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找什么

2019-10-17 05:02高桑
青春 2019年2期
关键词:理想主义小红读诗

高桑

主持人点评

诗歌、大学、校园诗人、女生、理想主义……这些元素足以构成一篇老套而又文艺腔十足的校园小说,但在《你们在找什么》里,作者让我们看到了另外一种组合方式。小说从老友韩斯特的告别宴会开始,穿插进断断续续的校园记忆,补全了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理想生活”。小说带有明显的戏谑和讽刺的口吻,对那种“校园理想主义”不屑一顾,但它又包含着某种隐隐的迟疑,因为“我”和韩斯特共享着一段漫长的、见证青春与理想主义的时间——它在讲述故事,也在进行着“你们在找什么”的追问。小说的情节与人物始终稳稳地被掌控于现实的最边缘,荒诞却不离奇,而不动声色又满是解构意味的语调也促成了小说独特的叙事风格。

——李振

每个周末的晚上,我都要驱车到“文豪”韩斯特家里赴宴。因为我是韩斯特先生顶好的朋友,这可不是我自吹自擂的,我知道自己说自己是谁的好朋友很愚蠢,尤其是对方完全没有把你当回事的时候。可是韩斯特每周都要举办晚宴,有的时候,我在那里看见我们共同的老同学陈不语,有时候看见韩斯特生意场上的狐朋狗友们,唯独我,是每个周末都被邀請的。

当你认识一个人足够久,你就知道再也不能用几个形容词就把他说清楚,你总是试图举几个典型的例子去展现他不足以被贫瘠的形容词描绘的人格。我和韩斯特认识就够久的了,我们高中开始认识,大学也总是搞在一块,到现在是十五年的朋友了。现在假如有人冷不丁的问我韩斯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一定在短时间之内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是再过一会,我就会告诉你:“韩斯特可是个有着浪漫主义做派的家伙,打个比方吧,当你要和一个人告别的时候,我指的是那种普通的告别,他们会说个不停,然后天衣无缝地连上“再见”两个字,就好像再见仅仅只是一个装饰,一个礼貌用语。可是韩斯特却一言不发,直到你真的要走了,他才郑重其事地说‘嘿,再见,这样一来,你会觉得他的再见前所未有的真诚,有的时候,我甚至为之热泪盈眶。”

说到韩斯特的浪漫主义做派,那能够展开的东西可就太多了,就连“韩斯特”三个字,都是韩斯特的笔名,至于真名是什么,用他的话说,那都是些不值得记住的东西。也许只有一个像“韩斯特”这样优雅的笔名,才能和他大文豪的身份相呼应起来。从我认识他开始,他就是一个真正的文豪,连我们的语文老师都是这么说他的,很欣慰,我见证了这个文豪一次次演变的过程,一旦韩斯特在文学的领域开拓了什么新的疆界,他总是要来告诉我。

“我把课本上鲁迅的小说都读了个遍。”高一刚开学的时候,他就已经这样了不起。

“你看看,现在大家都在看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我怎么也要弄上一本。”之后他就开始看那些最伟大的外国文学了。

“你猜怎么着,小说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什么意思,我现在读诗,女孩子都喜欢诗。”到大学时候,他自然又进了一步。

“该死,总有一天,你也和我一样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好作品,我得自己创作,这是唯一的出路。”我相信,韩斯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步入了生涯的顶峰了。

他真的创作很多好句子,说实话,那真是我们的好时光,那个时候,在大学的文学社里,背景放着李斯特的钢琴曲,而我们的韩斯特穿着白色衬衫坐在中央,社员们纷纷围住他,听他悠悠地念那些自己写的诗:“天黑的时候,尽量睁大眼睛,下雪天里,尽量开张毛孔,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刻,诗句凋零暗潮涌动。”在我的旁边,那个穿着红色毛衣,随着他的诗句摆动身体,留下泪水的就是韩斯特的初恋情人了。那时候的韩斯特啊,眼睛和现在一样小得看不见,身体也瘦弱,总之貌不惊人,可是当他尽情地念出他的句子:“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令人艳羡的好东西,那就是该死的理想主义!”所有的女生都为之疯狂了,哈,那可真是个好时代。我们在酒馆里一起赏析韩斯特的这句话,用令人艳羡代替了羡慕,嫉妒这样低下的情感,已经妙不可言,最后“该死的”三个字更是妙到巅毫,足以叫人疯狂了。现在每个周末的晚宴,用韩斯特的话说,我们一起在延续理想主义的薪火,我们还在听韩斯特一遍又一遍读那些句子,每周必不可少就是这一句。诚然,一个句子听了一百多遍有些索然无味了,可是想到这之后,美丽的韩太太就会端出牛排和红酒梨,一切又都是全然值得的。

