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美莲
(嘉兴学院设计学院,浙江嘉兴 314000)
民间蓝印花布古称“灰缬”,是采用花版漏浆防染、蓝靛浸染而成的蓝地白花和白地蓝花纺织品。历史上,民间蓝印花布不仅满足人们日常衣着和生活用料使用功能需求,而且作为中国民间重要染织工艺,以其手工镂刻、手工制浆刮浆、手工制靛染色的工艺特点,饱满精致的图案,朴素雅致的蓝白色彩,保持着民间艺术独特的审美趣味同时又蕴涵着深厚的文化底蕴。
自古以来,江浙地区纺织、印染行业兴盛,桐乡民间拷花技术历史悠久,民间蓝印花布伴随着防染和制靛技术掌握、成熟并逐渐在民间普及。作为中国民间蓝印花布的一部分,桐乡民间蓝印花布除了具有蓝印花布的共性外,受江南地域文化环境影响,在色彩花地配置、纹样布局和工艺制作等方面还具有一定的地域特征和审美倾向。
蓝印花布是通过花版漏浆防染靛蓝染制的工艺品,其发展历史伴随着防染和制靛技术的掌握、成熟,并逐渐在民间普及。
蓝印花布具有悠久的制作历史,早在先秦时期,典籍就有染色工艺的记载,如《礼记·月令》载:“仲夏之月……令民母艾蓝以染”。由此可见,先秦时期矿物染料和植物染料已得到广泛应用。秦汉时期,运用物质手法控制防染图形,总结出染色与防染的原理,防染技艺就此出现。现出土较早的型版防染印花实物是西凉时期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出土的蓝地七瓣白色小团花和直排圆点构成的蜡缬绢,以及北朝时期新疆于田屋于来克古城遗址出土的蓝地白花毛布残片(图1、图2)[1],后者花纹用大小点构成,花点互不相连,且有花版的接版现象。据专家推测,这种工艺可能是用薄木板雕刻花型后点蜡防染而成,被认为是型版防染技艺的雏形。北魏时期农学家贾思勰《齐民要术·种蓝》记载了从蓝草中提取靛蓝的方法。随着防染和靛蓝提取技术的掌握,蓝印花布技术在唐代之前已有一定基础。
图1 西凉时期蜡缬绢残片
图2 北朝时期蓝底白花毛布残片
唐代出现了利用灰浆(石灰、草木灰制成)碱剂防染的印花工艺,为以后蓝印花布防染浆(黄豆粉和石灰粉)的配制提供了物质准备。随着唐宋时期油纸伞业的发展,催生了相对简便的油纸版漏浆防染的工艺[2]。《古今图书集成·职方典》记载:“药斑布出嘉定及安亭镇(今上海地区),宋嘉定中有归姓者创为之。以布抹灰药而染色、候干、去灰药,则青白相间。”其中,灰药是用蓼蓝草和石灰调制而成的防染浆,“药”是染色原料——蓝草;“斑”是指刮防染浆花版纹样形成的大小白色斑点,这被认为是民间蓝印花布的前身。后来,随着工艺的不断改进,发明了用石灰与黄豆粉调制防染浆,镂版印染替代手工涂画,蓝染技艺已趋成熟。南宋时期,江南地区民间纺织技术发达,蓝草种植普遍,蓝染制作技艺迅速在江南民间流传。史料记载宋元时期浙江桐乡蓝印花布初具规模,有着“织机遍地,染坊连街,河上布船如织”的繁荣景象。
明代科学家宋应星《天工开物》一书中对蓝草的种植、制靛方法和染色工艺作了更全面的阐述和总结。明清时期,“青花大布”成为国家赋税实物形式[4],出现了官营染坊。《明史》记载官方有管理蓝靛的“蓝靛所”:洪武时置四川、山西诸行省,浙江绍兴织染局。[5]明代《崇德(桐乡)县志》记载,在“染织局”登记在册的手工染坊就有19家之多。又据清光绪年间《石门县志》记载,当时政府已专设织染局,其中在册的染匠有19 户。由此可知,早在明初洪武年间,浙江桐乡就设立织染局,是朝廷蓝染制品的重要生产地区。民国时期,蓝印花布在桐乡民间得到广泛应用,如包袱、被单、蚊帐、门帘、衣裙等,成为当地民众不可或缺的日常生活用料,《乌镇镇志》记载:“吾镇染坊所染者,皆乡货,如绵绸布匹等料”[6]。
