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与文学

2019-10-16 13:21李红
北方文学 2019年26期
关键词:民族传统

李红

摘要: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无论是古代还是近现代,日本都披着受影响的外衣将舶来文化慢慢消化成为本民族特有的东西。本文以“不安”为线索考察日本文学,立体呈现了假名文学学中女性的焦虑,近现代文学中作家对于时代和个人发展的焦虑,以期更好地理解日本文学的特质。

关键词:不安;女性焦虑;自我确立;民族传统

一、骑在龙背上的古典文学—假名文学中隐匿的女性焦虑

我们常用“一衣带水的邻邦”形容中日两国的地理位置关系,但就文化层面来讲,明治维新之前两国是文化大国影响文化落后国的关系,即形成了以中国为辐射中心,南至越南,北至朝鲜的汉字文化圈,借助汉字中国对周边国家实现了儒家思想,律令制,大乘佛教等的文化输出。公元四世纪左右汉字传入日本,为日本记载文学的发展注入了一剂强心剂,播下了日本与中华文明的不解之缘。汉字的传入,缩短了日本本土产生文字的漫长周期,加快了日本的文明进程。日本人借用汉字创作了本民族的文字-平假名和片假名,实现了假名与汉字混合的书写特色,开启了体裁丰富,风格多样,随中国文学风格的演进而不断发展、变化的汉文学以及更能直抒本民族胸臆的假名文学。这种文学格局随着时代的演变呈现出了此消彼长的不同样态,但二元格局持续了近千年一直延续到江户时期,中国文学对日本文学的影响是深刻的,是全面的,更是久远的。

假名文学亦称“女手”文学,顾名思义,是与当时男性主导的汉学世界相抗礼的另一种文学表现形式。平安朝时期,日本经济繁荣,文化丰富多彩,日本开始了第一次文化跃进,简化汉字草体创作了平假名,为以后表述本民族的心理提供了语言基础,女性主要通过假名进行和歌和散文的创作。与此相对,以天皇为首的文人贵族向往唐土,大肆推崇汉文,一切官方记载全用汉字记录,受唐文化的影响,当时出现了诸如《经国集》《怀风藻》等优秀的汉诗集。同时,也出现了《入唐求法寻礼记》等记录留学僧跨海求学经历的作品,也有《御堂关白日记》《宫泷御幸记》等记录宫中行事等公家性質的汉文日记,这些记录性质的作品以记录,汇报为主要功用,大多缺乏个人的感情色彩,文学性也较低。这一僵局直到三十六歌仙之一的纪贯之执笔的《土佐日记》的出现方被打破。纪贯之作为国风文化的推崇者不仅主持编纂了《古今和歌集》,更为其做假名序谈及和歌的本质并对收录歌人的作品风格施以详尽阐述,标志着日本歌论的诞生,对其后日本民族诗歌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土佐日记》开篇便假托女性口吻用假名书写,有意识地规避汉字在文本中的使用,开启了日记文学的序章。具体记述了自己在土佐任满,历时55天回京都的旅途见闻和所思所想。日记中和歌随处可见(57首),通篇流露出对亡女的思念,尽管日记中所记载的是返京途中的日常琐事,但它在单纯记录的基础上,嵌入了作者心境的描写,为事件赋予了当事人的主观感知,实现了日记由实录到文学的时代跨越,突破了之前的日记作品在抒情上的局限,成功地将私人化和内省性的内容导入到作品当中,被认为是日记文学的鼻祖。至此,日本人找到了表达私人感情的突破口-假名文学,同时也标志着在经历了师汉唐化之后,日本民族开始了反思和沉淀,开始用本民族的语言记述本民族的感情,标志着民族自我意识的觉醒。

日本的女性文学是世界文学史上值得特书的一笔。10世纪左右假名的产生为女流文学的发展提供了文字基础;同样是男性意识占统治地位的国家,中日两国的女性修养却大相径庭。平安朝的贵族非常重视女性的文化修养,《枕草子》中记载了贵族从习字(假名),学琴及背诵和歌等方面进行女性教育,这样女性自身具备了吐露自己感情,进行文学创作的文学积淀。其次,在摄关政治这一特殊的政治体制下,贵族们为了维护家族的地位,将女儿视若攀龙附凤的工具,女性沦为阶级斗争的工具。并且当时社会普遍的婚姻形态是走婚(访婚),男女相悦即为婚,男子不受一夫一妻制的制约,可以同时跟多名女子保持关系,这种暮合朝离的相处模式,造就了文学中“等待的女子”的意像。情感生活的不稳定性激发了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为女流文学的绽放异彩助力。至此,日本的散文文学开始由虚构的物语文学转换为着重描写个人心理的日记文学,冈一男更是把《蜻蛉日记》看作近代私小说的原型,女流文学对后世文学的影响可见一斑。