这个周末晚宴注定不平凡,因为下个周二,韩斯特一家人都要登上去加拿大温哥华的飞机,也许很久很久都不会再回来了,搞不好就是不再回这座城市了。想到这里,我心里就生出了伤感之类的那套东西。可是和文豪在一起,你总要学会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然可就没什么乐子了。

到的时候,依旧是韩斯特来给我们开门,这已经没有什么可惊奇的了,那些豪华的西式家具什么的,都和之前没有什么两样。至于韩斯特,还是梳着背头,打上了厚厚的发油,看上去我用手扯也未必能弄乱他的头发,以前大学的时候他还披头散发的,可是他进了公司以后,他就告诉我:“你看吧,披头散发的终归是些落魄诗人,真正做大事的人,总还是要把头发弄弄整齐。”现在的韩斯特,是跨国公司的经理,倒不是因为他自己在金融上多么有建树,而是他的岳父直勾勾地把他拎了进去,每个人都想碰到这样的好事,韩斯特就是碰上的那一个。也许只有这样,对于他坚守自己的老诗歌才更加显得难能可贵。

很欣慰,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他还是就请了我一个家庭,我和我的妻子,别的什么人都没有,可见我还是一个真正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朋友,这就足够啦。他的儿子韩天天在骑着儿童自行车乱晃,嘴里不断发出一些奇怪的孩童的声音。我喜欢天天这个小伙子,他和大多数孩子一样,天真可爱,私下我还和妻子说,天天所幸遗传了他妈妈的好基因,长了一双大眼睛,要是两三岁的时候就和韩斯特一样看不见眼睛可就不那么可爱了。正是这个时候,韩太太出了厨房,我隐约窥探到厨房的香味,还有那个五彩缤纷的水果拼盘,这些美食多少可以减缓一些离别带来的伤感。韩太太轻轻接下围裙,露出里面端庄且昂贵的裙子,作为一个男人,我不得不公平公正地告诉你,韩太太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即便在她三十多岁的年纪。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希望小红做韩斯特的妻子。

小红是谁?“我宁愿所有人都穿红衣服,走在阳光刺眼的街上,像一团大火焰,路人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次小型的自杀式爆炸。”这就是小红写的诗,也是小红这个名字的由来,我也介绍过她了,就是那个韩斯特读诗的时候,坐在我的身边,穿着红色毛衣,轻轻扭动身子的女生。在我印象中,她就和她写的诗一样,整天穿着一件红衣服。毛衣,短袖,棉衣,都是红色的,我觉得挺好,只有和自己诗的内容相一致才真正有些诗人气质。小红有一种气概,就是爆炸的气概,或许这是她想达到的效果,也正如她诗里写的那样,可是当你上课的时候与她目光相撞,你就会觉得,她分明就是个小姑娘而已。

小红说不上漂亮,嘴里有含着修牙的链条,不知道现在取走了没有。加之她那件红色毛衣质量也不好,起满了球,我们坐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百无聊赖地拧掉那些小毛球,仿佛对什么都满不在乎。我说了,那是好时光,韩斯特和小红在一起的时候。我和他们朝夕相处,小红和我也很熟,她当时告诉我,我虽然不会写诗,也没有写过什么一鸣惊人的句子,可我是个温和的“文学评论家”。她说我对那些东西几乎有着近乎父爱的感触。小红对我说这句话的场景我还记得,一副老样子,她拧着毛衣上的毛球,眼睛也看着那些小毛球,完全没有看我,可是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比郭沫若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更值得信赖。至于韩斯特和现在的韩太太恋爱之后,我们便少了接触,所以至今,我还是习惯于看到韩斯特和小红在一块,可爱情这东西没有什么好说的,韩斯特现在幸福得不得了,这就是最重要的事情。

