有人说温一壶月光下酒。那么故乡,白霜也是一种酒 。

贰杯酒

其实,我的半个故乡在浙江诸暨一座叫丹桂房的村庄,我的另半个故乡在上海市杨浦区龙江路。我是被风吹来荡去的蒲公英。作为一株普通的植物,曾经有那么一片短暂的光阴里,我的故乡甚至是江苏南通县一个叫环本的地方。我在那儿用我最青涩而美好的年纪服兵役三年,在时隔二十五年之后,我曾踏进陈旧的人去楼空的营房。辽阔与空旷,会增加你的孤独感,我就是站在营房操场上那个有着强烈孤独感的人。只有军号不灭,军令不灭,脚步声不灭,口号声不灭……所有的记忆,都是不灭的。

我在杭州已经生活了十二个年头,我觉得我就是杭州的一粒尘土,或者移植成功的蒲公英。在微信和各种通讯技术如此发达的今天,我躲在露台上搭建的玻璃房里,数一寸又一寸的月光。我总是会在一些热闹过后的安静里,突然惦记沉睡在夜色中的丹桂房。在玻璃房里看见风吹月光,也看见雨打屋瓦,那么激烈与温情,俗世与雅致。我也在玻璃房里写下了大量的文字,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徘徊、喝茶、打电话,吃瓜子。凡人总是会做一些凡人才做的事,我也不例外。我家露台上搭建的玻璃房当然属于违建,在拆违的呼声中,玻璃房结束了她七年半的使命。

我觉得玻璃房的消亡,其实就是一种生命的解体,痛彻我的心肺。现在,当每一个夜晚来临,我可以直接走向一贫如洗的露台,月光可以自由拍打在我身上,但我觉得我长久地站在午夜的露台之上,是对玻璃房的一种怀念与默哀。

有人写下床前明月光的诗篇。那么故乡,请允许我的露台也成为一首长诗。

叁杯酒

露台之上,握着一杯醇厚绵长的海半仙同山烧,那是故乡的味道。寒意阵阵的午夜,我想到了亲爱的山海。山海兄,这是我的第三杯酒,别来无恙,先干为敬。

唐山海是在1940年沉闷得要发疯的夏天走下火车的踏板的,他听到知了的声音在上海火车南站此起彼伏地响起来,那响亮的声音在1940年明晃晃的阳光下,恍然是我们的前世所看到的场景和听到的声音。此后并不漫长的岁月里,他无数次站在黄浦江边,孤独得像一根木头电线杆一样,站在那个年代的月光下。风吹起黄浦江上潮湿的月光,连那时候的枪声也仿佛是受潮了。

2017年整个漫长的夏天里,我都在写一个叫《唐山海》的小说。唐山海的故乡在湖南,这个叫做“湘”的地方对我来说神秘而且遥远。风在城市的上空激荡与盘旋,我是风中拉着一只拉杆箱的匆忙的旅人。风吹起了我日渐稀疏的头发,也吹起一片稀薄的月光。在十分匆忙的人生中,有一个声音说,到故乡去。

然后我就出现在丹桂房村的土埂上。于《麻雀》而言,《唐山海》是番外。而于我而言,杭州城是我的番外。

都在唱月亮走我也走,那么故乡,走来走去就是各种模式的人生。

肆杯酒

我曾经在杭州城一个叫叶青苑的小区里虚度过四年的光阴。适当的时候,我会选择沿着运河河水的方向走走。拱宸桥上是有月色的,卖鱼桥上也有,信义坊也有……可见我是如此地热爱着运河。

江枫是拱宸桥边一个穿着长衫的书生,无数个夏天,他喜欢泡在运河的河水里摸青壳螺蛳。《内线》的故事开始的时候,他站在拱宸桥上的一堆月色中,和一个叫汪五月的姑娘望着一条条船从桥下经过,前往江苏。然后他带着一个叫小欢的小女孩,来到上海滩寻找小欢的妈妈安娜。而失踪的安娜此刻正在汪伪76号特工总部的监狱里,站在小窗口一小缕瘦骨嶙峋的月光中思念小欢。之前的灵隐寺,曾经被一场白雪覆盖,清秀的钟声里,零星的枪声在某年的冬天响起。江枫作为穿着长衫的行刺者,当过一回比荆轲更失败的刺客。而更早以前的吴山,日本人的炸弹让小欢失去了一只手。失去手就等于失去童年,她同江枫一样犹豫的眼神,在杭州城的民国年间粗糙而简略地掠过了。

这是我的小说《内线》中的情节。我一直在想,有些人文可当得了书生,武也可以成为特务。

李白兄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那么故乡,江枫站在拱宸桥上的月色里,也是对影成三人的。

伍杯酒

我喜欢一部叫做《明月几时有》的电影,也喜欢着这部电影的海报。海报做成了通缉令的样子,我们被酒通缉,被欲望通缉,被情感通缉,被家长里短,被凡尘俗世,被所有的灰尘通缉。我们整个的人生,是一场被通缉的人生。

而月光,是这一场场通缉的见证者。她十分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事件的发生。

我喜欢张国荣的一首歌,叫做《风继续吹》。悠悠海风轻轻吹冷却了野火堆,让我突然觉得,野火堆是如此的在冷中有暖,在暗夜中有光。海风,春风,暖风,寒风,狂风,台风,以及世界上所有的风。我一直都在等待着他们的降临。而被大风吹散的月光,是不是我们人生的一个个停靠站站台上能看到的最忧伤和美丽的风景。

杜甫兄说,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那么故乡,你到底是照亮了我几分清瘦的乡愁。

陆杯酒

如果你站在丹桂房村的土埂上,向南而立,左手是溪水以及溪水发出的声音,当然也有月夜升腾的水气;右手是一座安静得像一张黑白照片一样的故乡,偶尔有某户人家一盏黄灯昏暗虚弱的亮起,像故乡睁开的一只老花眼。我晓得的,我能听到月色的声音,这声音就像是潮水,一记一记拍打,一记一记让你的头发在这样的声音里被打湿,变白,甚至眼神都在此时老去了。人终归要老去的。

在这样的静夜,可以想一想的是惨淡或美好的人生。那些过往像一场无声的胶片电影,在剧终以前,呈现各不相同的片断。这其中有美好,鲜花,酒,音乐,爱情和月亮,这其中也有阴谋,残酷,暗夜,叛变和病痛。我晓得有一位朋友,在加官进爵的路上一路狂奔,他最害怕的是被挤轧与退休。我也记得一位早年故去的朋友,安静地长卧在枫江边的山脚,坟前长草,坟后是猩狂的野花,并且月光普照。那么神秘、诡异,又透着一种阴森的美丽。这时候我们才晓得,我们只是大地上奔忙的蚂蚁,大地提供了一个场地,让各式人等在这个世界上经过并稍作停留,最后不留痕迹。甚至都没有闪烁过流星的光芒……

有人这样唱:天上海上没有路,月亮在偷着哭。那么故乡,让我在丹桂房这条弯弯曲曲如漫长人生的土埂上,为我和我亲爱的兄弟姐妹号啕大哭。就像小说《人生》中被城市拋弃的高加林,在家乡的土地上跪地痛哭:这人生哪……

柒杯酒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我不是诗中的戍边将士,我只是镇守着人生的边关,我只是面对明月举起我手中的第七杯酒,我只是想说,那么故乡,你若平安静好,就是我寄念于你的思绪与牵绊;我若月光加身,就是你加盖在我身上的不朽商标。

那么故乡,我最后还是要同你讲的。我始终相信,乡愁就是被大风吹散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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