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权力的交锋:基于知识考古学的中国特色图书馆学理论体系构建分析

2019-10-18 03:15袁珍珍
图书馆 2019年10期
关键词:图书馆学学者话语

王 平 袁珍珍 柯 平

(1.郑州大学信息管理学院 郑州 450000;2.南开大学商学院 天津 300712)

1 问题及意义

中国图书馆学界出现过许多令国内学界引以为豪的观点、学说、理论,它们逐渐形成了图书馆学理论的中国特色话语体系,成为国内图书馆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顺理成章地,回望、反思与前瞻也成为理论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

一方面,国内图书馆学界(权威)以忧患与憧憬兼具的笔触和叙议结合的手法,对图书馆学理论研究展开全方面梳理,其意义不言而喻。此类述评式研究具有下列特征:一是以本学科研究者的视角和知识结构作为观察框架,并没有显著的哲学或外学科方法和理论的指导痕迹;二是主要回答“是什么”的问题,有关“为什么”的回答并不突出,不同时期的社会因素虽已被阐述,但其间关联并未多着笔墨;三是以观点、学说或理论对学科的意义和贡献作为述评目的,从本体出发进行内涵分析,回答其做了什么,没有涉及“为何出现”的问题。另一方面,研究者们围绕图书馆事业发展研究以政策分析为切入点,展现出了对环境的敏感与关切,这成为“为何出现、如何形成”问题的一种可能回答。

“为何出现、如何形成”是需要回答的。中国近代图书馆学理论体系的探索从清末明初开始,至今已历经百年。毫无疑问,学者们的探索是为了图书馆学的学科发展,但道路的选择是如何形成的?是什么力量将我们推到了今天的境地?我们在赶路的同时也应该停下进行自我观察和方向思考,尤其是在当前图书馆学专业和学科发展同时面临挑战的时刻。

因此,我们的问题是“如何解释”,即在何种方法论的指导下、如何开展具体的分析操作,最终形成关于“图书馆学领域内的理论研究(及成果)是如何形成的”的回答。当然,我们不能抛开研究者的自身努力和学术魅力,但除此之外呢?

2 作为方法论的知识考古学

所谓知识考古学,是借用田野作业寻找、发掘历史遗迹的一项比喻性说法,实际是指一种挖掘知识的深层、对现行的知识作进一步解构的思想史方法,不但要还原话语产生之前的原状和原貌,更要对形成的因素进行一一甄别、检视、敲打、触摸,以辨识其背后的面孔,寻找权力角逐的根源[1]。

那么,知识考古学作为图书馆学理论研究方法论,其指导意义的核心是什么?福柯认为人文学科的产生和发展是受制于“话语”的,应该对人文学科进行考古学的分析,以发现它们如何在发展过程中逐渐受制于“话语”,需要找到每一种“陈述”出现的原因,要考察每一个个体不受自身控制的因素,如此才是考古学的研究[2]。譬如,当我们思考刘国钧先生提出的“要素说”对于国内图书馆学基础理论研究的肇始意义时,关注的重点不应该是“要素说”是什么,而是它出现的原因。

“为何出现”的回答之于学科发展的意义在于:它可以向我们呈现出一种动态的画面,在这幅学科思想动态发展的图画中,可以清晰看到不同的力量是如何推动不同话语形成的。比如,“要素说”为何会出现?又为何会在与其它新的学说和观点的对比中消失?借助考古学的方法论,我们应该可以看到学者个体之外的因素,或者说是图书馆学理论发展的话语环境。当然,我们并不能绝对地说国内学者丝毫没有关注思想的形成(并非来源),众多关于图书馆学理论脉络梳理评价的文章都提到了彼时的政治环境、社会需求,但这些论述似乎更多的是一种通则式的背景概论,并没有深入发掘其内在意义。

图书馆学研究者早就注意到了知识考古学的方法论对图书馆学研究的价值。2003年,Radford G.P.运用知识考古学的方法探讨图书情报学中的“管状视野和盲点(Tunnel vision and blind spots)”,即图书情报学中的话语成规。探讨这种话语成规如何阻碍图书情报学研究多样化,以及如何利用福柯的知识考古学来促使图书情报学的研究者进行反思,并促使新的话语规范的形成[3]。南开大学于良芝教授较早将福柯的话语分析运用到国内公共图书馆服务意义的分析中,认为公共图书馆评估这一话语事件构建了公共图书馆服务的意义,并指出其中的管状视野和认识盲区[4]。这些研究是LIS研究借用福柯知识考古学中“话语-权力”理论的证据。王平曾就后现代主义哲学的影响等话题做探索[5]。最近,也有研究者运用图片知识考古学的方法,分析中国和西方在阅读观念上的差异[6];或是将知识考古学的方法论运用到图书馆事业史研究中[7]。