至于韩太太,那个时候,还是吴小姐,肩膀上挎着一只西洋包,一扭一扭地在教室中间的过道走。她身上,从来就不缺男人的目光,也许我和韩斯特也偷偷摸摸地看她,可这没有什么的。但那个时候,我们还和小红天天泡在一起,所谓的吴小姐,就是学校的一个花瓶而已,没有人——起码我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或许韩斯特和韩太太的这段感情注定和我没有缘分,即便我整天和韩斯特形影不离,我还是错过了韩太太和韩斯特的第一次相遇。我在众人对这个“浪漫”得近乎传奇的爱情的描述中自我还原了一下。据说,那时韩斯特在和别人谈论书,这样那样的书,鬼知道是哪一本。后来就有人问韩斯特,为什么不出版一本诗集之类的东西。韩斯特一下子就被问住了,在那之前,我的印象里韩斯特的确是拼命地写这写那,可是从来没有提起过出书的事情,好像完全只是热情而已。那天韩斯特被问住了,过了很久,他才搪塞地回答到:“自己出书很贵吧。”就在这个时候,二十岁的,翩翩的吴小姐听到了,走过来说:“我愿意把我家的保险柜撬了,去给你出一本好书。”

老实说,我现在看着韩太太的样子,慢慢解掉围裙,给我们的杯子里慢慢地倒花茶,像个在日本受过教育的女人。纵使她头发垂下来的样子美极了,可我还是不相信她会对韩斯特说出这样的话来,完全不是一个路子。后来,韩斯特告诉我,他在韩太太身上看到了理想主义的完美缩影,所以他爱她。我也完全不能理解这是哪门子理想主义。

所以我选择不去相信这些天花乱坠的描述,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是假的了,只是我不想相信罢了。我只是忠实于我所看到的版本,我接触的这件事。那时候,是小红第一个来告诉我的,他们两人的感情出了很大问题。现在听起来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可是当时我们都被完全卷入了进去,为这件事好好捏了一把汗。

小红单独来告诉我的,那时候我一头雾水,我们三个只是两天没有聚会而已,就成了这样,我心里惊讶于韩斯特对我什么都没有说,就算我们的床铺就隔了一点五米,当时这让我失望,愤怒,又感到离奇。现在我多少懂了一点男人的心思,男人终究不是和女人们一样的生物,倘若他们处于一段无聊的感情,或者说在做着自己明知道错误的事情的时候,是不会告诉最在乎的朋友的,最多找一些狐朋狗友出出馊主意罢了。我宁愿当时的韩斯特就处在这样的境遇之中。

第一次小红找我的时候,很安静,还是在一刻不停地拧着毛球,那时候天气已经很热了,我真想建议她换件衣服,但我也深刻地明白,那些拧不完的毛球对她情感的表达是有莫大的作用的。她说他们的恋情出了些问题,我就问是个什么样的问题,她说,他们就要分手了。我吸了一口凉气,就没有再说什么。

后来我就陷入了颇为小气的情绪之中,我每天都见到韩斯特,可是我也只字未提,我倒要看看韩斯特什么时候才会对我讲这件事。我照样和他说些平常的话语,我明明可以问他,这几天为什么总没见到小红,这样一来,也许他能对我敞开心扉,可是倒像是我求他说的一样,我没有这么卑微,所以我还是什么都不提。直到小红第二次找我的时候。

天气越来越热了,总算小红还没有被爱情冲得晕头转向,终于把那件红色毛衣脱了下来,穿了一件蓝色的衬衫,所以那天,她的手啊,她的眼神啊,她的注意力啊,都无处安放,只好直勾勾的看着我,几分钟之后,她就哭了起来。我当时就在想,要是她上一次没有那些毛球给她拧,她是不是也该哭了。我死也没有想到女人的哭泣,这么难以收场,她先是默默流泪,然后抽泣,最后嚎啕大哭,仿佛周围都没有人一样,仿佛如她所言,想来一次自杀式爆炸。哭完了,她让我安排她与韩斯特见面。