随着国家对非遗文化保护的重视,2014 年,桐乡民间蓝印花布印染技艺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目前,桐乡仍以手工制作蓝印花布的作坊只剩崇福镇桐乡蓝印花布厂和石门镇丰同裕染坊两家,崇福镇、石门镇成为桐乡蓝印花布的主要制作基地,已初具产业化经营和商业化运作规模。但受现代商业社会影响,工匠们为追求效益,减少工时、简化工艺,产品存在花型单一、颜色不正、对版不准等现象,传统蓝染技艺正逐渐被简单化、粗陋化。桐乡民间蓝印花布依靠其独特的制作工艺维系着生存空间,一旦原生态工艺简化,其生存态势会更严峻。
色彩是一种客观物质存在,然而,由于认识主体所处的民族及地区差异,对同一色彩的情感体验也会有区别[7]。蓝印花布虽只由简单的蓝、白二色构成,但受不同地域环境、人文环境和审美情趣的影响,其呈现的视觉效果也存在一定差异。从色彩来看,桐乡民间蓝印花布有蓝地白花和白地蓝花2种,白地蓝花因其刻版相对蓝地白花复杂,刮浆难度大;白地蓝花纹样造型成为浙江桐乡、江苏南通蓝印花布代表性的经典图形。总体来说,白地蓝花的蓝印花布,白色地占比较大,蓝色花占比较小,花布的色调清晰、节奏明快,与山东、河北等北方地区沉着古雅的蓝地白花风格迥异。如图3、图4同为“凤穿牡丹”蓝印花布,呈现的色彩审美效果却截然不同。图3的桐乡“凤穿牡丹”蓝印花布中,以大块的白色为主调,用夸张、形象的表现形式在白地上装饰饱满精细、线条流畅的凤凰和牡丹,整体色调清新、明快、秀丽,蓝白清晰。图4的山东潍坊市“凤穿牡丹”中(图片来自1986年叶又新著《山东民间蓝印花布》),在深蓝色主色调的地纹上以白点和细线勾勒凤凰、牡丹轮廓,画面中蓝色地占比较大,整体上呈现沉着、古朴、简约的色彩效果。由此看出,同为蓝白二色,因图地关系不同其风格存在较大差异,独具江南地域特色的白地蓝花更具清新、雅致之美。
图3 浙江桐乡“凤穿牡丹”
图4 山东潍坊“凤穿牡丹”
桐乡民间蓝印花布纹样受中国传统观念和江南地域文化的影响,除了具有与中国其他地区相一致的题材内容和造型形式外,还有着明显的地域审美特征。首先表现在题材内容上,桐乡民间蓝印花布大部分为流传于民间的吉祥纹样,用动物、植物、人物等组成吉祥纹样,表现出生殖与生命、长寿与幸福、爱情与节庆等丰富内容。另外,船、亭、小桥、垂柳、绣球、铜钱等题材极富浓郁的江南地域生活气息,这在北方民间蓝印花布纹样中极为少见。如图5,桐乡民间艺人将船、人物、小桥、亭台等题材用抽象写意的表现手法组成画面,形象地表现江南人们的生活场景,形成了桐乡民间蓝印花布独特的纹样效果。其次,桐乡民间蓝印花布纹样具有写意、纤巧、精细而灵动的造型特征,善于用曲线表现对象,与山东程式化、粗犷的纹样造型风格迥异。如图6的山东临沂民间蓝印花布在表现兰花叶片造型中,以较少的断点来分割线条,线造型表现较为粗犷、疏朗;图7的桐乡民间蓝印花布在表现兰花细长叶片造型时,以更多断点分割形成多条长短不一的虚线,断点粗细均匀,虚线弯曲自然,线造型更为纤巧隽秀、生动形象。第三,桐乡民间蓝印花布善于框式结构与中心纹样组合,纹样与纹样之间采用多种对称形式排列,主次鲜明。如图8 的凤穿牡丹蓝印花布被面,以框式几何骨架为中心对称,运用上下、左右、旋转等对称构成形式,对纹样的位置进行有秩序布局,用多道宽窄不同、点线面相间的框式结构加上“梅兰竹菊”纹样来衬托“凤穿牡丹”中心主体纹样,其形象鲜明,主题突出,主次纹样清晰自然。
图5 撒网图和江南场景
图6 山东临沂蓝印花布线造型
图7 桐乡蓝印花布线造型
图8 凤穿牡丹蓝印花布被面