尽管中外图书馆学研究中对知识考古学的借鉴和应用并不常见,但不能否认,图书馆学作为一门社会科学,应该是符合福柯“人文学科的产生和发展史受制于‘话语’”的判断。关于图书馆学理论的反思性研究是可以并应该借助于这一兼具哲学和历史特征的方法论,其中,最关键的莫过于“话语—知识—权力”这三个概念与图书馆学理论研究的关系。

“话语”不是研究者的成果文本,也非研究者个人的思想和意识,而是这些文本(论文)、研究者以及主体意识背后的各种力量之间的关系,是这些关系得以纠结、展开、对话和协商的复杂机制,是这些机制发生作用的功能方式和实践形式。在图书馆学领域,这样的功能方式和实践形式很多,最突出的莫过于政策文本这种话语实践形式。

“知识”此处泛指研究者声称为真理的学术论著,是其研究的成果。这些研究成果既是个人知识生产的结果,也是非个人因素共同作用的产物。在研究的讨论范围内,知识指图书馆学理论研究中的各种成果以及由此构成的理论体系。

“权力”并不是狭义上政治的专指,而是指能够影响话语实践的各种力量。图书馆事业不同发展阶段中的权力对比是不同的,这种权力对比的变化表现在话语实践中。

至此,我们可以形成文章的技术路线:通过分析图书馆事业和图书馆学理论研究不同发展阶段中的政治话语实践,发现其规则构建与变化;进而分析变化的原因是政治话语权力与其他话语权力间的交锋;并最终发现这种不同话语权力的交锋所引发的图书馆学理论研究知识产出的变化,以解释图书馆学理论体系构建的本质。在这个过程中,权力并不是政治的代名词,而是指一切可能对图书馆学知识生产实践产生影响的力量。典型话语实践不仅包括政府部门制定的政策文本,也包括其它权力组织产出的话语文本。

3 不同话语权力的交锋

3.1 政治话语实践、规则构建

20世纪50年代开始,新中国图书馆事业一方面是改造旧事物,另一方面是建设新事物。在此后几十年的建设过程中,政治话语权力(关键性话语实践见表1)成为构建中国图书馆事业以及图书馆学教育的领导力量。

建国初期到70年代末,政治话语实践的基调经过了从“以苏为师”到“中国特色”的转变,并就此形成了中国特色图书馆学理论研究的原始根本基调,即“马列主义指导下的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明确了图书馆事业和图书馆学研究的方法论指导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图书馆事业和图书馆学研究的最终目标是服务于社会主义建设。而“以苏为师”的政治话语实践的主要作用在于,为建国初期的图书馆事业和图书馆学研究确立了蓝本,包括图书馆事业的描述、分类工作、目录研究、图书馆学研究、图书馆学教育等。此后,新中国在图书馆事业和图书馆学教育(彼时的图书馆学教育是为了图书馆事业)方面开始努力构建中国特色的陈述和规则。

首先是有关“图书馆(图书馆事业)性质”的界定,经历了“文化事业(设施、机构)—公共文化服务机构”的变化,根本性的变化在于“公共”一词。

表1 关键性政治话语实践

第二是关于“图书馆职能”的界定,从最初的“对人民进行爱国主义和社会主义教育”到“两项基本任务:一是向广大人民群众流通图书,传播马克思列宁主义,进行文化教育工作……二是向科学研究工作者提供图书资料,促进科学的迅速发展”,再到“为经济建设和科学研究服务”,最后调整为“保障公民基本文化权益,提高公民科学文化素质和社会文明程度,传承人类文明”。

第三是关于“什么是图书馆”的界定,从“公共图书馆是以书刊对人民进行爱国主义和社会主义教育的文化事业机构”到“图书馆是搜集、整理、存储、开发、传递与利用文献信息资源,为经济建设和科学研究服务的机构”,再到“公共图书馆,是指向社会公众免费开放,收集、整理、保存文献信息并提供查询、借阅及相关服务,开展社会教育的公共文化设施。是社会主义公共文化服务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第四是关于“图书馆服务对象”的界定,经历了从“广大的各阶层人民”到“公民、社会公众”的变化,且期间也强调了几类服务对象,包括“科技工作者”“少年儿童”“老年人”“残障人群”“农村、中西部地区人民”。