這样一来,我和韩斯特不可避免地谈起了这起爱情事故。这也让我知道了他和吴小姐处在你侬我侬的阶段,难以割舍。我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说:“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我要追求的东西,那些理想主义的光芒,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韩斯特先生!我不明白,什么算是理想主义的光芒,是不是她长得足够漂亮到满足你的理想。”

“不啊,不啊,你想想,她愿意给我出书,这不是关键,内容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她有这样的想法,她爱着我的事业。”

“Fuck !you !”那个时候我在读英文书,我总是冷不丁冒出几句洋文来。

“我告诉吴,我只能是个穷诗人,我不会趋炎附势。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说很好,她喜欢的就是我的理想主义,倘若我趋炎附势地富有,那也已经不是我了,她也就不喜欢了。”

“那小红呢,小红算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的,我们本来在诗上就有分歧。”韩斯特眼珠子转了起来,开始飞快地讲话,为自己辩解,“小红就是个姑娘而已,她总是写那些东西,总是捧着《恶之花》……”随即,他看见我盯着他,也许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不该在我的面前说谎,辩解,搞这一套东西。所以他沉默了很久。

那天晚上,大概是凌晨了,我被什么声音吵醒,我的睡眠一向不好,要是失眠了就索性坐起来,看书,听音乐,直到再把自己磨得筋疲力尽。我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用曹操的话,完全就是月明星稀的景象,我摸索着戴上眼镜,仔细听,最后发现是韩斯特在被子里面抽泣。我只好佯装躺下来,在这种时候,你得给一个男人应有的空间。倘若我醒来,韩斯特就好像面对着摄像头一样,哭也哭不酣畅。

第二天,在一家咖啡店里,我们三个见了面,隔了一周左右,仿佛谁也不认识谁了,他们面对而坐,我在一侧,两人只是沉默。大约是我的缘故,于是我去喝了一杯咖啡,又抽了一支烟,回来的时候,他们还是沉默,我想情况无非只有两种,他们一直在沉默,或者他们在我走的时候把该说的都说了。那天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小红,走的时候,只有我很尴尬地说着无聊的道别之言,直到小红已经走出去两步,韩斯特突然说了一句:“嘿,再见。”这么想来,他告别的习惯就是从那一次开始养成的。

后来韩斯特就和韩太太在一块儿了,小红是再也没有见到,也许有一次,小红还出现在我们的谈话中,那天不知道说到哪里去了,我突然想对韩斯特坦诚相待,我说:“要是平心而论的话,小红写着比你的更好的诗。”

韩斯特大概也很惊讶,惊讶于我怎么突然说这个,但那时,韩斯特已经梳着油头,成了跨国公司的经理,他说:“也许吧,反正我也很久没有写诗了。”

“你那些也不错,我说这句话完全没有你的不好的意思。”

之后,韩斯特还是过着理想主义的生活,他还是写一些好句子,这样那样的,直到现在,他还是坚守着自己的理想主义,正如他每周日的读诗活动的第一句:“这世上要是还有什么令人艳羡的东西,就是该死的理想主义。”的确,他从来没有趋炎附势,点头哈腰的赚钱,因为他成了跨国公司的领导了,周围只有别人对他点头哈腰,这一切都挺理想的不是吗,因为我实在想像不到韩斯特点头哈腰的样子,可庆幸的是这种事情终究没有发生,要是发生了,简直就是一场惨案,一次自杀式爆炸,怎么形容都不为过。好在一切都在正确的轨道上,他还在每周坚持读自己的诗以提醒我们理想主义的存在,就连韩太太也在每次活动结束之后,给韩斯特献上三十岁女人的香吻,说:“我真爱你身上不死的好东西。”现在,韩斯特又在加拿大买了一幢“理想主义的”住宅,用他的话说,有山有水,要去当陶渊明了。现在的这幢房子也卖了一个“理想”的价钱,总之一切都很熨帖。感谢老天爷给艰难的理想主义者一条康庄大道。不过,理想主义这个词语总是用得太多了,有的时候,我就在绞尽脑汁地思考,濒死的理想主义究竟是什么样子,我把韩斯特的一生翻来覆去想了很多遍,最接近真相的,还是那个月明星稀的晚上,为了小红的哭泣。