《土佐日记》为女性的文学创作提供了范本,促生了《蜻蛉日记》《和泉式部日记》《更级日记》等表现个人内心世界的作品和《枕草子》《紫式部日记》等描写宫廷贵族生活风貌的时代画卷类作品。其中,《蜻蛉日记》作者是有着“本朝第一美人三人之内也”(《尊卑分脉》)之称,和歌造诣极为出色(《大镜》),才貌双全的藤原道纲母,从作者的姓名(藤原乃夫姓,道纲乃其子之名)我们可以窥看当时女性社会地位的低下。作品采用第一人称叙述视角的叙事方式,加入了大量的内心独白与细腻的心理描写,表现出生动的临场感与真实感,作者以敏锐纤细的感受将生活体验艺术地表现出来,披露了一夫多妻制的社会道德结构以及挣扎于此境地下女性的凄惨命运。文本以她与摄关家贵公子藤原兼家的婚姻生活为中心,回顾了近二十一年的人生经历。上卷详细记述了与丈夫相识,结婚生子直至发现丈夫用情不专的前15年;中卷描述遭遇丈夫疏远,自己内心的悲苦;下卷则描述作者摆脱苦恼,倾心于艺术创作和母爱的人生结局。其中,安和二年(969)至天禄二年(971)年除了道纲母之外,兼家与多位女子来往,导致夫妻关系冷淡恶化,主人公每天都生活在等待丈夫来访的郁郁寡欢之中。以至于她于新年之际许下的愿望都是“三十日三十夜kゎかもとに”(三十日三十夜都来我处),满心的期待等来的却是丈夫与另一名女子关系渐密的消息。期待落空忧愁不安的道纲母频频去寺庙参拜,虔心礼佛以求得丈夫的回心转意。所以整部作品可以解读为得不到丈夫始终如一的爱情而整日惶恐不安的女性控诉。

《源氏物语》众多女性中被刻画为理想女性的紫上,因酷似藤壶,从小被光源氏抚养。成年的她,享受着位压群芳的独一专宠。尽管如此,却还是要忍受丈夫光源氏的四处留情。与人共事一夫的婚姻现实与跟一人相伴到老的婚姻理想产生了巨大的差距,在终日的惶恐不安中,紫上最终选择了出家恪守自己对爱情的信念。

对于平安时代的女性而言,丈夫的造访意味着两者之间爱情的延续,丈夫不再造访则意味着夫妻关系的终止,男子的造访左右着女子的喜怒哀惧。关于爱情的传统节日,我们很容易联想到七夕。它作为舶来品对日本的影响深远,笔者曾在2016年考查过七夕节在日本的具体传播情况。中国的七夕诗重在述理和述志,日本的七夕和歌更倾向于表达对牛女间亘古不变爱情的向往之意,其社会原因应该在于走婚这一婚姻形态。七夕和歌中经常出现的“糸”既可以是长久爱情的象征,又可以是稍折即断,及不稳定的婚姻状态的外显。在日本每逢七夕之夜,人们尤其是女性,面对着银河,乞求得到的或许不是“巧”(女红并未被纳入女性教养行列),而是可以解消自己内心焦虑和不安的男性的造访更甚者是旷日持久的爱情。

由此我们可以想见,日本古代文学虽紧随中国文学的步伐,但无论中国文学对日本文学的影响多么巨大、强烈和持久,日本民族出于自身的实际需要,都会对其进行认真地鉴别、甄选,最后再谨慎地取舍,加之日本岛国民族固有的审美特点最终形成日本特有的文化性格。女性在日本中古文学中占有重要一席,无论是作为描写者还是被描写者,她们呈现的是一夫多妻制这一婚姻形态下彷徨和不安的女性形象。

二、时代不安中摇曳的日本文学

七世纪中叶日本政府为学习中国的先进文化和政治经济制度,推行了一场名为大化改新的政治运动,通过学习和改革,日本确立了先进管理体制,顺利地由奴隶社会过渡到封建社会。而1200年后的1868年,面对内忧外患的民族危机,日本开启了又一次的改革(明治维新),踏上了近代化改革的列车,迅速跻身工业化国家的行列,实现了由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的过渡。可以说,日本社会每一次的巨大进步都是紧跟强国之后,通过借鉴和学习来实现的。儒家思想对构建日本国内的伦理框架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而近代化的过程也是西方自我(个人主义)确立的过程。日本近现代文学的发生和发展深受西方文艺思潮的影响,现实主义,自然主义,浪漫主义文学都是西方影响下的产物。只是在学习西方文明时有些无视本国国情,进行了近乎囫囵吞枣似的机械模仿,面对这种不加任何批判,西方文化一边倒的倾向,国民作家夏目漱石敏锐地捕捉到了时代的不安,审进度势,先后进行了《现代日本之开化》和《我的个人主义》等讲演。留学英国的夏目漱石找到了“自我本位”這个实现民族救赎的信条,“那时我的不安完全消失,我以轻快的心情眺望着伦敦塔。打个比方说,经过多年的懊恼,我觉得自己就好象用自己的洋镐挖掘到了矿脉”云云,其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认为只有站在自我本位上的学习才能够触及西方文明的核心,只有以己为中心,通过冷静的思考,吸取有益的部分并使之日本化,西方的先进文明才能在日本的土壤中生根、开花、结果,实现自内而外的近代化。夏目漱石为我们呈现的是东西方文明冲突这一社会语境下,面对成长由于缺乏主体性而痛苦迷茫的《三四郎》;躲进爱情婚姻的狭小天地,独自咀嚼着由于爱情理想不能实现或曾经有违道德良心的爱情结合带来的苦果,而不敢走向社会的宗助(《门》),这些知识分子背后,隐匿的是明治初期找不到自我而彷徨,纠结的身影,他们承载的是个人的,更是社会的不安。

