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莹
摘 要: 渤海遗裔王庭筠是金代以诗词书画冠绝一时的艺术家,他的绝句创作在其隐居黄华山期间具有自然清新的特征,重入仕途之后则呈现出工巧瘦硬的创作倾向。诗歌主题从亲近自然山水和感叹世路艰难转向了表现叹老嗟卑的情绪和文人意趣。王庭筠绝句笔法的转向与其个人的创作追求和当时的文学风气密切相关。
关键词: 王庭筠 绝句 仕隐
渤海遗裔诗人王庭筠出仕金国,以杰出的诗词书画才能著称于世,“文采风流,照映一世……诗文有师法,高出时辈之右”[1](145-146)。元好问的《中州集》收录了他的诗歌二十八首,金毓黻先生又从《续夷坚志》《全金诗》《河南通志》《续河南通志》《山西通志》《太原县志》等文献中搜集整理出二十首作品,去除重复之作四首,合计四十四首诗歌,涵盖古诗、律诗和绝句等体裁。在王庭筠创作的诗歌中,五七言绝句以二十七首作品居于前列,艺术个性鲜明,前后期主题和风格发生了较大的变化,这种艺术蜕变与他的出仕和隐居的经历密切相关。
一、王庭筠的仕隐选择与绝句创作
王庭筠出身渤海遗裔世家熊岳王氏,他的父亲王尊古崇尚儒学,被称为“辽东夫子”,曾任金章宗少年时代的侍读。他的外家是渤海世家辽阳张氏,外祖为金国重臣太师张浩。王庭筠自幼聪颖,“生未期视书识十七字。六岁,闻父兄诵书,能通大义。七岁学诗,十一岁即工赋,读书五行俱下,日记五千余言。涿郡王公修然,风岸孤峻,少所许可,一见公以国士许之”[2](226)。良好的家庭教育和自身的学识修养使王庭筠具备入仕的基本条件。王庭筠的青年时代正逢金世宗时期,世宗的母族为渤海世家,他在母亲李氏和舅父李石的扶持下登位,为巩固政权重用渤海子弟。王庭筠正是在此政治背景下得中进士,开启浮沉不定的仕宦生涯。他先后在地方担任军事判官、馆陶主簿等职。在馆陶任上,他被诬犯有“脏罪”,秩满后便辞官,“置家相下,买田隆虑,借二寺为栖息之地,时往啸咏,若将终身焉……自公来居,以黄华山主自号,兹山因之杰出太行之上,人境俱胜,于公见之山居前后十年,得悉力经史务,为无所不窥,旁及释老家,尤所精诣,学益博,志节益高,而名益重”[2](227)。王庭筠隐居黄华山读书养性,为当地留下诸多人文胜迹:黄华亭中有他题写的诗石,黄华山上有他的“读书岩”,黄华书院有他的读书处。据《林县志》记载:“黄华书院,有二,一在县属西南,旧西门内金学士王庭筠读书处。明嘉靖间,因备兵供为草场。万历间知县张应登详请兴,复建正学堂三间,万卷楼三间,东西房三十间,有学士馆祀王庭筠。”[3]明昌初年是王庭筠人生的分界线,是其诗歌创作的分水岭。当时“用荐者以书画局都监召,俄授应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诰,迁翰林修撰”[2](227)。王庭筠虽然以文艺才华得到了金章宗的欣赏,但是在党争的排挤和政敌的指摘中动辄得咎。承安元年(1196),王庭筠受赵秉文上书一事的牵连受刑下狱,他出狱后便选择归隐中山;承安二年(1197),他出山任郑州防御判官,于两年后任应奉翰林文字;泰和元年(1201),他再任翰林修撰,第二年便黯然辞世。
王庭筠秉承家学,修养深厚,才名早著。然而体弱多病的身体,屡遭挫折的仕途,三子早殇的隐痛和贫寒困窘的生活都使他的诗歌中多了对自然和人事的思索和体验,对他的绝句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二、王庭筠绝句的主题蜕变
王庭筠擅长描摹自然山景,黄华山是其主要的观照对象。黄华山中的云峰、夕照、流泉、飞瀑都成为他笔下的意象,传递着他的山居心绪。王庭筠的黄华绝句丰富了黄华山的美学内涵,具有深厚的人文底蕴。他的《游黄华山诗》最为人称道的是第四首:“挂镜台西挂玉龙,半山飞雪舞天风。寒云欲上三千尺,人道高欢避暑宫。”[4](220)诗歌以挂镜亭西的瀑布为主题,从“挂镜”一名可知其清澈。诗句以“玉龙”“飞雪”“天风”状其清白之水色和飞动之气势。第三句反用李白形容庐山瀑布的诗意,以“寒云直上”形容水击寒潭后的溅起的清凉水雾及展现出的磅礴力量,谢榛《四溟诗话》称:“金学士王庭筠《黄华山》一绝,颇有太白声调。”[5]结句由水势引出北朝枭雄高欢于此处修造避暑行宫的故实,由自然过渡到人事,虚实转换中带来深刻雋永的历史意味。“山不在高,因人而彰”,金代渤海遗裔王庭筠以清新的山水体验和卓越的文艺才华使黄华山成为当时文人心中的世外桃源。