也许是将要分别了,我看到韩太太才引发了这样多无聊的遐想,现在,我们坐在他家的真皮沙发上,眼前的茶杯里已经散发出清香,我们正对着索尼大彩电旁边无数的抽屉,我知道,那个不变的既定仪式就要开始了,韩斯特即将从正中间的那个抽屉中拿出那本被翻得发黄的诗集,给我们(我甚至可以大胆地说是专门为我——他的往日朋友)最后一次读那些诗句。我们所有人都安静了,他儿子也把自行车停了下来。

韩斯特拉开了抽屉,那群抽屉真是家具中的艺术品。一开始,他很从容,慢慢拉开抽屉,然后在里面拿本子,可是突然之间,他搜寻的速度快了起来,背影看着就有点儿慌张。最后,他转过来,紧张地朝我们笑了一笑,便去问韩太太:“怎么回事,它不在这个抽屉?”

“不会吧,我们一直把它放在这个抽屉,我是说,它从来没有被保管在别的地方啊。”

“我也是这么说,可是这里并没有。”

“怎么可能。”韩太太迈着美丽的小碎步过去了,那双细细的腿和当年一样,这年头,顶级的护肤品仿佛可以锁住时间。

韩太太在翻了起来,但一定是徒劳。

“再找找呢,也许在这旁边的抽屉。”韩太太说道。的确那个家具工艺品包涵了二十个左右的抽屉,分布错落有致。韩斯特他们两就这样努力地翻了起来。

“妈妈,你们在找什么?”他们的儿子趁着混乱好像很开心的样子,小孩都这样,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的爸妈都没有理睬他。

“没有,没有,这怎么回事。”韩斯特有点失望地转过来。韩太太还很体贴地把每个柜子都检查了一遍。

“斯特,你别着急,你好好想想,找不到东西的时候,你得把细节都回忆起来。”

“妈妈,你们在找什么?”他们的儿子下了自行车,走过来问道。

“宝贝,轻点,爸爸妈妈有点事情,嘘……好吗?”韩太太安慰着她的儿子。

“昨天,我还拿出来的,昨天还在。”

“昨天你们公司的李总他们过来吃饭,你也读诗了,我也记得呢。”

听到这里我的心头一震,原来这次道别像是个电视连续剧一样,我并不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主角,他给所有人都念诗。我郁闷了几分钟,可我这人的优点就是善解人意,我知道当个跨国公司的老总总是有着数不完的人情事故,他不可能只和我一个人道别,算了,就这样吧。

“对,我先給他们读,然后读得倒也不多,可是我明明记得我放起来了。”

“爸爸,你们在找什么?”小朋友大约都不想被忽视,这一次,他干脆大喊了起来。

“安静点!天哪,儿子,你去玩你自己的好吗?”随之,韩太太就把他抱走了。

“之后呢,你们干什么了,你耐心点,好好回忆一下,你别那么暴躁。”韩太太问。

“没关系,我记得你许多诗句,也许没有那本本子都可以。”这时候,我从刚才的郁闷中缓过来,安慰眼前的朋友,但这不是假话,那些诗句我听了太多遍了,我都还记得。

“你们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韩斯特开始做出思考的动作,四处踱步。“之后,我们吃晚饭,晚饭的时候一定和诗集没有什么瓜葛。饭后,李总就拿出他的公文包里的这个季度的公司报表,天哪,很多很多的纸,铺满了这张桌子,我们一起分析下个季度的局势,可是我分明记得我把诗集放进去了啊……”

“我知道你们在找什么啦!”那个孩子的兴奋又高了八度,可我们还是没有人理他,大家或许都挺紧张。

“……放进去,对了,我到底有没有把他放进去,该死,现在我也说不准,我越想越说不准了。如果要是没有放进去的话,那只有一个可能,被李总夹着给带走了,真他妈的该死。”