夏目漱石的逝世宣告了明治文学的终结,日本迎来了多彩的大正文学,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家当属芥川龙之介。明治末期到大正时期的这段历史,是激荡与平和、闭塞与明朗对立的矛盾体。1905年日俄战争中获胜的日本开始将势力伸向我国东北地区,20年代世界上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俄国十月革命,在动荡的社会背景下日本爆发了抢米风潮,这些动荡不安的社会事实为芥川文学烙下了不安的印记。在“茫然的不安”中,芥川结束了自己35岁的生命。这种不安既是对个人前途未知的不安,也是对时代发展的苦恼。

芥川以写短篇小说见长,构思机智,结构严谨,形式多样,内容上博古通今,融东西方文化于一身,使其作品既具有至高的人文深度,又兼备至宽的国际视野。前期的作品几乎都取材于古代典籍,通过自己的艺术加工,赋予其独特的意义,延续了作品的时代价值。《鼻子》取材于《今昔物语集》,高僧内供因为异于常人的长鼻子而备受煎熬。为打破这种人际关系的不平等性,尝试各种途径试图达到与集体的一致。鼻子改造成功的内供,引来了更多的非议,内心徒增了更多的焦虑,最终故事在内供于萧瑟秋风中耷拉着以往的长鼻子之处结束。当个体丧失了主体性之时,就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只能为别人之命是从。尽管内供身居高僧之位,却也摆脱不了缺乏主体性的困扰,时刻以他人的评判作为修正自我的基准,这不得不说是在近代化过程中一味机械模仿西方,偏离本国传统,失去自我的近代日本社会的缩影。其背后的原因在于明治维新资产阶级革命的不彻底性和日本文化持有的极大的封建性,这注定了近代自我的确立和个性解放的推进在日本举步维艰,日本的近代化进程像极了一个模仿大人抽烟的孩童,只学会了大人抽烟的样子,却不懂得如何品鉴香烟。以至于大正文学为我们呈现的往往是一个个软弱无力,摇摆不定,向现实妥协的人物形象。

主张“文学的革命”的新感觉派作家川端康成,以其独到而卓越的感受性为日本摘得第一枚诺贝尔文学奖。1954年创作的《山音》,借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和乔伊斯的意识流手法,将主人公在迈向老年时体内蠢蠢欲动的不甘与不安,对死亡的恐惧和预感,用非现实的梦境表现的淋漓尽致。《古都》(1962)借助干重子和苗子两位孪生姐妹的完美形象,为读者描述了京都的春夏秋冬四季之美,花车巡游之美,禅寺佛寺之美,和服衣带之美,以及蕴藏其下的人情之美。干重子和苗子就像一个人的两面,一个城市的两面,作品在深层次上揭示的是工业化对传统文明的破坏,传统与现代的断裂,以及此潮流中人们的挣扎。我们可以将作品解读成川端对工业文明发展前途的不安,对日本故乡的探寻,对传统文化的回归。

三、小结

中国和日本,虽同文,有着同样的文化源流,却似两股道上跑的车,看似相似实则相似为表,不似是里。日本的古代文学,借助汉字,实现了本民族感情迸发的外向输出。虽吸收了大量中国元素,但出于自身的实际需要,进行了认真的鉴别、甄选,形成了通过对平淡朴素的生活描写冷静地思考社会思考人生的文学性格。明治维新之后,西方文艺思潮为日本近现代文学烙上了浓重的西洋印记,在近代化道路上先行一步的日本在文学领域影响了一大批中国的有识之士。本文所考证的作家作品中,既有对国家发展思路的批判,也有对自我生存方式的矛盾性思考,还有对民族传统前途的忧虑,这些都依然充满了日本特质。从平安朝的女流日记文学到近代私小说,当我们以“不安”为线索考察日本文学时,它一脉相承的纹路或许更为清晰。

参考文献:

[1]叶渭渠.日本吸收外来文学的模式[J].外国文学,1997(1):66-77

[2]李光贞.夏目漱石小说研究[M].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7(8)

[3]肖书文.试论芥川龙之介《鼻子》的深层意蕴[J].外国文学研究,2004(5):109-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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