桐乡民间蓝印花布有蓝地白花和白地蓝花2 种。白地蓝花制作工艺是江苏、浙江桐乡等江南地区的独特技艺,在花版刻制和刮浆方法上与山东、河北等北方地区的蓝印花布不同,主要表现在:(1)桐乡白地蓝花布为双版套印,相对北方的单版印制更为复杂。双版花版包括“头版”和“盖版”,“头版”是完成纹样的基本造型,需用“断刀”工艺刻去纹样部分,保留连接线;“盖版”是为保证纹样的严谨和完整,以替出的头版花纹的构图为依据,补全头版的白地部分。(2)从刻制难度看,白地蓝花刻制的纹样需要替版和对版,相对于山东一带的程式化刻制方法难度更大。(3)从纹样的精细程度来看,桐乡白地蓝花花版要求对版精准,造型精细,线条流畅,而山东一带的蓝印花布纹样镂空小、间距大,纹样造型简练、粗犷。(4)刮浆工艺上,桐乡白地蓝花布刮浆复杂、要求精准,需经2次刮浆,刮浆时要求严格对准花型。桐乡民间蓝印花布中白地蓝花的上述几点工艺特点体现了江南民间艺人严谨细致、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和敢于突破的创新精神。
桐乡民间蓝印花布作为非艺术性的艺术创造,渗透在民众的生存观念和生活习俗中,成为司空见惯的艺术行为与方式,它体现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环境及历史文化的种种关系,是一种与地域环境及人文历史相关的文化和艺术的载体。[8]
桐乡民间蓝印花布具有实用性和艺术性的特点,是一种人与自然协调的体现,有着地域文化特征的民间艺术,蕴含着朴素的自然生态观。桐乡蓝印花布在原材料选择和制作工艺方式上体现了因地施制、因时因材施艺的朴素造物观念。
桐乡地处特色鲜明的杭嘉湖江南水乡腹地,物产丰富,自然资源优厚,人们对蓝印花布的制作材料选用多是就地取材。如白坯布为自栽自纺的棉麻纺织原料,防染剂以豆面、石灰或加鸡蛋用物理手段制作的防染灰浆,染料是从自栽自种的蓼蓝、板蓝根等植物腐烂变质的沉淀物中获取。从材料的选择来看,所有材料获取都来自于日常生活的自然生物,并具有耐洗、耐晒、生态环保的特点,这体现了民众对自然的合理开发利用和对生态环境的维护,同时表现了桐乡地区先民就地取材、遵重和谐的传统造物思想。
制作工艺上,桐乡民间蓝印花布的选材、加工、成型过程体现了人类生产活动与自然生态的协调关系。首先,制作手工镂刻花版,用柿油或以熟桐油油漆晾干;用自制防染浆刷刮织物,需经7天阴干;以靛蓝染液染色,依颜色深浅选择增减次数,经6~10次反复浸染;最后刮花与清洗,以刀刮防染浆,用流水反复清洗并晒干。桐乡民间蓝印花布制作工艺与当地的自然生态、气候、材料性能密切相关,是中国传统造物理念因时因地制宜、因材施制的集中反映,不仅表现了人们在遵从自然生态规律下的匠心,更是对自然、生态的珍视,体现了朴素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造物观念。[9]这种造物理念对当代艺术设计仍有着很好的参考意义。
桐乡民间蓝印花布以借喻、象征、谐音的方式表现民间繁衍兴盛、祈吉纳福的审美特点,将美好愿望寄寓于各种纹样,再通过蓝印花布纹样这一特定的“语言”表现出来,表达了民间纯洁而朴素的礼俗观念,体现了人们积极向上的美好理想和信念。
民间艺术从农耕社会中发生、演变,具有功利主义和审美意识相统一的特性。桐乡民间蓝印花布吉庆纹样中,反映了民间求子、纳福、避害的世俗审美观,同时围绕着生命与繁衍、福寿与吉庆、功名与利禄这些生命与幸福主题,达到精神意义上的情感满足。这些纹样构成和吉祥题材蕴含着丰富的世俗审美情感,通过民众耳熟能详、普遍认同的艺术形态表现出来。
桐乡民间蓝印花布在漏浆防染、制靛等制作工艺上有着一千多年的历史,经历着形成、成熟、高峰及在民间普及的发展过程,不仅承载着中国民间染织技艺的精髓,也传达着江南地区传统造物理念,具有色彩清新典雅、纹样主次分明,丰富独特、工艺复杂精细的艺术特点。对蓝印花布的研究是保护和传承中华千百年染织工艺与地方民俗文化的重要内容,其自然生态的造物理念对现代艺术设计仍具有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