“啊?”韩太太有些焦急了。

而我,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没想到他会把这种命根子一样重要的东西弄丢了。

可是,这时,韩斯特的儿子飞奔过来:“我知道你们在找什么了!”他的两只小手背在后面故弄玄虚,然后猛地把那本诗集抽了出来。

“哦!宝贝,这东西怎么在你那?简直不可思议。”韩太太去亲他的脸。

“不可思议,这的确不可思议!儿子,你在哪找到的,在哪儿?”韩斯特也开始两眼冒光。

“在我的抽屉里,昨天我捡到的,我把它放在我的抽屉中间,两个奥特曼中间了。”

“太棒了,大儿子!你干了件大好事,好了,现在爸爸终于可以开始我们的读诗会,老兄,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坦白,这或许真是最后一次了。”

这个时候,韩斯特眯着他的小眼睛看着我,没想到他又甩起了他的文人柔情,搞得我几乎一度想哭出来,但是我挺了挺腰背,告诉他:“少来这套,韩斯特,要读就他妈的读吧。”

“哈,”韩斯特笑了一声,然后合上本子,“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令人艳羡的好东西,那就是该死的理想主义!”这句话没有人不会背,韩斯特把这句若干年前令他自豪的句子豪放地再一次背了一遍。

“要不是我,你们已经把这本本弄丢了。”韩斯特的儿子一边摆弄着手里的玩具,一堆大声地声讨我们这群大人。

“嘘——宝宝——嘘!”这时候,韩太太立马过去安抚这个可爱的小家伙,像是演唱会上的保安,去制止台下的疯子,不让他影响到灯光下的天王巨星。

“本来就是!昨天本子已经快要掉在垃圾桶里了,是我把它捡起来,放到我的房间里去的,要不是我的话,已经扔掉了。”小家伙努着嘴。

“好了好了,儿子,爸爸得谢谢你,可是爸爸要读诗了,你喜欢听吗,喜欢就安静点。”好像韩斯特看起来被整件事弄得有点心神不宁的了,小家伙还是努着嘴,韩太太在努力安抚着儿子,我想,这个小家伙大约是不喜欢听他的老爸读诗的,这么说来,他没有必要安静。

而我也被周遭的一切搞得思绪飘荡,这个时候,韩斯特开始读了,读了那几首对于我们这个圈子,最最耳熟能详的创作。我背得下来,韩太太听了那么多,应该也背得下来,韩斯特自己就更不用说了,我敢说,如果哪天我冷不丁遇到小红,她也背得下来。颠来倒去就是那么几首,我以为,在这最后一场道别的读诗会里,我们——我和韩斯特,会因为这些十年前的诗句而销魂,我们会热泪盈眶,我们会相视一笑,即使我们缄默不语,我们也会不约而同地仔细地回憶起当时的情状,那个时候的韩斯特长发飘飘,走来走去都在写作,第一时间来读给我听。当时的诗句像是珍珠一样,被我们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可是十年过去了,这些句子被机械式地读出来,我以为在这最后的夜晚会有什么改变,可是韩斯特像是心中有什么焦急的事情,匆匆地读过一页又一页。我没有回忆出任何东西。

唯一热情的人好像还是这个我不太熟的韩太太,我之所以排斥她,也是难以启齿的,那不妨说出来好了,因为我在一次拜访这里的时候,看到了韩太太裙子底下若隐若现的阴毛。可是现在,韩太太最热情,她为这次活动的结束而鼓掌,还跑过去,给了我们的韩斯特先生一个香吻。然后,端出了牛排和一整只澳洲龙虾。

“我们不要忘了,把这本诗集放到行李箱去,走之前。我要把它带去加拿大。”韩斯特对韩太太嘱咐。

“那当然,你放那吧,我不会忘记的。”

女人和孩子走向饭桌的时候,韩斯特接了一个电话,而我,索性拿起来那本诗集,很温柔地放在手心里。常年的手汗和极高的使用频率让它的每一页纸都旧得褶皱,封面还是小红题的“斯特集”。可惜了,没有一个出版社和书号,斯特集终究不能流芳百世。