第五是关于“图书馆服务内容”的界定,经历了从“收集、保藏并积极利用图书等出版物;对中小规模图书室进行指导;以图书、资料、书目和索引为本地区的党政机关及其他部门和组织机构服务,积极配合宣传唯物主义、批判资产阶级唯心主义”到“开发文献信息资源,最大限度满足四化建设对文献信息的需求,培养四有新人,实现党在新时期的任务”,再到“应当按照平等、开放、共享的要求向社会公众提供服务,将推动、引导、服务全民阅读作为重要任务”。

3.2 政治话语权力与学者话语权力的交锋

政治话语实践有着明显的变化轨迹。我们发现,政治话语实践是变化的:从“国家”“政治”的高度逐渐转变为“公民权利”,从“社会主义教育”逐渐转变为“四化建设”“全民阅读”,最后变为“保障公民基本权益”。

建国初期到20世纪80年代末,这一阶段中政治话语权力居于先发和主导地位,即政治话语实践对其他话语实践具有优先和统领地位,突出表现在对图书馆及图书馆事业基本问题的描述中随处可见的“政治话语”陈述,比如,“各阶层人民”“爱国主义、社会主义教育”“马列主义”等。

80年代末出现了第一次政治话语实践的变化和转折,即1987年中宣部、文化部、国家教委、中国科学院《关于改进和加强图书馆工作的报告》提出基于“知识”和“文献信息”的“图书馆是什么”的陈述,改变了以往基于“图书”的“图书馆是干什么”的陈述,此时的政治话语权力不再拥有绝对的权威和秩序地位。

此后一直到“十一五”期间,有关图书馆事业和图书馆学研究的话语实践中,政治话语权力开始弱化,但“为人民服务、为四化服务”这些陈述依然存在。“十二五”期间,政治话语实践又一次发生转折,“公共”“免费”的陈述第一次出现,此后“标准化”“均等化”“公共文化”“平等”“基本文化权益”等表述相继出现,政治话语实践彻底实现了从“社会主义教育、为人民服务”到“公民基本文化权益保障”的转变。

这种政治话语实践的转变正是其背后不同力量交锋与碰撞的结果。第一次转变,笔者认为学者话语权力开始进入这一话语实践空间。这一阶段正是国内全力推进经济建设的阶段,也恰逢信息技术和互联网初露端倪,这促成了政治话语实践从“主义”到“经济”的转变,也使得学者话语实践开始关注技术与社会影响下西方图书馆学知识生产的规则,并开始学习与使用。第二次转折,笔者认为学者话语权力的影响得以凸显,学者话语实践开始影响政治话语实践。

表2 关键性学者话语实践

通过表2可知,正是80年代初期学者们对图书馆本质、图书馆学理论基础的思考成为政治话语实践第一次转折的依据。2002年,学界和业界的共同话语表达《中国图书馆员职业道德准则》,作为响应国家政策话语、拨正实践误区的学者话语实践首次出现,并成为政治话语实践第二次转折的开端。此后,“公民权利”走进政策话语实践视野,伴随着国家“文化强国”战略,学者话语实践在“公共文化服务”领域与政治话语实践实现完美结合。

从整体上看,影响中国图书馆事业和图书馆学发展的话语权力包括政治话语权力和学者话语权力。他们彼此之间又形成了一定关系,正是这种关系建构了中国特色的图书馆学理论研究体系。这一关系表现为:政治话语权力居于中心地位,具有绝对的秩序权威,但也会受到学者话语权力的影响。政治话语权力的表述由自身政治需求决定,进而在“主义”“经济”和“权益”三个方面做出不同选择,同时也和国家政治话语表达体系实现完全重合;同时,学者话语权力的表述受到多种因素影响,包括国外图书馆事业和图书馆学话语实践、技术环境、社会环境。至此,我们发现中国特色的图书馆学理论体系,是在以政治需求为导向的政治话语权力主导下,受国外话语实践、技术环境和社会影响的学者话语权力参与构建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并最终形成了政治话语权力和学者话语权力共同主导的图书馆学理论体系构建路径(见图1)。

图1 图书馆学理论体系构建路径

表3 图书馆学理论研究的代表性知识产出

4 不同话语权力的交锋与知识生产的突变

与图书馆事业和图书馆学研究相关的政治话语实践,对图书馆(图书馆事业)、图书馆职能、图书馆服务对象、图书馆服务内容等方面的界定,成为该领域中知识生产者们的权势和秩序,图书馆学理论研究的学者们都在尽力理解、适应和运用这种话语规则。