王庭筠的绝句中有淡然的归隐心态和对人生多艰的辛酸体验。山居时期,他在山水间远离世俗的扰攘,修养疲惫的身心,在山野生活的描绘中寄托淡远的情志,展现自在的心境。王庭筠是一位能够随遇而安的文化精英,他甘心隐于黄华山水之间,其中固然有政治受挫的无奈,更重要的是源自他对自然山水的喜爱,否则也不会有盛世背景下的十年隐居生活,不会有诗歌中圆融的诗境和亲切的表达。王庭筠前期的绝句作品承袭了唐人山水诗的清新自然的风格和含蓄隽永韵味,他的《野堂》二首极富代表性,诗云:“绿李黄梅绕屋疏,秋眠不著鸟相呼。雨声偏向竹间好,山色渐从烟际无。”“云自知归鸟自还,一堂足了一生闲。门前剥啄定佳客,檐外孱颜皆好山。”[4](449)第一首以白描的方式描摹村居的堂屋,颇有陶渊明田园诗的蔼如和从容。从花木扶疏、秋鸟相呼、堂前雨竹到山间烟雾的徐徐展现,表现了诗人安闲的心境。第二首以议论的方式肯定了与白云飞鸟相亲近的悠闲的野堂生活,他认为“门前啄鸟”为佳客,“檐外险山”是好山,体现了融入自然的欣喜和对名利的恬淡。南宋与他同时代的诗人陆游也有一首题为《野堂》的作品,其中有“野堂萧飒雪侵冠,历尽人间行路难”的诗句,两首诗恰好从不同的侧面表现了野堂之“野”,只是王诗超脱,陆诗沉痛,两种情感相互补充正是文人士大夫对山野生活的完整体验。王庭筠的题为《绝句》的作品的艺术风格则接近宋人,诗云:“竹影和诗瘦,梅花入梦香。可怜今夜月,不肯下西厢。”[4](449)他以“竹影”和“梅花”相对,“瘦”“香”二字下笔沉重有力,一虚一实之间凸显了风骨和志节之美,诗歌托物言志,有着诗人的孤芳自赏。王庭筠存世绝句没有直接言及时事背景和政治感受,但是能在对花鸟自然的赏爱中照见他的灵魂,作品中展现了“物芳志洁”的美好境界,流露出他对自然和社会的体验和态度。
王庭筠重新出仕后创作的绝句中有着寂寞和憔悴的形象,体现了他的心灵的重负和苦痛。他的《偕乐亭》诗云:“日暮西风吹竹枝,天寒杖履独来时。门前流水清如镜,照我星星两鬓丝。”[4](449)“西风”“日暮”“天寒”渲染氛围,点明时间,在冷竹和清水的衬托下,寒风中拄杖缓缓而来的老者已经两鬓斑白。诗歌将自然环境之秋意与人生晚年之寒蹇彼此照应,表现如竹之志节永无转移,似水之品性清白如初的操持。亭名“偕乐”却抒发了作者体验到的两重悲凉感受,王庭筠的绝句中有着对仕隐生活的深刻体验。
王庭筠的纪行诗擅长写景和塑造个人形象,带有浓厚的文人情趣。他的《河阴道中》二首诗云:“梨叶成阴杏子青,榴花相映可怜生。林深不见人家住,道上唯闻打麦声”和“微行入麦去斜斜,才过深林又几家。一色生红三十里,际山多少石榴花”[4](451)。诗人用虚实相间、声色相衬的手法表现山行之见闻和从容之行踪,不见刻意的经营和安排,却在平易的语言中流淌着充沛的生机,体现了作者对自然的亲近。他的《乾陵道中》展现了行旅中艰辛险难的一幕,诗云:“石头荦确两坡间,不记秋来几往还。日暮蹇驴鞭不动,天教子细数山前。”[4](449)诗歌一语双关,“山石荦确”的环境中“蹇驴”与主人的窘迫表现历历可见。王庭筠后期创作的绝句《孙氏午沟桥亭》则重在凸显“寂寞独归”的主旨:“闲来桥北行,偶过桥南去。寂寞独归时,沙鸥晚无数。”[4](449)漫天飞鸟映衬下踽踽独行的寂寞之人。王庭筠在山水送别诗中调动色彩,熔铸情意。《忆漍川》诗云:“极目江湖雨,连阴甲子秋。青灯十年梦,白发一扁舟。”[4](451)诗人在典型的冷落环境中表现流落江湖,梦想落空的漂泊苦意。