这时候,韩斯特在和电话那一头的人兴致勃勃地说自己的房子——也就是我身处的地方,卖了四万一个平方。

对了,对了,说到出版社,我又跳接着去往大学的岁月。那个时候,韩斯特和小红分手了,所谓分手,也就是从那个咖啡馆彻底告别了。然后就是这样,韩斯特又和韩太太恋爱,那个时候,有一件事情在我的心里盘算地清清楚楚,我在想,如果韩斯特真的死乞白赖或者用些男人的手段让吴小姐给他出书,我就骂他个狗血喷头,然后毫不犹疑地割席断交。但打心底里,我又害怕这件事真的发生了。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直白地去请求这件事情,只是有一段时间,在临近毕业之际,他说一定要出一本书。我觉得这倒无所谓,大概是四年的碌碌无为激励他这样,四年来,他只有一些零星的句子,四处宣讲理想,像是个酒吧歌手,我也觉得他需要一张自己的专辑了。那段时间,他把自己摁在宿舍里,搞得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终究没有写出一本像样的诗集。相反,那个时候,他的眼睛直冒着没有才华的人特有的怒光。

一开始我问他“写的如何了?”

“很好,都不错。”

我相信他,韩斯特不是一个爱骗人的人,除了有一次他在申请什么东西的时候把及格的课程写成优秀,还有一次和别的女生喝醉后告诉小红是和我一起喝的……算了,他说的谎也不少了。

后来我问他:“一切进展得怎么样了?”

“我不会再写书了。”

“这又是为什么,伙计,你的火气真大。”

“你去看看吧,你只要走到最近的新华书店或者随便什么书店,然后只要睁开眼睛,你尽管看好了,都是些垃圾书,菜谱都能在畅销书里占个一席之地,还有些垃圾小说,除此之外,就是一群弱智在翻阅垃圾书,没有一样别的东西。”

我想告诉他,或许在某个不起眼的转角,放着聂鲁达和辛波斯卡的诗集。可是我没有在他的气头上顶撞他。我说了,他现在日子很不错,韩太太的大家族从来没有让他趋炎附势地赚钱,他没有比文人少一点潇洒,这也算是开辟了理想主义者的新路了。

晚餐上,美食终于让所有的人凝聚在了一块,包括那个小家伙,他咬不动牛排的样子十分好玩。美丽的韩太太又正好坐在我的对面,透过极简主义的玻璃餐桌,我正好可以看见她纤细的腿,这样的美丽不会勾起直接的性欲,倒是让我处在一种梦幻的快乐之中。总之,那是一顿极好的晚餐。

等韩太太再次把桌子上的盘子都收干净之后,我才切实地感受到我和韩斯特的长期分别真的要来了。

“我还没有你在加拿大的住址。”

“我已经写好了,就是准备拿给你的。”

“哦。嗯。”

接下来的几十分钟,我们像两个孩子,主要是我天真地问询一下加拿大的事情,无奈我是没有出过国的,对那些玩意丝毫没有概念。韩斯特的心境也平复了,给我说了许多东西,就好像他已经成了加拿大的土著,也好像他是个旅游回来的孩子,给他的好朋友讲些新鲜东西,事实上,他压根还没有出发。我也没想到,有一天,我们不聊诗句什么的,也能聊这么久。

离开的时候,他们一家子都把我和妻子送到门口,等我顺着楼梯往下走的时候,我心里就已经做好了准备,韩斯特会在某个瞬间叫住我,所以我放慢脚步,等我下了七阶楼梯。

“嘿,再见。”

明明我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可无尽的伤感还是裹挟住了我。倒不是因为下个周末,没有老套的读诗会,没有新鲜的神户牛排,没有韩太太纤细的双腿了。而是这个城市的理想主义的精魂要飞去加拿大了,我笃定韩斯特会把读诗会开下去的,哪怕听众就剩下一个韩太太,因为这是一个看不见的约定。

主持人 李振

责任编辑 张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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