以“要素说”为代表的知识产出可被视为研究者在政治话语规则之下的积极实践,为了给国家图书馆事业发展提供理论工具,研究者在规则范围内进行知识的创造;政治话语实践也影响了学者的关注领域,比如中小学图书馆归教育部门管理,使得儿童图书馆学的相关内容一直得不到应有的关注。而“知识学”“世界3理论”作为突破已有话语规则的知识生产,或是没有在当时形成显著影响,或是被质疑和讨论,成为政治话语权力和学者话语权力交锋下突破话语成规的第一次实践。此后诸如“文献信息交流”的知识产出,为政治话语实践的转折提供了一定的陈述蓝本。“信息资源说”的产出代表了在技术和社会变革推动下,学者研究方向的转变。而始于2002年的“图书馆权利”研究则是学者话语权力的直接产物,并直接促成了政治话语实践、图书馆学理论研究和图书馆事业的根本转向,其出现原因除去李国新教授所述的“2002 年 11 月‘十六大’报告明确提出切实尊重和保障人民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权益”(政治)和“伴随着‘以文养文’‘以文补文’等市场化政策给图书馆等公益性文化服务机构带来的困境日益彰显”(社会),以美国《图书馆权利宣言》为代表的国外话语实践也是其推手和参照。围绕“图书馆权利”展开的图书馆学理论研究是学者话语权力实践的完美表现,也是学者勇于打破现有话语成规的探索。此后围绕“公共文化服务”的图书馆学理论研究尽管呈现出基础理论的匮乏,但由于其做到了与政治话语实践的契合并产生重大影响,最终推动了“政治话语权力”和“学者话语权力”完美融合的代表——《公共图书馆法》的诞生。

5 结论与讨论

学界对图书馆学理论研究的态度基本有两种,一为重视,二为淡化。但尽管“淡化”,却也是为理论研究寻求出路。在学界重视探讨图书馆学教育、图书馆事业困局和未来发展之时,文章以理论研究这一久被搁置的内容为关注点,意在提供一个新的思考路径,带来一些启发。

中国特色的图书馆学理论研究体系具有以下特征:一是“自上而下”的发展路径,即政治话语实践在先,学者话语实践在后,当然这一特征比较符合新中国成立后的情况;二是“价值导向”的研究导向,即重视理论研究可以带来什么,故而一些哲学思辨式的研究较少,比如由信息本质思考延伸开来的信息—人—社会的整体思考,大家不由自主地都会去关注与实践密切相关的议题,想努力回答“是什么”和“怎么做”的问题,“为什么”的问题被遗忘;三是“反思-前进”螺旋式的融合发展趋势,图书馆学理论研究的学者们一直在努力反思,从80年代的反思开始,学者们一直在通过自身努力来改善中国图书馆学科的形象,这份责任和自省最终推动了学者话语权力的彰显。

图书馆学理论研究如何应对未来?笔者有以下建议:①中国特色的图书馆学理论研究要重视“政治话语实践”。政治话语实践意味着社会发展需求,这是图书馆学理论研究要集中关注和解释的问题,也是学科以及专业赖以生存的基础。②中国特色的图书馆学理论研究要重视“方法论”。尽管我们在一开始回避“方法论”的问题,也在不停地寻找方法论,但仍需要注意的是方法不等同于方法论,方法的丰富和创新不等同于有了正确方法论的指导。比如,关注未成年人的互联网行为,谁是研究的出发点,是成人还是未成年人?这就是方法论的问题。这一问题的判断决定着研究的走向和最终结果。③中国特色的图书馆学理论研究要重视“中国特色”。什么是中国特色?中国特色是中国的国情。国外图书馆学的话语规则不应该被全盘接受,因其背后的权力机制与我国不同,故而形成的话语规则未必适用。清末民初,西方图书馆学话语规则正是契合了彼时社会除旧布新、教化民众的需求而得以传播。那么,我们今天乃至未来的理论研究应从中国国情出发,发现、思考问题,并找出其中的理论支撑。

在众多或厚重、或创新、或思辨的图书馆学理论研究成果面前,上述籍对知识考古学这一方法的讨论,初衷是为了发现一些“为什么”,但结果还需进一步梳理和思考,以期待更多深入讨论。

(来稿时间:2019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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