王庭筠的咏物绝句托物言志,传递幽微的心事。他的咏物之作是将主人公立在一边与所咏之物进行对话,以不即不离的方式呈现自己的心事。“按《金史》本传御史台言‘庭筠在馆陶常犯脏罪,不当以馆阁处之。此先生去职之由也”[6](1851)。他的《狱中见燕》诗云:“笑我迂疏触祸机,嗟君底事入圜扉。落花吹湿东风雨,何处茅檐不可飞。”[4](449)诗中物与我的晤谈,似无理似有情,我的“迂疏”使自己身陷囹圄,燕的知机使它能够自由飞翔。“风雨摧花”传递出沦落成泥的哀感。自古以来,有才情的文人往往将自己视为树头之花,但是又难以摆脱飘零的命运。王庭筠以悲怆的情绪借着“飞燕”的对立和“落花”映衬,丰富了“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意蕴,表现失意潦倒的境遇和温柔敦厚的风度。
王庭筠的身世经历和仕隐生涯对他的绝句的主题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从前期的亲近自然,表现世路艰难的主题到后期叹老嗟卑、表现人文情趣的蜕变是其创作心态、生存环境和世风文风共同作用的结果。
三、王庭筠绝句的笔法与画意
王庭筠的前期绝句因创作于在野时期,带着对山水的亲近,自由地写景抒怀。明昌元年之后,他再度入仕,绝句创作因生活的狭窄和情感的平钝而失去了鲜活的意味。诗人开始力图通过诗歌意象的营造和字句的锤炼增加新意,笔法从自然走向了瘦硬。他将饱经世事的心境化为了诗歌中的奇峭的姿态,诗中的情绪变得更加淡化和潜隐。绝句《夏日》是他的后期工巧瘦硬风格的代表作品,诗云:“西窗近事香如梦,北客穷愁日抵年。花影未斜猫睡外,槐枝犹颤鹊飞边。”[4](450)诗歌形式工整精致,“花影未斜”和“槐枝犹颤”“睡猫”和“飞鹊”,营造的典型环境极为奇妙,以喜鹊飞去映衬夏日穷愁,人生如梦,将冷落的人生处境和难言的心事表现出来。诗人的心思的波澜不是直抒胸臆而是借着景物营构的奇崛方式展现的,以乐景写哀情。作为侍从文人,王庭筠的创作心态和创作实践受到金章宗“求工”的审美观念的影响。《金史》记载:“五年八月,上顾谓宰执曰:‘应奉王庭筠,朕欲以诏诰委之,其人才亦岂易得。近党怀英作《长白山册文》,殊不工。闻文士多妒庭筠者,不论其文顾以行止为訾。大抵读书人多口颊,或相党。”[7]由此可见,王庭筠绝句笔法的转向与个人的创作追求和当时的文学风气密切相关。
王庭筠早期的绝句在清远的意境中有着孤高的形象,有泼墨之感;后期学习黄庭坚的作诗之法,以瘦劲奇峭的笔法作诗,具有强烈的画面感,适合工笔彩绘。他的《赠益公和尚还超山》诗云:“平沙漠漠雁翩翩,风弄菰蒲水拍天。小艇得鱼撑月去,一声孤笛破寒烟。”[4](450)诗歌以渔隐为主题,表现出“风弄”“水拍”“撑月”“破烟”的动感,将一切景物统摄于水天、声色、动静的对立之中,可谓用“力”颇重,这可能与他擅长画竹石的绘画体验相关,绝句意境接近宋人。
王庭筠是渤海遗裔中文学造诣最深的作家,是金代文学中杰出的艺术家,“金源一代文学之彦,以黄华山主王子端先生为巨擘,诗文书画并称卓绝。同时作家如党承旨怀英、赵滏水秉文、赵黄山沨、李屏山纯甫、冯内翰璧,皆不之及也”[6](1815)。他在绝句创作中体现出的淡然内敛的心态和求新求变的艺术追求,这是金代文学历史上精彩的一笔,是渤海遗裔诗人在中国文学史上发出的最后的闪亮的光芒。
参考文献:
[1][金]元好问.中州集[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金]元好問.遗山先生文集卷十六·万有文库第二集七百种[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
[3]张凤台,修.李见荃,撰.林县志[M].台湾:成文出版社,民国二十一年石印本:169-170.
[4]金毓黻.渤海国志长编[M].长春:社会科学战线出版社,1982.
[5][明]谢榛.四溟诗话·卷二[M].北京:中华书局,1985:34.
[6]金毓黻.黄华集·卷八[M].辽海丛书.沈阳:辽沈书社,1984.
[7][元]脱脱,撰.金史·卷七[M].北京:中华书局,2005:148.